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当初迷迭香不是在苗女铜炉鼎里搜到的,而是在我衣柜里闻到的。为何我衣柜里每一件衣裳都有迷迭香的气味,因为衣柜里有一条帕子,而那条帕子是银魅当初在缘玠洞内递给我的。

至于,为何只有衣裳不见他物,想必只能问他们俩了。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摊前。

一大一小正坐在桌旁。

“娘亲,你总算回来了。”玉慕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汤团子都要冷了。”玉华捧着碗,一边暖手一边喂玉慕卿。见我来了,便舀了一勺,递到我唇边,碰了碰。

“父君,你偏心。”玉慕卿一张脸苦皱起来,“我这一口还没吃上。”

“你这么大了自己动手。”

“我活到今儿个到才突然晓得原来娘亲竟还没我来得岁数大,惆怅得紧。”玉慕卿甚为调怅地抱着比他脸还大的碗,吹了吹气。

我失笑。

“别理他。”玉华眼里弯弯笑意。

这一口汤团子还没来得及入口,滑润软烫在勺子内滚了遭,我突然眉一抖,撑着桌子呻吟了声,一时无力,滑倒在地。

胸口又疼了起来。一阵胜过一阵,仿若要我的心脏掐揉,切成一片片。“卿儿,你怎么了?"

“娘亲!"

我咬着唇,就着玉华的力撑着桌子起身,跃过他的身形,看到不远处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一双寒目望着我们抱作一团的三人。

他穿着婴粟花纹袍,脸色苍白,手执在胸处,像是忍受不住痛苦般,手指攥紧衣襟。

与此同时,一股子钻心的痛也从我胸口传出。

我顿时有种云散天朗之感。

趁着玉华搀扶我之际,皱着眉头道:“不打紧。我早前被银魅下了血蛊。聚着他一半精血的爬虫在我体内,估计是虫子闹腾了。”

玉华惊惶地望着我,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

玉慕卿爬在凳子上,双手捧来比他脸还要大的碗,小心翼翼地朝我端来,那汤水还一晃一晃的,看得我很忧心,他把父君挤开:“娘亲,您若不舒服,就喝口汤。”

“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家,可惜却是红杏出墙。”一道声音冷冷的,“玉华君怀里的人过不了多久便将是我的妻子,您还打算抱多久?”银魅一张脸寡白,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沉。

你姐,你妈才红杏呢,你们一家都红杏。

我愤愤不平。

“我倒不知你有夺人妻的爱好。卿儿一直都是我的,何时成了你的妻,就算是也要加个‘将’字,有我在的一日,便不可能。”玉华扭头,诧异地望了一眼银魅。

“卿言已被毁了个干净,何来第二个。你找兆曌上仙说要娶亲,他似乎给你订了个叫夭十八的姑娘,难道没告诉你了?还是主公傻了,所以忘了个通透?"

什么,玉华娶夭十八?

我征怔地望着他。

玉华这会儿脸色一阵惨白。

“三叔父,您这话就没理了。”玉慕卿一溜地滑下长条凳,毕恭毕敬地朝他鞠躬,一张脸矜持又认真,”‘叔父’二字虽说‘叔’排在‘父’字,但我并不认为这就表示我父君要让着您。虽然这些年他处处都在让。但我们并无血缘关系,也没亲厚到那种份上,所以不代表我就要让。更不代表我这么长长久久唤你一声小叔父,是因为默认您抢我父君的妻子,抢我的娘亲。”

玉慕卿这番话让我觉得很体面也很受用。

可银魅似乎不这么认为,他阴沉着一张脸。“我倒不知少殿主认娘亲会认得这般快这般顺溜。希望夭十八进门的那一日,你也可以这么顺溜与畅快地唤她一声娘亲。”

“蛮儿过来。”银魅望着我。

既然他们都表态,我觉得我也该有所表示才是,这年头最忌讳的就是落了下乘。

我握住了玉慕卿的手:“我要陪在他们身边哪儿不去,也不会去。’

“好。很好。”魅君脸上淡然,似笑非笑的表情后面是悲呛,一双眼不见深浅。

他说:“甚好。”

可我觉得很不好,胸口的疼痛本已平复,如今却像是波涛般又涌了过来。

我深深地感觉到他内心的伤,不会比我少。

“银魅君你这是想干什么!”玉慕卿真的是怒了。

我脸色惨白,痛得只有呼气没进气。待回神后,竟已被银魅抱入怀,他说:“我带娘子告辞了。”

两个旧纸灯笼的光照在原地。

玉慕卿似乎极力与父君说着什么。

玉华握紧孩儿的手,静静地站着,一大一小的人不动,仿若化成了石头。

“你说你会长长久久地守在他们身边。可你看清楚了吗,他们却不一定能长长久久地守在你身边。你能指望一个傻子什么?"

周围的景致在眼前变幻,我被晃得头有些昏。

银魅手抚过我的发:“很难受吗,忍一忍就好了。”

我蹙眉不耐地闪避,银魅手顿住,笑得十分苦涩:“你伤我就这般好?我痛你也痛。说到底你与我在某种程度上早已合二为一。”

“是我大意了,你的蛊毒虽一下得用心良苦却不及计谋来得令人折服。”

银魅微微一笑:“这是你今日第一次诚心夸我。我很受用。”

玉阶上有侍者微微低头。

银魅拘着我嘴角微抿,似在笑。顷刻间,门被大力推开了。

“干吗?”我惊了。

“有没有人说过,我不太喜欢你身上沾旁人的味道。”

“那你可有没有在我身上闻出,我今日见了苗女。”

“你竟见到了她?”银魅微微诧异。

他这份诧异并不像是装的,我也好意提点他:“你断了她的手脚,彻彻底底地毁了她一遭,又将她赶出了上界,却忘了毒哑她。”

“下次我会注意。”

殿外头安安静静的,他绕过屏风,我见到一个木桶,水上的月光刺到了我的眼。我微觉不妙,还来不及反杭,就被他毫不留情面地丢入桶内。

我碎不及防,心往下悬,猛喝了一口水,扒住桶檐:“你想淹死我不成?”

他挑眉望着我,云淡风轻地说:“这水桶能否淹死人,还有待考究。”

他眼神缓缓移到水面上,停在我那浸湿的衣衫上,我往后退了退,可再退却也只能在这桶内。

银魅撩起袍子,单膝跪在岸边,捧着我的头,气息与我凑得很近,眉毛抬起,眼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艳光涟涟,眼神却很冷:“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要保护一个人就要倾全力去保护。”

他的眼眸映着水面,荡着很温柔的光,手摸着我的脑袋,滑到我的发间,五指缠上发丝:“可长大后我才知道,如果倾全力保护而得不到的话,也不要留给别人。我说的道理你可懂?”

我见过银魅生气,也见过他失态,却未曾见过他这副模样,陌生极了。

他又温柔地问了我一遍。

我点头。

“不。你终究是不懂。不然不会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银魅笑了,眸中艳光涟涟,摸着我头的手用力压下去。

我第一次,看到他望向我的眼里有着这般畅快淋漓的恨意。

水将我淹没,咸涩的凉水一拨拨地灌入口喉里,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

我眯着眼睛,能看到银魅君站立在桶外望着我,一双狭长的眸子略有快感地望着我,寒冰深处隐隐浮现哀伤和悲怆,还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无奈。

在水桶里被淹死,我怕是史上第一人了。

摸着桶缘的手脚冰凉得再也没力气了。我用尽所有力气朝他瞪了一眼。

月色朦胧,是一轮圆月。

他俯身,探入水,神色有一丝哀戚和茫然,嘴唇微动,捧着我的脸吐气。我眼睛发疼,五脏六腑也疼得紧。

然后我的手被人牢牢地握住了。

借着那人的力气,我扑出水面。

一股本能的求生意识,让我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就算我这会儿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也绝不松手。

…浑身上下真是难受得紧。

“我不是真的想杀你。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银魅君银发松散,浑身湿透了,一双眼极其苍凉。

我有片刻的失神。

他说,我等了你一日。

他捧着我脸的双手,温度竟比我的体温还要低,微微抖动。我只觉脸庵被他捧得很疼:“以后少和玉华搅和在一起。不要再对我不忠。”

我只顾着咳,嘴边挂上冷笑。

他紧张地瞅着我,红眸里有忧伤蔓延。

他说:“卿儿,今日是我的生辰。

“究竟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我这殿尚不能让你感到满意。”

他继续望着我,指尖轻抚着我的发与被水润湿的脸颊,叹唱着将我拥入怀。难道你忘了吗,你成了南纳千古罪人的那一日,就已不可能再与玉华一起了。你今生今世只能是我的妻子。

我靠在他的胸膛,无力与他争,浑身的力气全被抽走了。

他说话低沉,目光难得温柔地望着我,似乎是喜欢我现在的安静与乖巧,他的唇轻微地擦过我的,胸口起伏不定,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声一句话飘到我的耳边。

“我再也不等了。明日我们就完婚。”

这个亲娶得仓促了些,因为临时改了日子,而帖子又来不及重发,所以那些仙友没有一个赶到的。碧尘君昨日出门还司明君镜子时,欢欢喜喜地说要留在天庭里住一夜,所以今日连他也不在。

这也就算了,有见过因被施了操纵术而被逼拜堂的新娘子吗?

我委实无奈又悲摧。

兆曌上仙容光焕发地坐在长者位上。我很难相信他没发现我的苦衷。可想而知在他看来,若放在平日那便是胡闹,可碰上拜堂之事,那便是情趣。

“一拜天地。”

银魅朝我笑了一下,同时我也扭过脑袋,隔着红盖头,朝他扯出类似的笑容。眼见着他心满意足正准备鞠躬,而我苦愁该怎么脱身时。突然,一道飘飘悠悠声音响起,宛如天籁,“吾心非汝心,所感两相异;日暮归途穷,欲告亦无力。”(出自― (古今和歌集》 )

如此哀怨凄凉的句子委实不该出现在这么喜庆的场合。

我浑身一震。

银魅整眉朝那边望去,于是我也逼不得已地朝那边望去。

只见门外着一袭白衣,迈步进来,不是外人正是我那孩子他爹玉华君。不过今日瞧着他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我心中有如急擂鼓般,激荡不已。

“主公,你这是在干什么?”兆曌上仙面色微温。

“抢亲。”玉华抬起头,眉似远山,明眸温存,“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兆曌君就不用再问了。”他说完眯眼一笑,却是妖媚非常,眼角的蓝蝶也翩翩起舞。

真真熟悉得紧啊。

我怀胎那会儿,正逢玉华要迎娶“卿言”,我便想过要去抢亲。每每睡前要在心里过上一遭,情难自禁时便欠身略微与他说过一两回,但他只是浅浅地笑。如今,依旧是我们这三人,却没料到他竟将它再现了一遭。

只是以往是我抢,如今,却是我被抢。

相较之下,觉得老天待我实在不错,甚感圆满。

“胡闹。夭十八呢,还不快扶主公回去歇着?”兆曌上仙一直是个爱面子的上仙,这会儿面子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夭十八却低头退得远远的。

“她倒记得我是主公,所以不敢犯上。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兆曌已位列仙班,虽被这些个小辈尊一声上仙,但大抵与南纳也没什么关系了。”玉华这句话说得有条有理,神色泰然,一股子清雅之气从周身散了出来,令人无限向往,而我确实也无限向往地怔怔看着他。

“主公,您身体已好了?”任凭兆曌上仙多么的爱面子,相较这件事而言,似乎玉华的身子要比他的面子来得重要。

我转念一想,也对。

玉华癫傻症一好,可不就是修仙堆里的一株鲜活又强劲的大红苗嘛,对兆曌上仙而言委实没有什么比仙界多出一个南纳上仙更让他长面子。

“本君身子一向好得很,装傻了这么些年头,蛰伏了这么久,不过是想弄明白一件困扰本君许久的事情。”

晴天一记惊雷。

不仅劈了我劈了兆曌劈了银魅,还劈了吃酒的众多观客,我听到有杯子落地的声响。

“你的事情确是大事。”银魅抬手按住我的肩,用力一握,我便落人他的怀内,他望了一眼之后微笑说,“但请等我拜完堂再说。”

他这一抱异常阳刚威猛,而我只能生生受了,无法刚猛地给他一个回抱。“是你的还是我的,这么早下定论不妥当。堂你大可继续拜,我也不是来生事的。”玉华说话之际,我只觉一股暖流盘踞在胸口,缓慢地朝四肢爬去。

“只不过碰巧见这儿热闹,路过进来瞧一瞧,却见着了属于我的人,想必你还得再找个新娘子。”玉华眉毛抬起,眼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朝我望来。

玉华这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是小肚鸡肠的一瞥,看得我有些些惭愧。我虽爱爬墙的书生,却不爱做个爬墙的红杏。所以,少不得要抵着银魅的胸口推拒一番。

而银魅也不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我一推,他便搂紧,我再推,他眉蹙起将我搂得更紧。

待我接二连三地推起来时,觉得气场不太一样了。

耳旁掌风习习,竟已是另外一番光景。

方才不是我与银魅对峙吗,怎么他们开始动起了手?

酒席上一阵惊呼。但见嘈杂的酒席桌上的人惊惶归惊惶,竟没有一个走的,看得皆是津津有味。

想来也怪不得他们,原本一票人是来观看拜堂的,结果却看见抢亲,抢亲了不算,鼎鼎有名的一殿下与三殿下居然当众打了起来。上界百年来都难得有一次抢亲,殿下斗殴更八百年里都不见得有的。

在我一个分神的当头,却见前任相公与未来相公正缠在一起,斗得难舍难分。我叹了声何必呢。

上辈子若不是我第三者插足,他们说不定已喜结连理了不是,现在这祸又因我而起,这么看来我的八字与南纳还真有些相克。

“莫打了。”我面上忧愁,背地里却一阵欣喜。

电光火石之间,白影变动,一掌相击,玉华收手后旋身将我拥入怀,站在二尺开外。银魅脸色大变,撑住了桌子。身穿新郎装,一张脸惨白。

“你原本法术就不济,还花了一半的精魄炼制血蛊,如今就更不是我的对手了。”玉华搂住,望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殷切关怀之意,视线落到银魅身上淡淡一笑,“但还得多谢你,让她寻回了往昔的一些记忆。”

兆曌不愧是上仙,就这会儿的工夫便理出了大概,手撑着扶椅,望着我的,满面怒气:“孽障,孽障,居然又寻回了上界。”

“什么这新娘子竟是卿言?”

“那娘儿们不是死了千百年了吗?”

“当初就是她害的南纳。”酒席上一阵窃窃私语了起来。罢了罢了。

我反手搂住玉华,要死也做个亡命鸳鸯。

玉华将我拥住,一张脸满是怅然,淡淡道:“你们不想看看,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