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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她哭起来没声音,头垂得很低。

相簿上的小水珠好似错觉,很快被她擦掉。

施澈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后来还是没说。

陆苗很快恢复好了。她再度仰起头来的时候,一点儿不像掉过眼泪的样子。

“我得好起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给关心她的施澈一个交代,也是她对自己的劝诫。

他大概猜到,她和江皓月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总归她想走出来,想法是好的。

于是施澈对她点点头。

……

他和陆苗的第一次见面,她在学校操场单挑一群男生。

那时施澈想:这女的是我见过最疯的人。

时至今日,施澈仍在感叹:陆苗是我见过最疯的人。

下一次他听到她的消息才知道,陆苗退学了。

☆、65.南墙

陆苗的叛逆期来得轰轰烈烈。

她从小就属于那种上蹿下跳,闹到不行的皮孩子。父母离异之后, 林文芳对她的管教越发严格, 一心希望她能够成材。陆苗爱她的妈妈, 所以她不想辜负她的期望,循规蹈矩地按照她计划成长。

江皓月是陆苗的一次“不听话”。那次的反抗之后, 她看清了父母在自己身上设下的束缚,也正是因为她的反抗,他们加大了对她的控制力度。

回家后, 陆苗尝试重新做回那个乖孩子。

父母对她的压抑,以及她对自己的压抑,日积月累,待到某一个时刻,忽地触底反弹。

给爸妈留下两封长长的信, 陆苗背上背包,在一个周末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

林文芳读了陆苗的信。

读到最后一段, 她捏着信纸,一下子没忍住,哭得肝肠寸断。

【妈妈, 不撞南墙不回头, 原谅我稍微离开你一阵子。

我知道, 你会觉得我这样做没意义,又很蠢。

你想保护我, 让我少走弯路。

但我还是想去撞一回。

痛了, 我愿意受着;至少我能死心, 我能甘愿回头。

我会照顾好自己,请不要挂念我。】

用词像是很贴心、很明白事理,可是离家出走,就是离家出走。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陆苗这孩子是随了谁,脾气倔成这个样子。

“我得报警,把她抓回来。”林文芳哭过之后,立刻想着如何找回女儿。

“算了吧,事已至此。”陆永飞看完信,结合上一次的事,反而释然了。

“陆苗年轻,她不懂事、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是因为年轻,她有走错路的资本。像她说的,既然她愿意出去受受苦,你不如由着她,她知道难了,她就回来了。我们劝得再多,有什么用呢?”

他说得这么轻巧,林文芳听着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她的监护人还是我是她的监护人?由不由着她,是我来决定。要不是你,她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吗?陆苗带走的钱,是你给的生活费,你平时一点儿不管她,给钱倒是大方,看看这钱最后被她用来做什么了。还有江皓月,他是你当年造下的孽,如果没有你惹祸,就没有后续的纠葛,我们家也不会欠下这笔烂账。”

“你冷静一点,不要把所有事混在一起说。”

陆永飞被她囔得头疼,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

“陆苗会这样,是你逼的。要不是你管得她那么紧,她不至于离家出走。”

“我逼她?”她揪着这个字眼,双眼咄咄喷着火:“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她好?我每天辛辛苦苦为了她,那叫我逼她吗?”

两人争着争着,又是一阵口角。

陆苗走得悄无声息,似乎任何人都没告诉。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没人知道她计划离家出走这件事。

即便是报警,仍旧没什么作用。没有她去哪里的线索,如何在茫茫人海寻到她的行踪。

陆永飞和林文芳联系了陆苗高中的朋友,她们没有跟她联络;他们找去陆苗的大学,宿舍七个女生,她们皆是一副跟陆苗不熟的样子。

问来问去,其实还有一个人……陆苗大概率不会去找他。

万一她去了,那孩子的性格肯定早就联络他们,跟他们报平安了。

自上次一别,陆苗父母没再跟他通过电话。

无奈,在尴尬和女儿的安危之间,明显是后者更为重要。陆苗失联快一个月,他们走投无路,拨通了江皓月的号码。

他们怀抱一丝希望,他说不定会知道陆苗去了哪里。

正是入冬的季节,江皓月从图书馆出来,手机响了。

陆苗父母绕着弯子,和他客客气气地寒暄半天,才支支吾吾说出了陆苗离家出走的事。

他站在路边跟他们打电话,不知何时,天空纷纷扬扬飘落一场雪。

电话打完,天也黑了。

结束通话的最后一句,江皓月说:“我会去找她的,你们别担心。”

把发烫的手机收进口袋,他望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花,意识到冬季已经到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他们分别的夏天,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她同样好久好久,没有跟他说过话。

江皓月想起陆苗没看过雪。

他们长大的南方小城,冬天不会落雪。

去年这个时候,他打电话给她,他说他这儿下雪了,她兴奋极了。

他记得很清楚,她的语气满是憧憬,用非常大声的声音对他说:“好希望明年我们能一起看雪。下雪就能堆雪人了吧,那该多好玩啊!”

江皓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雪。

陆苗没来找他。

她可能不来找他了。

☆、66.远方

远方没有诗和梦想, 远方是人生地不熟,远方是彷徨和空寂。

钱来得不容易, 陆苗辗转换了好几份工。

第一份工是餐馆工, 她负责点菜上菜;打烊后, 负责打扫洗碗和帮忙新一天备货。

老板娘跟她说得最多的话是“动作快一点”, 一天下来, 她累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去。

住的地方条件很糟,五十平米的单人公寓,住了六个女生,全是和她一样,年纪轻轻来外地打工的。

地方太小,没处放床,被单直接铺在地板上, 个人的空间也仅限于那床被单的大小。陆苗的班早, 她起床时要摸着黑, 小心翼翼的, 一不注意就会踩到睡在旁边的女生。

虽然那里缺点和不便有很多, 但是租金便宜。

餐馆工做了几周,同住的女生介绍她去帮忙串珠子。

耳环、手链、脚链、项链, 形形色色的手工饰品, 陆苗刚开始做的时候做得慢, 几天就熟练了。串珠子是按量算钱, 相比于餐馆, 不需要跑来跑去或者和顾客交流。

这个活陆苗只做了一周,主要是身体没法适应,她眼睛不舒服,手指节硬得弯曲都会疼痛。

后来她换了个住的地方,照样是合住。一个废旧车库改造的地下室,比起单人公寓好的地方是,有床可睡。

冬天的时候,又潮又冷,棉被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屋子里常年有一股发霉的青苔的气味,上铺的女人抽烟,问陆苗要不要来一根。

即便是每个人都不容易的地方,仍旧存在鄙视链,床位在她对面的女生给陆苗使了个眼色。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女人在不正经的场合上班。

“谁知道她有没有病啊……”女人不在屋子的时候,她们背后议论:“整天穿得那么暴露,吞云吐雾的,她抽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能是什么,不过是寻常的廉价香烟。

陆苗接过了她递来的烟,她没抽过这种东西,吸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

烟掐了喉咙还是不舒服,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东西如何能替人排忧解难。

倒是因为这个契机,她跟女人相熟。

她介绍陆苗和她朋友一起摆摊卖衣服。

工作这件事大约是各有各的辛苦,没有一行是容易的。遇到城管是常有的事,几次锻炼之后,看着风声不对,陆苗便扛起沉重的编织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路;挑三拣四的客人更是家常便饭,她和他费尽口舌,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什么也没买。

做生意必然要笑脸迎人,陆苗讲得嗓子沙哑,笑到脸僵。

收获是,她终于攒下一点钱。

……

江皓月在X市的海边夜市找到陆苗。

她穿了一件有毛绒绒帽子的军绿色羽绒服,晒黑了很多,看上去健康又有活力。

她的小推车很新,塑料板用红色贴纸歪歪扭扭贴了四个大字“铁板豆腐”,旁边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和烤肠”。

卖小吃的铁板上,一半放烤肠,一半放豆腐。

铁板豆腐的生意比较好,烤肠好像已经烤了很久,直至外皮烤焦,始终无人问津。

蹭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料理食物,翻面的动作流畅,撒完孜然撒辣椒粉,一看食物的卖相就知道会十分入味。

有人路过,眼神扫过她的摊位,她会高声招呼生意:“你好,铁板豆腐三元,烤肠两元。”

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笑盈盈的,跟她对上眼神,路人也情不自禁地回以一个微笑。

“给我打包一份豆腐吧。”

她从货篮中麻利地翻出打包盒:“要放辣椒、番茄酱,或者葱花吗?”

“嗯,多放点辣。”

“好咧,”打包好之后,又是一个笑脸:“你拿好啊。”

忙过生意好的那阵,陆苗搬了张塑料椅坐在摊位的后面。

她身后是X市的大海,眼前一条街,人来人往。摊贩们为了吸引眼球使劲浑身解数,一条街闪耀着五色的霓虹。

这时候她是不笑的。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江皓月注视着她。

他猜测她在想些什么,没有结论。

卖小吃的摊位好像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最忙的那阵子过了,九点出头,一个老妇人接替了摊位。

她和陆苗笑着说了些什么,铁板上烤焦没人买的烤肠,陆苗拿了个打包盒装走。

他一连看了她三天。

第四天的晚上,陆苗沿着海滩往回走。

走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江皓月以为她要买些什么,却不是的,她看到了一个乞丐。

而后她开始翻自己的裤兜,先是翻出一张一百块钱,放进他跟前的铁碗里。

那乞丐连声道谢,她还在翻自己的兜,又翻出一张一百元,同样给了他。

两百元,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钱。

比她一晚上辛辛苦苦在那里卖吃的赚的钱,还要多。

等陆苗走远,江皓月走近那个乞丐。

……是一个残疾人。

他面前摆了张纸,讲述自己因为意外失去了双手、双目失明,他无法工作,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家里的孩子病重,恳求好心人帮帮忙。

江皓月亲眼看着,在陆苗走后,失明的乞丐左顾右盼,大约是认为没人注意到他了,从他“失去双手”的空袖子处,突兀地伸出一只手。

他将铁碗里的两百大洋,急急地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今晚的钱赚够,做完这件事,他也准备“收摊”了。

躲在附近的乞丐的同伙,骑着电瓶车来载他回去。

江皓月脸色阴沉地跟过去。

在乞丐笑嘻嘻地收拾着用于乞讨的道具时,他猛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往灯柱上推。

那人没想到黑暗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被他一拳揍了个正着。

“喂!你干嘛啊!”同伙反应过来,立刻动手帮忙。

“你不配拿到她的钱。”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眸黑漆漆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疯癫。

说完话,开始动手去扯乞丐的衣服。

“妈的。”乞丐本来就不是残疾,两人合力,迅速地将形势逆转。

江皓月被揍倒在地。

同伙重重地朝他的腿踢了几脚,他们想要尽快脱身,可他紧紧抓着乞丐的衣服不肯松手。

他们骂了几句,踢他踢得更重。

“这个人的腿怪怪的。”乞丐眼尖地察觉江皓月身上的异样。

“靠,他戴的假肢啊。”他们发现以后,下手更重。

同伙踩着他的手,在水泥地上碾,有几脚甚至踹到了他的脑袋。

没见过被打的人是这样的……他一点儿没躲,跟不痛似的。他们打差不多了,准备放过他,他又一次地扑上来,要夺乞丐衣服里的钱。

“你他妈还敢过来,”乞丐骂骂咧咧地冲着他的腿踹:“妈的、妈的,我们碍着你本行生意了是吧?”

江皓月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的骨架仿佛裹着碎掉的血肉,在一寸一寸地坍塌。

可是,他不肯放手,哪怕爬着都要跟过去。

“这个残废脑子有病吧!”

他们看着他在流血的半边脸,像在看一条疯狗。

“太他妈渗人了。”

最后,他们认了倒霉,丢下那两百元,摆脱他的纠缠。

江皓月脱力地倒在地上。

他握着两百元,奄奄一息地看向天空中惨白的月光。

胸口很疼,身上哪里都疼,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疼痛。

可能他是真的疯了。

江皓月低低地笑起来。

先是,一两声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笑。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浑身都在抖。

他按紧那两百元,用着要把它们按进胸腔的力道。

“抢回来了。”他对自己说。

☆、67.前路

跨年那天,陆苗给家里打了电话。

不论是她爸还是她妈, 说的最多的话, 就是让她回来。

从最初的骂她, 到后来的跟她讲道理,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逼问:“你到底折腾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

她应:“快啦。”

通话的最后, 林文方问她:“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们?”

陆苗想了很久,对她说:“没有。他不喜欢我, 不算拆散。”

离开X市的前一天, 陆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

那片绿绿的大海,被来往的游客和卖小商品的摊贩占满。陆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见海的一小角, 她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

或许不是对的时节, 芒果很酸, 为了掩盖这个缺点,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炼乳。

芒果冰尝起来酸得发涩, 又甜得发腻。

店里有一块留言的区域, 牵了几根长绳,顾客写下纸条、留下合照, 将它们夹在绳上。

陆苗在这儿留了言, 随身带着的那本大头贴被一同夹在纸条的后面。

她决定不再把它们带走。

店门打开,外面的海风吹动长绳上的字条。

纸上写道:

【我自己来了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