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碧希握住我的手,说:“碧玺,不要口是心非。我不了解你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但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真的很在乎你。”

“就在你认识我们的这几天里?你的眼睛告诉你了?”

“不,在遇见诺言的第一天,在那个深夜,我就知道了。”她说的话忽然高深莫测起来,我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她冲我顽皮地勾了勾唇角,“不想知道原因么?碧玺你会后悔的。”

“好吧,那请你告诉我,please。”

何碧希吸了一口橙汁,“那晚,我男友与我在马路边上纠缠不休,他甚至箍住了我的脖子,让我透不过气来。诺言冲上来对着他就是一拳,当时灯光很暗,我们谁都看不清对方,我委顿在地上,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他把我男友打跑之后,将我揽在怀里,焦急地唤我的名字…哦不,是你的名字,我当时心里很纳闷他怎么会知道我叫碧希,直到见了你,我恍然大悟。”

我沉默地低头吃刨冰,过了片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真的会后悔。”

05 到底是谁爱着谁

在冰室坐了好久,十点多了周诺言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只好打给他。响了两声,他接起来,说:“碧玺,你们在哪?”

“清凉冰室,中山路肯德基对面。”

“别乱跑,半个小时后去接你们。”

“好。”

闲着无聊,我又点了一杯“除夕夜”,正打算问何碧希要不要,她的手机响了,看她的神色,大概是那个疯狂的男友打来的,她皱着眉头跑出去接听。我嘬着“除夕夜”,琢磨这种果汁调配的方法,似乎不太难。

表上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周诺言出现在冰室,就他一个人来。我事先帮他叫了一杯“新春祝福”,“除夕夜”添加了一枚鸡蛋,我猜他不会喜欢。

我没问何琥珀的事,他也不主动说。到了楼下,他打开车门,把钥匙递给何碧希,“你先上去,我跟碧玺谈点事。”

“好的,你们慢聊。”何碧希接过来,冲我们微微一笑,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什么事?何琥珀他们呢?”我嫌车内憋闷,侧身将车窗摇低一些。

“他们住宾馆。”周诺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忽然想到什么,又放回去。我看出他情绪有些烦躁,忙说:“没关系,你抽好了。”

他没说什么,但还是把烟盒丢进一旁的小抽屉里。

“你把周守信怎么了?他好像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周诺言淡淡地说:“他跟我要一大笔钱,我没打算给。”

我皱眉,这个周守信怎么回事,都有老婆的人了还好意思跟大哥开口要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问:“他们遇上什么麻烦了么?急需用钱。”

“周守信失业了,美国的IT行业越来越不景气,公司大量裁员,他撞枪口上了。”

“哦——”我拖长声音应了一句,对失业之说并不以为然,这年头失业的人海了去了,有什么可稀奇的!没了工作重新找过一份就是了,他不抓紧时间在美国找工作,却大费周章地以探亲为名回国跟他大哥要钱!也许我跟周诺言一样没多少同情心,并不觉得拒绝他的要求有什么不对。但是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何琥珀呢?她也失业啦?”

周诺言看了我一眼,说:“何琥珀没有参加过工作,自她毕业。”

我马上联想到她今天那身范思哲套裙、LV最新款的皮包和香奈儿香水,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难怪钱不够用了。”

周诺言沉默地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说:“过些日子我要去趟墨尔本,你陪我一起去。”

周诺言的母亲在墨尔本,我猜他是去见她,但我没想过他会邀我去,愣了一下,醒悟过来,“去几天?不行,过几天我就要去实习了。”

周诺言显然有些失望,我以为他会说“何碧玺,你不去也得去,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答应”,但是没有,他居然默许了。

他这样宽容大量,我反而有点过意不去,解释说:“这实习工作难得,去墨尔本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不,早点去,初十前回来?”

周诺言考虑我的建议,说:“初七过去吧,待两天,我让人给你办护照,如何?”

“行。”我爽快地答应下来,“需要我准备什么?给你妈妈买一份礼物?”

周诺言唇角勾笑:“你去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真是我回B市后听到的最动听的话,脸一红,赶紧偏过头去。

匆匆洗漱后把自己丢上床,心里却还记挂着去墨尔本的事。我不知道周诺言突如其来的这个决定目的何在,他与他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一整年也没见他问候几次,何况是飞过去看她。但是,我现在关心的是,他带我去见他母亲,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关系从此定下来了?真的…就这样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先前在车厢里涌现的那一点点甜蜜已经褪去,我不喜欢在很多事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完成一些象征性的举动。于是,我忍不住又去想我到底还愿不愿意去爱这个男人,不是以前,也不是以后,而是现在。意识模糊前,我听到自己的潜意识替我作出了回答——

I don't know.

睡得正香,被一阵铃声吵醒。明亮的光线从窗帘透进来,我闭着眼睛伸手在枕头下摸索出手机,然后按下接听。

“碧玺,是姐姐,还在睡么?你这只小懒猫。”何琥珀甜得腻死人的声音传来。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说:“哦,有事?”

“嗯,下午有空么?想跟你聚一聚。”她顿了一顿,不给我足够的时间答复,又追加了一句,“昨天有外人在场,很多话我不方便说,关于周诺言的。”

我心念一动,说:“好,你给时间地点吧。”

“早上十点半,绿洲宾馆对面的上岛咖啡屋,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时间还没到,我穿戴整齐,窝在客厅陪何碧希看电视剧。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我觉得少了点什么,伸脖子四下探了探。

何碧希瞥了我一眼,好笑地问:“找什么宝贝?”

“去去,”我作势踢了她一脚,“他呢?哪去了?”

“他?谁?”她故意寻我开心。仅一个晚上,我跟何碧希的友情就从泛泛之交上升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等她笑话够了,说:“大清早的就从外头回来,我都怀疑他几点出的门,现在在书房,有一个多小时了吧。”

我问:“你几点起床的?”

她抬头看了看时钟,“八点不到吧。”

我过去敲门,我知道门没锁,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不过也是,谁在自己家里有随手锁门的习惯?得到他的允许,我推门进去,看见他坐在黑色的大班椅上,闭着眼睛假寐,身体向后倾靠。

我忽然失了语言,怔怔地站在他书桌前。

他缓缓睁开眼睛,幽深的黑眸仿佛瞬间望进我的灵魂里。有两三分钟,我们谁都不说话,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我则在回忆十六岁的自己。也是这么站着,看着他伏案工作,然后我忽然有了表白的冲动,说:“周诺言,我爱上你了。”周诺言抬起头,神情莫名复杂,唯独没有欢喜。

“我不会爱你。”

这是他当年给的回答,我把这句话,连同他语调里的那份不屑一并深刻在心里。即使后来他逼我签那份协议,也不曾动摇他赋予我的信念——他不会爱我。

“怎么了?碧玺。”周诺言率先打破沉默。

漂浮的思绪沉淀下来,我挑了挑唇角,“想问你过会儿出不出去?何琥珀约我喝咖啡,不介意的话让我搭顺风车。”

他皱了下眉,可能意识到我言语中的古怪,当蛮横与对峙变成常态,客套只会让彼此感觉尴尬。但我不尴尬,回忆麻痹了我的神经。

“到点叫我,我送你过去。”察觉到我仍然不肯离去的目光,又说,“正好我要出去办点事,顺路。”

我心中冷笑,他都没问我在哪喝咖啡,这顺哪门子的路?不想揭穿他,点点头,回到客厅继续看那冗长的电视剧去。

出门的时候,我显得有些落落寡欢,不怎么开口。周诺言有所觉察,不但不追问原因,反而比我还安静。一路上,我们除了必要的交谈外,他专心开车,我专心看风景。

但专心是装出来的,我其实心不在焉。

临出门前手机铃声大作,我今天背的是大包,手机掉在包的最底层,等我费了点力气搜出来,铃声已经响过四五遍,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一颗心立马加速跳了三分钟,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打过来,于是我回拨,但是——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顿时泄气,沈苏这个混蛋!他根本就是在耍我!

直到坐上周诺言的车,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沈苏!他终于想到给我打电话了,可是随后的关机让我很不爽,这算什么?后悔了?怕我打过去纠缠他,所以赶紧关机?我憋了一肚子气,连车子已经在咖啡馆门口停下都不知道。

“碧玺。”周诺言轻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目的地到了。

我赶紧下车,走了几步,回头又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周诺言点了点头,在我的注视下开车走了。

我叹了口气,握在手里的手机又响了,我心中一喜,飞快举起来看,笑容却僵在脸上——是何琥珀。

我边接听边快步往内赶:“嗯,我到门口了,现在就进去。”

何琥珀今天打扮得比昨天还明艳,看来完全没有失业人士的自觉。换作是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还要厚着一张脸皮跟人开口要钱,我是宁愿躲在家里裹床单也不要出门见人的。

不过,我跟何琥珀的思想从来不曾落在同一点上,所以行为有这样大的差别也不足为奇。

何琥珀殷勤地唤来侍者,自作主张替我点了一杯Cappuccino。

我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经意地打量她低领胸口上用一根细细的白金链子悬着的宝石,幽幽地泛着蓝光,将她一身雪肤映衬得尤为诱人。

“碧玺,你跟大伯住在一起,习惯么?”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脸的期待。

我放下杯子,说:“跟你商量个事,你在我面前能不能收起你这张嘴脸,反正又没有外人,还有,不要叫他大伯,听着怪别扭的。”

何琥珀的脸色微微一变,强笑:“你就这么讨厌我?”

“你误会了,”我不紧不慢地说,“你是我姐姐,这辈子都改变不了,我承认我对你没有好感,但也不至于讨厌,你对我想必也是,至少七年前就这样了,这点彼此心知肚明,就不要再装了吧。”

何琥珀盯着我,笑脸慢慢收敛了去。“那好,既然你这么直接,那我也开门见山地说。碧玺,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帮忙?”我挑眉,表示不解,“何德何能。”

何琥珀轻笑了一下,说:“你不必自谦,这个忙,除了你,没人能帮我。”

我转念一想:“和周诺言有关?”

“没错。”何琥珀从她精致的包里取出一份装订好了的复印本,递给我。

我接过来翻了翻,好像是一个剧本,但只有其中几场,并不全。

“什么意思?”我抬头,指着这莫名其妙的东西。

“听过张致远么?国内演艺圈里有名的制片人,这是他最近正在筹拍的一部剧。”

“没听过,你想要做什么直说吧。”

“我想出演剧里的一个角色,但据我所知,竞争激烈。”

“所以?”

“不瞒你说,我在美国也尝试过这行,在一些生活剧里客串东方人的角色,但你不知道,中国人想在好莱坞混出名堂有多么难!我曾经跟张致远电话取得过联系,他网上传了一部分剧本给我,在见了我的照片后让我回国试镜。”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说:“不错,预祝你成功。”

何琥珀笑起来,“碧玺,你不会真相信单纯靠一两次的试镜就能入选吧?我要的角色,很多国内已崭露头角的小演员可是打破了脑袋在争。”

“可以想象,”我把剧本丢回去给她,“何琥珀,我最后说一遍,请简单明了地告诉我你的目的,不要让我猜了。或者你自己跟周诺言说去。”

“好好好,妹妹你有点耐性好不好?”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突然这样自然流畅地叫我妹妹,我居然萌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来。

“是这样的,我打听到,去年年底张致远的母亲在仁爱医院动过一次大型外科手术,并且手术非常成功,是主治医生动的刀。”

“是诺言。”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在她一开始提医院时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想明白了。

何琥珀固执地要把自己预备好的台词说完:“张致远对诺言的医术医德评价都极高,对他这个人想来也是十分看重,如果诺言肯在他面前帮我美言几句,我想我的入选率会高出许多。碧玺你觉得怎样?”

我笑了笑,拎起自己的包包站起来,“想法很好,但是你找错了人。”

何琥珀跟着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大家姐妹一场,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这样都不肯帮姐姐么?”

“我不是不帮你,而是真的无能为力。”

“你跟周诺言是什么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不信你说的话在他那起不了作用,除非你在他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我怒极反笑:“你这用的是挑拨离间还是激将法?你当了洋鬼子这么多年,还懂得用孙子兵法,何琥珀,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她口气软下来,带了哀求的口吻说:“碧玺,就算姐姐求你,好不好?这么些年,我从没对任何工作感兴趣过,唯独这一次,我真想试试。守信在美国失业了,他也打算回国发展,想跟周诺言要回一半遗产,昨晚又谈崩了,我们很快就山穷水尽了。你真忍心看我落魄街头啊?”

我一怔,问:“周守信想要回一半遗产?什么意思?”

何琥珀显然不愿在这事上浪费时间,不耐烦地说:“他们兄弟俩的糊涂账呗,我也不太清楚。碧玺,你答不答应?”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关于遗产的事,那件事还有的商量,否则没门。”

“你!”她被我气得没办法,愤愤然坐倒在软沙发上。

我唇角一勾,款款坐下,“说吧。”

“周守信很小的时候,他父母就离婚了,他被判给了他妈,也就是我婆婆。后来,他爸爸过世,留下一笔十分可观的遗产,宣读遗嘱的时候,居然没有人通知守信,而那笔遗产也全数归给了周诺言一人。”

我皱眉:“怎么会这样?”

何琥珀摇头:“我也想不通,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向我婆婆追问真相,她都闭口不谈。但实际上,守信他有继承权,周诺言这种做法是光明正大地独吐。”

“不,周诺言不是那种人,中间一定有误会。”

“误会?”何琥珀嘲讽一笑,“那你给我列举几个误会的可能性出来?任何可能都不能导致周守信一分钱都得不到的事实,唯一说法就是周诺言串通律师,篡改遗嘱,霸占了原属于守信的那一份遗产。”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下定论,再次站起来。

何琥珀急忙提醒我:“别忘了跟周诺言说那事,要快,过完年他们就要开工了。”

我只顾想遗产的事,没理会她说的。何琥珀不放心,追上来说:“碧玺,我这次成败荣辱就看你的了,别让我失望。”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同胞姐姐。她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理所当然。

“何琥珀?”我想我一定是露出了恶毒的笑,她纯洁如天使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但我只当视而不见,有些话还是要说。

“琥珀。”我再一次唤她的名字,去掉我们共有的姓氏。

“什么?”她已经恢复原始状,超级情商不是徒有虚名。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我该帮你么?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见利忘义出卖我的?如果你忘了,我可没忘!你又凭什么认为周诺言会听我的话?你刚才说什么?除非我在他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是吧?我今天就不妨告诉你,没错,我和他的关系充其量就是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的陌生人?”她狐疑地盯着我,脸上却似笑非笑透着古怪,“就是说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没错!”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一个侍者手上的托盘被打翻在地。在场的客人被这小意外惊动,纷纷扭头望去。我也不由向后扫了一眼,立时呆若木鸡。

是…周诺言。

何琥珀得意地凑近我,眉目含笑,刻意压低了嗓子说:“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如果你对他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想你也不会在意他听到,对吧?”

我回头狠狠瞪她,“他在我后面站了多久?”

何琥珀微笑:“不久,刚刚好听到‘熟悉的陌生人’。”

周诺言接过侍者递来的毛巾,随便擦拭了一下,便大步走出咖啡馆。我没心情跟何琥珀逞口舌之快了,追着他的脚步跟出去。可他越走越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与他保持在十米内的范围里。

“诺言,周诺言,你等等,听我解释。”我顾不得旁人诧异的目光叫起来。其实要怎么解释,我还真不知道。

走下台阶,迎面撞上来一个男人,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我掩鼻侧身躲开,视线仍追着周诺言的身影。那醉汉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边打嗝边说:“走,我们开房…去。”

“滚开!”我用力摔开他的手,他被我推得倒退了几步,随即又扑过来。我看到他被酒气熏得通红的双眼,心里打起了突,却把手上的力气收起来,高声地叫起来:“周诺言,周诺言,救命!”

我意识到自己在干‘狼来了’的蠢事,但我安慰自己:没关系,事不过三,这才第一次。那该死的酒鬼见我乖乖就范,两只手愈发放肆,甚至想伸进我的领口里,我心中叫苦不迭,幸好周诺言的拳头及时挥了过来。酒鬼一下子懵了,本来就发昏的脑子更加晕头转向,一下子软倒在大理石阶上。我望着他鲜血长流的鼻子有些担心,心想该不会打出毛病来吧。正想俯下身去看,手被周诺言用力拖走。

“等等,看看他伤得怎么样?别打傻了。”

“不劳你操心,我出手轻重自有分寸。”他头也不回,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

我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职业,想起何琥珀的嘱托,暗暗叹了口气。那个所谓的姐姐口口声声将她的满腔热情和理想都交到我手里,可她还敢这么耍我,可见她有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