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默默喝了一口茶。

夜空繁星点点,古镇的小桥流水显得格外静谧,我们并肩走回旅馆,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将一样物事放在我掌心上。

是一小串葡萄,颗粒饱满。

“什么时候摘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惊喜地看着他,笑着说,“万一被那个老板发现,周大医生的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我跟老板买的。”我正陶醉着,他却来句这么煞风景的。

“什么!”我凶巴巴地瞪他,“多少钱买的?我的天,你居然在茶馆买葡萄!那种地方一看就知道消费不低,三壶茉莉香片都去了一百多,分明是专门在赚游客的钱,你也说满大街都有葡萄卖了,那你干嘛还要跟他买?你这么大方,老板不坐地起价才怪!”

我劈里啪啦说了一通,他慢条斯理地应了我一句:“你知道还要?”

我彻底无语,挫败地说:“好好,反正你钱多。”

他笑起来,捏了一下我的脸颊,“傻瓜,买的话怎么可能就拿这么几颗。”

我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大叫:“周诺言!”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犬吠,好像在应声一般,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到旅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葡萄洗干净,放进干净的玻璃杯里,然后盛满清水。周诺言等在浴室门口,看了看葡萄,没发表什么意见,拿了干净的衣服进去洗澡。

我撇了撇嘴,男人有洁癖就是麻烦。把杯子摆在桌子上,屋里的小桔灯正好对着它,我欣赏了一会儿,思忖着找点什么事来干。这间旅馆大概是要刻意塑造古代客栈的氛围,很多现代设备都没有,连电视机都不见踪影,但是却有CD机,真是搞不明白老板怎么想的。我从一堆CD里随手抽了张出来播放,动听的音乐随即响起。

这是一首老歌,我记得是电影《青蛇》的主题曲,当年初听便觉惊艳,此时重温依然醉心不已。

“半冷半暖秋天云贴在你身边,

静静看着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得身中一片绵绵。

半醉半醒之间在人笑眼千千,

就让我像云中飘雪,

用冰清轻轻吻人面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像柳也似春风伴着你过春天,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放出心中一切狂热抱一身春雨绵绵…”

曲终,我还在低声唱,浴室的哗哗水声像极了背景乐,“…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仍是睡意全无。于是悄悄下床,爬到周诺言的身旁。他分明是醒着的,却不睁眼看我,只是背对着我说:“怎么还不睡?”

我躺下,盯着他的脊梁骨,“睡不着,我们说说话。”

他坐起来,旋开台灯,看了看小闹钟,“现在是肝排毒的最佳时间段,应该熟睡。”

“周医生,你带安眠药了么?赐我几粒吧。”

他扫了我一眼,阖上双眸不语。

我往他身边凑近了些,扯了扯他身上的薄毯,“给我点,冷!”

他大方地将整条毯子让给我,身子往外挪。

我装作没瞧见,隔了片刻,厚着脸皮跟着也挪了几寸。

他皱了皱眉,低声说:“何碧玺,你想怎样?”

我无辜地问:“什么想怎样?”

他沉默,再沉默。我把脸凑到他眼皮底下,“说话唔…”

他的唇贴过来,封住了我的口。我的心开始做加速运动,脸颊滚烫,好像烧起来一样,两只手紧张得不知道放哪里才好。真要命,我是在害羞么?可是…可是这种反应怎么可能出现在我身上?文琳总说我脸皮厚,有次我们寝室开卧谈会,自爆初吻经历,轮到我说,她们一个个都笑得半死,因为我曾经因为好奇而把眼睛瞪得浑圆,以致于吓跑了那个原本想吻我的男生,从此我成了全寝室公认的“kiss”杀手。

大概是被我的手足无措给逗乐了,周诺言停下来,好笑地看着我,“把眼睛闭上,搂着我。”

我依言照做。他低头吻我,一举一动都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我被动地承受着,渐渐投入其中。

“周诺言、周诺言…”趁着分开的间隙,我忽然升腾出一股勇气,“我们…做吧?”

他的手微微一僵,凝视我,“你确定?”

我搂住他的脖子,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说:“嗯,你要娶我的哦。”

他似乎有些意外,停顿了好几秒,又问:“你说真的?”

“你再多问一遍,我就重新考虑。”

他的神色很复杂,带着我看不透的情绪,之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以为他很快会松开,谁知等了好久,他都维持着这个动作。我有点喘不过气,跟他商量:“呃,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手,“我们回去就登记。”

“嗯。”

“回去就举行婚礼。”

“嗯。”

“回去就…”

“等等!”我想起一个事,心里忙不迭地叫起苦来,“那你还能不能请一次婚假?”

他愣了一下,问:“做什么?”

“度蜜月啊,难道这次真的算我们的蜜月么?我想去维也纳…”

他笑起来,揉乱我的头发,“我找个时间陪你去。”

我扑到他身上亲他,因为是深夜,怕惊动隔壁的人,我们拼命压低了声音,憋得实在难受,偶尔会爆发出来,随即被对方伸手捂住。

这一夜,我在他幽深漂亮的黑瞳里看到了一个疯子,笑得异常甜蜜。

生活的一半是倒霉,另一半是怎么解决倒霉。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可是倒霉不会体恤我自十六岁以来最奇异的心情,它仍如期而至。又是何琥珀,我觉得自己简直跟她犯冲,这女人一个电话如一桶冰水,浇在我兴奋的神经上。

“何碧玺,你马上给我滚回来,凭什么你们在外面逍遥快活,我就要在这里守着她们娘俩活受罪?”每次到了骂人的时刻,她的嗓门就便越发尖锐高亢。果然不出我所料,接下来十分钟,我把手机交给周诺言,让他也领略下何琥珀骂人不带脏话的本事。

我拿起一早准备好的面膜纸,敷到自己脸上。靠在他怀里,仰着头,兴致盎然地欣赏他皱眉的表情,但那表情一点点凝重,我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收拾一下,去机场。”他挂了线,把手机还给我。

“怎么?”我拉住他,察觉出他的不快,“又是周守信的事?”

“琥珀要跟守信离婚,我妈又扭伤了腿。”

我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头我跟周诺言要结婚,她老人家就闹起离婚来了,果真是事事走在我前头啊,我心里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口。

周诺言咬牙切齿地冲我吼:“何碧玺,我们还没登记呢,你就想着离婚了——”

我自知理亏,赶紧替他收拾行李讨好他,这男人可是我的长期饭票啊,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小人,不得罪自己的五脏庙…

跟叶敏辞行,然后打的去车站,辗转到最近的一个机场,是晚上七点半的班机,到达梧城大约九点左右,飞机不晚点的话。

周诺言拿了我的身份证一起去办登机手续,我此时饥肠辘辘,在机场里四下逛了逛,就近找到一家商店,进去买了面包和矿泉水。付钱的时候,想起他不能喝冷饮,又要了一杯热橙汁。

把吃的交到他手里,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又拿回来,替他撕开包装纸,递到他嘴边。

他只好接过去,象征性地吃了两口。

“何琥珀他们为什么要离婚?”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问,“跟周守信能不能得到遗产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意料中的事。”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在说,像是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我知道其实不是,他为周守信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有些诧异:“怎么说?”

“有些人注定只能同甘,无法共苦。”他平静地说,“当初守信跟我说要和琥珀结婚,我不同意,他一气之下割脉,试图逼我妥协。”

这事我已从何琥珀那得知,所以并不吃惊,“真的是因为他割脉,你才答应他们么?”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要让他对琥珀死心并不难,只是我一念之差…”

“你被他为爱牺牲的决心感化了?”

他沉默,过了良久,说:“我曾经做错了一件事,让我后悔至今,也因为这件事,我对感情和死亡重新定义。守信的行为我很震惊,我想如果他为了琥珀连命都可以不要,那我很应该相信他的感情,给他们一次机会。”

“所以你选择了成全他们,让他们一起出国留学,后来又替他们筹备婚礼。”

“现在看来,这是个愚蠢的做法。”

“别这么想,”我握住他的手,安慰他,“感情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只是做了一个兄长应该做的事,人是他自己选的,后果也由他自己承担。”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却深沉而悠远,仿佛陷入某种回忆。

14 好事多磨

晚上九点十分,我们抵达梧城机场。

叫了车,他送我到楼下,自己却不下车,只是说:“碧玺你先上去,我晚点回来。”

我知道他要去见他妈妈,何琥珀必然也在,迟疑了一下,说:“我跟你去吧。”

“你不是不乐意见到琥珀么?”他有点意外,“不要勉强,我自己可以应付。”

我笑着搂住他的臂膀,“谁说我是去见她,你妈扭伤了腿,我去看看她。”

他跟着一笑,吩咐司机:“淑华园2幢。”

大概是周诺言提前通知了何琥珀他要过来,这女人打扮得明艳照人,在屋里等我们。

“妈呢?”周诺言第一句话就问这个。

“睡下了,”何琥珀指了指餐厅旁那扇紧闭的门,“这几天都要陪她去医院打点滴,要不是在等你来,我也睡了,在片场拍戏已经够累的了,回来还要伺候她。”

我忍不住插嘴:“周守信呢?他不在?”

“他?”何琥珀冷笑,脸上流露出轻蔑的神态,“晚晚喝得像滩烂泥,我还敢指望他?”

周诺言皱眉,在沙发上坐下,“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

“不必了,你们兄弟有什么话改天说吧。今天你来,我就只跟你说,这个烂摊子你来接手,明天我就搬走,这几天,我会跟守信去律师楼办理离婚手续,你不要阻止。”

周诺言勾了勾唇角,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阻止?你们是分是合,我都不管。”

“那再好不过。”

周诺言抬腕看了看时间,问她:“我妈怎么会扭伤脚?医生怎么说?”

“问你弟弟去吧。”

她还真不给周诺言面子,我跑去厨房给他们倒水,顺便参观何琥珀的新房子,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不得不承认,何琥珀实在是深谙享乐之道的女人,那个华丽得叫人无语的浴室,我想寻常人装修一套房子的钱都未必赶得上她这个浴室的开销。

溜达回来,看到他们剑拔弩张的架势,心想又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坐到周诺言身边去,他自然而然地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

“你们——”何琥珀的目光敏锐地扫过来。

“我跟碧玺要结婚了。”

何琥珀把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缓过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满不在乎地冲她一笑。

电话响了,何琥珀去接,说了不到两句话就挂了,转身进房拎了手提包出来,我忍不住瞄了下墙上的时钟,都快十二点了,她这个时候出去?

何琥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去拿了一张病历卡放桌上,“你明天带妈去吧,医生说还有炎症,要继续打点滴。我要拍戏,不过去了。”说完,似乎想起什么,又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反正她就快有一个新儿媳妇了,我去不去也无所谓。”

“有道理,”我接口,把病历卡拿在手里,“明天我去。”

周诺言默许,何琥珀忿忿瞪我,然后重重摔门而去。

客厅一下子变得安静,我跟周诺言面面相觑。他拍了拍我的肩头,拿走病历卡,说:“明天还是我去吧,你回去休息。”

我急了,一把抢过来,“都说好了的,我可不想让琥珀看笑话。”

他拿我没辙,揉了揉太阳穴,妥协:“那好吧,明天一起去,我今晚想留在这,要不先送你回去吧?明天九点钟你自己过来。”

“干嘛这么麻烦,都几点了,我回去也是睡觉,在这里不能睡啊?何必跑来跑去!”不等他答应,我先抓了一个抱枕爬到他怀里。

他只好搂住我,低着头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我是怕你不习惯,我想等守信回来,跟他谈一谈。”

“谈遗产的事?”

他点了点头,眉尖微微蹙起。我抬手抚平它,欲言又止。

他把我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说:“你想问我会不会分一半遗产给守信?”

“嗯,如果你愿意说的话…”这分明口是心非,我知道我一定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像我这么不懂装深沉的人,一被切中心理就原形毕露,尤其是在这个男人面前。

“我们就快是夫妻了,有些事不该瞒你。何况你迟早会知道,与其让你道听途说,不如我亲口告诉你。”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守信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

这事我早已猜到,上次在机场与他妈妈通电话,虽然她没有明说,我也知趣不问,但同为女人,第六感不致太差。

“我父亲直至离世前一刻都为此事耿耿于怀,老实说,我对她不能说不怨。”

“可是这些年,你一直在资助周守信,可见你对你妈妈还是很有感情的。”

“她毕竟是我妈妈,难道真的撒手不管么?”

我心疼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夹在对父亲的愧疚和对母亲弟弟的不忍中间,他的心是站在父亲那一边,但又不能弃母亲和弟弟于不顾。他注定得不到父亲的谅解,母亲一味偏向弟弟,而这个所谓的弟弟又不争气,想想我都替他抱屈。

“你爸妈之间的恩怨,那是上一辈的事,你照顾他们是情理之中,不要觉得对不起你爸。”我平时还算伶牙俐齿,可一旦需要安慰人就词穷。实际上,若换作我在他的处境上,我想我自己也会深陷其中,左右两难。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有谁不知道?但不见得人人都看得透。

等了一夜,周守信都没回来。我依偎着他,到了后半夜就睡过去,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舒舒服服地平躺在书房的高级牛皮沙发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旁边茶几下压着一张字条,写着:“碧玺,我先去医院了,你醒来不必赶,中午去买份粥带过来,我在我的办公室等你。”

我赶紧爬起来,去浴室简单梳洗了一下,抓了两下头发就冲出去。在计程车上,我给周诺言打手机,他很快接起来。

“怎么不叫醒我?”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仍觉得懊恼。

“只是打点滴,不用两个人陪。”他解释,声音透着倦意。

我立时没了火气,关切地说:“昨晚一整夜没睡?你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反正打点滴有护士守着,对了,等下我买午餐过去跟你一块儿吃。”

“记得带粥过来…”他不忘叮嘱我。

“皮蛋瘦肉粥行么?”

“行。”

“OK,等我。”

中午我过去,办公室的门开着,可人却不见踪影。我找了几张报纸垫在桌上,放下外卖,给他打手机。铃声响了两下就被按掉,有人敲了敲门,我回头,看到他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