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过年了。”他提醒她,“你有多久没跟他们一起好好过个年了?”

舒眉不吭声。

过年的仪式感渐渐减弱,她又少年离家,走得太远,竟然已经对这样的节日变得这么不敏感了。

“至少跟他们一起过个年再说。”陆潜把手指滑入她五指间,轻轻扣住,“你放心,这张床这么大,就算一起睡,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相安无事真的是建立在互相妥协的基础上。

偌大的床,两个人用了三条被子过夜——她跟陆潜一人一条,另外还有一条放中间。

楚河汉界,把两人隔开。

她晚上特意把地暖也给关了,避免热得受不了露胳膊露腿,睡相太差,又把身边的男人给燎着了。

其实她知道陆潜现在就是把干柴,一个火星子就能把他点燃。

至于他为什么愿意忍着,她不愿深想,只能归结于他的骄傲,以及,至少他表面上还是个君子。

早上醒来,两人相拥而眠的情景没有发生。

陆潜晚上睡觉很安静,既不磨牙打呼,也没越过中间那条“楚河汉界”。

舒眉早晨是被抒情男高音的咏叹调给吵醒的,床畔空落落的,陆潜已经起床了。

他什么时候还有了听歌剧的爱好,周末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昏迷期间用音乐促醒也是其中一种手段,难道是那时带来的后遗症?

她火大地掀被子下床,头也没梳就冲下楼去。

帕瓦罗蒂的高音盖过了她的脚步声,楼下的人浑然不觉已经扰了她的好梦。

林超群屏住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跟着原声一起唱,手臂还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做指挥。

陆潜站在窗边,正摆弄一个放小型摄影相机的三脚架,旁边还有补光灯,不知听林超群说了句什么,脸上笑意就没停过。

噢,原来歌剧不是陆潜的爱好,而是她老爸的。

她早该想到的。

舒眉噔噔从楼梯上下来,啪的一下就关掉了音响。

客厅里原本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你醒了,是不是吵到你了?”陆潜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我看时间不早了,想叫你起来吃点东西的。爸爸说放点音乐,看来效果不错。”

“周日我想睡到几点就几点,不需要谁来叫我!”舒眉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我就是个俗人,特别庸俗那种,什么歌剧、芭蕾之类的音乐都不要在我的房子里播放!”

林超群无措:“舒眉啊……”

“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她说出去买菜……”

陆潜补充道:“她说早晨空气好,出去走走,顺便买点菜回来。有人陪她去的,不用担心。”

她没再说话,瞪了父亲一眼才上楼,用力甩上门。

“眉眉,我进来了。”

陆潜拧开房门,舒眉正盯着电脑上一堆红酒外观的图案蹙眉。

“你如果是来做和事佬的,就出去吧,我现在不想说话,也不会跟谁道歉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道歉。”

陆潜从她怀里把笔记本电脑拿走合上,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机:“我是想让你看这个。”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风景,瞥一眼那天空和山麓的形状,她都认得出是酒庄。

“……我在这里待了差不多六年,从大学毕业后不久,一直到现在。我大学就学发酵工程,对,跟酿酒完全对口的专业……”

还有镜头前的她本人,声音跟平时自己听来都不太一样。

她一时莫名窘迫,脸上烧起红霞。

电视台的采访,竟然是今天播出吗?

“早上首播,我知道你起不来,所以录下来了。”陆潜把遥控器交给她,“你慢慢看,我陪你。”

后期剪辑的功效,让整个酒庄和她本人在镜头面前的呈现跟想象中也完全不同。

舒眉看的入神,直到画面中出现了她跟陆潜两个人,她才如梦初醒:“你、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要自己一个人看。”

“嘘,很快的,马上就看完了。”

陆潜的那只烤春鸡和草莓挞,透过屏幕,仿佛余香犹存。

酒的好坏是其次,但是配着美食、美景,跟爱人一起分享的那种怡然自得是原原本本地传达出去了,足以令人心生向往。

不得不佩服艺术加工的强大。

舒眉摁下遥控器,关掉电视。

陆潜道:“我刚才跟苏正宇通过电话,他说节目组就很喜欢这期节目,应该会有不错的反响。酒庄可能会接到很多电话,不管是骚扰还是正经做生意的契机,你可能都要有个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了。”她扭头看他,“你的那些镜头呢?做菜那些。”

“那是另一个节目,在他们另外的生活频道,今晚同步播出。”他笑了笑,“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上电视。我以前以为会像我们主任那样,成为专家以后被请去录医学节目呢!”

“美得你!”舒眉哼笑,“现在也不晚,美男配美食,说不定就火了。”

“现在传统媒体的力量不比以前了。短视频,直播,都方兴未艾,光靠一期电视节目是不行的。”

“怎么,你还想做男主播啊?”说完忽然想起他刚才摆弄的那个三脚架和补光灯,“陆潜,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嗯,认真的。摄像设备都是是我新买的,所以我今早才让你爸爸帮我录一段看看效果,没想到让你这么不高兴。”

看她这会儿情绪平复下来了,陆潜才说:“到底怎么了,《图兰朵》到底怎么得罪了我们眉眉?”

“其实不关歌剧的事。”舒眉说,“我跟你说过吧?我爸在外面有个女人,那女人以前是个教芭蕾的老师,最喜欢高雅艺术,我爸就跟着附庸风雅。我就是讨厌我爸把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事带回家来。他已经太对不起我妈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陆潜听她说完,沉吟片刻,才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可能本来就喜欢高雅艺术?”

“什么意思?”

“你爸爸刚才跟我说起,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加入了工会的文艺表演团。在那之前,他还想过去考专业歌舞团的歌唱演员,只是迫于生计不得不放弃。他很可能是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后来遇到那个人才会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其中的因果关系,可能她一开始就搞反了。

“那我妈妈呢?”舒眉冷笑,“他已经结婚了,跟其他女人‘一见如故’的时候就不知道克制一下吗?没错,他是有他的梦想,我妈妈就没有吗?她也在这段婚姻里投入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活该被伤害、被放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越发激动起来,“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互相维护,互相理解的吗?婚姻对你们来说算什么,生病受伤的时候回来休养,无事发生的时候就在外头跟人‘志趣相投’?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爸这么混蛋,我家的酒厂和牧场根本就不用卖给你们家!”

“产业技术和管理都需要革新,你不卖给我们家也要卖给其他人。何况当时的出价明显高于市场估价,不也是因为你妈妈跟我爸爸的交情吗?!”

舒眉愣了一下。

“你……你想起来了?记忆恢复了?”

第25章 雷司令

没有。他并没有想起来。

陆潜只知道,醒来之后,他还从未这样剧烈地跟她吵过架。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唤醒了他大脑记忆中的某一部分。

有些东西就这么冲口而出,大脑甚至还没有意识到。

但也仅仅就是这么一点点而已,其他的,仍然混沌一片。

六七岁的时候,小舒眉很喜欢跟父母到姓陆的人家去玩。

那家人住在很大很高的房子里,门前都有台阶,雕花大门被葱葱茏茏的植物掩去棱角,拉开时发出金属和地面摩擦的咔哒声。

她喜欢那个声音。

当时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天天吃水果的习惯,北方冬天的蔬菜都变得有些奢侈。

可是陆家的茶几上永远摆着水果,一年四季不重样,端上餐桌的白菜里都用鸡汤和海米勾了芡。

好好吃啊!

更不用提她最喜欢的秋千,地毯,糖果和饼干。

糖果上的外国字她全都看不懂。陆伯伯说那些有的是英文,有的是日文,她不懂没关系,以后长大学了外语就能看懂了。

走的时候,她口袋里都会被零食装满。有时太满了在车上就掉出来两颗糖,她还要心疼好久。

贪心如她,后来每次去陆家做客都要换上口袋最多的衣服和裤子。

陆家的小哥哥比她大几岁,明眸皓齿,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可惜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正眼瞧人。

她觉得一定是因为她装走了太多他家的糖果和饼干,害他没得吃了,他才不欢迎他们一家。

陆伯母常常出差在外,回来总带着洋气的礼物,给她的有时是一条小裙子,有时是一盒巧克力,盒子上印着米老鼠和小飞象。

她曾经特别羡慕陆家的小哥哥,房间里说不定堆着一百盒巧克力,还有数不清的衣服、鞋子和玩具。

后来再长大一些,爸爸渐渐不怎么回家了,陆家伯母还是忙得不着家,她去陆家的机会也少了。

偶尔会听说陆家小哥哥又考了第一名,画画又拿了奖。

她也想过要学画画,那些颜料、画板、削得长长短短的铅笔,看起来就很酷。

她跟妈妈说了,妈妈就悄悄擦眼泪。

文化宫的老师说学画可能要很多钱,他们家拿不出来。

家里吃肉的日子明显少了,她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爸爸只在她要交学费的时候才回家,回来就跟妈妈吵架。

稍微抱一抱她,叮嘱她好好念书,就头也不回地又走掉。

妈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她去陆家跟陆潜小哥哥学画画,陆伯伯也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简直把她也当做自家的孩子般看待。

“小潜没有兄弟姐妹,太孤单了,你们一起做个伴儿。”

“我不要伴儿。”小哥哥一口拒绝。

教画的老师来了,他不让舒眉进房间一起上课,好心的老师把她拉进去,他用的铅笔和画板又不肯分享给她。

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她本来就是为了他家的糖果点心来的,只要零食管够,她就在旁边干瞪眼也没关系。

但陆伯伯不会让她干瞪眼,做主买了新的画板和颜料给她。她立马画了个特别丑的鬼脸,在脑门上写陆潜两个字,在画画课上立起来给小哥哥看,把他气得够呛。

她很快发现自己在艺术上并没有什么天分,在纸上乱涂乱画的冲动总是胜过按照老师的要求素描、调色和写生,大多数时候看陆潜画画的时间比她自己画的时间还要长。

家里暖气费也交不起了。为了写字的时候不挨冻,她开始在陆潜的房间里做作业,不会的题目就问他。

问一次,帮他洗一次画笔。

后来他的画笔都是她洗的,有一回洗的太认真,把他表面干涸的调色盘也给洗了,殊不知他是故意留着,还要挑开来用的。

他那幅画还没画完呢,调好的色就那么没了。

他气得满屋子追着她跑,女孩子叽哩哇啦的乱叫几乎要把屋顶都给掀了,总感觉被逮住肯定就要挨揍。

脚底绊到东西,两人一起摔跤,将他待完成的画作推倒在地,顺带打碎了他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精美笔架。

她愣了几秒钟,吓得放声大哭。

妈妈早就跟她说过,陆家的东西都很贵,弄坏了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她要倾家荡产了,攒下的糖果又要全部还给陆潜了。

“喂,你别哭了……是摔到哪里了吗?很疼吗?”陆潜扶她起来,揉了揉她膝盖,“我看看磕破皮了没有。”

少年的手温凉,干净,发现她只是膝头碰青了一块,松了口气似的,还去冰箱拿了雪糕来给她。

两人坐在窗下一起舔着雪糕,她问他:“打碎的笔架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妈根本不记得买了些什么东西回来,少了她也不知道,她那么久才回来一次。”

“那画呢,画也弄脏了。”

“再画就行了,反正那幅我也画得烦了。”

而且左画右画也不满意,不如干脆重来。

舒眉把那幅画拖到面前来:“那这个给我用用,你不介意吧?”

她早就想在他的大作上乱涂啦!

她挤了颜料出来,调了满满一盘,旁边又伸过来一支画笔,陆潜的眼睛依然长在头顶:“哼,我也早就想乱画一气了。”

嘻嘻哈哈,乱涂乱画,他们差一点以为那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妈妈来接她,会跟陆伯伯说几句话,有时候还带着抄来的方子,说是对他的病好。

“……没关系的,医生说只要不复发就算治愈,我最近胃口也好了些。”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一点啊?”

于是她们带着熬得绵软香滑的粥过来,妈妈甚至会手把手教陆潜:“好孩子,你爸爸的胃切掉了一部分,吃的东西要容易消化些。你自己学着做吃的,家政阿姨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照顾他。”

他们家做生意五湖四海到处跑,家里其实很难找到合用的家政,一直跟随的只有那时还在给陆凯风开车的老姚。

陆潜学什么都很快,熬粥、煎蛋、炒点简单的家常菜都已经难不倒他。

他还烧过菜给他妈妈吃,没想到招来一顿骂。

君子远庖厨,出这么多钱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将来整个公司都要交给你的,每天浪费时间画画就算了,好的不学,还学起烧饭做菜来了?

陆家伯母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不久,听说陆潜要转学到上海,全家人的重心今后都要转移到那边去了。

舒眉跟着妈妈来送送他们。

陆伯伯照例抓一把糖给她,让陆潜带她出去玩,那天没有画画课。

她把糖分一颗给陆潜,两人沉默地沿着院子里的花坛边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消磨掉嘴里含着的最后一点甜。

天空开始落雨,他带着她跑回来,却在窗户下不期然撞见拥吻在一起的男女。

男的是陆凯风,女的是她妈妈徐庆珠。

这个吻激烈而短暂,事后舒眉偶尔想起,总是疑心是否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见证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是她妈妈推开了陆潜的爸爸,带着哭腔说:“我们不能这样!”

又悔,又痛。

舒眉想要跳起来大喊妈妈的时候,被陆潜捂住了嘴。

他的手是冰凉的,身体微微发抖,按着她的脑袋,跟他一起藏在窗户下面。

父母们没有发现他们,一直絮絮说着自己的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林家的酒厂和牧场她们孤儿寡母撑不下去了,希望能卖个好一点的价钱出手。

陆凯风答应买下来,而且价格相当优厚。

自从确诊胃癌之后,他就没怎么管过生意上的事,全都由妻子曲芝华做主,这个决策虽然例外,但夫妇俩也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