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冬不知去了哪里,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双女士拖鞋,他递给南珍,南珍将鞋穿上,他在她跟前站了几分钟,然后张开双臂轻轻拥住南珍。

南珍的背脊僵了僵,他用手揉开。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他的心指挥了双手。

南珍渐渐放松下来,在他怀中颤抖肩膀,无声的掉泪。

她最近哭得太多了。

一个拥抱后,则冬站回原来的位置,安静的,等待着。

南珍不安的在走廊上徘徊,被他拉住,于是两人站在一起,齐齐看着亮着的那盏红灯。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终于结束,医生疲惫的摘掉口罩,南珍以为自己会听到好消息。

可等来的却是……

医生说:“情况不好说,我们尽力了,等等会将病人推进监护室,你们可以去看看。”

南珍一下瘫软在地,则冬去扶她,她却站不起来,扭头看在睡梦中的阿宝。

她想去监护室外等阿婆,则冬将阿宝抱起来时孩子就醒了,揉着眼睛问则冬:“哥哥,我阿婆醒了吗?”

则冬摇摇头。

阿宝一脸落寞,被则冬抱到监护室外面,正好这时阿婆被推了过来。

“阿婆。”阿宝扒着窗户小声唤道。

南珍忍得鼻子都红了,双眼充血,抚摸阿宝的小脑袋:“阿婆睡着了,她太累了。”

阿宝似懂非懂,一直看着睡着的阿婆。

“阿婆身上有好多管子,这样会不会很疼?”

可情况已经糟糕到,阿婆感觉不到疼。

南珍的手机响,她捂着脸走到角落去接,连香玉打来问她:“几点了怎么还不回家?我刚刚经过店里,你怎么不在?”

南珍说:“陈阿婆住院了,妈。”

连香玉顿了顿:“他们家最近怎么这么倒霉?”

宋福七很快接过来说:“你不要在那里留到太晚,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的,明天我们会去看看她。”

这时南珍的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南珍轻呼一口气。

***

医生早晨查房后告诉南珍,阿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南珍不敢让阿宝离开半步,就给姜维打了一个电话,为了给阿宝请假。

姜维不明原因,接起来时很是惊喜,问她:“今天怎么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我在做梦?”

南珍说了阿宝的事情,姜维让她放心,他会亲自去给阿宝请事假,还说中午下班后会到医院来一趟。

南珍觉得没必要麻烦人家,可姜维说:“南珍,我是阿宝的老师。”

南珍垂眼看坐在监护室门外一步不挪的阿宝,说了声谢谢。

查完房他们被允许进去探视,阿宝整个人被淹在宽大的无菌服里,踮着脚去看阿婆的脸。

他几乎快要认不得阿婆的那张脸。

陈阿婆的丧女之痛打击太大,就算有心要抚养阿宝长大,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油尽灯枯后,只留一具残破身躯。

她两颊深深凹陷,眼球突出,手背青筋暴起,全身皮肤泛着青紫,房间里仿佛被一股死亡之气笼罩,压抑极了。

则冬趁护士进出之时探手摸了摸陈阿婆的手腕,脉象虚无,回天乏术。

南珍一下拍掉他的手,低声道:“你干嘛!”

抬头时,她怔了怔,看见则冬的眼里有一丝悲悯。

纵然从小学医,翻遍古籍,他却没办法救活这个老人。

“你……”南珍张口时被进来的护士打断,探视时间到了,他们三人不能再多停留。

阿宝一直忍到外面才开始掉眼泪,眼泪噼里啪啦的,和南珍两人哭得不成样子。

中午还不到,姜维就来了,他提着果篮和蛋白粉说:“最后一节没课我就先过来了。”

南珍说:“破费了,但是阿婆现在不能吃这些。”

姜维抬头看了看监护室的牌子,南珍在电话里没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阿宝。”他蹲下来叫阿宝。

阿宝一直牵着则冬的手,这时也不愿意放开,小小声地:“姜老师。”

姜维实在心疼阿宝,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你真勇敢真懂事。”

阿宝的眼睛已经哭肿,眼见着又要掉眼泪,一下子被则冬抱了起来。

则冬没理睬姜维,抱着阿宝去看窗外的天,从楼上往下看,楼下的花园变得很小很小,清风拂来,吹走了阿宝的眼泪,阿宝伏在他的肩头,一言不发。

***

下午时,宋福七和连香玉也来了,他们在走廊里站了站,离开前让南珍一起回去。

南珍说:“爸,我要留在这里照顾阿婆……就几天而已。”

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宋福七哼了哼,算是默许了。

连香玉走的时候一脸的不安,人老了就是这样,看着同辈人一个个就这样走掉,总是会想想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南珍看着连香玉即使勤快去染也遮不住的白头发,决定往后要更加孝顺二老。

这样没过两天,陈阿婆就去了。阿宝短短时间之内失去了所有亲人。

丧事还是南珍操办的,则冬一直在她身边,帮忙选地,安抚阿宝,顺便……安抚南珍。

他喜欢这个世界,这里不轻贱生命,一个人去了,会得到安葬,会有人送行,会有亲朋好友淌下悲伤的泪水,会有人在心中为他祭奠。

这一切,都与他长大的那个地方很不同。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说着同一句话:“可怜的孩子。”

则冬捂住了阿宝的耳朵。

陈阿婆的事情办妥后,街道居委会商量了阿宝的去处。

阿宝啊,已经变成了孤儿。

他没有亲人,陈阿婆留下的,是南珍家对门的那套房子,和阿宝父母的车祸赔偿。这些都由居委会代为监管,等阿宝成年后归还。

而从今以后,阿宝必须在孤儿院生活。

那些人上门时南珍刚给阿宝洗过澡,阿宝的脸被热气蒸得粉红粉红,有点像以前的那个模样,南珍看的喜欢,亲了亲小阿宝,阿宝也踮起脚尖,亲了亲南珍。

没有了爸爸妈妈和阿婆后,阿宝变得越来越缠着南珍和则冬。

房间开着窗户,南珍在给阿宝吹头发,门被敲响,则冬去开门,被一群中年女人挤在墙角。

那些人将来意说明,南珍整个就爆了。

则冬从没见她这么发过脾气。她抱着阿宝不撒手,说什么都不撒手,居委会大妈各个吨位巨大,一人一边拉着南珍南珍也不放手,最后是宋福七从隔壁过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把阿宝从她怀里拎走。

南珍一个劲的喊:“爸,爸我求你,爸你不能……你不能……”

南珍要追,却被大妈们拦住,是则冬从宋福七手里抢回阿宝,将阿宝的脑袋摁在他怀中,不让他看。

宋福七囔囔着:“你想干嘛!”

则冬抱着阿宝下楼藏了起来,南珍挣脱那些人追出去,三人跳上车逃走。

居委会的人都很不理解,又不是亲生儿子,南珍怎么会这样?

宋福七觉得丢人,甩上房门一整天都没出去。

车子开到海边,阿宝问南珍:“为什么他们要来抓我?”

南珍费劲的跟他解释着:“不用管他们,他们弄错了,阿宝以后跟着南珍姨过。”

当天晚上,南珍将阿宝留在店里,回到家后与宋福七说想收养阿宝。

宋福七摆出一副谈都不要谈的架势,他说阿宝不乖又淘气,陈家的种就是一辈子都没出息,养大了也没什么用。

南珍精疲力竭,一直嗡嗡嗡地耳鸣,连香玉劝她:“快去睡吧,你爸的主意什么时候改变过。”

南珍知道宋福七有多么不喜欢阿宝。阿宝从小听陈阿婆说了很多他的坏话,每次见到他都不会叫爷爷,还板着小脸说他是老不死。

宋福七常常被阿宝气得七窍生烟,他这人最忌讳别人咒他阳寿。

可……阿宝还是个孩子啊……真的要这么计较么……

***

南珍想了一夜,她以后不会再婚,没有孩子,会一辈子对阿宝好。

有谁能比她更合适?

睁眼到天明,一大早南珍就出去了,关上门时听见宋福七说:“你想都别想!”

南珍在车里坐了很久,楼上是她的亲人,可咖啡店里的阿宝也是她的亲人,她被就是个孤儿,谁对她好她就把谁当做亲人。

同样的一个夜,则冬也不好过。

阿宝躺在床上问问题,边问边哭,他真的太小了,睡觉时几乎不占什么地方,可不知不觉却在则冬心里占了好大一个位置。

则冬是个很理智的人,他认为阿宝从现在起有必要自己思考一切,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不依靠任何人。

这才是为他好。

阿宝的脸蹭在洁白的床单上,问则冬:“大哥哥,我真的要住到孤儿院去吗?孤儿院是什么地方?”

则冬:“没有亲人的孩子都住在那里,身体有残缺的孩子被遗弃了也住在那里,你还是照常去学校上课,但是晚上必须睡在那里。”

“我为什么不能住在自己家?我有家的。”阿宝的眼泪弄湿了床单。

则冬告诉他:“你的家有人会替你保管,你长大以后他们就会还给你,那个房子已经不是一个家了,因为你还没成年,不能照顾自己,孤儿院会有护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那是我的家。”阿宝呢喃。

则冬一直蹲在床边与阿宝平等对话,见他倔强,就摁了摁他的脑袋。

阿宝捉住他的大手,短短的手指无意识的缠绕则冬的手指,嘴巴嘟起来。

夜深了,阿宝睡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南珍姨今天挨打了,是因为我吗?”

则冬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是的。她想收养你。”

则冬关了灯,发现阿宝还睁着眼。

“睡吧。”他抚了抚孩子的眼睛。

黑暗中,则冬却没闭上眼,他已经习惯了在没有光明的地方思考。

快天亮时阿宝迷迷糊糊的哼哼,则冬根本没睡,阿宝一动他就醒了,伸手摸阿宝的额头。

阿宝发烧了。

他轻轻摇动阿宝,阿宝身上的温度升得很快,难受的不肯睁开眼。

店里没有药,则冬只能将阿宝背起,将薄毯裹住孩子,在月光下奔出咖啡店。

他一贯不跑不跳,南珍曾说就算被困在火场他都不会着急。

这句话是对的,首先,他不可能被困在火场,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极低。

其次,就算被困在火场,他也能逃生,不要问为什么,他能在任何情况下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当阿宝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导到他的后背神经,他原本就极快的步伐改变了步调,轻轻小跑起来。

他不敢跑快,担心会颠着孩子,孩子会不舒服。

***

快天明时的马路上没有车,清洁工人正在打扫一晚的垃圾,有勤劳的人已经推着早餐车出来摆摊,他们纷纷侧目,眼见一个男人伏着一个孩子跑进医院。

小儿高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输液,则冬皱着眉头看护士把针管扎进阿宝的手背,孩子的手背有肉,血管又细,那个护士扎了一次没成功,被人拿走一包新的针头。

“哎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行内人的架势,她只能解释道:“小孩子都不好扎。”

可话才说话,就见则冬一针扎中了阿宝的静脉。

先是回血,调整点滴后针管里一小节的血被重新推进小阿宝的身体。

则冬朝护士伸手,护士面上无光地将撕开的胶带递过去。

则冬用胶带固定了针头,让阿宝要小心保护这只扎着针的手。

虽然开了药,输了液,但他的眉头还是皱着,淡淡的表情里有一股看不惯的情绪。

他看不惯医院,看不惯小儿高烧用筋脉输液,可在这里,他没有其他办法。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当护士来换上一罐大药水后,阿宝终于忍不住地问:“大哥哥,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则冬去调点滴的手顿了顿,低头看安静坐在长椅上的孩子。

阿宝的脸上是快要崩溃的表情,仿佛只要则冬一动,他就能嚎啕大哭。

则冬动了,他摇摇头。

阿宝的眼泪就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摸摸阿宝的小脑袋,阿宝就知道自己不会死。

阿宝的小脸通红,呼吸很烫,浑身没力气的找地方靠。

则冬坐在他身边,把孩子放平,让他的脑袋枕着自己的大腿。

医院里到处都是细菌,他的眉头从头到尾就没舒展过,他埋头打字,整个屏幕被写满时有电话进来。

“阿宝呢?你把阿宝带去哪里了!”隔着电话则冬都能知道南珍那个慌张的表情。

她太慌乱了,居然给他打电话?

则冬恩掉通话键,调出短信开始打字,可一句话没写完,电话又来了。

这次他没接,直接恩掉。

他将短信发出去的五分钟后,南珍气冲冲地出现在医院。

“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就发烧了?”南珍见过楼下邻居的小婴孩因为一场高烧就没保住的事情,所以十分担心。

则冬坐着,气势低了不少,就知道南珍会问,把手机递过去。

“我跟他说明了所有事情。”直截了当是则冬的风格。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你想收养他可你根本不能收养他的事情。”

“然后阿宝就生病了?”

则冬点点头。

南珍气得手抖,不小心摁掉短信界面后看见了满屏的字,那是白雪公主的故事,是一个小女孩才会喜欢的故事。

则冬拿回自己的手机不做解释。

他只是想给病痛中的阿宝说一个故事,而他懂得的童话故事只有这一个。

那是他四岁时妹妹出生后,那个阿姨每天都对着摇篮里的小婴孩说的故事。

***

南珍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要告诉他,阿宝还是个孩子!”

则冬问她:“你要领养他吗?”

南珍重重的点头。

“你不会成功的。法律规定领养人必须是夫妻,年满三十周岁。”

南珍的肩膀再也没力气撑起来,她一早出门,去了街道居委会,居委会大妈也是这样说的。

她才二十六岁。

“你应该让他清楚明白现在的处境,这才是为他好。”

不知是不是怕吵着阿宝,南珍一直没说话。

想说的都说完了,则冬收起手机,给阿宝摸了摸额头。

南珍却突然抬了脚。

其实则冬完全能躲过,可他没有那么做。

膝盖被重创,南珍恶狠狠的:“你混蛋!”

南珍踹完人就要走,被则冬捉住手腕往走廊带。

阿宝没醒,温度降下来不少,这时正是好睡的时候。

医院点滴房的走廊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好看的高个子男人举着手机一直在打字,打完了就放在女人面前,女人个子不高,却气势很足地双手叉腰,她压低了声音说话,但还是能听见她的责备。

她最后的那一句音量挺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她说:“你没人性,你是个怪物!”

那个高个子男人突然不打字了,他不解释了。

走廊里突然没了声音,两人静默地站着,男人面无表情看着睡在里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