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还有些恋恋不舍,爪子在我手臂上撑了几下,作势要逗那麒麟。

原本可怜兮兮的孽障越发可怜了,钻入灯芯内,神情很焉,这会儿一脸求饶地望着我。

“好了,别闹腾了。”我抚了抚小狐狸的毛发,“是谁放你进来的,这里很危险知不知道?”

它眼睛水汪注地望着我,伸出粉红舌头啪嗒啪嗒地舔我。

我这才发现它的脖子上系着一个青色的小囊袋。往里掏了掏,抖落出了一长坨坨,还有一粒药。

【我毅的师父们都说这些年来,你是他们见过的最混日子,天赋最差的弟子。若说你狼子野心处心积虑地偷取禁书修习法术,我倒是不相信。对了祭祀的梅花糕是被你偷的对不对?

啐,我吩咐下边只做一笼,你下手倒是快。】

我嘴角荡起了一抹笑容。

【“至于寒尸作尸与书斋失窃一事,我觉得有些古怪。我会想办法周旋,玉华君忆妻成狂,但心肠却是极好,他呆傻的那阵子,你待他不错,想必他会念些旧情。

纸还空有很多,剩下的就说些无关紧要的吧。

苦无涯乃九玄灵面壁思过之处,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最为险恶的修炼之地,此地虽是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但正所谓孽由欲生,所以八成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七千岁时我一不留神被关在这儿,那时候年少不懂事,饿了便满脑子想寻吃的,结果却招来了饕餮。赶走饕餮想洗洗手上的血,却招来了蛟龙。

以我极为惨痛的经历点拨你,众多灵兽中就数火麒麟最活泼好动,哪怕你要火盆火炉,火折子… 它都会跑来。所以,你若不想再招来什么稀奇古怪的妖魔神兽,就最好做到无欲无求。

另外,玉慕卿一心想跑来陪你。它儿时调皮异常,责罚无数,是苦无涯的常客,对这儿的地形很是熟悉,祸害的妖畜皆怕它。

你若碰上凶险之兽,赐你一句符咒:叱尼玛乞弗,许能镇住些妖魔。

这里还有一记药丸,只要服下,将会一夜无梦,直到重见天日。”】

落款:碧尘

我捏着药丸,怔了怔。

当真一口吞了,是否真如碧尘所说一夜无梦,无从考究,待我被一阵亮光刺醒后,发觉眼前多了一个人。

银魅君说苦无涯里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由孽障幻化而成。若信了它,便可能遭受反扑。

难道我此番用欲度来了玉华君?

我敛眉看着他。

他也回望我。

如此看来这玉华君确实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莫说他会关注我这种小弟子了。

就算他正眼看了,也不会像现在看得这么专注,眸似秋水,含情脉脉。

… 含情脉脉?!

我一阵惊惶,支撑起身子,手肘趴了几次。

他蹲下身子,与我平视。

见他这一张俊脸愈凑愈近,二人之间只隔了一撮头发丝的距离。

我拿袖子挡脸,慌不择口地喊了句口诀:“叱尼玛乧弗。”

于是再没有反应了。我一喜,悄然放下袖子,偷瞄他。

玉华君眼眯眯。

顷刻间,我便被他拥入怀抱。身子触到暖人的胸膛,他的心跳得沉稳有力:“幸好没事。”

我蹙眉,扭啊扭,勉强挣开他,倘若是幻觉,那这触感也太真实了吧。

玉华的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无助:“那夜在我怀里的是你对不对?我能感觉得出。”

“叱尼玛乧弗。”

“把你关在这儿算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不过也正是这样我才没阻拦。人的欲求虽然无止境,但却不会伤害你分毫。”

“叱尼玛乧弗。叱尼玛乧弗。”

他微微蹙眉,拨开了我掐手诀的动作:“不要说脏话。”

我完全愣了。

“你把我当妖孽了不成。”

他眼虚虚地望向了角落一处,嘴边荡起一抹笑意:“如今有慕卿陪着你,我便放下了所有的心。”

“你莫再睡了。”

“苦无涯里有一件很珍贵的东西。你若想出去,便要找到它。”

他的音容笑貌变淡,仍旧维持着抱住我的姿势,我浑身的暖意散去,光亮也渐渐暗淡了。

我一惊,睁开了眼。

看到小狐儿来来回回在我的胸口绕着圈子,似乎很焦急的样子,压得我闷不过气来。

见我醒了,它似乎很高兴,一蹿一跳轻跃到身侧,低头在我颈窝蹭着,毛茸茸的小脑瓜子瘙痒极了,轻轻嗅着,扯着我的衣衫,尖牙咬紧,喷嚏了一声。

角落的黑暗处发来淡淡的光,像是个出口。

“那是什么?”

“嗷呜呜。”

“你是让我过去瞅一瞅吗?"

“呜呜。”小狐狸憋屈地松嘴,小身子转身,仿若离弦的箭般奔去,身形渐渐隐入光里。

我紧紧跟上。

这是个封闭的石室,里头有一只长相很奇怪的镇墓兽,头上顶着一只青莲花灯。

一簇蓝火跃动。一个金黄的枝叶伸长,花苞变大,旋转绽放出了金莲。枝叶蔓延,结出并蒂莲。

茫茫星光洒遍,荧光迭迭。

许多萤火虫般的绿光萦绕着狐儿,大部分朝着我围了过来。幽幽火光下,衬托得镇墓兽的表情越发的狰狞。

我有些惧意。

狐儿衔住我的衣袍,拉扯着示意我走近点。

“我们还是回去吧,别闹了。”

火麒麟守着的那盏灯,还没这么气派,倘若把莫名其妙的凶兽唤醒,只怕吃不完兜着走了。

狐儿不肯撂下我,三两下就爬上了镇墓兽的头顶,拿爪子去刨灯。

灯显然没生根,也经不起它这三番五次的调戏。一歪,便倒了下来。

我想也不想,就上前去接。

殊不料,那携带着蓝蓝萤火的光倾泻下来,倒了我一手。

触手间没有灼热,只是冰凉,沁人的焰火没入肌肤,一股熟悉的感觉袭来,像是遇到了久违的老朋友。

萤火点点,我一阵发晕,摇了摇头,轰然倒在地上。

茫然间,迷迷糊糊地仿若看到了漫天的星辰。

第十三章 浮生如梦

眼前一片黑暗。

耳旁有女人的声音,仔细听来像是在哼歌谣,很柔软很动听,好像是母亲。我闻到了久违的花香,漫山遍野的花苞,一瞬间在坡上尽数绽放。

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子立在花丛中,她身穿华丽的红绸衣,在宫廷乐师的笙乐下,身姿如皎月,水袖似雾如烟,舞技非凡。一曲作罢,绸带飘在湛蓝的天空,她伫立花海之中久久不动。此等倾城之姿,世间少有,可她眼里却有着对故乡无限的怀念与哀伤。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娘亲。

她的故乡在与世隔绝的仙鸣谷,那儿住着异族——南纳。

有关她的种种传闻都是听下人们说的,我从未见过娘亲。

我的降临,换来了她的辞世。

记忆里,总是有人半身趴在摇篮边,用稍显稚嫩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哼着这首发声怪异又熟悉的儿谣。

每每听到这首歌,我便很欢欣,眼弯弯。

“蛮儿笑了,她长得可真好看。”漂亮的小少年咯咯笑了,用指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可真软,真舒服,圆圆的眼睛笑得成了月牙。

你也老俊哪。

不过我那时牙还没长,咂吧着嘴,嗯啊嗯啊地回夸他。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莫把公主给吵醒了。”老宫女撸着袖子,拎起那家伙脖颈处的衣领,就把他拽出去了。

我愁苦地趴在摇篮里,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恋恋不舍。

我随母姓卿,字言。可那少年总唤我作蛮儿。

我一出生便得到了半个皇宫大的阁楼庭院。我是乾王最小的女儿,是世人眼里最得宠的公主。

可我却很少见到父皇,直到长大懂事了之后也没能被批准走出这座庭院。

我的玩伴除了摇篮里的布老虎,便是整日为我哼歌的小少年,他叫银魅。

据说他的母亲是从小服侍我娘的侍女。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但对人们来说只需知道他对本公主是不可或缺且极为重要的人便够了。我的童年是在他的身边度过的。

那时候,他望着我,眼眯眯地笑着。摇篮在他手下,一晃一晃的。我咬了咬,没长齐的牙齿,唤他妹。

“是银魅。来…学一遍,银魅。”

我嘟嘴,用从牙床里长出半截的齿咬着唇,很认真地道:“妹妹。”他不会恼我,从来也不会。

待我自己能走能跳能跑,会用小汤勺自己给自己喂饭的时候,便把小小叛逆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总爱忤逆大人们的意思,私自闯出庭院。可无论我躲在哪儿,银魅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

长裤管包着的腿很修长,行走间,袍子上银光迭迭。

从那时候起,我便偏执地认为,这么漂亮又聪明的人将来定是我朝第一美男子。

第一次走陆路,于庭院草坪内被捉,出逃之计夭折。

第五十次走水路,潜于池塘内,被捕…失败。

第一百次出逃成功,但因躲在银魅寝宫内不慎熟睡,被抓…失败。

论智慧与相貌足以匹配本朝第一美男的本公主我,在第一百零九次出逃失败之后,缩在假山后头,相当的郁结惆怅。

而我朝未来的美男子,蹲在面前,双手撑着我的肩膀,一双凤眸直视我:“这次不错,竟敲昏小宫婢?为何你总是三番五次想出庭院?”

“小宫婢?就算我敲昏十个,你又能把我怎样?”

“爱敲便敲。”银魅就算再生气,对着我,也只是稍微抿紧嘴,如玉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什么才是该待的地方。”我挥开他的手,起身站在假山上,睥睨草丛里跪趴在地请我回去的一干奴才们,“天下皆为皇土,我是本朝的公主,身上流着父皇最尊贵的血液,难道我想随便逛一逛自家的御花园都是不能的吗?”

“求公主回府。”

“不回。”我气得眼眶微红。

“蛮儿。”

银魅的眼里隐有不忍:“乖,听话。莫闹了。”

“我只是想见我的父皇。”我的嘴里微微有些苦涩,手伏在胸口处,“哪怕只见一次。我听嬷嬷说父皇会与众妃缤、皇兄来御花园赏景,哪怕远远地见他一面也好。”

“我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一瞬间,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入嘴唇里,心里有些无措也有些仿徨。我是人们嘴里最得宠,却也最不得宠的公主。

我的娘亲生前占去了父皇所有的视线。娘亲死后,他连一眼都不看我,将我软禁于此。

他是不要我了吗…我委屈又不安。

银魅叹气一声,将我拥人怀里,轻声说:“别哭。你父亲的心思我懂,可这些愚钝的凡人不值得你为他们流一滴泪。蛮儿,有我在,你不许哭。”

下人们不知为何都很怕我。只有银魅仍依旧浅浅微笑着,唤我蛮儿。他说,并不是父皇不爱我,而是在保护我。至于为何不来看我,想必是怕又忆起娘亲,惹自己伤心。

但我却并不这么认为。

我想倘若我生来就像大皇兄一样是个男儿身,那么父皇一定也会像喜欢皇兄这般喜欢我了。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我十五岁那年。

那一年我生场大病。

许多哭声在大殿内回荡,我昏昏沉沉之际,挣扎着从被褥里睁开眼,看到奴婢跪倒了一屋子,暖炉里的火苗蹿动,空气暖烘烘的,门外正飘着纷飞大雪。“哭什么,还没死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

“求公主恩准传太医进来吧,您莫再糟蹋自己身子。”宫婢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只是摇头,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吁出口气:“一个太医也别给我放进来,我自己就能好。”

是啊,虽然有一些小痛苦,但熬过了就好了。

只要给我点时间,我想父皇一定会喜欢上我的,他会像疼皇兄一样地疼爱我。明年冬季的狩猎,他们再也不会因为我是女儿身,不让我跟随,留下我一人在这偌大的庭院内。

我捂住嘴,迸出一阵沉重急促的咳嗽后,渐渐平缓,手悄然探入被褥里,抚过身子,心脏跳得很快,身子烧得很疼,明显地感到有些吃不消了,屋子里传来奴婢们的低吟抽泣,可我心里却有着一丝窃喜。

我很喜欢凤凰。

占书上说,这种珍贵的神兽,一旦欲火涅槃,便能重生。

倘若能选择,我希望我自己成为凤凰之中最璀璨夺目的那一只。

但,事总不随人愿。

大殿的门砰的一声,就被人从外推开了。外头黑压压跪着的奴才之中立着一个人,墨色黑发在风中飞舞,轮廊分明的脸冷冽得像寒风,银魅就这么迈着步子,伴着纷飞的雪闯了进来。

他望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宫婢与等待传召的太医,视线落在我身上时,神色微微有些震惊。

我看到他的澄亮通透的瞳孔里倒映的全是我一人,在他心疼的表情里,我从他眼里看到自己就这么蜷缩在被褥里,瘦削的身子,苍白的脸上有着略异于年龄的早熟,只是嘴角抿着,略微有些上翘。

我想那时候我是笑了。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银魅的眉微微皱着,用我不曾听过的冰冷语气喝退下人。

我裹住被褥,紧张地舔一下干唇:“你怎么来了。”

他没来得及脱去身上的狐裘衣,就倚到了床边看着我,很安静地看:“好些了吗?”

“快痊愈了…”

“所以才不让太医近身把脉?”银魅执袖伸出一只手摸我的额头,“可为何还有些烫。”说毕那只手就这么探入我的被褥内。

一股凉气随着他的侵人而袭上我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