明洛且还不知,到季要裁夏天的衣裳,叫了彩帛铺子的伙计抱了罗缎来,要裁白绫裙儿杂花罗裳,把旧岁那些拿出来看一回,但凡觉着花色旧些的,挥了手便不要了,兴兴头头的比划,又说要给明沅一道裁了:“你可别跟我客气,往后当了外官久了,就知道里头的门道,这些个,不算是白拿。”

这铺子的东家是自个儿投上门的,一年破费得些罗缎,好做长久的太平生意,似这样的还有米面粮油铺子,金匠铺子。

明沅一奇,她便笑:“金陵城里不也一样,虽不明着作生意,可哪一个没几间铺子,到了外头这些个更得要照看着,惹了事儿也有个名头好扯。”

明沅听在耳里,一一记下,这上头文武又不一样了,武官手下有兵丁,一日三回街总要巡的,这些个门楼铺子求太平也要送上门给些花销,文官能收个甚样孝敬,家里那些个银子可快见底了。

这事儿告诉了明洛也是无益,不如问一问陆允武是怎么个打算,既不能拿势压他,又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明沅回了屋子便叹起气来。

纪舜英正作笔录“开国初年,四川布政司田土、計一十一萬二千三十二頃五十六畝,及至平兴元年計一十萬七千八百六十九頃六十二畝六分五釐整。”,笔锋一顿,抬头道:“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这事儿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知道劝也无用,只看她伸手打了纪舜华,再把实话告诉明芃,就知道这事儿她必也是要管的。

陆允武要是单凭着自身,这会儿至多是个百户,那还得是他会当官儿又交着高运,这才能爬上来。

明沅叹口气,还真是吹不得打不得,家里的奴婢也就罢了,戚氏可是平民,她头疼一回,越发不敢离了明洛半步,打发了下人搬家理东西,自个儿还陪了明洛,逛园子做衣裳舍缘豆,到了花时又有醉圃送了芍药花来,醉杨妃金玉带这时节便去了金饰,掐芍药簪在头上。

将要立夏,又有送了夏盘来的,拿新熟的麦子磨了粉,拿糖拌了炒熟了吃,也有加上嫩春芽盐巴煎成饼子的,甜咸两种赠予邻居同僚,明沅还特意给沈同知家里多备一份,新鲜的送了去,她也好再转送旁个。

明洛也不肯放了明沅走,那头宅子都打理好了,还扒了她,陆允武不着家,她一个人可不寂寞。

初八那一天,明沅又见着了戚氏,她跟明洛两个坐了车往石牛寺去,路过洗墨池,停车休憩,明沅一掀帘儿,就见戚氏也是一付香客打扮,看样子也是去石牛寺上香的。

城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有碰上的时候,纪氏还能碰上娇娘自称是颜府家眷,保不齐就有叫明洛知道的一天。

明沅这口气堵在胸中出不来,还得瞒过了明洛,不叫她撞见,想要瞒着陆允武把女人料理了,也不容易,干脆等他回来跟他挑明了说。

陆允武出去半个多月,这才回来了,全须全尾的,还带着一腮胡渣,没凑到明洛跟前,明洛就捂着嘴巴要吐,他赶紧退出去,叫人打了水搓澡。

明沅这口气忍得许久再忍不得,就等在廊边,陆允武打客房里洗漱出来,胡子刮了个干净,一身清爽的要去寻明洛看儿子,才刚出了月洞门,就叫明沅出言拦住了:“五姐夫留步。”

陆允武跟这个六姨,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只巴掌,只知道明洛同她最好不过,听见信儿说她要来了,高兴的夜里就要给她理屋子,开库房点家具,又把闺阁里头的趣事一桩桩说给他听,说明沅有主意,是姐妹们里面最厉害的。

明沅也不同他客气,面上还带笑,吐出来话不急不徐:“不知道姐夫得了闲,可常往平康坊里舒散?”

陆允武立时皱了眉头,明沅不等他问:“五姐夫也不必想着我来了几日,竟把成都府摸了个透,鸟儿自个送上门,怪不得网兜要套她,五姐姐心宽又不是蠢,再来一回,姐夫预备怎么交待?”

陆允武面色铁青,先还觉着她多管闲事,等听见是戚氏自家寻上了门,眉头拧得更紧:“她说了甚?”

明沅立起来掸掸衣裳:“说了甚?说求太太可怜可怜她,发发慈悲,收了她罢。”眼晴一挑:“混得过一时,混不得一世,五姐夫想明白了,该怎么料理怎么料理,别觑着天高皇帝远,就欺负五姐姐身边没个娘家人了。”

陆允武脸色难看,心头憋着火气,一盆污水当头浇下来,比他才刚洗澡的水还黑,口里呼得几口气,也不愿当着明沅剖白,干脆应得一声,双目藏了火星子,一腔火气没地儿发,平素再怎么口没遮拦,他也念着那点恩义亏欠,只作不知,哪知道人心不足,竟敢闹到家里来了。

明沅晓得这事禁是禁不得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买进来,捏着身契在手,要怎么打发只看明洛的意愿,可她自来是个火性,在家时磨掉的脾气,嫁了人又长了出来,真要告诉她陆允武背了人又是一付面孔,她头一个就先受不住了。

两个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明沅听见他应了,许久没起来的火性子“腾”的一下烧了上来:“这事儿原不该我来管,可上了门就不能当作没瞧见,打着做奶娘的旗号闯进来,下回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明沅说完即走,陆允武反在原地多吁了两口气,才刚抓着匪首的痛快劲儿全没了,好一会儿才回上房,明洛见他进来还掩了鼻子,倒他来逗,才伸手扒拉他的头发:“见我看看可洗干净了?”

陆允武一把抱了她,把头发上没擦干的水全蹭到她身上,明洛拳头砸在他的背上,虎子从悠车里爬起来,叫一声“爹”,伸手就要他抱。

一家子闹了好一会儿,前头也开了席,明洛面颊泛着红晕,捏了他的鼻子:“晓得你在外头没肉吃,今儿是全肉宴,牛肉猪驴,全是四条腿儿的,你可高兴了罢。”

骄的不得了,陆允武往她身上猛嗅一下,抱了她要往堂前去,对着一桌子荤肉大嚼一回,明洛挑着筷子吃两口,竖了眉毛:“你慢些,把这个当土匪肉呀。”

第372章 肉夹馍

明洛见他脸色不甚好看,也不放在心上,指不定是差事办的不完满,要叫上峰吃罪,总归是辛苦了回来的,给他添酒添肉,半句也问差事办的如何,只劝他多吃。

陆允武满口的嚼肉,嚼了两块又搁下筷子,站起来就要往外头去,明洛“哎”了一声,他回头又吃一杯酒:“我想起桩事来,这肉给我留着,我回来再吃。”

这事儿越想越气,再不曾想到她还能找到家里来,戚氏那点想头,他心里自是明白的,不仅明白,才刚知道的时候,还有些得意。

陆寡妇嘴里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来岁背井离乡,在外头混街市时,连家乡何处都不愿意告诉别人,有人问起来就说早不记着了,为着一口裹腹食,天没亮就要去码头上抢活计做,扛一天大包也才只有二三十文钱。

他也曾存下志向,等发达了必得衣锦还乡,叫那些个原来瞧不起来他的,都上来巴结他讨好他,一直到打仗升了小官,也还是这么想的。

哪知道会碰上陆小七,杀了他才恍然,必是征兵征到村子里了,他刀上淌的那些血,也不知有多少个姓陆的。

陆允武也不骑马,出得府门就往平康坊里去,他出门不爱带人,门上也没谁跟着,明洛还指着他后背骂一句:“叫不叫人安生吃饭了。”

明沅跟纪舜英两个在房中用饭,九红盯着席上,没一会告诉明沅说陆允武气冲冲出去了,明沅舀了一勺芽笋汤送到唇边,点一点头,只怕陆允武也没想着要把她接家来,要不然也不会在外头养上三年了。

她饮得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纪舜英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宽慰她道:“她那个性子,你瞒着她,才是对得住她。”真个闹出来,万一陆允武破罐破摔,索性把这事儿挑明白了,难道明洛还能为着他养外室到皇帝跟前靠他一状不成?

明沅心里明白,外头那个这回是触怒了陆允武,必然没有好果子吃,看那个戚氏也不像是个有决断的,若不然头一回进府不管是不是早已经嚷了出来,再把那个孩子栽到陆允武头上,闹得夫妻离心,她自然就有可乘之机。

陆允武人高腿长,行不得一刻就到了平康坊,原来他好茶好饭供着,倒把她的心养大了,人走到门前,“嘭嘭”拍得两下门,里头应一声,出来开门的却是秦氏。

秦氏一见着陆允武便腆了脸儿笑,这个她这辈子也没放在眼里的人,如今却成了孙子的依仗,非靠着他才能有口饱饭吃,陆允武问一声:“人呢?”

秦氏扯了嘴角道:“在她屋里呢,也不知作甚不痛快,神戳戳关了门,送汤送饭半点也不肯碰的,虎子也跟着急。”

秦氏知道他喜欢虎子,虽不知为甚,却爱把这个放在嘴上提,只一提虎子,陆允武寻常的关照还更多些,一样是姓陆的,可到底没有血缘,若不是这胎是她看着怀上的,她都要当戚氏偷了人,这个孩子是陆允武的种。

秦氏说得这话,满心想着把他送到戚氏屋里头去,再去整治几个酒菜,赶紧把事儿做下,这屋子也就住得长长久久了。

哪知道陆允武竟不动步子,看了秦氏一眼:“明儿我就送你们回乡,今儿夜里就先把东西理一理。”

秦氏一口气儿都差点没提上来,往后退了两步,抖了唇儿说不出话来,她不敢质问陆允武,还得赔着笑脸:“这是怎么着,乡下都已经没人了。”

心里一直怕的,还真就来了,把戚氏恨上十七八个洞,必是大妇告状,若不然好端端怎么要赶了她们走,一下子伏到地上,恨不得扒了陆允武的腿儿,又是拍地又是号哭:“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陆允武听见她哭这一声:“我同小七有些交情,若不是为此,也不必养你们三年,这番回乡,田地屋子也能安置,再起旁的心思,便别怨我翻脸了。”

秦氏一时再想不起来这个混混怎么同自家儿子扯上了交情,可听见这一句,眼睛直定定的盯住了他,要真这么说,也并非说不通的。

秦氏那一口提不上来的气,忽的就顺了,脑子里转了十几二十个念头,只要陆允武认了他跟小七有情分,这地这宅子就要的回来!

秦氏的腰杆子忽的就挺直了,立起来往屋里去,抱了睡得朦胧的小九,教他给陆允武磕头:“你干爹肯帮咱们把房子要回来。”

说难也容易,立个孤寡户便成,等小九长大了,自然能顶门立户,陆允武说得这话转身出去,小九揉了眼儿叫一声爹,他是急赶着了来的,身上也没东西好给他,伸手揉揉他的头,告诉他明儿带他坐车,把小九逗得眼睛一亮,笑一笑出得门去。

陆允武回家的时候,明洛还在等他,桌上的肉菜还在,又给他蒸一屉儿包子来,他惯吃了这个,觉得吃这个才当饱,要不然肚里就饿得慌,半夜还得起来寻吃食。

就着热包子把肉直往肚里填,心里还忘不掉陆小七,若是他提着刀作个要砍的模样,那捅他一刀不冤枉,可他分明是在笑的。

喝了一碗面片汤,搁下碗好半晌才抹了嘴儿:“甚时候你往庙里上香?我跟了你一道去。”替他做一回道场。

哪知道第二日,他叫了人送秦氏戚氏回乡的时候,戚氏却是叫人抬上了车的,秦氏恨不得把这一家一当全装在车上带走,连炒菜的锅都带了,又觉得这些个家具可惜了,夜里就寻人贱卖了出去,也算赚得些钱,藏在贴身小布包里。

戚氏听得陆允武来了,却没等到他进来,隔着一道门板,眼泪掉个不停,心里连死了的娘都埋怨上了,他这么有情有义,当时要是嫁给了他,此时在那大宅子里头穿金带玉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吹了蜡烛垂泪,到了二更天,越是想越是想不通,把腰带挂到房樑上,脖子往罗带环里一套,蹬了凳子要寻死。

四周垫了衣裳,凳子倒地一声闷响,倒没把人惊起来,可她才挂上去就蹬了腿儿乱踢,喉咙口“嗬嗬”出声,惊着了起夜的秦氏,她想着厨房樑上还有一串腊肉,想拿油纸包起来带走。

挣扎着把她解下来,没等戚氏缓过气,批头盖脸的拿鞋底扇她的脸:“丧门的白虎!小七没的时候你怎么不死,这会儿知道死了,我可告诉你,你非得替他守一辈子的寡才成!”

戚氏伤了嗓子,连哭都哭不出声儿来,秦氏也不给她治,叫她拿衣裳裹住脖子,抱了小九带着东西,兴兴头头回乡去,这会儿看看谁还敢赶她们,那些个田地房舍,一样都少不了。

戚氏坐在车里,望着帘子外头,都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进了成都府,又是怎么再遇见的陆允武,她往那街市上头看,叫秦氏一把扯下帘子来:“看个甚,抱牢了小九。”

九红再去平康坊前那家脚店歇脚的时候,那婆子便告诉她,那家子走了个干净,连屋子都卖了:“说是回乡去了,家里还有田有屋,哪个肯信,真有这些,还会买这许多年?”

九红回去告诉了明沅,明沅不必知道到底给了多少东西,只晓得人走了就是,她这儿也能安安心心的搬东西了。

锦官街上又多挂了个纪家的木牌子,扎了大红绸,放了两挂炮,就算是乔迁了,东西是早早就摆设好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当,既搬了新家,就能散帖子出去,请了家来了。

请的就是几个同知通判家的夫人,知府夫人还未发帖子,礼是送过去了,她不请也没有贸然上门的道理,几位夫人原就想商量一回何时登门,借了明沅办宴,正好叙上一回。

新来的同新来的走的近些,原就在此地当官儿的一位李通判夫人一位陈同知夫人,这两个更相熟,这两个说话捻熟,明沅也不多插嘴,非显着多亲近似的,只上了些香糖果子又叫九红亲手做了几样穗州小点心,蒸得花酱花糕,摆在泥金小碟上头,光是点心一样,就能搭上话头。

没一会儿外头就报说沈同知夫人来了,明沅对这位沈夫人早早就留意起来,又是童养媳,又是供了丈夫读书的,要么就是个厉害妇人,要么光看脸就能知其艰辛。

哪知道沈同知夫人竟生得圆团团一张福相的脸,未曾开口先听见她笑,张嘴就是一口官话:“晚了晚了,可有酒没,得自罚才是。”

明沅先自笑起来,等她进来了,拿眼儿一打量,嘴里啧啧出声:“这么嫩生生的哪里是夫人太太,倒像没出阁的闺女家了。”伸手抚了明沅的手背,赞她一付好相貌。

她一来,满屋子都笑声,不独她来了,还带了女儿一道,小姑娘看着七八岁,也是一张圆圆脸,笑起来还有一对梨涡,白白净净福娃娃似的,明沅早知道沈家有一子一女的,拿了见面礼,一对儿空心金手镯往她手上一套。

沈家小姑娘谢了礼,大大方方抬了手腕子看,手儿一晃,手镯里的响珠就碰着作金玉声,她嘻笑了一声:“明儿我还来。”

她比明漪还小得多,明沅比她长了一辈儿,知道沈家也在锦官街那一头典了屋子住,笑道:“来,天天往我这儿来。”

第373章 鲜花饼

明沅很喜欢沈同知家的女儿,她自来了这儿,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看着倒真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叫沈夫人教的有分寸又不死板,面上笑团团的,眼仁亮而有神,盯住明沅身上的衣裳看个不住,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悄声跟亲娘说:“娘,纪夫人的衣裳真好看。”

明沅的衣裳是金陵产的,芙蓉花的妆花缎子,裙上挑了金线,行坐都能见着那金丝线在裙褶里隐隐现现,一团芙蓉花,花蕊就是拿金线勾的。

小姑娘家爱新鲜,见着个没瞧过的,就看个不住,却不叫人讨厌,满目都是欢喜,告诉沈夫人好几回:“我也做。”

沈夫人扫了女儿一眼:“秋日里再做,才刚给你裁的夏天衣裳。”在蜀地用的自然是蜀锦了,小姑娘扁了嘴儿,可还没走上两步就又笑起来了:“我叫爹给我做。”

沈同知用蜀地话来说就是个粑耳朵,对着女儿就更没撤了,比喜欢儿子还更喜欢女儿,原来在任就常带了她去街市上逛,眼看着女儿年纪大起来了,这才让沈夫人拘在家里学针线学规矩,轻易不肯放她出门。

行了一路才到成都,见着外头街市这样有意思,缠了沈大人出去玩,叫沈夫人一瞪眼儿,生生在会馆里头拘了半个月,好容易出门了,怎么不高兴。

沈家典的院子是开面两间到底三层的,沈家人口本来就简单,家里连丫头下人都少,屋子一窄也没花园子可逛,到了纪府样样都觉得新鲜。

沈同知当官也近十年了,还不是从知县做起的,而是县里头的教谕爬上来的,根本不入流,家里很是过了一段贫苦日子,到当了正五品,也不似陈李两家早早就挥霍起来,还住着六七品官员住的宅子。

沈家小姑娘叫可思,光是听这个名儿,明沅就抿着嘴儿笑了,这个沈大人,说是粑耳朵怕老婆的,实则倒是爱重沈夫人。

小园子只能说称得上精致,要说有多少可逛的,也一眼就看到了底,转上一圈就在亭子里坐了,丫头摆出点心来,各各问她们吃什么茶,单给了可思吃玫瑰蜜,四样点心有两样是外头买了来的,可思拿了鲜花饼斯斯文文吃起来。

陈夫人李夫人两个说些成都府里的趣事,因着交情还浅,也不往深了说,各人是非不提,只说不日城东药王寺里的芍药园将开了,那一天便是盛会,城里有钱有闲的,俱要往那头走一回。

“还有斗花的,去岁赢的是一株醉杨妃,今年倒不知是花家还是白家哪一家赢头筹了。”既有斗花,便有下注的,这两个冲着明沅沈夫人眨眨眼儿:“教你们个乖,布政使夫人也好这一口,她押哪一个,你们就跟哪一个,必能得着彩头的。”

沈夫人笑得一声:“我原也不会赏花,跟着你们押了就是,布政使夫人去,蜀王妃去不去?”这对夫妻快活成人瑞,一个赛一个的长寿,蜀王妃早就不呆在王府里头了,嫌里头吵得很,就住在青云宫里,活得越长越是接那仙气儿了。

“王妃这些年越发不问世事了,连着前二年都没下山呢。”陈夫人说得这一句便不再说,蜀王世子为甚死守不去,他亲娘还在城里呢,蜀王逃的时候,竟没带上发妻,得亏着她躲到青云宫的地宫里头,这才躲过一劫。

乱军只知往王府里去,连着大殿外头水缸上的金子都刮掉了,就是没往道观去捣乱,没逃的那个太太平平一直活到成王来平乱。

明沅同沈夫人两个互换一回眼色,蜀王妃不问世,世子妃又守了寡,这斗花会上还真没有比布政使夫人更大的了。

到哪儿都是一样,上官看着好的,这花就是不好也好了,哪里是单比花侍弄的好不好,投了夫人的意才是真。

李夫人眨眨眼儿:“去岁是花家,这回怎么着也该是白家了。”当到正一品的诰命,手上经的东西更多,当着这许多人赌钱压彩头不过作个意思,私下里收的钱,才是正经。陈夫人也跟着笑,去年花家给的数儿可不少,今年白家必得下大本钱了。

明沅原在金陵哪里见过这个,天子脚下干什么都收敛些,略一想也明白关窍,笑着点头:“等得着彩头,还真得奉酒一杯,多谢二位夫人。”她的身份微妙,虽是一样的五品诰命,可她后头却是皇后的娘家,两位夫人接着帖子还想她会不会摆架子,若是时不时提上一句,就已见可厌。

哪知道进得门这么些时候,她只提了一回,上花糕小点心的时候说一句是金陵的做法,不知本地的点心是甚个模样,还约定好了去陈府得吃道地的成都菜。

今儿这场宴,算是彼此先熟识一回,等到了知府夫人布政使夫人跟前,连人都识不得就更搭不上话了,本来明洛也要来,只她这几日害口,便不曾过来,只在用饭的时候,送了两个大菜来。

陈李两位夫人有心亲近,更想探听一点颜家事,要紧的是皇后娘娘的事,明沅自家不提,她们便只能自个儿使劲,用饭的时候上了一道板鸭,便问:“这可是金陵带来了?还是上京时吃着一回,去的急走的也急,没能好好尝尝那边的风味儿。”说着又赞一声:“这陈婆豆腐倒是道地的川味儿了。”

明沅正有要问的,百里便不同风,如今隔了千儿八百里,越发不同,此地不全是汉人,太祖时候打得人丁凋落,把湖广两边的人拉来了填川,经得几代早就混住一处,可这一口乡音却怎么也改不脱,街上有说客家话有说闽南语,宅子里头采买还得单挑个听得懂本地方言的。

陈李二位虽早来些时候,也有许多不曾摸清,只于人事知道多些,旁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了些外头的吊脚楼鸡蛋壳,又说些石牛寺的传说,便没甚新鲜的好讲,倒是李夫人吐露一句:“那一位夫人,就好一个赌字儿,凡是碰着的,都要赌一回,甚个摇宝弹胡豆,甚个掷十二像升官图,她样样来得,纪夫人要是不会,可得先学起来了。”

布政使夫人年纪不轻,最爱的就是抹上两把牌,家里水阁一开能摆五六张桌子,便是才来此地不会的,不必三五个月也很精通了。

明沅听了就是一叹:“这可怎么好,不瞒着你们,我再不精通的,家里姐妹玩的少,我还是送人银子的那一个。”

“这个不投她的缘法,还有听戏呢,总有一样能凑得上趣儿。”李夫人既开了口指点,陈夫人也不藏着,一处卖了明沅一个好,吃了饭食也没甚好多呆的,告辞回去了。

倒是沈夫人多留一会,明沅叫了采菽寻了匹云罗出来给可思裁衣裳,沈夫人连连摆了手不要,还是明沅一把按住了她:“咱们都是外来的,本地的经且不知道好不好念,总得相互帮衬着,这值得什么。”

沈夫人原来就是个爽利性子,见她爽快越加高兴,就怕她是个心窍多的,往后打交道可不得拐上十七八个弯,立时拍了板,拉了女儿非叫她认个干娘。

明沅的年岁做姐姐差得不远,当干娘却有些显小了,可思眨巴了眼儿喊不出,明沅倒一口应下了,沈大人作得这许多年的官儿,便是当个引路人,也够纪舜英学的了。

沈夫人笑着出了门,夜里头沈大人给她拎了水来烫脚,她一面叫他加凉水一面叹道:“要说这官太太我也见的多了,好么些个一当了官儿眼睛就恨不得生到头顶上去,下雨天鼻孔能接两汪水,这一个倒是真好作派,这才是有教养有规矩的。”

沈大人倒了水,自家也脱了鞋袜往里泡:“好相处些也好,这家子咱们可得好好交际着,往这儿扔三年,再提上去,可就不是五品了。”

不必他说,沈夫人也明白,别个运道高,背后生了那根通天的筋,不似他们这样,爬了这许多年,一家一当全给赔上了,才混到五品。

沈大人绞了巾子给老婆擦脚:“我估摸着我自个再往上升也难,不如就老老实实捞上些,能在五品上致仕,就是好的。”

前头这些年攒下来的全走了礼,咬得牙狠得心这才爬到这一步,五品往四品里去,就是一个坎,想着也难再往上了,索性放得干脆些,好叫一家人过上舒坦日子。

沈夫人听见丈夫这么说也叹一口气:“可不,你都要奔四张的人了,咱们到如今连个宅子也买不来,可思这个年纪了,也该备上嫁妆才是。”

那头沈同知夫妇两个夜谈,这头明沅也正看了帐本皱眉,搬了家再摆了宴,上上下下一算帐,明沅便觉得有些周转不来,她不是寅吃卯粮的性子,攒下一笔来,想的就是开源,初到此地还真没甚能节流的地方,心里盘算一回,买田庄收租子保本,可就跟颜家那些个铺子似的,南北货自来是最挣钱的。

她一个干不保险,纪舜英又是人生地不熟,既然有铺子投到明洛那儿,不如姐妹两个一道做,本金一起摊,利润也一道分,她在小笺上写了个花府绸,笔尖儿一转,就叫纪舜英拿了去,他侧脸贴上去,声音嗡嗡的震在耳边响,提起笔来写了满满一张纸且不够,翻过一张又写满了。

明沅拿起来一看,华阳双流成都新繁金堂,五个县里产什么出什么,每样市价多少银子,上头列的清清楚楚,纪舜英冲她笑一笑:“这两日用的功,正好帮上你的忙了。”

纪舜英过目难忘,何况是一县产出,写完了又点了朱砂圈上两笔:“我看旁的不必多,湖绉顾绣倒能多贩些。”

明沅先还不明白,云锦宋锦离得近花色淡,金陵自来少有人穿蜀锦的,这些个还不如走穗州的路子运到南洋收的价高,纪舜英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新帝虽只在此呆了一年不到,却极喜蜀地出产的东西,他今儿才知,宫里召了好几个顾绣老师傅进宫去,要给帝后绣像。

夫妻两个相对一笑,明沅掸了纸:“这下子可好,我可有个活地图了。”两个贴了脸儿磨一回,鼻尖对着鼻尖才要亲昵,采菽慌慌张张跑到门边:“夫人,五姑娘来了!”

明沅一怔,这会儿都掌灯了,是甚事急的连采菽都喊错,才要叫请,明洛就快步进来,满面泪痕,一把抱了明沅:“我不跟他过了。”

第374章 绣球燕窝

她这么急冲冲的闯进来,吓得明沅一激灵,见她拖着裙子迈门坎,赶紧站起来伸手去扶,撑了她的肩把她打量一回,见她好端端的,说话中气也足,略放了心,被她搂着胳膊动弹不得,作口型问采菽“跑来的”。

采菽摇摇头,说了个“轿”字,明沅这才定了神,要是一路跑了来,隔日这一条锦官街还不都知道了,采菽连连回头往后看,冲着明沅比了个五字儿,若不是明洛跑进内室来了,陆允武早就跟进来了。

明沅使了个眼色给纪舜英,纪舜英板着一张脸,才刚贴了脸摸着手,亲都没亲上呢,就来了两个搅局的,算算日子,都快有七八天素着了,他一把扔了笔,撩了袍角出门去,往前去安置陆允武。

早知道就不该买的这样近,往后这夫妻打架吵嘴,可不见天儿往家里跑,纪舜英脸色不好看,才进得堂厅,就看见陆允武团团打转,见他进来,结巴一声:“六,六妹夫。”

若说陆允武原来心里愧疚,这会儿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个,哪知道她竟还会一个人跑出来,这回是直直扑在门前,当场就昏了过去。

青天白日倒在门口算怎么回子事,门房叫了个婆子把她架起来,灌下一碗糊辣汤,她这才醒过来,醒了便哭,嘴里呜呜咽咽要见明洛,见了明洛就磕头,喉咙口挤出声儿来:“太太就看在我同小山子原来的情宜,给我一个地方安身罢。”

旁个不知道,明洛却知小山子是陆允武的小名,嫌这名字不响亮,混街市的时候跟在人后头,因着姓陆,就叫老六,一向不曾叫人知道他的小名,还拿这个逗了明洛许久,叫她猜他的小名,房里头明洛指使他,就叫他小山子,不意有一天会从别个嘴里听说。

明洛原是不耐烦见她的,如今可不是她才来的时候,门上逃灾回来的,一天要过百八十回,讨口吃的讨口喝的,出去上个香,叫人团团围住了,给供给菩萨的供品都叫一抢而空,陆允武直到现在只要是她出门,就必得派上几个兵跟了她。

这一二年虽还有没顾到的地方,可田只要不离了人,哪里会少了吃的,风调雨顺老天爷都帮忙,匠人农人兵丁都能糊口,再没有吃不上饭倒地要救济的,便是真个要救济,城里那许多流民所,有粥吃有床睡,凭白求到她门上作甚。

明洛捂了肚皮打吹欠,锦屏嗔了报上来的丫头一句:“没见着太太睏觉,打发几个钱赶出去就是了。”

哪知道她竟有力气冲进二门,叫几个婆子按住了,吃了一嘴泥,她喊着识得陆允武,这几婆子扭住了她,倒不敢把人扔出去了。

看她的模样还当是个丐妇,衣裳脏破,头发也蓬乱,脸上还沾着一块块的黑,偏就是这样,倒不能下手了。

老爷是本地人,说不得战乱过后就有亲戚还在,胡乱赶出去,万一真是,岂不倒霉,赶紧报了进去,连明洛都惊了。

媒人嘴一杯茶都能吹出三尺浪来,当日说的那些话,有几样是实在的,俱都不尽不实,他自家也不肯认有亲有旧,才刚来的那一年,还有混混寻上门来称兄道弟的,不都一一打发了。

明洛胸口那阵恶心才刚压下去,支起身换了衣裳,万一真是亲旧,也不知道他留不留,到堂上一看,就捂了鼻子,她原来鼻子就灵,这会更是成了狗鼻子了,一点味儿都受不得,跟着她的丫头连头油都不许用,见着戚氏差点犯恶心。

丫头扶了她的手给她送茶,戚氏低了头,看不出面目,明洛也不记得她了,问道:“你说你识得我家老爷?”

戚氏抖得落叶也似,咬着牙咬出一口铁锈味来了,扑倒在堂前,说得那句话,旁个还在想那小山子是谁,明洛一口气儿差点没提起来,她瞪了眼儿望着这个女人,戚氏又道:“我们原来,原来是定过亲的。”

私定终身,她说要嫁,陆允武要娶,没争过那六斗谷子三匹布,跟那一对儿薄薄的金镯子,连陆允武自个儿都不当回事了,却叫戚氏翻出来说。

她原在平康坊里,日子算不得难过,秦氏心里再恨她,总还指着她能勾住陆允武,骂上两句,转头又要给她做些吃的哄着她。

两个处着算不得好,可也总不大坏,有吃有穿日子过得便是,她也曾想过,三年孝满成了他的人,也算对得起陆小七,养大了儿子,往后有个指望。

哪知道回了乡再不一样,秦氏忍了三年,怎么还肯忍她,眼看着陆允武连面都不出,越发笃定与她无情,要回了地,送走了人,劈头盖脸对她就是一顿打,鞋底抽得耳朵嗡嗡直响,把她关在房里,不许虎子见她,每日里给她送上一餐饭。

原在平康坊里还说儿媳妇不守妇道,到了乡里绝口不提,只说戚氏这些年辛苦操持生病了,得好好养身子,还对着族里旧人叹:“她苦了这三年,也该享福,这些个还是我来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