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上星月,是遥不可及,是少女时代的青涩和懵懂,是她的过去和曾经。

她给他造成过的困扰,带来的麻烦都是无法抹去的,无论谁说些什么,时吟的心里始终有道坎。

她早就没有资格再去想什么了。

她想,有些人就是适合藏在内心深处的,等她老了,她儿孙满堂,也会抱着她的小孙子坐在院子里,给她们讲个不一样的故事。

以“我呀,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作为开始。

甚至,他们之间连故事都不算有过,全是幼稚肤浅的一厢情愿和惨不忍睹汇聚成的河,淌不成也游不过。

*

顾从礼人到与初茶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茶馆里古色古香的设计风格,服务生穿着淡雅旗袍,丝竹绕梁,乐声潺潺。

服务员领着他穿过一楼长廊,走到一片单独劈出的院子,四方一座小院,庭院里流水击石,沿长廊两排翠绿青竹,竹子后面木桌若隐若现。

正中一块小池塘,池塘边站着一姑娘,在喂鱼。

见到有人过来,姑娘回过头来,圆溜溜的鹿眼眨巴眨巴,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顾从礼颔首,往里走,绕过青竹,就看见了后面坐着的人。

他单手撑着下巴,偏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远处喂鱼的姑娘,懒洋洋地弯唇,一双漆黑的桃花眼里温柔快要溢出来了。

看得顾从礼浑身发麻。

他从实验一中走了以后,被大学同学拉去创业,开了家广告工作室,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陆嘉珩。

地产龙头家太子爷,性格非常不讨喜,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我牛逼,我伟大,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气息,就是这种人,竟然有一个非常讨喜的女朋友。

顾从礼觉得,他女朋友大概是瞎了。

凑巧,陆嘉珩也非常看不上他。

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两个相看两生厌的人莫名其妙熟悉起来了,偶尔还能出来喝个茶,简直是天下奇闻。

男人就这么捧着脑袋痴汉一样盯着远处的姑娘,颇有点儿不死不休能看到地老天荒的样子,顾从礼抬手敲了敲木桌桌沿,提醒他自己到了。

男人视线半寸都没移,眼角微挑上扬,得意洋洋地,美滋滋地用陈述的语气问他:“我老婆可爱吧。”

顾从礼:“……”

他平静道:“我走了。”

陆嘉珩这才转过头来:“来都来了,哪儿去啊。”

顾从礼懒得搭理他,人坐下,倒了杯茶。

陆嘉珩似乎也习惯了他这副样子,毫不在意,开始跟他唠家常:“新工作怎么样了。”

“还可以。”

“还顺利吧?”

“嗯。”

陆嘉珩扬眉:“我是说妹子,还顺利吧?”

顾从礼抬眼。

陆嘉珩坐在他对面,懒洋洋地瘫在椅子里,手背撑着脸颊看着他:“我就那么随手一查,发现顾先生以前在高中代课的时候好像还有一段不浅艳福。”

顾从礼语气淡淡:“陆总真是无所不知。”

“顾先生的事情我必定义不容辞,毕竟我老婆曾经说过,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是吗,”顾从礼很淡定,“初小姐真是有眼光。”

“……”

陆嘉珩磨牙:“放你的屁。”

“能看上你这样的男人。”顾从礼补充道。

陆嘉珩:“……”

所以说,他真的不喜欢跟这种人模狗样的打交道,看着十分高岭之花,其实非常衣冠禽兽,能把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我开始心疼那小姑娘了,怎么被你这种豺狼虎豹盯上了,高中生你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顾从礼面无表情:“她已经毕业一年了。”

陆嘉珩似笑非笑:“哦,所以你现在打算下手了?”

他没说话。

微垂着眼,指尖搭在紫砂杯沿,神情阴郁。

陆嘉珩桃花眼微扬,看起来很愉悦:“你被拒绝了。”

“没有。”

陆嘉珩才不信他,十分懂的样子:“拒绝算什么,老子当年被拒得都没脾气了,追姑娘秘诀在于——”

顾从礼一顿,眼皮子掀起。

“你有多不要脸。”

顾从礼:“……”

第26章 朝日诗歌(8)

陆嘉珩和顾从礼完全是站在两极的人, 毫无相似之处,能成为朋友实属偶然,陆嘉珩遇见喜欢的姑娘有条件要追,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追。

顾从礼不一样, 他就像一个性冷淡的、无情无欲的佛祖,仿佛早已遁入空门, 凡心不动。

陆嘉珩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几个月前。

顾从礼的那个工作室是做广告的,叫跃马, 他其实也不算老板,事情基本都是交给他同学的,呆了不到两年,这佛祖就出国深造去了。

今年四月,佛祖回国, 陆嘉珩携妻给他接风洗尘。

陆太子的局子向来是热闹的,带着几个朋友, 男男女女都有, 包厢里乐声轰隆热闹非常,顾从礼坐在角落沙发里, 微侧着头,整个人隐匿在昏暗阴影里,只指间夹着的烟清晰, 红色星火明灭。

玩到一半, 突然有人叫他:“顾老师?”

语气惊异又欣喜, 轻轻地一声几乎被背景音乐掩盖, 却清晰地传入耳膜。

顾从礼一顿,不知道哪根神经被触动到,紧绷了一瞬。

他咬着烟抬起头,眯眼。

面前女人浓妆红唇,容貌很是艳丽。

不认识。

绷起的弦缓慢松弛下来,伴随着说不清楚的某种情绪。

他没说话。

女人抿了抿唇,紧张又兴奋:“您可能不认识我,我高中是实验一中的,在学校见过您,我叫秦研。”

顾从礼淡淡点了点头,就移开了视线。

女人却没有就此道别的意思,在他旁边坐下了:“真的没想到还能再遇见您,您当时在学校里可是传说,”她笑,半开玩笑道,“少女心杀手呢。”

顾从礼微低着头,夹着烟的手垂下,吐出一口烟雾来。

她说,他不答,秦研有点尴尬。

可是她又不太甘心走,时隔这么多年偶遇,秦研觉得这是缘分。

他们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而且她长得这样美,现在又已经是明星了,就算顾从礼已经有了女朋友也没关系,她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她也可以抗衡一二。

就这么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秦研以为顾从礼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你那时候高几?”

秦研有些得意,顾从礼到底是男人,也未能免俗。

“高二。”

他屈指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问:“实验班?”

秦研有点怔怔的。

她记忆里的顾从礼有冷漠又温和的气质,而面前的男人靠坐在沙发卡座里,长眼微垂,含烟吐气间有种冷然肆意,仿佛变了个人。

秦研在娱乐圈也混迹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帅哥够多了,此时却觉得脸颊发烫。

“不是,我在一班,”他神色冷淡,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就是有预感,如果就这样结束,他们之间不会有后续了。

秦研顿了顿,飞快补充,“不过就在实验班隔壁,实验班好多人我也都认识呢,他们班那个学委,叫苟敬文,前段时间还问我下个月同学聚会要不要去一起玩。”

她的直觉很准,男人闻言,果然顿了顿,烟头按进烟盅掐灭,淡道:“老同学聚聚,挺好的。”

秦研笑靥如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喜欢隔壁实验班这个矮子二狗了,并且成功和顾从礼交换了电话。

这边的动静陆嘉珩自然是注意到了,他以为佛祖喜欢的会是道姑或者仙女型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

秦研走后,他非常八卦地凑过来,懒道:“喜欢女明星?”

顾从礼完全不搭理他。

陆太子以为自己猜对了,觉得自己应该赶紧给他找个妹子收拾收拾嫁了,毕竟他家宝宝就喜欢顾从礼这种,冷冰冰的男人。

陆嘉珩制定了详细周密的计划,宛如一个操心操肺的老父亲,摸透了秦研最近两个月的电影访谈节目综艺等等一系列通告,准备发力,给顾从礼打了个电话。

他很冷漠:“怎么。”

太子悠然:“顾仙人,送你份大礼,要不要?”

顾从礼:“不要,我忙。”

两个人通话不到三十秒,挂了。

陆嘉珩:“……”

陆嘉珩觉得这叫什么事儿啊。

当天晚上,他跑去跟自己女朋友诉苦,觉得自己为这个畜生两肋插刀,最后换了个被挂电话的下场,非常憋屈。

太子爷没受过这种委屈,他这辈子只被自己媳妇儿掐断过电话,但是那怎么能一样,那是甜蜜的掐。

初栀却非常淡定地跟他交换情报:“跃马那边也一直叫他回去的,本来已经说好的,结果他又突然不回了,去了出版社做漫画主编。”

陆嘉珩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做什么?”

“漫画杂志主编,叫《赤月》的一本杂志好像。”初栀慢吞吞地说,还觉得有点新奇,“原来顾先生喜欢漫画吗。”

陆嘉珩可一点儿也不觉得顾从礼喜欢漫画。

这男人做事情向来目的性极强,既然原本已经决定回跃马了,那么这个改变主意肯定也是有目的的,不太可能是因为他突然就发现自己对出版行业狂热热爱上了。

几乎没怎么费力,陆嘉珩就知道了时吟这个人。

主动跟别的编辑要作者这种事情被顾从礼做出来,要么就是他脑子里进了水,要么就是这作者有点问题。

结果果然,一中毕业,在校期间刚好顾老师代课任职,上次“交谈甚欢”还互换了号码那位女明星跟人家是同级校友。

陆嘉珩觉得顾从礼做的实在是太明显了,几乎就是在宣告全世界:看到这个被我要过来的作者了吗,我要对她下手了。

谁看不出来谁就是傻子。

太子殿下也是很直接的人,懒得搞那么多弯弯绕绕,某次随口就问了一句:“喜欢人家?”

顾从礼沉默了很久,最终也没说话。

陆嘉珩觉得,他是默认了。

其实他只是因为不知道。

六年前走的时候,顾从礼只是觉得麻烦。

大概遗传了他父亲,他是天生很冷情的人,那时候会答应去一中给集训生上课,也是因为刚好可以离顾璘远点儿。

而且这活儿很轻松,上个课,其余时间自由支配,不麻烦。

顾从礼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遇见那么个麻烦精。

她实在是太烦了。

整个人上蹿下跳,喋喋不休,不理她她也可以一直有话说,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话稍微说重点还会偷偷地哭。

完全不像个女孩子,自己的生理期半点不知,喝冰可乐,坐在冰凉的楼梯上一等可以等他好久。

裴诗好说,你对她真是好,顾老师也有心软的时候。

顾从礼否认了。

他没有心,哪里来的心软。

只不过是,在女孩子红着眼眶看着他的时候,他会莫名产生某种很烦躁的陌生情绪而已。

顾从礼其实很懒,讨厌麻烦,所以在意识到时吟会给他造成麻烦的时候,他很干脆的走了。

他回了次家,跟顾璘吵了一架,去看了母亲,被大学认识的朋友拉去开工作室。

他的生活回归正轨,麻烦消失了,他每天忙到凌晨,然后睡四五个小时以后继续工作。

顾从礼觉得,这样就很好。

直到某次,他回了画室。

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停住了,他站在前台,要了他离开这段时间的,学生上课时的登记名册,坐在旁边沙发里一页一页的翻。

从第一本到最后一本,从当天一直翻到半年前,最后一页翻过去,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他突然有点茫然。

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隔了一年的高考结束那天,顾从礼回了一次一中。

他去了艺体楼天台。

艺体楼的天台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围着几排长椅,虽然学校明令禁止上来,也依然会有学生偷偷摸摸跑过来。

比如一年多以前,就有那么一群胆儿肥的,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讲鬼故事。

现在,也依然是那一群,他刚到楼梯门口,就看见地盘已经被人占了。

傍晚霞光温柔,夜幕将近,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们围成一圈坐在草坪上,手边是几打听装啤酒,几乎全都空了。

少女依然是熟悉的模样,漆黑的长发扎成马尾,略微有点凌乱,几缕碎发垂下来。

似乎有所感应,她忽然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顾从礼没动。

时吟歪着头,安静了几秒,然后突然起身,朝他走过来。

身后一群醉醺醺的小酒鬼围成堆庆祝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动静。

她捏着听啤酒走过来,白皙纤细的食指轻轻地,贴上柔软嫣红的唇瓣,低低地“嘘”了一声,凑近他,低喃耳语:“别说话……你说话我会醒……”

少女的身躯柔软,带着热乎乎的酒气贴上来,没等他反应,她手指从唇边移开,然后一把抓过他的手腕,拉到背对着楼梯入口处的阴影里。

夏夜里晚风轻柔,暗香浮动,她晃晃悠悠地站在他面前,仰着头,高举手中的酒,白嫩的脸颊上染着绯红,醉眼笑眯眯地弯着看着他,声音软糯含糊:“向我的过去和曾经道别。”

*

当天晚上,顾从礼做了个梦。

梦里是夜色深浓,是某栋楼的天台上,一群少年少女夜游被抓包以后手里提着灯匆匆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