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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他总不会在那里的想法”,陆苗去了顶楼的天台。

冬日的寒风吹过,呼呼地刺到脸上,刮得她脸颊生疼。

站在顶楼视野开阔,能望见很远很远的房屋、道路,田地。

天空往不知道边际的地方,一路延伸。

万物一派灰扑扑的沉默,太阳也像怕冷似的,严严实实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后。

江皓月在顶楼。

他离她不远,不过十步的距离;他离她很远,他站在天台最边沿。

男孩穿了件灰色的毛衣,好像要融进苍茫黯淡的背景里。

半只裤管是空的,他是拄着拐杖上来的。

陆苗看着江皓月的背影,忽然不敢说话,觉得那会是一种打扰。

他一动不动地高高仰起头,注视着遥远的天空,于是她尝试和他望向同样的方向。

那里只是,遥远的天空。

迎着凌冽的风,他展开自己的右手。

她屏住呼吸,见他渐渐地,松开拐杖,张开了另一只手臂。

陆苗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他用仅有的右腿站立在天台的边沿,瘦小而年幼的身体被烈风带着颤动起来,宛若摇摇欲坠,宛若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他像极一只鸟,归属于天空。

“江皓月。”

她可能是喊了,可能是没有。

声音轻飘飘地落地,周身静谧的空旷,好似什么响动也没有来过。

他转过头。

浅淡漂亮的眼眸令人想起课本图画中的远山,清冷的,雾蒙蒙的。

☆、16.噩梦

那段时间陆苗频繁地做一个噩梦。

梦的开头总在御花园里。

小燕子和紫薇惊慌失措地边跑边喊:“皇阿玛,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

她循着翩翩飞舞的蝴蝶望向高处。

各色蝴蝶拼成的阶梯通往五层的天台,天台尽头站着江皓月。

陡然,他张开双臂,往前一倾,肩胛处宛如破出花朵。

细看之下,她看见一对血染过的羽翼……他拥有了翅膀。

江皓月飞起来了。

“他不能走!”脑中被这个强烈的念头占据,陆苗朝江皓月飞行的方向跑,想将他扯回来。

她跑呀跑,眼见着他飞得越来越高,变得越来越小。

“有没有人能帮帮我!”陆苗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这儿七拐八弯,有绿树成荫,有花团锦簇。

直到她撞见小燕子和紫薇,她才想起自己在御花园。

“皇阿玛,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

陆苗跟着她们后面跑,她们喊,她也喊:“皇阿玛,还有江皓月,江皓月也飞走了。”

……

显而易见,在陆苗心中埋下阴影的元凶,正是江皓月。

大约是由于他始终没有跟她解释过,他那天在天台做什么。

江义从看守所出来后,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江皓月放学回家了,他就叫人帮忙看会儿店,晚饭都是在家里吃的。

比起做一个称职的爸爸,江义对江皓月的关注,更倾向于他需要一种精神寄托。

陈露来看过江皓月。

毋庸置疑,她对江义是毫无牵挂的,但是他们的儿子,她还关心着。

那么,江义想:只要江皓月在,陈露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

当他抱着念想,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活,她却狠心得连他这点希冀都掐断了。

不过几个星期,江义意外得知了陈露再婚的消息。

那晚,他又出去喝了酒。

江皓月看到他爸爸没回来,自己吃好饭,写完作业,按时睡下了。

江义喝到凌晨,回来时已经醉得意识模糊,拿着酒瓶子在楼道里又哭又笑的,嘴里叨叨着乱七八糟的话。

酒瓶子摔到水泥地,发出钝钝的“吭”声。

陆苗最近睡得浅,被这声弄得一激灵,从梦里醒了。

江义摇摇晃晃进到家中。江皓月提前给他留好门,就是不希望半夜被他吵醒,可是江义怎么会如他的愿呢……

“没良心的!没良心的!”

他扯着小孩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抓起来,一路往外边拖。

睡着的江皓月感到一阵剧痛,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摔下了床。睡觉时他不会戴假肢,即便是戴了,也于事无补,成年人与小孩的力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腿疼得厉害,江皓月发出绝望的喊声,伸手想要去抓自己的拐杖。

没有它,他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的能力。江义拽着他残疾的身体,就像拽着一个破布袋子,他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拖出了家门。

凌晨时分,所有人家正是好梦。

察觉到隔壁出事,陆苗冲进父母的房间,“啪”地按亮大灯,跳上床把父母摇醒:“快醒醒!快点啊!!江皓月被他爸打了!!”

陆永飞赶来时,江皓月已经被拖到楼道,他半个身子耷拉在地上,江义扯着他下了一层楼。

这画面太恐怖了,先跑来的陆苗在旁边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你他妈喝得太醉了!松手!!”

陆永飞上前,狠狠地推了一把江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你儿子啊!”

陆苗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江义是疯了。

他的眼睛充斥着一种怪异的血红,瞪大的眼球子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脸也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衣服上全是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酒精味。

“我要带他……去医院……DNA检测……”咬字模糊不清,他疯癫地低语。

江义不曾放松拽着江皓月的力道。

陆永飞推他,他照拽不误。

拉扯间,小孩又被扯下了一层。他的下肢始终在地上摩擦,唯一能够活动的那条腿脱力地垂着,失去知觉般,动也不动。

“他妈的别拽了!给我醒醒!!” 陆永飞索性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江义的半张脸被打肿。怒气的驱使下,他终于松开小孩,跟惹他的那人在楼道中扭打了起来。

“操!我管我儿子,你插什么手?”

陆永飞一拳拳揍向他的肚子,半点不手软。

“这孩子的命有我的一份,自从医院把他救起,我心里就把他当我半个儿子了。你他妈喝了酒爱去哪去哪,江皓月我要带走。”

搞出这么大动静,邻居大多也醒了,男的上前拉架,女的帮忙林文芳那边把小孩先抱到屋子里,二层闹哄哄地挤作一团。

陆苗攥着拳头,不停地发抖。

她寸步不离地呆在江皓月身边,她满心的恐惧与不安,期盼他跟她说点什么。

可他没有。

江皓月在闹声中半阖着眼,一如往常,一言不发的。

☆、17.锡兵

再一次,江皓月进了医院。

他睡了很沉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出了大太阳。

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身边空无一人。江皓月微微侧身,看见病床旁放了水果,还有一本童话书。

他把书拿起来。那是一本带插图的安徒生童话,标题叫《坚定的锡兵》。

盯着扉页发了几分钟的呆,他将自己撑起来,倚着床头,翻开了书。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用一把旧的锡汤勺铸出了二十五个小锡兵。”

配图上,神气的小锡兵们穿着制服配着枪。

他们的神态一致、姿态一致,只有其中的一个与众不同,铸锡兵时,因锡不够了,所以这个小锡兵缺了一条腿。

童话写道:“尽管这样,他仍然和其他的锡兵一样,用他的一条腿稳稳地站着,而他也成了锡兵中最招人眼目的一个。 ”

小锡兵的女主角,是纸做的芭蕾舞者小姐。她在宫殿中伸展双臂,高高抬起一条腿,锡兵见到她用单腿站立,以为她和自己是一样的。

为了靠近她,小锡兵被鼻烟壶里的黑色精灵所害,踏上了漫长而惊险的旅途——他从窗户栽到楼下,被野孩子放到纸船上,顺着水流飘走。急流与大雨险些将他颠覆,下水道的老鼠向他讨要过路钱……

插图中的小锡兵站在摇摇晃晃的小纸船上。周围卷起巨浪,他依旧面无惧色,挺直的脊背挂着他的毛瑟枪。单腿小锡兵始终如一,神情毅然地望向远方。

这个锡兵被铅笔圈起来,箭头标注一个小小的“你”字在它的旁边。字体圆圆的,一把一划写得规整认真。

不论遭遇怎样的磨难,小锡兵的心中依然坚定地相信着远方——那里有他所寻找的希望。

在那个送他童话的小姑娘眼里,江皓月是和这个小锡兵一样的存在。

他合上书页。

良久后,忍不住又打开。

手指摩挲着,把那个“你”字,再看了一遍。

……

小学三年级的课堂,同学们一字一句跟着老师朗读。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念到三年级,陆苗以为自己也能变得跟江皓月一样,忽然能看得懂很难的书,被大人喜欢,写出满分的试卷。

念到三年级,发现一切还是没变。

“老师,我的小测扣分扣错了,诗人我明明没有写错呀!”对照完课本,陆苗一脸不平地高高举起手。

同桌的小眼神凑过来,瞅了瞅她的卷子:“错啦,诗人是‘雪莱’,你写成‘雪菜’了。”

“哈哈哈哈哈哈。”教室里爆发笑声。

“哦……不、不是差不多吗?”

陆苗尴尬地拿书盖住卷子,被嘲笑后羞恼地掏出两个拳头,威胁附近的同学。

“谁在笑我!”

迫于她的淫威,同学们缩紧脖子,生生将笑声憋了回去。

因为这事实在太丢脸了,放学回家时陆苗意难平地将它跟江皓月说了一遍。

……然后她又被江皓月给笑了。

“要是考试的时候,能把你的脑子借我一下就好了。我俩互换,我把我的安你头上。”她看着他的一百分感叹。

“我要猪脑子干嘛?”江皓月瞟了她一眼,双手护住自己的头,斩钉截铁道:“不借。”

“江皓月!”她果然上钩,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去拔他的脑袋:“借我!借我!”

他按着她的手,故意逗她:“不借不借……”

江皓月太可恶了,陆苗觉得不让他教自己写三百年作业,就太便宜他了。

于是吃完晚饭,她哼哧哼哧地又去了隔壁。

“啊,在这里!我的巧克力罐子!”

不顾主人意愿,她进到他家,熟练地往塑料罐里储藏巧克力。

“你什么时候回去?”江皓月直言不讳:“你太吵了,在我旁边我没法做作业。”

“哦哦,我知道了,我不跟你讲话。”

把练习册往桌上一放,她转身找自己专用的凳子:“不过,嘿嘿……我不会回去的,今晚我要在这儿跟你一起做作业。”

“同一套说辞,你觉得我会上当几遍?”

江皓月挪开自己摞在桌角的卷子,给她的练习册让出了一个位置。

“不跟我说话,你还可以自言自语,还可以唱歌,你多的是法子发出声音。”

陆苗才不管他上不上当,凳子已经搬来了,她就要挤他旁边。

“作业好多啊,语文、数学、英语,品德课和科学课的后天要交,我也没写。对了,还有订正小测,我得把‘雪莱’抄写三十遍……”

草草翻了翻作业本,陆苗苦着张脸。

“先写英语吧。”

江皓月帮她列好顺序,催她快点动笔。

“快点写,写完我们一起看电视。”

这招对陆苗百试百灵。

为了能早点看电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作业上了,下笔如飞。

大约八点,她把作业写完了,闲不住地开始偷瞄在看课外书的江皓月……明明作业比她多,但他总是比她写得更快。

接收到陆苗发来的信号,江皓月大大方方地丢下书。

“走吧!看电视!”

夜晚还很早,动画片还没有放完,家里有充足的零食。

只要跟父母说“作业写完啦,我跟江皓月一起看电视”,就保准不会挨骂。

陆苗和江皓月一起看《哆啦A梦》。

他看得入神,忽然指着电视屏,问她:“你什么时候去演动画片了?”

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她往电视里看去。

镜头正切到胖虎的画面,他正在抡起圆圆的拳头,高高兴兴地打大雄。

“你!”

陆苗下意识要去揍江皓月,和屏幕里胖虎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扑哧一笑。

“差不多了啊!”她收回拳头。

“你还笑!”她拎出拳头。

他笑得前倒后仰。

电视屏幕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将孩子们包裹在其中。

她叉腰装凶,嘴角有绷不住的笑意。

他看着她,眼底有星星。

陆苗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最怀念的时候不是上树摘果子、下田挖田螺,不是考试考好被表扬,被父母带去吃大餐;不是过节去游乐场;不是买了新衣服新玩具。

她最怀念的时刻,是写完很多作业之后,和江皓月坐在客厅看电视。

那时的心情总是愉快而轻松的。

窗外有柔和的晚风拂过。他们彼此陪伴,一点也不寂寞。

偶尔会吵嘴,偶尔会为了争遥控器打闹,偶尔会看着看着就一起睡着了。

那些,细微而日常的,肩挨着肩排排坐的,他俩的童年。

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很快乐。

☆、18.初中

升初中那会儿,老师推荐江皓月去面试了两所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面试毫无意外通过了,但江皓月最后还是选择去户口划片的公立校。

陆永飞劝江皓月读私立的,他是读书的料,那两所学校的师资和学习条件更好。如果江皓月担心学费,他愿意出这笔钱。

江皓月只说:在学校学习,学的东西总归是大同小异,没必要浪费。

陆永飞是看着他长大的,了解这孩子的脾性。自家的陆苗脾气倔,倔在壳子,顺着她哄一哄,她什么都听你的;而江皓月的倔,倔在内里,他乖巧礼貌,但他有自己的主意,哪怕你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你也没法劝动他。

江义经营的麻将馆,牌租是唯一的收益来源。他自己不赌钱的话,房租水电能够靠收入勉强负担,可是他不但赌,还赌得不小。

对于自家的情况,江皓月再明白不过,他没法去奢求更好的,这些年陆苗家帮他的已经足够多。

差了一年,陆苗进了江皓月就读的初中。

当年江皓月通过考核的私立初中,她也去面试了。面试结果虽不理想,但陆永飞的熟人跟他们说,学校里头有认识的人,如果想进去读可以塞点钱走走后门。两个家长讨论之后,最终没花这钱。

陆苗一直觉得,自己跟江皓月比起来,他更像是陆家亲生的。

“你不比人家小江,进去好的学校有什么用?你的成绩摆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