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 丧鬼

第一章

寂寞…
我只是感到寂寞…
结婚么…
好热闹…
“真是这条路吗?”
“嘁,你还要我说几遍啊,我小时候一直走这条路的好不好。”
“你小时候是几几年的事?”
“哪一年不都一样,乡下这种地方又不是城里,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可是距离上次你说的,我们好象已经多开了三个五公里了是吧,绢…”
“地图。”干脆一句话,车吱的一声在路边上停下来。
当然我也不能确定那就是路边,反正被雨水冲得一片泥泞,除了几根草,基本上分不清楚哪块地方是路的分界线。车停下的时候一片泥浆

被轮子甩到了窗外的后视镜上,把整个镜面都糊住了,朝外瞄了一眼,我听到林绢嘴里低低一串不耐烦的嘀咕:“见鬼…”
看样子真急了。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我乖乖把包里的地图翻出来递给她。
“没错嘛,是这条路。”凑近了看了半天,把地图丢到一边,林绢打开车窗朝外看了看。没想到这雨在车里看看还好,一照面劈头盖着就

是一片水珠子,躲都躲不及。
迅速伸手在被泥糊住的镜子上抹了两把,她一声不吭缩回头把车窗旋上,接过我递给她的餐巾纸,用力朝脸上一抹。
刚抹两下,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抬头朝面前的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随即脸色一变。
“绢?”我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
以为她看到了什么,刚想回头去看,却见她急急把脸一阵乱抹后,迅速从包里挖出了粉饼和口红。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小姐脸上的妆糊了


路可以迷,村子可以找不到,但脸上绝对不可以不好看。这是写在林绢脸上的宗旨,况且今天对于她来说是有着特别意义的,所以漂亮很

重要,非常重要。
一路开车赶了几十公里的路,我俩是去参加林绢老家三奶奶的儿子的女儿的婚礼。
真是绕口…
说到三奶奶,那是林绢爷爷的小老婆。林绢的爷爷老早的时候是个军阀,据说官还做得挺大,讨过三房老婆,也正因为这样最终没跟蒋介

石去台湾。后来大老婆文革时被斗死了,二老婆,也就是林绢的亲奶奶,在平反后不久死于癌症。现在只有这个三奶奶,继承了林绢爷爷

全部的遗产独居在林绢爷爷遗留下来那片大宅子里,也是让林绢始终耿耿于怀的一个心结。
我晓得,她这次之所以打扮得这么光鲜,开着小车跑那么远的路来参加这个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联络过的亲戚的婚礼,为的就是打开她那个

心结。
可是…
“绢,他打你?”雨水冲掉了脸上厚厚的粉底,所以那片被粉底盖得停巧妙的红肿这会儿看上去很清晰。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沾着粉底液朝

脸上抹的样子,问。
她笑:“不是,是他老婆。”
我默然:“我说…娟啊,你还是离开吧。”
“为啥。”
“钱是没底的,但你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手顿了顿,朝我迅速瞥了一眼,她的目光又转向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脸。左看,右看:“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林绢偏就赖定他了…他的

钱。”顿了顿,想想,扑哧一下又笑了:“宝珠,你是没看到那女人的样子,我要是她我一头撞死算了。”
“为什么。”
“身材差也就算了,穿衣服的品位比我家隔壁那个洗衣服的阿姨还土。亏她还是珠宝行老板的太太,跟出去都不怕丢自己男人的脸。”
“绢,”见她越说还越得意上了,我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何必呢。人都有岁数大的时候。你换个立场想想好不好。”
“这和年龄没关系。”挑了挑眉,她不以为然地用唇膏在自己形状漂亮的嘴唇上狠狠压了道线:“一个女人,和男人结婚了不代表就能把

他捏手里一辈子了。她那样,我看着都快管她叫妈了,可其实她才不过比我大十岁。”
“也不用这样说人家…”
啪地拧上唇膏盖子,林绢对着后视镜努了努嘴:“我说的是事实。至少,等我到她这个年纪,我不会活得像她那样废柴。”
“人家可是跟他老公年轻时一起苦出来的,你见好就收吧。”
“苦出来?”嘴角一扬,用手指剔掉边缘多余一点口红:“知道为什么现在人越来越现实么。谁说苦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你永远的存折,

存折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要辛苦培养出一个男人,年纪大了给我挂彩旗,看我不撕了他。”
“是啊,”摇摇头,我有点挫败地看着窗外头那片被雨糊成团的天:“谁敢在你这只老狐狸精眼皮子底下找女人。”
“老狐狸精?”咯咯一笑,眼梢斜飞向我,对着我二话不说丢了个狐狸精式的媚眼:“说到狐狸精,亲爱的,你家那位亲亲小胡离,这只

小狐狸精最近想我没。”
我回头一巴掌甩在她烫得波澜曲折的头发上:“想你个大头鬼,开车。”
“真粗鲁。”忙不迭整了整头发,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她嘟囔着坐正身子把汽车发动。
而我不得暗自不哀叹,作孽啊…我干吗好好的家里不待,在这样的天跟着这样一个女人满山野乱窜…
而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之所以跟着这个女人一起忍受几个小时漫长而无聊的路程去参加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的婚礼,我其实是为了逃难。
逃难的原因是为了家里多出来那一口人。
多出来那一口人的名字叫铘。
铘是个男人,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个很好看但是很奇怪的男人。狐狸说他是一只上古麒麟。
人都说麒麟代表祥瑞,可自从他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一团糟。更糟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像只木偶,没有意识,

没有独立的行进能力,而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死的,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飘在身边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但这影子会

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和困扰,因为你永远没办法让这个人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是正常的,什么样的地方是他不可以跟着进的,就算扯着嗓

子对着他喊,他也听不到。
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在吞食了一只女鬼的魂魄之后。
离开的一瞬我感觉他好象不再像只木偶,因为我在他眼睛看到了灵魂。而灵魂始终是被自由所吸引的,所以,当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从嘴里

发出声音,那根无形把他牵连在我身边、曾让我为此无比烦恼的线,突然间就断了,随着他的离开烟消云散。
而人始终就是那么别扭的动物。
在的时候,你觉得他湿手沾面粉似的甩也甩不掉的讨厌,而一旦突兀间从你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脆和没有留恋,于是你又会觉得

,怎的似乎有点伤感呢,一种习惯被硬生生打破后,一时无法适应过来的伤怀。
所以狐狸总说人虚伪,在我每次谈到铘忍不住唏嘘的时候。
可就在我渐渐适应了麒麟的消失之后,那天早上,他又突然间回来了。就像他之前突然间的离开,他的再次出现同样突然得让人毫无防备

,更让人没有防备的是他的攻击性。
其实光看他从雨里走来的样子,那种恬恬淡淡,好看得像远远幅水墨画,那么安静闲雅的感觉,压根没人想到他会突然攻击人。事后想想

一身冷汗,要不是当时狐狸反应快,想来,这会儿躺在医院插着管子等人来看的,恐怕就是我了。直到现在印象深刻,他从窗外头突然跳

进来的样子、他一拳挥向我时的暴戾、还有他说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要打我,在没有任何理由的状况下。
可是没有机会问,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铘就晕倒了,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开出口第一句话,我和狐狸就发觉到不对了。只是当时没想到

那个“不对”会那么严重,严重到狐狸不得不把我送上林绢的车,并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他可以搞定一切。
我希望他真的可以搞定一切,否则,我不知道在和狐狸这样一种生物生活在一起之后,中间又插进来这么一只怪物,我还够命能活多久。
上帝保佑…也保佑那只这会儿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的狐狸…阿门…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一个刹车,林绢用力推了推我:“看!宝珠!快看!”
我被她这种突然而来的兴奋样子个吓了一跳。忙不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车窗外看,就看到一片茫茫的烟似的雨雾里,一道身影一步一步

在雨水里不紧不慢往前走。
雪白的衬衣,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看到的时候他刚好打从我们侧面方向走过,没打伞,所以一张脸在雨里头看上去很清晰。雕像似的

轮廓,清秀儒雅的五官,那么悠悠然在漫是雨丝的旷野里走着,活脱脱一幅画里头落下来的风景。
“帅吧…”耳边响起林绢的话音,荷尔蒙升高导致声音电力十足。
我点点头:“你认识?”
“不认识。”
我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那你激动个啥。”
她一踩油门,手朝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用力一指:“看见没,那边片房子,就是他过去的那方向,”
“是啊,怎么。”
“看上去我们同路啊哈哈哈!那是我们村!”
我:“…”

第二章

进村,雨停了。
林绢的村子挺古朴的,那种电视里常会看到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典型样子。很长的公路上光秃秃几根电线杆,周围很空,放眼不多的几座

高点的楼房在那边零星杵着,和近郊那些农村房子样子很不一样。
车再往里开房子就渐渐多了起来,依着农田一户户独门小院落,大多两三层楼面,式样差不多,许多是翻新过的,砖头被雨水淋过后颜色

很鲜,倒应了书里一个词——红砖绿瓦。外头半拉子高高低低的栅栏围成圈,隐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下,感觉还挺别致。几只鸡在栅栏后的

棚子里瞪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盯着我们看,车从边上经过,拍着翅膀唧唧咕咕一阵鼓噪。
林绢说这地方一点都没变。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张脸是满足的,好象长久的心愿刚得到实现似的满足。而她在一圈人围观着的当口从她鲜

红色POLO里跨出来时,一张表情更满足,几乎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的满足。
虽然车子被弄得挺狼狈,就她那一身夏奈尔最新秋季装,这样的行头在这地方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人。还有她染得很嚣张的发色,她古绮的

包包,她无可挑剔的妆容…一切都让她显得和周围的人那么的格格不入,所以总得来说,林绢这次衣锦还乡式的到访是成功的,虽然天公

不作美。
“这不是林涛他女儿吗。”
“呦,原来是绢子,都这么大了,真俊啊,像她妈。”
“真和安凤活脱脱的像啊。”
“啧啧,闺女出息了。”
一路走到林绢家,一路目光闪闪烁烁,还夹着一些低低的赞美。对此林绢似乎全然没有意识,虽然我知道她心里头是得意的,狐狸精的得

意就是无声的张扬,这是狐狸说的。她这会儿的样子就跟狐狸淘到了某件奇装异服后穿到大街上臭美时一模一样。
林绢家很大,正如她所说的。
六幢楼圈成个大院,虽然多年不修看上去很旧了,不过很多地方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原先雕梁画栋的痕迹,颇为气派,听说现在是县里的

文物级建筑,受保护的。
将近二十年没有交往,所以刚进门,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一屋子的陌生人,对我,对林绢来讲,都是。不过过不多久气氛就稍微活络了

起来,乡下地方人爽朗,几句话一说,扯着扯着就谈到林绢的小时候还有她爸爸小时候的事,刻意避开了那些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话题,而

林绢也乖巧地回应着,所以还算融洽。
只是当她三奶奶,那个瘦小的老妇人和几个老姐妹进到客堂里时,我留意到林绢的脸色沉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三奶奶有没有留意到这点,

打了个照面,我听见三奶奶夸她长高了,长得像她的妈妈,相当客套,虽然话音不冷也不热。
而林绢这里,我一直没听她叫过她一声奶奶。
之后老太太和几个姐妹一起进里屋去了,留下一屋子人继续攀谈。而林绢似乎一下没了和别人搭讪的念头,客套了几声,也不再管我,一

个人拉了张凳子在客堂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人和摆设,享受着周围闪闪烁烁的视线。
一直以来,林绢对自己老家抱着种特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自小沉淀出来的。比如她对她三奶奶的恨,以及对村子里人极强的炫耀欲望


她认为她三奶奶霸占了一切属于她爸爸的东西,她觉得村子里的人一直都看不起她和她爸爸。可也正因为始终这么认为着,所以她看不到

一些比较客观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她告诉我的话语里,可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正视过它们,即使自己在一天天成熟。
林绢的爸爸嗜赌,我想这也大概就是促成现在的林绢无论做什么事,眼睛里只看着钱的原因。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爸爸中了别人的套,输了几千块钱。想想那是个什么样年代,几千块钱,在当时来说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哪来的钱

去还?房子都抵押了,老婆跑了,走投无路间想起了她的三奶奶,因为老太太偌大的林家房产里有着属于他的一份,而且她还存了很多古

董首饰,文革时侥幸没被抄走,藏得很仔细。
可没想到老太太死活不给。扣了属于他的房契,叫上她儿子女儿拉了村子里几个壮小伙子把着门,把他当贼似的撵在外头,而且当众撕破

脸,让他滚,永远不准踏进林家的门。
这事被闹得相当大,大到足以在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丫头心里留下深得抹不去的阴影,那种对大人间争吵的恐惧,那种当众被人冷眼旁观

着的羞辱,那种对亲人间说翻脸就翻脸的困惑…所以虽然后来她三奶奶示意林绢跟着她走,可林绢还是执意跟着她爸爸一起离开村子。她

说她受不了那些人看着她的眼光,还有她三奶奶那张脸,她说那张脸就像个母夜叉。
而这些事每每听她断断续续谈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甚至都无法安慰或者开导她,当她对着你说着些近乎偏激的话的时候。因为

无论怎么样,即使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了,一些从小就沉淀下来的某些特殊的心态,你很难说服她去改变。正如你无法让一个

孩子去理解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
正边琢磨着边喝着茶,几个阿姨辈的女人走到我和林绢边上坐下。其中一个比较面熟,就是林绢她三奶奶儿子的老婆,应该叫婶婶吧,反

正林绢什么都不管的,统统叫阿姨。
阿姨指着边上那几位一个个介绍过来:绢,这是你二婶婶,这是你大姨,这是你姑姑她女儿,春颖,来,快叫姐姐…
一个个认完,不知道林绢记住了几个,反正我听得是晕头转向。实在挡不住了正别过了头对着院子里那几只圈着的羊看,就听见边上人道

:“绢,你现在什么工作呀。”
林绢没言语。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有点尴尬。
当下我替她答了一声:“绢是做网络的。”
“哦!”恍然大悟:“就是那种做电脑的呀?”
“是呀。”
“怪不得呢!我说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看,都能做电脑呢。真是出息了这丫头。”
林绢还是没吱声,只是对着她们和我笑笑。
“那你爸妈可是享福喽。”一旁有人紧跟着插了一句。
周围一静,我留意到林绢婶婶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拍着腿咯咯笑:“别说了别说了,绢,去看看新娘子吧,小梅她一直想见见你呢。”
“嗯,好啊。”
于是一群人说说笑笑带着林绢进里屋了。
大概是多年的亲戚没见面,太激动,所以都把我给忘记了。不过那也好,反正都不认识,老在林绢身边对着他们感觉也蛮奇怪的。正好逮

着时间现在一个人清净会儿,于是端着杯子,我一个人出门朝羊圈方向踱了过去。
一窝羊,中间老大一只毛色漆黑,横卧在草堆里,边上围着群小羊崽子,碗口那么大小,伸着脖子在它边上磨蹭着,依偎在一块儿取暖。

小小白白,毛茸茸一团团的,好玩得不得了,光看着就心痒痒了,看看边上没人,我拉开栅栏随手拎了一只出来。
“咩…”小羊在我手里一声惨叫。那个凄凉。大概还没离开过母羊,身体一暴露在空气里抖得跟筛子似的,吓得我忙把它再塞回去。
可已经晚了。
一骨碌从草堆上站起来,那只毛色漆黑的母羊瞪着双桂圆大的眼珠子恨恨地看着我,腆着好象还怀着孕的肚子低头一下朝我猛撞了过来。
没防备,我被它撞得一个趔趄。险险用手撑住了地,保住自己一身新衣服侥幸没沾上泥浆,不过那姿势也够尴尬的了。仰天朝上翻着,一

只手扒拉着没地方抓,一只手死撑着地,一时间站也不是倒也不是,抬头想看看周围有谁在,冷不防一道阴影划过,在我眼前站定。
随之撞进眼里一张笑脸,很美的一张笑脸,笑得让人看着都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这么甜美的一张笑脸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雪白的衬衣,洗得发白一条牛仔裤。雕像般精致的脸上那双深深的眸子看着我,弯弯的,比那会儿在雨雾里远远看到时更清秀,更漂亮。
我手一滑,其实是被他这突然的出现给吓的。
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被他给搀了起来,再一次让身上的衣服逃过一劫,我烫着一张脸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没吭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后转

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双微笑着的眼睛在我脑子里滑来滑去,虽然天阴沉沉的,心不知怎的很有点阳光灿烂的感觉。
还呆站着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屋子里忽然一阵骚乱:“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第三章

婚宴是在男方本家办的。
跟车赶到时席面都已经摆好了,十二人座的圆台面,三个厅每厅八桌,每桌十八个冷盆一溜圆摆放得整整齐齐。乡下有亲眷的都知道,农

村里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不爱在酒店办喜事,喜欢在自己家办。一来材料自己办自己烧,样样都不掺水分,二来乡下房子不像城里一个个

鸽子窝似的那么点地方,大多都很宽敞,有足够大的地方摆台面,一家办喜事几乎会把全村的人都请来,热闹,喜气。所以农村里喜事是

相当劳师动众的,也因此比城里头更有个办喜庆的样儿和感觉。
说起来,本来林绢对这趟酒席不抱太大期望。
从进男方家门开始,觉得这个脏,觉得那个太不讲究。确实,和酒家最大的不同,酒家有华丽的外表,华丽的灯光,华丽的地毯,华丽的

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自家酒席啥都没,桌子是东家挪西家借临时拼凑的,灯是日光灯,地是水门汀。席面上客人们兴高采烈地寒暄,席面

下头猫狗们兴高采烈地乱窜…一切的一切,都和林绢这一身香奈尔绝对地格格不入。
可是有一点是再好的酒店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菜。
那些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三鲜鱼翅羹,芙蓉蟹粉,椒盐牛舌,龙虾三吃…等到大闸蟹上桌的时候看得人那个心花怒放啊,足有六两重一

只的大闸蟹,咬上去一口一嘴巴的蟹膏,粘得舌头和牙齿都快分不开了。那个美…
我捏着手指粗的蟹脚,眯着眼睛对着林绢嘿嘿笑。她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了,因为就在车上的时候她还在对我嘀咕:等会儿有罪受了,看着

吧,老花头了,大三件,鸭子、白斩鸡、蹄膀肉。听说要吃三天三夜呢,喂,方便面帮我带了没。
而等到清蒸鲥鱼上来的时候我是连笑都笑不动了。一条端上来占掉四分之一的桌面,哈——哈——这哪是酒店里可以享受到的待遇,五星

级酒店里占掉四分之一桌面的是鱼底下的盆,盆里的鱼躺直了能占掉盆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算是厚道了,人还美其名曰——精致。
酒足饭饱,那对新人还刚刚敬酒敬到第二个厅。
边上的人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兴奋起来了,东一团西一团拉扯着灌酒,而林绢则被她家里那些女眷们拖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挨个地

认亲戚。一桌人很快就走剩下了我一个,吃得挺爽,不过也挺无聊的。等点心上来之后本想再继续塞下去几只,但是胃不太争气,所以只

好干坐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打发时间。
新郎家也算是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了,过去承包地,后来开始做运输生意,前几年先后盖了两幢三层楼房,今年为了结婚又新盖了这座两层

楼。不过房子的布置不太好,巨大的结婚照裱在西洋镜框里,挂在红木八仙桌后面的墙上,就跟周围那些中式的橱柜和西式的沙发凳子摆

放在一起一样的感觉,富裕有余,但有点不伦不类。
正伸着脖子两边看,冷不防眼角一扫,我觉着好象看到了些什么眼熟的东西。
回过头看了看仔细,就看到那边那个靠门的角落里一根方柱子突出的地方,有个人在那儿站着。
周围人来来往往,不是端菜送饮料,就是拉着人灌酒,惟独他独立于那些人之外似的安静站着,一动不动看着酒席里的人,在那个比较不

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头。如果不留神,还真不容易发现他的存在。
而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我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居然是他,这世界还真是小…
来这里的路上见到一次,在林绢家的院子里撞见一次,而到了酒席里,又见到他一次。这个一身白衣,清俊而安静的男孩。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本来专注于酒席的视线忽然朝我方向扫了过来,只是轻轻一瞥,我心跳了一下。正准备朝他露出个‘又见面了’的微

笑,他目光一转,又看向了酒席。而就是刚才那短短的一瞥,也是淡淡的,好象从没见到过我这人似的淡然。
有点挫败,那种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感觉,我低头喝了口可乐。想想不甘心又抬起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不在角落里,不在酒席间。
“喂,找什么呐?”肩膀上被用力一拍,林绢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我收回四处乱扫的视线:“找帅哥。”
“嘁,吃撑了是吧。”
“嘿嘿…”正准备开口,突然肚子咕噜一响。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站了起来:“厕所在哪里。”
她咧嘴一笑,朝外指了指:“出门往右,井旁边那个单独的小房子。”
走出厕所,对着扑面而来的风我用力吸了口气。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厕所不好。马桶不是抽水的,是要自己舀水去冲的。所以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
“哎,这不是跟绢子一起来的那个妹妹吗。”正走到井边打了水冲手,边上过来一个人,匆匆走着,经过我身边时朝我打了个招呼。
仔细看原来是林绢的婶婶,我忙对她笑笑:“是啊阿姨。”
“乡下地方,吃得惯吗。”
“嗯,菜太好啦。”
听我这么说,婶婶笑得很开心:“和绢子多住几天啊,我给你们把房间都收拾好了。”
“好的,谢谢阿姨。”
婶婶又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朝屋子方向指了指:“你们慢点吃,婶子先去给客人打招呼啦。”
“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目送她的身影直到消失,我放下水桶甩了甩手站起来。
这些亲戚,他们都是喜欢着林绢的吧,看他们的样子,不是那种因为看她出息了而贴上来的热乎,也不是伪装出来的热情,那是种真的喜

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好。我想这可能是这些年来为没能照顾到她而感到愧疚的原因,毕竟,林绢爸爸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家里人,当初赶

走是一回事,之后的心态又是另一回事。
而林绢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我想他们对她的态度,既然我可以感觉得到,身在他们中间,她不可能一点都发觉不了。可是一直没机会去问

她,从她的言语和表情里,我又什么都觉察不到。算了,反正看样子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解铃还需系铃人,随她吧。
琢磨着回过头准备回屋。刚走没几步,一抬眼呆了一呆,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男孩。
没有理会身边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也没见有谁出来招呼他进去拼酒,他一个人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一只手托着腮,侧着头斜眼对着

屋子里瞧。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他的边上。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依旧侧着头望着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人群,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很专注的样子。我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

贸然出声跟他打招呼。
一低头正准备进屋,冷不防边上一个人拿着托盘匆匆走出,没注意到我,朝我身上撞了一下。
我一个趔趄,几步后退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人一声惊叫:“啊呀,小姑娘,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爬起来拍拍屁股,屁股很疼,不过应该没有伤着。
“哎呀走得太急都没看到,你看这…”脸涨得通红,那个帮厨的小伙子有点窘迫地挠着头。
“没事啦,真的没事。”
“那…我去厨房了。”
“好啊,你去忙。”
看着他离开,我收回目光。一眼撞到那个男孩的视线,他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我,眼神依旧是安静的,就象刚才那样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屋子

里热闹的人群。
我没来由地郁闷了一下。
起码羊圈边上好歹还扶了我一把,这回看着我摔倒也就算了,连个表情都没有,让人觉着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啊。
心一横,我朝他点点头:“你好。”
他愣了一下。目光闪了闪,没有吭声。
“哪边的亲戚?”
他依旧没言语。
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脸皮子一阵一阵地发烫,好在边上没别人。所以咽了口唾沫,我继续道:“我是女方家

亲戚的朋友,你也是女方家的吧,我在那边的院子里见过你,就是那些羊的地方,嘿嘿…”
指手画脚一口气说完,发觉自己不是一点点的厚颜,因为从头到尾,人家始终那么安静望着我,没开过一声口,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如果有洞,我想我会立马一头钻进去。可是洞有吗,没有,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否则就这么离开,我不但面子一点都没,里

子也快完蛋了:“今天谢谢你啊,在那里扶了我一把。”
他目光再次闪了闪。一度我以为他要开口了,可他只是侧了下眼,朝屋子里因为逼新郎喝酒而掀起的一波喧闹声方向看了看。然后又将目

光转向我,伸手轻轻掠了下头发。
“散心呐?”继续问,可我的脸真的已经挂不住了:“里面确实挺吵的。”
还是没吭声,不过如果没看错,我想他的嘴角在那瞬间牵了牵。
终于正视自己的失败。
头一低从他身边走过,正郁闷地准备冲进屋子,忽然悉琐一声轻响,一道话音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吵,挺好,热闹。”
我呆了呆。
回头就看到那男孩已经从台阶上站起来了,看着我,原本淡淡的神情上隐隐一丝笑:“你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宝珠。”
“宝珠。”重复了一次,他点点头,一双暗褐色的眸子对着我的眼睛:“你陪我么。”
“什么?”愣了愣。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屋子里忽然传出林绢一声大叫:“宝珠!新娘新郎来敬酒了!快来!”
“哦!”转头朝里应了一声,再次看向身后,不觉一怔。
身后那男孩又不见了,台阶上空荡荡的,周围几十步开外目光所及的距离,除了灯光所照出的那些屋子和空地,什么都没有。
“宝珠!”林绢又在里头催了一声,我忙奔了进去。
跑到席位上时新郎新娘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一桌子的人也是。
一路过来好象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似的,有点尴尬,好在伴娘擅于制造气氛,唧唧喳喳对着我一叠声地调侃,末了把一大杯酒朝我手里一塞

,说是代新娘惩罚我的迟到,让我一口气把它喝完。
这份上,不喝也得喝了。
端着酒杯眼角瞥见林绢在边上幸灾乐祸冲着我笑,我朝她扁扁嘴,抬手正要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在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人突然从嘴里发

出一声惊叫:“啊——!”
声音很大,突兀间吓得我手一抖,而这同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停住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朝那人看了看,却同时发觉到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周围所有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正都一动不动盯着我瞧。
确切的说,是盯着我的手。
我愣。
循着她的视线我低头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脑子嗡的一响,然后空了。
我手里那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不知道怎的裂开了。
从内向外的爆裂,每一片碎片从我手掌里贯穿而入,像一片片透明但尖锐的树叶。
随着一丝痛觉迅速从手掌钻入我的大脑,那些黑红色的血线似的从伤口里钻出来,和着啤酒滴滴答往下淌,而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先端着杯

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当的一声脆响,杯底从我手下边坠落,地板上滴溜溜一圈滚动,在我脚跟底下停住。茫然抬头,我看到林绢从边上猛地冲了过来,一

把把我抱住:“宝珠!!!”

第四章

在婚礼上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之后,林绢和她的叔叔婶婶匆匆忙忙把我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一路上血就没止过。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那么多血用那么快的速度从伤口里往外流,你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液

体在皮肤上爬,这感觉比单纯的疼痛还要可怕。可还得慢慢熬着,因为乡下路灯少,房子密度又散,出了村一眼望过去整条路上黑漆漆的

,再加上刚下过雨,车子根本开不快。
路上林绢和她叔叔婶婶没少安慰我,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除了林绢她婶婶当初被菜刀割破过手的故事之外,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车子里

巴掌大快地方很快被血的味道占满了,那种铁锈一样的味道,林绢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停地在哆嗦,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怕透了。
一路欲哭无泪地赶到医院。
从小到大对医院有种天生的恐惧,那里那种莫名被消毒水弄得很压抑的环境,而且那里最容易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过这天我什么都没注意,那种天生的恐惧感,那些消毒水的味道,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路直到急症室,我的脑子里都是一片模糊的,直到缝针的时候才清醒了点,因为缝针很疼。都不给你打麻药的,就那么一针一针往里扎

,我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个人,想哭没好意思哭,只能压着嗓子哼哼。将近一个小时的治疗感觉就跟上了一圈刑,缝完后连路都走不动了

,是被林绢她叔叔给架出去的。
包扎完了伤口屁股上又挨了几针之后,总算可以回去了,因为医生说这样的伤不需要留院观察,我也乐得这样。倒是林绢吵着要他们负责

点看,又追问是不是要输血或者输液什么的,估计在她眼里,我刚才流的血她以为已经快把我抽干了。
回到村里婚宴早已经散了,一些人还在闹新房,我们两个回避着进了林绢她三奶奶住的那栋屋安顿下。因为婚礼上见血已经是很不吉利了

,我们又刚从医院回来,新人的地方不能去怕冲撞了别人的喜气,所以只能从边上的门进她奶奶的老房子。老人家住的地方不在乎这些。
其实接触多了,觉得林绢她奶奶人挺好的,虽然话很少,看上去也比较严肃的样子。
她给我们准备的两间屋都是朝南的,地方不大,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都是新的,闻上去有股晒过太阳后的那种焦香味,显然是为此特意

准备过。可是林绢有没有感觉到,我依旧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说,只张罗着把我塞进被子,然后关窗、倒茶、给我掖被子,把自己搞得很

忙碌,就是不正眼朝进进出出给我拿这拿那的她的三奶奶看过一眼。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给我热了碗参汤看着我把它喝完,三奶奶才回去睡了。她一走林绢也被我劝回了房间。因为奶奶一走,林绢的话匣

子就打开了,从天气到婚礼到我的伤,她抱怨个没完没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紧张,她一紧张话就特别多,而且说话频率快得像放机关炮


这频率会让我感觉伤口很疼。
她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真的静,什么乱七八糟声音都听不见的那种静。躺了会儿心跳总算恢复正常,伤口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

了,只要不随便去动它。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一天里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的狐狸,想着铘,想着今天几次碰到的那个沉默的帅哥,想

着婚礼上我突然受的伤,想着林绢刚才说的话…她说,怪了,好好的一只杯子怎么会炸了,难道是啤酒的问题?
这问题我也想不通,好好的酒杯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突然碎掉,按理说,这种玻璃平时就是砸在地上也不一定能粉碎。当然,更不可能是啤

酒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只有林绢问得出来,地球人都知道,气体只有在密封的情况下才容易膨胀发力,酒杯那么大个口,你叫它哪来的

地方去蓄积爆炸的气,那是啤酒,又不是装了一杯子硝酸甘油。
想不出原因,于是只能觉得自己很倒霉。
而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倒霉,这只不过是一切的开始而已。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很痒的感觉把我从昏睡状态里拉了回来。
清醒过来天依旧漆黑一团,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睛很痒,一种又刺又胀的痒。想伸手去揉,可是手动弹不了,后来发觉脚也是。整个身体像

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似的,一点点都动弹不了。
我一个激灵。
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会让什么东西给厣住了吧…可是我手上有姥姥留给我的珠子,而且因着这串珠子,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被厣住过

了。
那这会儿我全身这种感觉又是什么?
想着,心里头冷不丁凉了一下。
姥姥说如果被厣着了,就想办法让自己动一动,只要动一下就好了,那东西就跟桌子上一层灰似的,看上去厚厚的很沉,随便吹口气就散

,是个纸糊的老虎。
可是我根本动不了。
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轻房间每个地方,我甚至还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三奶奶打呼噜的声音,可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稍微动那么一下。半晌感

到脖子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对着我一下一下吹着冷气,我转着眼珠子想朝边上看,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心绷紧了。
想出声叫,但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尝试着想扭一下头颈,刚一用力,耳朵里轰的一响,好象整口江在耳朵里倒翻了,我只觉得一边太阳

穴昏天黑地一阵尖锐的疼。
那疼让我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抽,只那么一下,身上那种被什么东西给压着的感觉消失了,我嘴一张,一声尖叫:“林绢!!林绢!!!”
“啪!”灯亮,刺得我眼睛一阵生疼。
闭上眼下意识钻进被窝,片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我奔了过来,坐到我床上,手伸进被窝把被脚朝边上掀开:“怎么啦宝珠??”噼

里啪啦机关炮一样的话音,是林绢。
我睁开眼,眼睛依旧是刺痒的,被灯光照得有点睁不全,可是脸被她抓着,所以只能勉强抬起头,迎着光线朝她看了一眼:“绢,我…”
“啊!”没等我说完,她对着我一声尖叫:“你的眼睛怎么啦?!!”
“我的眼睛…”被她这种样子吓了一跳,我刚被灯光稳定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乱跳起来,挣扎了一下把身子撑起,冷不防碰到手的伤口,痛

得我一咧嘴:“哇!”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正捧着手抽气,门再次被推开,林绢她三奶奶睁着双惺忪的睡眼站在门边上对着我俩看。
片刻目光停在我脸上,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几步走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怎么回事,你碰过啥不干净东西了闺女?”
我被她们先后的表情弄得僵住了。
隐隐觉得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在我脸上发生了,我看了看三奶奶,再看看林绢,用力睁了睁我那双不知怎的异样厚重的眼睛:“绢,拿镜

子给我。”
“别看了,你先躺着。”一边把我往床上压,一边看向三奶奶:“快把叔叔他们叫来,快啊!”
“哎!哎!”应着,匆匆忙忙朝外头走去,我看着三奶奶的背影突然有种很不祥的感觉:“绢!把镜子拿给我!”
“别看了别看了,就是有点肿而已。”拍着我的肩膀,她好声安慰我。
而她这种样子让我更不安了,一把推开她的手,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一骨碌爬起身直奔向梳妆台那面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一照

,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了去。
镜子里那是张什么样的脸啊!
肿得跟只猪头似的,两边的脸颊都透明了,从太阳穴到腮帮子,朝外微鼓着在灯光下隐隐发光,像镀了层釉似的。而更可怕的是我那双眼

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感染了,上下眼皮红得像肉冻,朝外鼓胀着,把本来还不算小的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怪不得刚才怎么睁都觉得睁不开来,都肿成这样了,还能睁得开吗…
牙关节一阵发抖,对着镜子里这张异形似的脸。
“绢…”话还没出来,眼泪先下来了,我脚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当晚我再次被送进了医院,因为林绢扶我上床时发觉我身上很烫,量下来一看体温超过39度,所以等她叔叔婶婶一到,几个人二话不说把

我架上了车。
进医院后我整个人就开始觉得不行了,之前在家里没有感觉到的症状,不知道是因为吹了夜风还是一路上的颠簸,一进医院闻到那股浓烈

的消毒药水味,一下子就发作了起来。只觉得浑身疼,每根骨头都重得像要从身上垂下来似的,虽然身上裹了两条毛毯,人还是一个劲地

发抖。
林绢吓坏了,一路上用我的手机尝试着和狐狸联系,可是电话打过去始终没有人接。不知道狐狸和铘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时候

我也根本就没心思去管这些。只一味恐慌在我身上的变化里了,明显感觉到进医院后自己的脸比刚睡醒时又肿了不少,特别是两只眼睛,

痒得恨不得用手去挖。而身上又酸又冷,虽然平躺在医院的床上,可是难受得整个人躺不直。
血样报告出来后医生给我挂了几瓶点滴在病床边吊着,他说我发烧是因为伤口发炎了,而脸上的肿是因为青霉素过敏。林绢当时就反驳那

个医生,说我们之前来医院看时伤口处理得好好的,而且还打了抗炎药,怎么还会发炎。医生对此解释,虽然用了抗炎药,但并不能保证

伤口百分百就不会被感染,也许是因为之后又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引起的。林绢又追问青霉素的问题,她说这是医疗事故。但医生矢

口否认青霉素是他们这里打的。事实也证明医生没有撒谎,因为把之前的病历卡和打针单子拿出来翻了个遍,确实没有给我开过青霉素这

帖针剂。
于是我们只有沉默。
当然沉默不代表就能接受这个事实。总也想不通,即使后来这一系列事情过去之后,每每和林绢谈起,我们始终是想不通,既然不是在这

个医院里打的针,而我除了这里又没去其它任何地方就疹,那让我过敏成这副样子的青霉素,我到底是从哪里给沾染上的。
吊完点滴后,天已经亮了。
几瓶药下去似乎没有立即发生什么疗效,烧依旧保持在39度以上没有退,脸还是肿得让我感到太阳穴发疼。两只眼睛倒是不痒了,不过也

已经肿得差不多已经睁不开了,我猜之所以不痒,肯定不是药起作用了,而是它们根本就胀到了极限。
医生让我留院观察,我没答应。我想回家,回城里的大医院彻彻底底做个检查,因为我始终对青霉素的事情感到可疑,并且耿耿于怀。林

绢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虽然叔叔婶婶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医院,她还是坚持着把我带回了三奶奶家。
其实坐在后车厢一路颠回去的时候,一度我是有点后悔的,因为车颠得我难受得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的骨头砸碎。想起从林绢家到我们住

的城市那段不算短的路程,我不由得担心我是不是能够扛得住。万一中途又发生什么病变怎么办,至少在医院,还是随时能得到必要的治

疗的。但是想到回去后可以得到的彻底的治疗,我还是决定忍。
半顿饭的工夫总算进了村。这会儿天色还早,很多人都还没起床。蒙着层晨雾的田埂上只依稀一两道身影在那边慢慢晃动,远远几只野狗

听见了引擎的声音,一路追了出来,又在摸不找的地方跟着车甩着尾巴汪汪叫。
再转个弯,就能看到林家大院了。大院正门锁着,新漆的门上两个光鲜的“喜”字,门下满满当当一层红艳艳的碎片花似的铺了一地,是

昨天晚上放完了之后留着装点个喜气的鞭炮。
车子转个向驶向大院的边门,林绢的婶婶把裹得像只粽子似的我从车座上扶了起来。
“来,宝珠,沾沾喜气。”经过那片碎红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一边发着抖一边循着她指的方向对着那片热闹的颜色看。正准备听她的话

沾染点喜气,冷不防眼角边什么东西一闪,把我困难地缩在肿胀眼皮子下的视线给转了过去。
下意识朝那东西闪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看到刚才车子开过的方向,那道大门边上不远处一棵槐树下头,一个人站在底下盯着我看。
白色的衬衣,白色的裤子,在被雨水冲成了黑色的树干边看上去突兀得有点刺眼。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又看了我一眼,而我随即认出这张

脸,是昨天连续碰到过三次的那个不知道是新人哪一方亲戚的男孩。
“看什么呢?”正对着那方向继续看着,车停,林绢拉开车门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由着她和她婶婶把我扶出车。站稳脚步等着她去泊车

的时候我又朝那棵槐树下看了一眼,那男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一根弯曲的老树映着身后一片被雾气弥漫的田埂,不知怎的,看着

身上冷不丁一阵阴恻恻的冷。
忍不住一个寒战,我两条腿又开始抖了起来,这当口林绢的三奶奶从屋里头迎了出来,见着我这副样子,匆匆忙忙带着他们几个人连抱带

扶把我弄进了屋。
没想到前脚进屋,突然一泼急雨没头没脑从天上灌了下来,毫无防备之间,势头大得像山倒。
那时候林绢刚从楼上拿着她的行李下来。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天突然间黑塌了下来,然后卷下那么大片雨。本想等上一两个小时等它势头过

了再出门,却又一次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场暴雨,本来说什么一两个小时也足够它倒的了,没想到一直到当天天黑,愣是没见收过一点

势头。
这一来把我们给弄僵了。
本来从医院急急出来,就是为了能早点带我回城去大医院治疗,没想到人还没上车,这场雨就倒了下来,下得连对面的树影子都快看不见

。这下可好,城里回不去,镇上的医院也去不了,我们愣是被这一场连气象预告都没播报过的暴雨给困在了这个地方。

第五章

“真他妈的霉啊!”最后一次看了眼那场下个没完没了的雨,林绢对着窗户挥了挥拳头。
我缩在被子里没吭声。
身体难受得要死,在确定了无法离开这里又无法再回医院去这一事实之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希望,我立马被全身所有的难受给吞没了。

那种全身无法舒缓的骨头的酸疼。躺在被窝里,就像躺在一大块钢筋水泥板下面,我在这样的压力下辗转反侧,明明累得要死难过得要死

,可是根本没办法让自己合上眼。而自己那张脸根本是想都不敢去想,生怕自己越想越绝望。
当时甚至想,我大概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如果再继续被困在这里的话。
吃了医院配的几包退烧药,没什么用,这病好象打定了主意缠住了我似的,不论我怎样听他们的话,喝下一碗碗热水,窝在被窝里发汗…

一直发到人虚脱,热度愣是褪不下一分来。
就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一天,听了一天的雨,煎熬了一整天。
到晚上忍不住哭了,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一个人钻在被子里小声地哭,然后一个劲拨打手机。可是手机的铃持续响着,却始终都没有人

来接。
后来手机没电了,把它放回到桌子上的时候,林绢捧着碗热水推门进来。
我赶紧闭着眼装睡,生怕她看到我哭过的样子会更紧张,搞不好最后两个人哭成一团,我怕自己会更受不了。然后听着她把水放到我边上

后在我床边坐了下来,也不叫醒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那会儿屋里安静透了,只有雨水一个劲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一

波又一波水沿着房檐上的管子被冲到水沟里去那种的泉涌似的动静。
就那么僵了半晌,正当我实在忍受不了身上的酸痛,熬不住想动一动的时候,门开了,我听见林绢冲着外头低喝了一嗓子:“你干什么啊

…”
声音冷冷的,没好气,所以我大致可以猜出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果然不出片刻感觉到身后凉了一凉,一只粗糙的手指伸进被窝,在我脖子

上捏了捏,然后耳边传来三奶奶轻轻的话音:“闺女,醒醒。”
我就势翻了个身。刚睁开眼,就看到林绢站在她三奶奶边上看着她,皱着眉。她三奶奶就坐在我的床边上,手里拿着一只调羹一只碗,调

羹是不锈钢的,碗里装着的似乎是白酒,从扑鼻而来那一股淡淡的酒气上判断。
“娟,帮忙把宝珠的被子挪开。”看到我睁开眼,她开口。
林绢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会冷。”
“一会儿就好,快。”
“赶紧想办法送医院吧,你这是干吗呐?!”眼看着她三奶奶径自撩开了我的被子,她一边护住我的被子,一边提高了嗓门急急地问。
三奶奶拍开她的手,看了她一眼:“急啥,这是为她好。别挡着,小心她着凉。”
“…你到底要干吗?”
“刮痧。”
刮痧,一直听人说起过,但从没被刮过,因为听说这是以前的人用来治疗夏天中暑的土方子,而我从来没有中暑过。
更没听说过,发烧也能靠刮痧去治疗。
半信半疑中由着三奶奶把我身体翻了个个儿,然后撩起我背上的衣服用调羹沾了碗里的白酒开始帮我刮痧。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听话,也许

是身体实在烧得难受,也许她当时那种认真微带着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姥姥。
总之刮痧还是挺舒服的,在刚开始刮的时候。一种丝丝凉的感觉顺着皮肤由上而下一道道划过我被烧得发烫的身体,伴着酒香有一种莫名

舒坦的感觉。
不过当那种感觉持续了十多下的样子之后,开始觉出它的劲道来了。
因为刮痧用的调羹是金属的,刚开始的几下给人的感觉是冰冷的舒服,多刮几下皮肤开始受不了了。那个火辣辣啊…一下又一下还盯着一

块地方不放地刮,直把我辣得从最开始压着嗓子哼哼,到后来忍不住扭着身体乱叫。
实在是疼,简直是挖骨头割肌肉似的疼。
把林绢给吓坏了,站一边尖叫着想阻止她三奶奶的继续动作,可是并不成功,因为三奶奶的调羹依旧在我背上一上一下划着,固执而专注


“出血了!她出血了!”停了片刻,林绢又尖叫。
“这不是血,是痧。”
“痧怎么这样啊!都发黑了!你快停啊!要出事了啊!!”
“这丫头!怎么这么一惊一乍的,没见过刮痧么。”三奶奶说着话嗓门也大了起来,倒把林绢的声音给一下给压了回去。然后又听见她继

续到:“这颜色说明她身体里头的病都发出来了,越是重颜色越黑,如果都跟刚才一样粉红色的,那奶奶也就不刮了。哎,你说这孩子,

到底是撞磕到了什么,怎么会病成这样。”
“撞磕,什么意思?”
林绢问的,其实也是我想知道的。不过三奶奶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沾着酒在我身上沉默着又刮了几下,她这才道:“没什么,既然痧

能逼出来,说明也没什么大碍。宝珠,舒服点没?”
听见三奶奶问,我点点头。
倒不是为了礼貌所做的违心之举,而是确实真的舒服,虽然刚才背上被那把调羹刮得刀割似的疼。
久了之后,等那些疼痛慢慢变成一种比较麻痹的钝痛,背上开始被一层暖烘烘的感觉所包围,本来阻塞在身体肌肉每个部位那些酸胀得让

人身心具疲的感觉,随着这种感觉的到来逐渐消失了,身体开始变得放松,好象压在身上很久了的某些沉重的东西一下子没有了,也在这

同时开始感觉到了床的舒服。于是整个人不由得飘飘然了起来,在背后那股浓浓飘来的酒香之中。
耳朵边似乎三奶奶和林绢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我没怎么听。那会儿头脑变得有点模糊起来,眼睛也是。只感到两个人一直在交谈,不过

声音听上去很轻,也挺远,远得好象在另一个空间里似的。
只有背上那种热烘烘的感觉是清晰的,我贴着软软的被褥和枕头感觉着这种软软的烫,然后觉得周围所能看到的东西也都变得软了起来,

软软地摇晃着,软软地随着灯光变成一团软软的模糊…
模糊里似乎有一团软软的影子。
苍白的颜色,在那一团软软的晕黄里头慢腾腾地朝前走着,对着我的方向。
近了,似乎是个人的影子。
我贴着枕头动了动头。想转过身去叫林绢,可是脖子软软的没有力气,只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朝我靠近,然后低下头,贴近我的脸:“你陪

我么…”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我睡了大半个夜加一整个白天。
依稀记得昨晚伴着那些奇怪的感觉我好象做了个什么奇怪的梦,不过梦里到底有什么,我却是拍着脑子都想不出来了。
不过那也不是我特别想去关心的,身体舒服了,暂时就图着享受这种舒服了,别得什么都管不到。因为一觉醒来烧已经褪了不少,虽然身

体还是很虚,不过折磨了我昨天整整一天那种难碍的酸痛感彻底消失了,而且人也有了那么点胃口,闻着吃的味道开始觉得香了,甚至一

口气喝掉两碗粥。
看样子土方子确实有它那年代的神奇之处的。
不过脸上和眼皮上的肿还是不见起色,虽然雨停后林绢和她家人又送我去那家医院复诊了两次,然而吃了不少消炎药外加敷了中草药,可

就是没有一点效果。后来连那里的老医生也没办法了,只说了一个比较专业的某种药的名字,而那种药是镇上这种小医院所没有的,他们

让我上城里医院去配。
于是在林绢三奶奶家住了四天也折腾了整四天之后,没多耽搁,在第四天傍晚我俩收拾了行李,在他们一大家子那么多人浩浩荡荡的相送

之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 ***
回到我们居住的那座城市,一路沿着华灯璀璨的高速公路往家的方向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了,颠簸了几小时的我横在后座上没法动弹,

不是因为累,而是晕车。
“喂,你还好吧。”感觉到我的不对劲,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林绢问。
我答不上话。只觉得一开口胃里就排山倒海似的,傍晚喝的那两碗粥没地方去,憋着劲就想往我喉咙外头窜。所以只能摇摇头。
“你脸色很难看啊。”说着话,一辆车从边上擦过,猛超到了前面,林绢卒不及防晃了下方向盘。
我支着胳膊肘坐起来:“你就别管我难不难看了,多看着点路啊大姐。”
“没事,现在车少。”
“有事就来不及了。”
“别用你那双豪猪眼瞪着我,乌漆麻黑怪吓人的好不好。”
提到眼睛我的胃又一阵痉挛,忍不住弯下腰缩起身体,而林绢显然被我这样子给吓了一跳,头一转看向我:“喂!怎么啦??”
“我…”正想提醒她看着点前面,前面一团强烈的白光猛地闪过,刺得我手忍不住朝眼前一遮。就那么刹那间的工夫,一阵尖啸伴着道尖

锐的喇叭声轰鸣着从边上疾弛而过,车声隆隆,像贴着耳朵刚开过一列火车。
好险,真的好险。
那么大辆翻斗车,都没见是什么时候迎面开过来的,要不是林绢反应快猛把着方向盘从边上擦过,我们这辆小小的POLO车差一点点就成了

那只庞然大物底下一滩扁尸了。
“靠…这么晚居然还有这种车?!”直到那辆车一卷风似的在公路尽头消失成一个小黑点,回过神,林绢停下车朝那方向恨恨看了一眼。
眼神是心有余悸的,及至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向我,脸色从刚才的苍白一下变成暴红:“你!!宝珠!!!你!!!!!”
我吐了。
就在刚才车身猛一转的当口我的头一下子撞在了车背上,这一下撞得我再也憋不住了,嘴只是那么一张,胃里憋了几个小时那团厚厚的东

西几乎是同时迫不及待从我喉咙里直倒了出来。
一片绿绿黄黄,一片酸气冲天…
我在这一堆酸气冲天的东西当中充满歉意地对着她看,用我那双被呕吐折磨得泪眼婆娑的眼睛。
在离家还有半条街的地方,林绢放我下车然后离开了。
其实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虽然腿很软人很虚,但我实在是没办法继续憋在车厢那股风都吹不散的味道里头了。离开时留意了下林绢的脸色,虽然照顾到我的情绪她

掩饰过了,但表情依旧很难看,有种欲哭无泪的可怜。天知道她有多宝贝这辆车,从买回来那天“宝贝”这词就不专属于她家那个小情人

了,情人是宝贝亲亲,车是亲亲宝贝。
而我把她的亲亲宝贝弄成了一只臭鼬…
看着她一脸郁闷地开着车闷声离开,我拖着自己的包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脚高一脚低,不过心情总算是安稳了点,胃里也不觉得有刚才那

么难受了,可能是吹多了凉风的关系。
抬头看看家里那栋楼,隐在周围那些层层建筑间,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想起一直都没有联系到狐狸,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也不知

道他和那只麒麟…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不敢多想,因为想着头就开始晕了起来,我只能加快了步子朝家门口方向赶。
到家门口,不知道为啥先在窗口这儿朝里头张望了几眼,做贼似的。
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里面太黑,只能看到店里面桌子椅子都摆得很整齐,我觉得自己心定了定。伸手去包里摸钥匙,没摸着。把包拿下

来放在地上兜底翻了一遍,还是没找着。难不成是忘带出门了?琢磨着,我朝门上拍了拍。
连拍三下,里面没有反应。我加重了力道又拍了几下。
还是没反应。
怎么回事,真的没人在?
想着我绕过店门口走到客厅的窗户边,对着里面看了看。里面很黑,但路灯能照的范围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里面很整洁,狐狸专用的那

只杯子在茶几上搁着,边上摊着几份报纸,同往常一样,和我离开时没有多大区别。
于是我贴着窗用力拍了两下:“狐狸…狐狸!”
“汪!汪汪!!”叫了两声没有听见狐狸的回答,隔壁家的狗倒被我吵醒了,大着嗓门冲着天乱叫了几嗓子,被它主人从窗口一声呵斥,

蔫了回去。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空荡荡的安静,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和衣服悉悉琐琐的声音在夜风里轻响着,特别的孤单。
难道家里真的没人…
突然发觉自己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霉,从跟林绢去吃喜酒后到现在。
转身对着那条空无一物的马路。钥匙忘带,家里狐狸又不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早知道应该听林绢的,跟她回去睡一晚就好了,因

为明天她要带我去医院看我的脸。而这会儿…看样子只有干守在风里等出租车了。
真衰…
不过幸好,狐狸不在,那家伙看上去也不在。他不在就好,不然,我真要认为我是撞到衰神当道了。
边琢磨着,边抱着包看着马路,期盼着出租车快快出现好载我赶去林绢家过夜。
就那么干坐在台阶不知过了多久,身子一摇一晃开始感到发软,远远一辆出租车朝这方向驶了过来。
一下子跳了起来。
抓着包正准备奔向马路,还没迈步,头顶冷不丁飘来一道话音,在我耳边轻轻回转:“回来了?”
我一喜。
听上去像是狐狸。抬头循着声音望了过去,正想开口回应,及至看清楚二楼那道坐在窗台上的身影,我头皮猛激灵一下,然后一阵冷冷地

麻。
窗台上坐着的那个人,穿着狐狸的衬衣,穿着狐狸的牛仔裤,连身高身形都几乎和狐狸一模一样,却并不是狐狸。
斜倚着窗台一双长腿在窗下轻轻晃悠着,他看着我,手指拈着脸侧一缕银白色的发。在我望向他的同时眼里暗紫色的光一闪而过,纵身从

窗台跳下,轻轻落到我的面前。
然后侧身,微颌首,像个优雅的绅士般:“可找到驾驭麒麟的方式了么,我的神主大人。”
只是——看上去像个绅士般的优雅——而已。
我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尖叫:铘!!!!!!

第六章

话说当年麒麟私下人间造成天下大乱,而遭天谴被高人用锁麒麟困住了魂魄之后,其实两千多年以来,一直都有知道这个传说的人在千方

百计地搜寻这根锁麒麟的下落。
因为传说,得锁麒麟者,上观阴阳,下测鬼神,凡人得之能开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谓通天。还因为自古的一个说法——得麒麟者得天下。
麒麟这种既被世人描绘成一种祥瑞,又无一不在那些描绘间隐露着它们煞气的神兽,它是成就一代枭雄的圣物。
听起来相当的诱人。
但麒麟这种生物,得之,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够操控并加以利用的,正如并不是所有拥有王者之相之才的人,都能够成为一代霸主。何

况这一头麒麟,它的降临于世并非遵照天意。铘是逆天的一个罪者,对于当时的朝代乃至今后的时代,它是多余的。
因为罪孽深重并且戾气不散,它既不能上天,又不能放任它在人间不管。所以为了防止它有一天脱离锁麒麟的束缚之后,由于没有更强力

量将它约束而再次失控,在那名高人将它困住之后,神给予高人一个特权,也是个契约。
契约里约定,麒麟铘可以被人所控制,虽然它没有命定的“宿主”。在麒麟留在人间继续其刑罚的这段时间,由那名高人暂时充当“宿主

”的角色,在不滥用麒麟力量前提下掌控它,并由其亲自选择可以继承他衣钵的传人,以在他离世之后继续负责对麒麟的看押和监管。
一代衔接一代,直到麒麟回归天位。
这无形中束缚了那位高人的功德。因为对神的私加控制本身就是造孽,虽然之后这行为得到了神的肯定,但上古的规矩不能打破,于是这

罪孽令得他不得不在独自承担那一切之后,要再继续受到轮回之苦。
所以相应的回报,是准许那位高人每隔三代借自己传人的身体复生,并保留有前世所有的记忆,借以这样的方式,来兑换神承诺于人的长

生不老——那个原本并不存在的,被从古至今世人所无限向往和追求的传说。
所以说,除了当初将麒麟封禁的高人之外,也只有被他所认定的传人,才拥有主宰并控制锁麒麟的资格。其他的人,即使是无意中得到了

锁麒麟,一旦把沉睡在内的麒麟唤醒,在一定的时间里如果拿不出那位高人所赐予的驾驭麒麟的方式,那么到了时间,他会被他召唤出来

的麒麟反噬,因为他身上那根无法从血脉中剥离而去,并且时刻将麒麟牵引在他身周的锁麒麟。
反噬后锁麒麟重新回归自由,而麒麟亦将再次回到锁麒麟中沉睡,直到有一天刑满被重新召回天界,或者被高人真正的传人唤醒为其所用

。期间,任何一种力量改变不了这个契约的有效性。
这是狐狸在送我离开前告诉我的。和更早以前,我刚得到锁麒麟那会儿他告诉我的关于锁麒麟的传说相比,更详细,但又更邪乎了一点。

而那个时候我正为铘的言行而困惑不已。
铘对我说:你还有三十八天,我的神主大人。
那是他回到我家第二天,一早清醒过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综合狐狸所说的那些东西,听起来就像个天方夜谈,如果不是锁麒麟和那只麒麟本身活生生存在于我身边的话。而当时听狐狸说的时候,

别的我都没怎么放到心上去,那些什么高人了,宿主了,长生不老了…只有那个关于得到麒麟锁的人所受到的时间限制的问题,我是留了

心的。
看起来三十八天就是我剩下的找出驾驭麒麟的方式的时间,而这点时间又在林绢的老家用掉了八天,也就是说,找出驾驭麒麟的方式以避

免最后被他反噬,我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换成以往,可能我会把它当成听故事一样一笑了之。什么麒麟,什么高人,听上去就是那种小说里头都说烂了的神话故事。
可是麒麟真的存在,锁麒麟也是。
而我真实看到过麒麟吞噬东西的样子。
所以我知道,被麒麟吞噬…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形。就像那只控制人于无形的影蜃,虽然只是不经意间的一瞥,它被麒麟活生生吞噬的样

子,至今让我难以忘记。
而从没想到过这种情形有一天可能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怕吗?不知道,那会儿觉得脑子里挺乱的。但有一点我明白得很,那天清醒过来的麒麟,很可怕。一种陌生的、无法用我苍白的语言去形

容的可怕。有这么一种感觉——当时狐狸就在我身边,可是一下子因为麒麟的醒来,变得很远,而那会儿似乎周围一下子被抽空了,只留

下麒麟身上那种突然发散出来的麝香似的淡淡味道,还有他那双颜色很特别的眼睛。
直到后来狐狸把我送到林绢那儿,那种感觉才从我脑子里消失。
那时候我似乎还是比较笃定的,可能是因为狐狸的眼神。虽然狐狸有时候说话你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跟你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但我知道在

重要的事情上,他不会兴口开河。他说这件事他能处理,所以我就跟着林绢屁颠屁颠地去参加婚礼了,以为回来,一切事情也就过去了,

就像过去很多我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种种境况。
狐狸会帮我的。
可现在…狐狸在哪里。
“可找到驾驭麒麟的方式了么,神主大人。”又一声轻而优雅的话音,在我脑子里乱烘烘被那些念头包围的时候突兀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过神脱口而出:“狐狸在哪儿?”
也不知道我那句问话有没有被他听进去,铘看了看我:“你还有三十天,神主大人。”
“狐狸在哪儿?”我又问,提高了声音。
这回他听见了,因为他皱了皱眉:“那只畜生,”眼波流传,嘴角轻轻扬起:“他被我处理了。”
“什么?!”我一惊。一时忘了眼下的状况,一步跨过去凑到他跟前:“你说什么??”
他朝后退开了一点,目光对着我的衣服,眼神一闪而过的不悦。
而这同时我突然全身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离他两步开外的距离突然间朝边上斜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重重跌在

了马路中间。
一辆机车在这当口从我身边飞弛而过,朝着我连按了几下喇叭以示警告,我全身一层冷汗。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腿都有点打颤了,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走向房门,而那扇原本紧锁着的大门,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咔的一声自

动开启。
“你身上的味道很重,神主大人,”走进屋子,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轻而优雅的:“洗个澡吧,你很脏。”
我看着他的背影嘴皮子动了动。
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后又一辆车疾驰而过,卷起的风吹得我全身一个激灵,低头拍了拍衣服,我一摇一晃跟着他朝屋子

里走去。
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虽然这会儿我累得直想往床上倒。一路穿过客厅,铘就在厅里头坐着,一双暗紫色的眼睛看着我,像看着

一个肮脏而卑微的奴才。
别看他刚才一口一个神主大人,看上去温润而有礼貌,事实上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只信手捻来捻去的蚂蚁。虽然有契约在身,我这种状况拿

狐狸的话来说就是——对于人,控制不住麒麟之前,就只有被麒麟所控制的份。你不得不听他的话,哪怕你心里再不乐意,麒麟就是这样

一种跋扈的生物。
而它们愿意放低姿态来控制你,已经算是对你这个人最大的恩惠,自古有多少人在“荣幸”见到了麒麟降世之后化成了飞灰,就因为入不

得麒麟大人的眼。
这话也是狐狸说的。
有时候觉得狐狸知道的东西真多,虽然他也不过就五百年的道行。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我想他大概几百年里没什么

事做,除了修行就是拿这些故事当乐子了吧。
一头钻进卫生间,开了灯拧开水笼头。灯光扎得眼睛有点疼,揉着眼睛往镜子前一站,没仔细看,已经被自己照在镜子里那道影子给吓了

一跳。
乌漆麻黑一张脸,痨病鬼似的。几天没吃好睡好以至颧骨下的肉都陷下去了,可是从太阳穴开始往下一直到下颚那块边缘地带却都还肿着

,那种似胖非胖的古怪样子,冷不丁看上去,好不吓人…一双眼睛就别提了,蒙猪似的两坨鼓胀着,中间泛着透明发亮的红,边上一圈铁青

色的黑。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想起之前这张脸一直被铘盯着看,没来由忽然沮丧起来,而且这沮丧几乎一时压过我身体的不适和对铘的恐慌。
根本性地忘了铘是只麒麟,他是个男人,一个好看得让女人都会因为他的美而感到嫉妒的男人。然后突然意识到,即使在这种时候,面对

的是这样一个人,女人虚荣的心理居然还是比性命更加重要一些。我的天…
不过沮丧只是一小会儿,身体的警告很快又让我回到了现实。
一路上的颠簸加上后来的呕吐,之后又被靠近铘时那一下突然的撞击,原本在铘面前可能太压抑自己了,所以没怎么感觉出来。这会儿放

松了小半会儿,那些难受团在一起连本带利地回来了。一时难受有点得想放弃,蹲在马桶上坐了会儿,缓过劲勉强脱了衣服往冲淋棚里一

站,等那些热水一把把刷在我身上,这才感觉全身的难受劲似乎缓了一缓。
从受伤生病到现在,我都还没好好洗过一次澡呢。
洗澡有点难度,因为受伤的关系。
小心翼翼避免水冲到那只受伤的手,一边小心给自己涂上沐浴露,感觉自己像是在避雷。不过那只手愈合得还挺好,虽然小镇上的医生说

我发烧是因为伤口发炎引起的,事后证明他的话是错的,在拿着可笑的幌子忽悠我们。
明天差不多就可以把线拆了吧,翻开纱布朝里面看的时候我心里琢磨。那些线把我的手缝得像只蜘蛛网似的,但愿拆线不会太疼。不过谁

知道呢,最近我实在是有点够背的。
重新贴好胶布把纱布遮好,我把满是肥皂泡的手腕放到花洒下头去冲,刚把泡沫冲开,准备换只手,一眼瞥见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隐

隐一层淡青的颜色,在我手腕上随着泡沫的消失而逐渐清晰。
不确定那是什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脏东西。用手搓了半天没搓掉,对着光线照了照,好象是块淤青。
挺长的一块淤青,沿手腕而下,大约有五六公分的长度,但我想不起是哪里碰的了,而且手指压上去,也感觉不到疼。于是也就没再继续

注意,我低头继续冲身体。
冲着冲着,觉得水有点过烫,我把凉水调大了点。似乎没用,因为水依旧挺烫,于是伸手把凉水开关调得更大。这一下又似乎有些过了,

因为水温一下子低了下来,甚至直往凉里走了,我忙转过身。想把凉水笼头往回拧,手还没摸到笼头把,花洒里那股水陡然间一冷,又在

同一时间里骤然喷出一股滚烫到沸腾般的水来!
我一声尖叫。
一时不知道应该是去关热水还是把凉水开得更大,那些烫得像一把把针往皮肤上扎的水,劈头盖脸朝我身上浇过来,而我唯一的反应就是

朝冲淋棚外直跳出去!
脚落地,被地板上水一滑,整个人砰的一下就栽到地上了。
膝盖撞地,然后是肩膀。
那一下真的是重,因为当时根本毫无准备,而且边上除了马桶,连搭个手的地方都没。一下子跌得人都闷掉了,等反应过来,一片鲜红的

血已经顺着脚底下的水花团似地漾了开来。
很大的一片,衬在雪白的瓷砖上面红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刺眼,而同时发觉自己这条腿已经没办法动了。躺在地上歪着头看着我这条腿,腿

朝一边拧歪着,用着一种相当别扭、而我一点都没有知觉的姿势。
“咔!”正脑子一片空白地在地上抽搐着,脖子后一凉,卫生间的门被推开。
门就撞在我的头上,我一声闷哼朝里缩了缩,再抬头,就看到铘站在门口,一手搭着门把,一双眼睛沉默着对着我看。
我当时就呆住了。浑浑噩噩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片刻就见他一个转身,反手带门像是要准备离开。
眼看着门就要在他身后合拢,他的脚步却突然一滞。
因为我的手抓在了他的脚脖子上。
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依旧是安静的,事不关己的安静和淡然。
我在他那样的眼神里嘴巴蠕动了半天。然后一把把他的脚踝抓得更近,在他试图抽离的时候,总算从嘴里憋出几个字来:“我要去医院…

第七章

“医生,化验报告出来了吗?”
“还没收到呢。”
“…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都几天了。”
“你这种化验需要的时间多一点,不要担心。”
“哦…”
这段对话,几乎已经成了我入院几天以来的例行公事。
住了四天,等了四天的化验报告,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这种类型的化验特别麻烦,还是化验的地点和别的都不一样,我到现在都没等到这个

报告。不过脸上的肿在这几天连续的吊针下,和我手背上被针扎出来的青肿成正比地消退了下去,至少这一点,让我安心了不少。
四天前的凌晨三点,我被送进了这家颇具规模的市中心医院,当然不是铘送我过来的,而是我爬到客厅打电话把林绢叫到家送我来的。
说真的,当时想把那只麒麟杀掉的心都有,因为根本没想到在那种状况下我居然会被他丢下不管,而且面对那种状况的我,他甚至连伸手

扶我一下的念头都没有。就那么转身走了,在我刚求他送我上医院去之后。干脆直接得让我有点想不通。
总想说,就算再不把人当回事儿,好歹有点同情心吧,至于做得那么绝吗?后来想想,也许我是过于高估了这只麒麟在人类外表下面所存

在着的那一些可能存在的人性,或者根本就不应该以“人”的行为和思想来要求他吧,不过也正因为此,我在卫生间被他撞上那种样子后

那瞬间的窘迫,后来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发觉那就跟被阿狗阿猫撞上没什么区别。
被送到医院那会儿,我的腿肿得伸都伸不直,腿上的伤口被缝了四五针,膝盖和小腿骨严重错位。
不过这并不是造成我住院的根本性原因。
医生在对我全身做过检查之后,决定让我留院治疗的主要原因是我身体的过敏,以及身上没有完全消退的热度。他们在我的血样报告里发

现,导致我脸和眼睛过敏成这样的原因似乎并不单纯是青霉素,还有些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需要更进一步的化验和观察。
虽然听完医生的说法以后,我挺害怕的,因为得过病的都知道,看病最怕医生说不清楚你得病的原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就意味着

根本确定不了你病的危急程度,也没办法完全对症下药。不过躺在医院病床上之后,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输液从点滴管里一点一点输进

我身体,心还是稍微定了定的。没别的原因,虽然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医院的气氛和味道,但是有了病,而且还病得不轻的时候,这地方比

什么样的环境都能让人觉得安心。
说起来,这几天多亏了林绢的帮忙了。
从帮我挂号,到陪我化验,取报告,找病房,安顿我直到一切都搞定…我都不晓得如果她不在的话我该怎么办。我甚至连住院申请都不知

道该怎么领,该怎么填。每每看着她风风火火地从这个服务台冲到那个服务台,一边看着化验单一边跟人谈着病房的事情,真觉得挺佩服

她的。虽然说一起上课,一起逛街,一起腐败了那么多日子,常常的只看到她懒散而没有任何责任心的一面,她在医院里的这样一种样子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通常,林绢每天会来看我两次,上午和晚上,给我送点骨头汤什么的,顺便陪我聊会儿天。她不在的时候挺寂寞,因为整个病房只住着我

一个人。
说起来似乎住院也分淡季和旺季,我住的这段时间正好是入院淡季,空出个房间我一个人用,单人套房似的让周围路过的病人都羡慕不已

。不过我知道,羡慕归羡慕,真要让他们跟我换,还未必就有人乐意,因为这房间的优势只体现在白天。白天它够清净,够独立,这和其

它被人来人往探病的人堵得有点拥挤的病房比起来,看上去别样的美好。不过到了晚上,这美好难免就变得有点诡异了。
林绢说这家医院的停尸间和住院部是一体的,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那时候是我入院的第一天。坐电梯直上十七楼,当时就我和她两个。

医院的电梯是比较老的那种,听说都用了十多年了,所以铁腥味挺浓的,加上头顶那盏不温不火的白炽灯,种种因素促成了林绢某些方面

的感觉,所以电梯刚朝上爬了会儿,她就在老电梯嗡嗡的声音里,煞有其事地指着B2那只按钮对我说:“喂,宝珠,他们都讲这层楼里是

放死人的,嘿嘿嘿…”
说的时候还眉飞色舞的,不过…如果她当时要能看得见她说话时那个站在她后面一动不动的身影,我不晓得她是不是还能继续笑得那么高

兴。
后来那电梯突然就停了,停在十楼,那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等了半天没见它恢复的动静,于是推着我绕了半层楼到了第二个电梯的地方,

可巧,那部电梯居然也停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办法只能叫了几个人一起把我抬上十七楼,而整个过程,那个电梯里站在林绢背后的

身影始终在我们后面几步开外的距离,影影绰绰地跟着,整张面孔在楼道惨白的光线里看上去模糊不清。
后来就住进了这个房间,而那个身影在我进了这房间后的一瞬就再没出现过。
以为视野里就此清净了,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并非这样,那天的遭遇,其实不过是个开始。
从那天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开始,每天晚上关上灯,我总会看到边上那张空床上有个女人躺在那里。
有时候脸朝天,有时候侧对着我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些谁都听不见的话。虽然也不是不知道,对这样的东西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

,可是无视这种境界不是说说就能达到的,尤其是不得不一个人被迫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
有一次被吓坏了,因为一睁开眼,那女人就躺在我的边上,歪着头对着我看。然后就感觉鼻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来了,仔细看,原来

是她嘴一开一合后从嘴里喷出来的一丝丝的冷气。
当时我吓得一下子就滚下床去了,落地的时候绑着石膏的那只脚还吊在床架子上,疼得我眼睛发黑。
而事后都还没办法和林绢或者医生解释。
只能说自己倒霉吧,反正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被林绢视作绝对的撞到天煞星下凡了。为此她还从庙里给我请了个符回来,据说开过光的

,不过也只能摆着看看而已,这年头商品时代,也亏她还信这种庙门口几块钱一个的符都是和尚开过光来的。
后来倒也开始慢慢习惯了这种环境,有姥姥的珠子在,那些东西也就是能在你眼前显着,只要不存心招惹,倒也是相安无事的。而那段时

间一直都没看到过铘的出现,也没有任何狐狸的消息。
不过奇怪的是,有次晚上我好象梦见铘了。
那时候我正朦朦胧胧对着对面床上那个女人磨牙,突然发觉她不见了,然后闻到一种庙里檀香似的味道。淡淡的,慢悠悠在鼻子尖绕动,

怪舒服的。闻着闻着就想睡过去了,那当口翻了个身,就看到窗玻璃外头一道身影晃了晃。
当时人迷糊着,也没怎么留意。后来醒了一个人躺床上没事干的时候又想了起来,自己琢磨着,感觉有点像铘,主要是因为那把头发——

那个出现在窗外的身影是背对着我的,长短没记得太清楚,只记得那把头发颜色很亮,在走廊的灯光下,好象水银似的流着光。
也就在那天晚上之后吧,确切的说是第三天晚上之后,到第四天早晨醒过来,睡饱了的我发觉自己精神好了很多。照镜子发觉自己的脸也

开始消肿了,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消了很多。
而我的“霉”似乎也因着进了医院一直躺在床上没法动,所以告一终止了。烧褪了,腿只要挂在架子上不动也感觉不到痛,脸上的肿现在

也开始在慢慢复元中…期间没有出过任何别的意外,除了那份迟迟不到的血样报告还让我挂着心,还有我手臂上那块看上去像乌青、可摸

上去不痛也不痒的东西。
不过就是那个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慢慢消失。发觉到的时候它至少已经有一半已经看不太清楚了,所以虽然它的出现挺古怪,但我

还不至于太担心。
于是开始琢磨,这倒霉倒到现在…应该是到个头了吧。事实上这两天在医院里给我的感觉正是这样了。于是安安心心地养病,并且开始为

了别的事情而开始挂心,比如狐狸的行踪,还有铘给我定下的、已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期限。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第五天,第六天…
血样报告一直没来,而我也似乎刻意忽略似的把它从我脑子里剔除,一心只盼着早点恢复好早点回家,早点回家好早点和铘认真地谈一次

,去问问他,他嘴里所谓的对狐狸的“处理”,到底是把他怎么“处理”了…
而那个驾驭麒麟的方式,我又到底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该怎么样去找。
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我要去关心,多到在我脚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我这阵子以来身上的“霉”。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说真的,打从那人的出现,我才发觉这世界上,霉这种东西,没有最霉,只有更霉。而之前我也一直都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生物

她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叫做‘钱’的女人。

第九章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好象有很多人在我床边走来去,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以为是护士过

来给我吊针,所以没怎么在意。翻个身继续睡,睡着睡着,就感觉边上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
眼睛睁开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床边上。
个子很高,头发很长,一张脸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白。见我看向她,她弯下腰脸朝我凑近,不一会儿我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在了我的

喉咙上,一下子觉得透不过气来了,那东西缠得我很紧。而我全身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看着她默默盯着我看,然后突然咧嘴对我一笑。
那双嘴唇是鲜红色的,就像几十年前那种口红千篇一律的颜色,我一个激灵,眼睛再一次睁开。
床边的女人不见了,事实上我的两只眼睛正对着的不是床边,而是天花板。
原来是梦。
醒过来人还在不停喘着气,感觉喉咙里卡卡的,于是一个劲地咽着唾沫。这当口林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叽里呱啦地叫

:“中啦??真中啦??”
一下子想起了我捏了一整晚的那张奖券,我一兴奋,不到几秒种就把那梦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在林绢的陪伴下我向医院告了假,和她两人一吃好午饭直奔那家西饼屋。通过身份验证,签字,公正等等一系列繁琐的手续之后,捧

着那张六位数的支票回到医院,那个美啊。
回到家开始“分赃”。正说到她拿几我拿几的当口,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邻居王大伯。
电话里他声音听上去很急,而且周围相当的吵,好容易等他找了块比较静的地方,就听到他用他那双几乎高过九十分贝的音量在手机那头

对着我吼:“宝珠啊!不好啦!你家出事啦!!着火啦!!!!你家怎么就一个人都没有啊!!胡离呢??快让他回来看看啊!!!!”
我当时一听就傻眼了。嘴上还带着算钞票时兴奋的笑,看着边上等着我的林绢,两只眼睛都有点发直了。
然后再次跟医院告假,坐着林绢的车直奔我家。
到家用了将近一个小时,虽然医院离我家其实并不算远。
从离家两条马路远的地方车就开始堵了,一路上消防车的声音,警笛声,车鸣声,把原就不算特宽的马路上弄得一团糟,直到我家的那条

街,汽车根本就没法子动了。一路上全是车子和人群,隔着老远就看到一团团黑色的烟在我家上方那块天空上盘旋,我在林绢的搀扶下一

拐一拐走过去,经过交警拉出来的警戒线,来到家门口一看,脚底心一下子就发软了。
整个店面几乎已经烧没了,一半尸骸似的倾塌在被烟熏黑的人行道上,一半一片乌黑,靠着后面房子的支撑勉强站着,挂满了粉对着天扑

哧哧冒着烟。所幸我住的房子和左右的邻舍都没被这把火所波及到,虽然整个房子都被熏得分辨不出颜色了。
之后怎么离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当时脑子一团乱麻,虽然边上人都试图把我从火场边上拉开,我硬是在那里站到了天黑,看着

那些消防队员在里头收拾残骸,看着那些经过我和狐狸的手一点一点装修出来的东西在废墟里模糊成一团的,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味道。
后来实在站不动了,才在林绢和一名警察的搀扶下回到了车里。一进车人就瘫掉了,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好的,店怎么就着火

了,铘呢?而这场火为什么早不烧晚不少,偏偏就在我刚抽到了一等奖的时候烧。
回到医院,林绢说什么也不肯拿那笔属于她的奖金了,硬是把那张支票塞给了我,又陪着安慰了我一会儿,眼看着手机快被她“老公”发

来的短信挤爆,这才回家。
她一走我就把自己窝在了床上,说不出的感觉,那家店是从我姥姥那辈起就经营了的,没想到才装修好不多久,它就给烧了,这个每一个

角角落落都留着我从小到大无数记忆的地方,就这么没了,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胸口一鼓气因此而淤积着,难受得很,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听到消息过来想安慰我的病友,见我这个样子,停了不到片刻也就走了,

病房里异样的安静,静得让我很想哭。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铃又响了,轻快响亮的声音毫无防备地让我不由自主浑身一震。
有那么瞬间我多希望是狐狸打过来的,接起来一听,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喂,你好,宝珠小姐么?”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应了声:“对。”
“我是大西洋保险公司的,关于您家里所发生的意外,我们深表遗憾。另通知您,经过查实,您家里的火灾是由于别人的人为因素所造成

,现在警方已将此人逮捕。因此,您将获得除那人的赔偿外,全额的房屋意外保险金,金额数为五十万…”
后面还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觉得当时脑子里空落落的,穿来插去我家那片烧成焦碳的店面,还有那陌生女人吐出“五十万”时那柔和嗓音的悦耳。然后,两只眼睛

对着面前的枕头一个劲地发呆。
“对不起…”正昏昏沉沉把手机关上,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话音:“请问,这里是1707么。”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声音很低,几乎有种细弱游丝的感觉。我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
门口站着个人,瘦瘦高高的个子。最近降温了,很多人都穿上了比较厚的外套,他还是件单薄的白衬衫,一条白色的薄裤子,这让他整个

人看上去也单单薄薄的,几缕细软的短发拂在额头上,漆黑的色彩让皮肤看上去有点苍白。
看上去有点眼熟,好象在哪里见过。思忖着我爬起身,整了整衣服:“这里就是1707。”1707是我的床号,有时候我的病友也用它来作为

我的称谓,可眼前这个人虽然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找我。
“1707,”听见我的回答,他微微一笑,朝里走近了一步,目光在病房里一圈扫视:“你还好么。”
下意识点点头。
他又笑,转头将目光再次对向我,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他一双眼被眼眶轮廓的阴影所掩盖,看上去青黑色的一团,以至除了他嘴角

勾起的弧度,我看不出一点他真实的神态。他说:“宝珠,你陪我么。”
莫名而突兀的一句话,我一呆。
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也同时想起了说这句话的人,他到底是谁。
他是那个在林绢老家连续碰到过三次的男孩。每次看到他都是一身白色的衣服,而且他给人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怪。而他这会儿怎么会在

这里,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床号的。
正愣愣对着他看,一位病友拎着袋水果从门外走了进来,径自来到我面前,把袋子朝我扬了扬:“1707,我爸爸刚给我带来几只柚子,要

不要一起尝尝。”
我抬头看着她,一时忘了合上我的嘴。
她是从那男孩身体上直接穿过来的,就那么笔直笔直地穿过他的身体,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而她对此根本毫无知觉。
而那个男孩在她从他身体穿过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一晃间的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他曾经存在过的迹象,仿佛之前他的出现、他和

我的交谈,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可他明明不是鬼啊…否则我没理由看不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忽然想起了那句他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你陪我么?
而这句话又到底代表着什么东西。
脑子里因此而乱作一团,而那位病友对此是一无所知的,歪头对着我笑,手里还晃着她那袋喷香的柚子,于是不得不僵着一张笑脸站起身

,把柚子从她手里接过。
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把水果刀,刀子是林绢的,瑞士军刀,刃薄而长,我一直取笑她是拿来杀人的。也因此每次用的时候特别小心,小心地

用消毒纸擦了擦干净,小心地抓起一只柚子,在它厚厚的皮上划了一刀。
一刀下去用力猛了一点,刀刃歪了下差点割到我手上,我的手一抖,柚子扑地跌到地上,滴溜溜打着转朝门的方向直滚了过去。我忙跑过

去捉,却忘了自己的脚上还绑着石膏,一脚下去又急又重,只觉得脚上钻心地一疼,冷不丁身子就朝前一斜,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好。
那病友就站我在面前。
一眼看到我撞过去,促不及防间急急伸手过来扶我,却没看到我手里那把裸着刀鞘的利器正对着她的方向过来。
一头被她接进怀里,刀同时也送进了她的身体里,我听到她嘴里发出一声尖叫,而我在这同时也尖叫了起来,叫得比她还响,因着一种无

法抑制从心底急泻而出的恐慌:“救命啊——!!!!”

第十章

在距离手术室一条走廊远的地方蜷了大半夜。
想知道那位病友的情况,可是不敢过去等,因为怕看到她爸爸那张苍白的脸和难以名状的眼神。那是种想揪着我暴揍一顿,但又被种种因

素束缚而用力隐忍起来的僵硬。所以我只能在这个她家人看不到的地方坐着,小心留意着那边传来的每一点动静。直到早班阿姨拎着水桶

开始刷地了,我才在昏昏然睡去。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一些脚步声在我周围一阵接一阵地响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道雪白的光猛地刺

醒。
睁开眼就看到周围呼拉拉围着一大摞子人,手里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炮筒”对我一个劲猛亮闪光灯,一只只围着各色标志的话筒争先恐

后塞到我面前,就差没塞进我嘴里。
我当时就呆住了,这么一大群围着我不停说着话,摁着照相机快门的人,他们是记者。
“请问宝珠小姐,对于新东集团董事长给你留下的这笔遗产,你有什么想法。”
“听说你们以前从没见过面。”
“能说说他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你一个人的原因是什么吗。”
“宝珠小姐,听说你昨天刺伤了你的病友,是不是能谈谈这件事。”
“宝珠小姐,问个比较直接的问题,请问你和林韩森董事长是什么关系,外界说你是他失散很久的女儿,是这样吗。”
“宝珠小姐…”
“宝珠小姐…”
一个又一个问题,我脑子一团糊涂…
直到半个小时后被医生和护士强制送回病房,从他们的口中,我才多少明白了一些这个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
就在昨天我失手刺伤那个病友不久,电视台播报了这么一条新闻——坐拥新东集团这个价值三十亿美元企业的大商人林韩森,在当天上午

十点二十分的时候因病在家去世。去世后其律师公布了他的遗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他所拥有的将近三十五亿总资产里,除了捐献给

慈善机构的2.5亿,其余资产全部留给一个叫做宝珠的女孩。他唯一的儿子在这个遗嘱里分文未得,仅被保留一家由他儿子自己斥资组建

,新东集团入股但仅在其中占了10%股份的软件公司。
那个叫做宝珠的女孩就是我。
在我坐在医院冰冷的凳子上等着那病友手术消息的时候,我所有的资料已经被那些嗅觉敏锐的记者挖了个底朝天,差不多就在那女孩手术

结束被从病房里推出来的同时,那些记者已经赶到医院,又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我的身边。
一个凭空得到三十亿资产的平民女。
一个刚刚失手刺了病友一刀的凭空得到三十亿资产的平民女。
这是个抢新闻的年代。
而这一切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病友没事了,我心里头那块大石头落下了,可这凭空而来的三十亿砸得我已经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了。
第一次被钱砸到,是十五万奖金,那个数目刺激得我肾上腺素集聚分泌。那一次是绝对的兴奋,兴奋得差点没有上窜下跳,也因着那阵子

接连的霉运,我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喜极而泣的感觉。而第二次被钱砸到,那个砸了我的数字一下子跳到了五十万。可是我的店

被烧了,于是面对那个数字,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谁想到短短不多久,我再一次被钱砸中,这一次,数字直接大跃进到三十亿。
即使是天塌下来都比这消息真实的事实。
而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听到这个数字后的感觉。光三后面那一串零就够我数上老半天,这么一大笔对我来说简直天文数字

般的财富,被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人死前一句话,就那么莫名其妙到了我的手里。
而当时我唯一的反应是——这是真的吗?这会在我未来的日子里给我带来些什么?
太大的幸运,有时候你感觉不到那是种幸运,取而代之的是种惶恐,一种不知所措的惶恐。
我感到惶恐,一种从后脑勺直到脊椎骨森冷冷一阵的感觉,在乍然得到这条爆炸新闻般消息的瞬间。而我很快也就知道,在那瞬间我所感

觉到的惶恐,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在隔天早上,我在晨报上看到了关于我的那条新闻。足足占了报纸半个版面一条新闻,上头那条巨大的标题看得几乎让我吐血:亿万财

富继承者宝珠,刀捅同院小病友。
我当时脑子腾的一下就热了。
我靠!这叫什么事?!这就是我昨天对那些看上去热情无比、对我表现出无比同情和关心的记者们所说的东西吗??整个儿都彻底变了个

质了!
不过细看内容,却倒也属实。把我如何不小心失手用刀伤着了那个女孩子的事都写明白了,而那点内容几乎就是一笔就带过的东西,偏被

扣上这么个让人悚然的标题,并且这名不符实的东西所占的篇幅,硬是比内容大上三分之一。
一时间我的病房快成动物园了。虽然门被锁着,外头被护工门拦着,仍有不少的人影在我门外晃动,有看热闹的,也有想抢点新闻或者照

片的记者。阳台外就更别谈了,我不得不换了张床,以防止有人会砸破了窗从外头闯进来。
乱,这是当时唯一充斥在我脑子里的感觉。
很快除了那些记者和看热闹的,又一批不速之客来到了我的病房,而这些人是不得不放进来的,他们是那个莫名送了我这偌大一笔财富的

男人的律师团、理财人、顾问,以及新东集团各色高层。
清一色的西装革履,清一色咄咄逼人的表情。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们是过来强迫我拒绝那条遗嘱的,而事实上,他们只是在用最快的

手续办妥了遗产转交手续之后,又用更快的速度为我指定了我的律师,经济人,理财人,顾问,还有很多很多我说不上名来的等等人。
他们就像安排着自己家小孩似的安排着我的一切。
这是种相当奇怪的感觉。他们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安排我的事情?他们有什么权利来自作主张地安排我的事情??没有,可问题就在这里

,明知道他们无权对我进行任何的干涉,偏偏在他们这样自作主张的行为中,我始终找不出一点抗拒的力量。甚至连请他们出去的勇气都

没有,在看着他们自顾着交流,然后时不时做出一些与我有关,但完全漠视我同意与否的决定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那遗嘱里的继承人是我,而这些人依照遗嘱的安排,应该说都成了我的雇员,可他们的打扮他们的谈吐,硬

是让我有种强烈的被压制感。好象突然间我就多了一群管理者了,而我在这些管理者高贵的仪表和身份前卑微地抬不起头。
就在我云里雾里地随着他们木偶般摆布的当口,医生来了,带着种凝重的表情。
和那些人耳语一阵请他们从这里离开,他关上病房的门,然后转过身,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打开,送到我的面前:“按理,我们不应该

第一时间对你说,可是我们在你这边找不到一个至亲的人,所以,还是知会你一声吧,不过你听了以后也不要太有情绪,很多人都碰到过

你这样的情况,但最后结果是没事,所以你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听着他这一番话,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自己的嘴角一定很僵硬,在看清楚他手里那张纸头颜色的时候。
那是已经快被我忘记得一干二净的我的血样报告。从验完后,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们这张报告出来了没有,而他们始终回答,没那么快。还

没有。
而这会儿它突然出现了,捏在医生的手中,他的话和脸上的表情让我的心脏猛地一激灵。
“宝珠,”手指不由自主变得冰冷,我盯着他手里这张纸,然后听见他继续道:“你的血样报告出来了,我想你还需要在医院继续逗留更

多一段时间。”
谈完话,一声不吭看着医生从我病房离开,之后直到夜幕降临,没再有人进来过。
事实上我也不确定那段时间到底有没有人来过,因为整段时间脑子始终处在一种真空的状态,空白得听不到一点声音,也看不见除了眼前

那一大片墙壁之外其它任何东西的存在。
我甚至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那种极度恶劣的感觉,那种让浑身冷得直发恶心的感觉。
医生说血样报告其实在我验完血的第三天就出来了,之所以直到现在才正式拿来给我,因为当时在我血液里发现的问题,对于我对于医院

本身,都是相当严重的。为慎重起见他们又做了几次更细致的化验,直到确凿它的准确性,才拿来当面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说我血液黏度偏高,进一步检测得出来的结果,无论红细胞压积,全血高切粘度,纤维蛋白原定,还是血沉,都高出正常人比例很多。
换言之,我得了癌症。
被三十亿砸到头不到一天,我被医院宣判了死刑。一个恐怕是我这辈子所能撞上的最大的财运,一个,是我这辈子所能承受的最大的厄运


冰火两重天,有没有谁的经历能比我更贴近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当天晚上。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关灯的时候门外还在排队打饭。很热闹的声音,说说笑笑,都是平时听得耳熟的东西。
“最近脸色好看多了。”
“什么时候拆线啊,还有没几天要出院了吧。”
“今天胃口不错。”
“1723,脚还疼不疼?”
“哎呀,到底是小姑娘,恢复得真快啊…”
一句又一句,隔着门清晰地传进来,那些平时也经常加入的谈话,这会儿听上去两个世界似的陌生和遥远。我捂在被子里,手和脚都蜷着

,可还是觉得一个劲的发冷。于是把头闷在被子里,想不去听那些声音,想不去因为那些声音而响起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想快点睡着

,然后第二天睁开眼,发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什么店烧了,什么三十亿,什么全血高切粘度过高,什么癌变…
可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觉。
那滋味火烧火燎似的难受。
随着外面声音逐渐散去,四周再次被医院特有的寂静所覆盖。
身上的冷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反而更重了些,冷得脚底心发疼。于是心里头那股难以名状的恶劣感更强了,随着那股冷一点一点挤压着

我的心脏,而医生那些话车轮似的在我脑子里不停旋转着,无论我怎么抗拒,一遍又一遍强迫我回忆着它,咀嚼着它,吞噬着它,又转化

成一种更加凌厉的冷,毫不客气地穿透我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次又一次在我心脏和四肢间划过。
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窒息。
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在外面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抬眼朝边上看了一眼,就看到见边上那张床有道身影横躺着。
瘦瘦长长的身体,散散长长的头发。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侧头转向我,那双眼在夜色里几乎模糊成一团,黑漆漆,只有两道深深的眶在眼窝里凹陷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深。
一时间的心跳加快,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撸了撸肩膀上的被子闭上眼。
这个几乎每晚熄灯都能看到的身影,我已经见惯不怪。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脸有点冷。
不知道哪里来的冷风一丝丝吹在我的脸上,很细,但冰得让鼻子尖微微发麻。我忍不住再次睁开眼。
然后感到自己心脏收了一下。
头顶一双眼睛漆黑成一团压在我正上方,在我盯着她看的同时目不转睛看着我,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我想是不是自己又厣住了。试着动了下肩膀,很快发觉身体不听使唤,想发出点声音,可是刚张开嘴,突然感觉到自己喉咙口冰冷冷一凉

,然后一紧。
这感觉和中了十五万后的第二天早上做的那场梦感觉很像,可这会儿似乎更真实一些,因为我可以听到我呼吸的声音,还有隔壁病房低低

的说笑声。我再次尝试动了动手指,但手指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只感觉脖子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越来越紧,我开始用力挣扎起来,极力地

试图通过喉咙发出点声音,可除了剧烈的喘息声,什么都发不出来。
头顶那身影慢慢升高了,在我用力挣扎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整个儿朝下俯着,静静对着我的脸,身体悬在床头,两只手垂在我脸两边,一

动不动看着我。
就在这时我感到脚下冰冷冷毛乎乎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动。
用尽所有的力气让自己的头稍微抬起一点,我匆匆朝脚板前看了一眼,就看到脚跟处的被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着,随着那种毛糙

感觉的游移一上一下起伏,慢慢一团漆黑色的东西从我两只脚中间钻了出来,而我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猛地崩裂。
那是颗头颅,从被子里滚落出来的同时在我脚跟前打了个转,一骨碌转向我,是一张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碾过后残缺了一半的脸。另半张

脸以一种奇怪的样子朝那块被碾的部分凹陷着,靠近鼻梁部分一只眼球直愣愣对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就像我头顶那双和夜色模糊成一

团的眼睛。
我条件反射地一蹬脚。
很用力,把我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给蹬开了,一股冷风瞬间包住了我的身子。冷得一个激灵,再朝下看,那颗头颅不见了,我刚想趁势伸手

去拉脖子上紧紧缠绕着的那样东西,冷不防一只手从床边直拍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是两只,三只,四只…
越来越多的手,我看得一时忘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等我从这一刹那的僵直中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无数只苍白的手压制住了,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手,一只只横在我的床

上,手腕以上部分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
脖子被勒得透不过起来,而这当口,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以前也不是没被鬼压过床,但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的,这已经不是精神上的袭击了,这些从这医院地下一层而来的东西,以往只是远远安

静地在某个角落,或者更近一些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朝我看,今天直接近我的身了!这是怎么回事?!姥姥给我的珠子对此怎么会没有一点

点反应?!
很多的问题,可是根本来不及在脑子里好好整理,只觉得太阳穴两边鼓得快裂开了,我的脖子被那个冰冷的东西紧缠着,一点点收紧,又

以一种明显可以感觉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往上提。几乎感觉自己的头要被从脖子上拉下来了,可我所能做的只有用力张着嘴,僵在床上一动

不能动。
突然脖子猛地一松,在我眼睛已经开始朝上翻的时候。
一大口空气蓦地灌进喉咙里,呛得我一阵猛咳,这同时身体一下子自由了,我整个人被这阵咳嗽震翻到了床底下。
一时眼泪鼻涕呛得我眼前一团模糊,匆忙间用手把眼睛擦干净了,一抬眼就看到床底下一团漆黑的东西朝我这里倏地袭了过来,只觉得半

边身体冷不丁地一寒,条件反射地低下头,那股寒气消失了,而床底下亦是空空荡荡,连床单都没有飘动一下。
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原本蠕动得蛇一般那些一条条盘横在我床上的手不见了,像是从来它们就没有真正出现过,只有我那条被子扭曲着,被我的动作拱成一团

,一边朝下垂着,有气无力斜搭在床铺边缘。
沿着床再往上看,我的身体不由自主震了一下。
那个悬在我床头的女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手和脚反扭在身后,头以一种别扭的方式朝天仰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住了她那

把凌乱的长发。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在我床头上死命扭动着,嘴开合得很厉害,可是嘴里依旧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突然她的身体触电般一震,两眼朝下一翻死死盯住我,伸长了脖子朝我方向猛地一倾。
我一呆。
没反应过来,她的头再一次朝上翻了起来,脖子被迫绷得很紧,隐隐上下波动着,似乎里头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透过脖子上那层皮朝外破出


片刻咯的一声轻响,她的脖子裂了。延着下颚到胸口一直线破出道笔直的口子,一只手从那道口子里慢慢伸了出来,修长的指尖带出一股

漆黑色的雾气般的东西,然后掌心朝上轻轻扣住那女人极力挣扎着的下巴,朝边上一拧。
那瞬间我似乎听到空气里一声尖锐的嘶叫。
很轻,也很远,但让人不由自主全身一凌。只觉得耳膜微微颤了一下,在那声嘶叫声过后,我看到那女人一直挣扎着的身影不动了,从身

上那道笔直的伤口开始,越来越多的黑雾由里面喷涌而出,慢慢的那身体在这些急速而出的雾气里融化了。事实上我也不确定该用怎样一

种说法去形容她当时消逝时的模样。就像融化了似的,她身体那种一点一点黏液似的从半空流淌下来,又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雾气般嘶的

声消散的感觉。
黑雾散去,床头站着道身影。
高高瘦瘦的个子,银色长发在窗外灯光的照射下隐隐流动着淡金色的光,他低头揉着自己的指关节,细心而闲雅的样子。直到片刻后意识

到我的视线,抬眼扫向我,对着我微微一笑:“你让我失望了,神主大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回到床上。没有接他的腔,因为没听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打算在这里继续留多久。”不以为意,他又问。身影一转已来到我的面前。
我朝后靠了一点。
铘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味道,很香,像庙里那种被香熏久了而自带的那种气息。挺好闻的味道,可是当它和刚才那种消散在空气里的黑雾

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时候,那是种让人觉得莫名抗拒和森冷的感觉。
正如他眼睛里流动着的光泽。
没等到我的回答,他那一双暗紫色的眸子始终注释着我的眼睛。磷火似的焚人。于是我不得不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


他挑眉:“你还有十五天,我的神主大人。”
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原本已经低下的头再次抬起,看了看他。
似乎这是第一次,我能这样直接地对着他的眼睛看。
以前从不敢,即使是在他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始终认为铘的眼睛很漂亮,但也很可怕,因为这种诡异而稀有的色彩,所以和他说话从来

避免接触他的眼睛。
而这次我久久地和他对视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据说人的心理压力承受到一定的极限,人的胆子就会变得无限。我不知道我目前的状况算不算是这样。但我知道一点,他刚才那句话说得

低而温和,可是突然间把我之前压在心里头那些极度恶劣的感觉又引燃了,像一团火,漫不经心落到一丛撒了油的干柴,于是轰然一声迅

速燃烧开来。
半晌,我朝他点点头:“不如现在就把我吞噬了吧,铘。”
他的目光微微一闪:“为什么。”
“十五天里我绝对找不到驾驭你的方式。”
“这个,十五天以后麒麟自会判断。”
“那么至少可以把狐狸的下落告诉我吧。”
“狐狸?”似乎我这句话让他有点惊讶,眼里稍纵即逝一丝让人费解的光,他依旧看着我的眼睛,微微欠下身子:“狐狸的下落和你有什

么关系。”
我一时语塞,半晌挤出一句话:“他还欠我半年的房租。”
他不语。
片刻转身离开我身边,推门走出阳台。我随即站起身跟了出去:“可以吗。”
他没回答。
阳台上很安静,除了灯光和风声,什么都没有。他背对着我靠在围栏上,看着外头那片被云层垒得厚重的天,片刻,忽然开口:“你在乎

他?”
我愣了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又继续道:“那只老妖精,你怎么可以和他住在一起。”
“这是我的事,”还想再说些什么,见他眉头微蹙,我停了停口。
他朝我转过身:“你是掌控麒麟锁的人,怎么可以和这么肮脏的东西在一起。”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是冷冷的,和他平时那种不知道是习惯还是伪装出来的温和不一样的冰冷,以至我忍不住朝后退开一步,而他随即又

浅浅一笑,朝我伸出一只手:“连累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他…”心里没来由一阵不舒服。虽然铘的句句话都是针对狐狸,可凭什么这么说他?虽然平时这只狐狸又恶劣嘴巴又坏,可也不至于被

人这么说,什么肮脏,什么老妖精,难道这只麒麟自己就很干净??
正想反驳,话刚出口,他手指突然朝我额头一点,然后沿着我的鼻梁慢慢下滑。
我怔。
一时那些刚到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感觉着铘冰冷的手指点到我的鼻尖,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就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靠在围栏上的身子突然朝后一仰。
我再次一呆。
下意识朝他伸出手,手指刚沾到他衣角,他整个人已朝阳台外直坠了下去,只留一缕银发在我眼前无声划过,在半空一个张扬,随着他的

身体迅速没入楼下的黑暗。
“你真让我失望。”坠落瞬间,我听见他道。
回过神扑到阳台边朝下看的时候,阳台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一阵风旋转着在楼下盘旋而过,楼下那片被路灯照得雪亮的路面上同

样也是空落落的,除了建筑和植物被灯光拉长的阴影,什么都没有。
而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什么地方让他失望,他却没有直说。
“哦呀…”
还在对着楼底下发呆,耳边蓦然而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突兀间令我肩膀不由自主猛一阵发抖,迅速回头,就看到一道身影倚在离我不远那道黑漆漆的门框边。一身黑色登山服散发着浓重的尘土

味,一手拎着只厚重的旅行袋,一只手插着裤子兜侧头朝我眯着双弯弯的笑眼。
“几天没见,你怎么真的变成猪了呢小白。”他说,对我抖了抖他那双雪白的耳朵。
而我在他话音还未落的瞬间猛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肩:“狐狸!!!!”

第十一章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原来可以这么多,因为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彻底过,即使是在听到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症的时候。
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因为没想到过自己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一边笑一边对医生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谁

想这会儿当狐狸的手把我环住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开了闸似的就下来了,停都停不住。以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而狐狸什么都没问

,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我在他怀里发泄似的哭着,哭到头昏脑胀,哭到眼泪再也掉不出来。
然后用手指头在我湿透了的脸上抹了一把,捧起我的头对我看了看:“哎?小白,你的眼睛哪里去了。”
我一咧嘴。
本来想笑,可没想到眼泪先一步掉了下来,掉得比刚才还欢快:“狐狸,”好容易等抽泣减轻,我噎着喉咙有点吃力地开口:“店没了。


忘了询问他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忘了问他我和林绢在乡下的时候,他和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呼吸刚刚顺畅,我几乎是迫不及

待地把这几天我所经历的东西一五一十对着狐狸迅速说了一遍。那中间他只是静静听着,没说过一句话,也看不出来他对我所经历到的这

些事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翘着腿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听我说,一边摸着手里那只包,手指头在它拉链扣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一直说到我被医生宣布得了癌症,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朝我看了看:“这么说,从那女人出现之后,你碰上的事情就开始变本加

利了。”
“对。”
沉吟,片刻,笑了笑:“宝珠,你知道自己有多好运么。”
“什么?”我一呆。
“不过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听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狐狸,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不知道你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是谁。”
“…她说她姓钱。”
“钱,呵呵,倒也没错。不过通常你们都爱叫她财神。”
“…你在开玩笑?”
“哦呀,你认为呢,宝珠。”
我不认为他在开玩笑。
财神,多少人终其一生追逐着他。
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可以做任何事,为他可能放弃任何东西。有人得到他一顾,于是一生大富大贵,而更多的人如我,如你,如很多很

多普普通通的人,都只是听着他的传说,在一生的光阴里捕捉着他或多或少一些飘渺不定的影子。
对于他,相信几乎所有人脑子里的概念都和我是一样的,一样认定他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那种留着两撇小胡子,带着铜钱翅的官帽,一

脸喜气的男人。从没有想到过她会是个女人,并且是个一旦走在人群里,就能轻易被人海所吞没的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
虽然我不敢确定狐狸的话到底该不该信。
这世上真的会有财神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不过既然能有狐狸和麒麟,有什么,都应该是不足为奇的了吧,何况我最近碰到的这些

说巧不巧,说不巧又实在是巧的事情。
只是想不通一点,都说碰上财神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积多少德才能修来的福气。而轮到我身上之后,怎这天大的福气就带着天大的灾难

滚滚而来了呢?一个紧跟着一个,几乎砸得我对我的人生彻底丧失信心。
不错,最近我确实在以几何数字的速度暴增着我的财运,从最初的十五万意外之财,到最近的足够把我这种小人物给震撼得心脏开裂的三

十亿。论谁见着这状况怕都会说,这哪是单单一个运气,这简直是撞破南墙狗屎运。
可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我还剩下什么。
中了十五万没多久,家里的店烧毁了。刚得到五十万的赔偿金,我差点失手把病友刺死。之后突然间被宣称继承了某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大

富豪的三十亿财产,这笔连他儿子都没福气继承的财富,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砸到了我的头上,而我还没来得及闹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过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
这叫什么事。
几天里经历的大起大落,比别人一辈子的都多,都要夸张,一个接一个浪头似的把我推到我所能够承受的打击的最极限。
所以狐狸对我说,知不知道你有多好运。
所以他还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狐狸说钱这东西,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每个人一辈子该得多少早就是命中注定。所以虽然碰上财神对我来说是天大的运气,可这个运气

是被强加到我头上来的,所以必然会相应受到损失去平衡那些我不该得到的运气。得到越多,损失越大,平白一个三十亿,而我能交换出

去平衡那笔财富的,只有一个无价的命。
“我们各自守着各自的本分,所以虽然我俩有缘分,但我爱莫能助。只是既然相识一场,走前,想送你一份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吧…

总之,希望能够对你稍有帮助。”
这是钱小姐告别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不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大致可以明白她当时所谓的礼物,所谓的帮助是

什么了,如果她真的是财神的话。
礼物就是她给我的财运,帮助就是以财运抵消霉运会在未来给我带来的损失。如果她真是神,她必然是可以预见得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

么,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没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也没办法从根上帮我把她所能看到的这个东西彻底化解,而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给我

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只是不单单我,连狐狸都觉得有些费解的是,到底什么让我倒霉到那样的地步,能让财神都看不过眼,试图用她的力量来抵消一些我可能

会遭受的更大的罪。
而更甚之,连她都想不到,她这番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好心之举,不但没帮上我什么,反而让我因此被拖进一个更深的旋涡。
厄运的旋涡。
我到底是磕撞到什么了,在那场婚礼之后。
我用自己全部的希望看着狐狸,而狐狸只是沉默,看着自己手里的包,一言不发。
“砰砰砰!”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敲响,然后听到外面传来值班护士的话音:“1707,1707醒一醒,有人找!1707!”
我呆了呆。
和狐狸絮絮说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会儿天刚蒙蒙亮,谁会在这么一大清早的时候来医院找我?
犹疑着,门又一次被敲响,大有我不回答就不离开的趋势。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打了个手势一声不吭走向阳台,很快隐入窗帘遮挡着的

那片阴影里。
于是擦了擦脸,我走过去把病房门打开。
一开门我就被一堆人呼啦一下给围住了,几乎有点堵截的味道,我吃了一惊。呆站着看着那些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男男女女一脸肃穆地

望着我的视线,一时不知所措:“你们…”
“宝珠?”人群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前一步开腔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是劳动局和工商管理局的,新东集团目前是在你的名下吧。”
愣了一愣,我再次点头:“好象是…”
“那么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做一下调查。”
“…现在?”
“对。”

第十二章

新东集团,家电制造连锁集团,全国电子信息百强企业之一,旗下百多家法人单位,在全球20多个国家拥有设计中心、制造基地和贸易公

司,员工总数超过三万,最近几年,其营业额不低于五十亿美圆。
这都是在我莫名继承了新东集团这一笔庞大遗产之后,那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们告诉我的。当时只记得自己在他们咄咄的气势下压

得有点透不过气,几乎每个人对我谈的话里都会把这集团的简历给我复述一遍,一圈下来,想忘记都难。
只是这会儿,在我继承那笔财产后的第三天清早六点不到的样子,这一批突然到访、大约将近二十余人组成的劳动、工商部门的人同我的

一番谈话,让我渐渐发觉到,那个被媒体和集团上层负责人所夸大了的神话,那个传说中价值几十亿美圆的商场堡垒,它恐怕不过是个海

市蜃楼。
大约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因为一些税务上的调查而令工商局开始注意起这一只商场巨鳄,之后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挖掘到的内幕开始

引起越来越高层的人那一方面的关注。直到最近收集齐了最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个曾频频暴光于媒体报刊,神话般在九十年代黑马般

在同类行业里迅速崛起,又在之后的十多年里独占营业鳌头的电器业大亨,它对外号称的数十亿美圆的营业额,早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根

本不足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投资亏损,以及因为长期坏帐和外债而导致的巨额亏空。
所以,简单一句话,到了我手里的这一份遗产,这个足以让外人对它神一般膜拜的集团公司,除了一个美丽的外表、巨额的外债和庞大的

亏空外,它已经一无所有,新东集团这三十亿美圆的身价只是名存实亡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泡沫而已。而更甚,为了配合工商局的调查需要

,我非但那笔遗产里所报的数目一分钱都拿不到,连自己原有的财产都被一并冻结了,甚至作为它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还要为这一切亏

空和债务负上一切责任。
而雪上加霜的是,不仅如此,集团还被查出涉嫌财务欺诈和巨额度的偷漏税。可是作为当事人或者说可以负上责任的人,新东集团的老板

林韩森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因为遗产分割问题,被他理所当然地划分到了一切责任之外,甚至连入股在他儿子的软件公司里的那些股份也

被撤除了,那是工商局查出的唯一有着大量盈利的股份。于是,我这个对那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人,这个莫名被赋予了这一切的外人,不

得不成了这一切事件法律上的主要负责人。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一个连面都没和死者见上过一次的人,会继承他全部的遗产,而他的儿子连一分都继承不到。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幸运被三十亿元砸到头,明明最近照照镜子都是一脸的倒霉样。
那次谈话大约进行了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谈完当时,我是完全都自暴自弃了。
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连自己那点要用来修店、付医疗费的钱都被一起冻结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拿去给一个集团公司来承担责任。
命吗,可惜,就连命也快玩完了,还负什么责,都见鬼去吧,什么三十亿遗产,什么新东集团。幸运,见鬼的幸运。不过回头想想呢,也

好,至少有生之年我总算还当了回大老板了,还拥有过一个价值几十亿美圆的集团公司了,像不像灰姑娘呢,要不是后面那些现实,我都

快以为我幸福得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了。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而可悲的,我这人最近的日子,比现实更不尽如人意地现实。
甚至连狐狸也现实地消失了…没错,他又消失了,就在那些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找我谈话的当天。
谈完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等护士给我挂好点滴瓶离开病房后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跑上阳台,可是阳台上空无一人

,那块被窗帘挡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而明明不久之前我还看到狐狸的身影在那里轻轻晃动着的。
我拎着点滴瓶沿着阳台走了一圈轻轻叫着狐狸的名字,始终没人应我,后来实在吃不消了,在手里的瓶子没被我摔到地上之前,我重新拐

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又下意识朝那道窗帘方向看了一眼,窗帘外一团人型的黑影随着窗帘微微一阵颤动,我当时心跳快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

又想出去,转念一想,又躺下了。因为想起来那是挂在这地方一块布,刚才在外面也看见的,只是没特别留意。那块布和窗帘靠得很近,

风吹着一动,就随着窗帘一起动了,一眼看过去就是道在窗外隐隐晃动的人影。
这样的话,狐狸到底离开多久了…
我不知道,而从这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狐狸回来过。
直到三天之后。
这三天,对我来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也许因为我是海东集团事件里唯一能够承担责任的人,也许有人怕我会想办法逃走。
总之在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和我谈过话后,那些来自新东集团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领导们再没来医院“关心指导”过我,包括那些被

他们特别指定给我的理财人、律师和顾问。但另一批人的到来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一脸公式公办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们为我所指派的律师。就是在我做CT的间隙,他们

也不放过任何同我面对的机会,那些关于集团税务的处理,关于偷税漏税的法律问题,关于劳动纠纷引起的争议…等等等等,我听得快发

疯了。想对他们喊我不懂,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懂。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着做化疗了,我都

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再问我这些跟我浑身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我一切治疗必须在他们的监督下进行,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下话,商量一下的人,就连林绢想来探望我一下

都被拦在了病房外头,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对于目前我这样一种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亲属的人不得前来对我进行探访。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围任何一个人。
于是只能就那样日复一日躺在床上接待着他们的到来,日复一日感觉自己开始真正像个癌症患者,因为日复一日觉得自己身体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见太阳觉得眼睛刺痛,闻着菜的味道就开始干呕,甚至连像以前那样起来和别的病友聊会儿天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他们早就

同我隔离开来,而我只要一坐起身体,眼睛就开始发黑。
这样监狱般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整三天。
到第四天天亮,医生来为我把石膏拆除了,并且告诉我,他们认为我最近的情况不太好,所以研究下来的治疗方案打算提前实施。而为了

配合以后的治疗,我每天吊的点滴从这天开始要全部停止。
这大概是最近我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对于我两只已经被输液针虐待得发肿发硬的手来说是这样。
那天天气很好,虽然窗被遮着,时不时透过窗帘印出一两块特别亮的光斑游移在我那条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条腿看上去特别的白,下

意识伸手过去摸一下,嫩得像婴儿。忍不住坐直身体又摸了一下,刚把另一条腿从被子里抽出来对比着看,门突然被敲响:“叩叩!”
我头晕了一下。
想着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访问时间到了,于是重新躺回到床上闭起眼装睡。
这当口门外又敲了两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声径自开了,片刻一阵细细的高跟鞋踩着地的声音一路清脆着咯咯走了过来,被走廊外

头的风带进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从没在那些大盖帽身上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轻的女人。又等了片刻迟迟不见来人的动静,我有点忍不住了,微微动了下身

子,然后装着刚醒过来的样子,慢慢睁开眼。
随即被撞进眼里那道身影给愣了愣。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样子,没化妆,因为眉目本就得天独厚的深邃,配着高挺的鼻梁,乍一看就像个欧洲人。皮肤被一身火红色的裙子衬得像片陶

瓷,就那么无声无息在我边上站着,整个房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也难怪常听人这么形容——美得发亮。还真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时候,那女人也在看着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宝珠?”
我点点头。
“我叫夏氲。夏天的夏,氤氲的氲。”
“哦…你好…”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她又笑,笑的时候嘴角两个酒窝,蜜似的甜,于是对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么…”正想问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她身后那扇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位大盖帽,是那天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我的头又开始发晕了。
枕回到枕头上,就见他对着那位夏小姐彬彬有礼又公事公办地道:“对不起,小姐,这里不经过批准是不能进来的,请问你哪里。”
“您就是王科长吧?”
有点意外,眼镜男愣了愣:“…对,你是…”
“我叫夏氲,‘万盛国际’亚洲区财经代表。这次来是应了我们殷董的吩咐,代表‘万盛国际’专程来找宝珠小姐,还有王科长您的。”
“找我?”一丝讶异难以掩饰地从眼底划过,其实不仅是他,我也相当的诧异,因为这为夏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万盛国际’。
这可是只要是个地球人都不会不知道的财团公司。
除了主要的航空业之外,包括国际知名的万盛银行和V.S.酒店在内,全球不知有多少家知名企业囊括在它的名下。这样一个全球十强企业

之一的大财团,派出它亚洲分部的财经代表专程来找我和那位王科长,是为了什么?
琢磨着,耳边听见那夏小姐继续又道:“对,关于新东集团最近出现的财务和贷款方面的问题,我们殷董有些建议和计划,希望王科长在

听了之后能给予适当的帮助。”
“什么样的建议。”话音依旧是公式公办的,王科长转了个身对她朝门外一指,于是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脸上还有些别的什么表情。
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关上门在外头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快中午的时候,门又一次打开,夏小姐一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

脸和她身上气息一样清甜的笑:“宝珠,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走?”我呆了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家。”
也不知怎的,被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句话,我就很快地起床收拾东西跟她离开医院了,也没问她和王科长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问她为

什么要带我离开医院,甚至都没想到再过几天我就要做化疗了,仿佛是天经地义的,我就跟着她走了,因为她的一句话。
而医院里的人以及工商局原来派过来看着我的那些人也都没阻拦,似乎之前就都已经谈妥了,一路看着我跟在她身后走出医院,没一个觉

得有什么异议。
直到出医院大门,她把我带到一辆车前敲了敲那辆车闪着银色反光的窗玻璃,然后朝我看了一眼,有些突兀地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愣了愣:“谁?”
她朝窗玻璃一指。
这当口窗玻璃摇下来了,里头一双眼睛看着我,在车里黑暗消失前一瞬间,眼里头闪过两点绿不像绿,蓝不像蓝的光斑。然后对着我身后

那位夏小姐眼睛一眯,弯成两个很快乐的半圆:“哦呀美女,这么快。”
我一呆。是狐狸…
几天没见,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弄来辆崭新的别克在里头坐着,一身的西装革履,还有模有样的。
“你的事能不快么,狐狸。”靠近车窗一个媚眼,那女人的头俯低,凑近狐狸迎过来的脸:“殷先生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哦呀,殷先生,”眼睛又眯了一下,弯得更快乐:“他说什么。”
俯在窗框上,她伸指在他耳尖轻轻一点。突然转头朝我笑了笑,把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动作的我吓了一跳,随即直起身朝着远处那辆嘎然而

止在路边的漆黑色房车施施然走去,直到拉开车门,她回过头,再次清甜地微笑:“他说你总算欠他了,老狐狸。”

第十三章

车一路驶向家的方向。
车厢里很闷,也很香,充斥着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淡淡的,像水果。我靠着窗坐在这样的味道里,有点庆幸他还好没有用他

一度迷恋过的“甜心小姐”。
就这样枯坐老半天了,和狐狸两人还是没有一句话,他专心开着车,我么,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这一身特别庄重的衣服,还是乍然见到

他的突然,忽然有种不知道说些什么生疏。
直到他在等红灯时问起了我的脚伤,扯了两句缓过劲来了,我才顺势开口:“那位夏小姐,你们认识?”
“朋友。”想都没想,狐狸回答得很干脆。
“这辆车是谁的?”我又问。
“朋友。”
“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
“是相当的有钱。”
“有这么有钱的朋友为什么房租欠半年都还不出来。”
“哦呀…宝珠,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因为今天我特别帅?”
“…”我无语。半晌纳纳地道:“我以为你又旅游去了,狐狸。”
他怔了怔。半晌看我一眼,点点头:“是啊,是差点就去旅游了,”
话音落,车厢里再次沉默下来,就像我刚刚进来那会儿。我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望向狐狸,而他的眼睛依旧快乐地弯着,笑嘻嘻看着我,

然后在抬头发动汽车的瞬间,目光微微转淡:“天天和一只没脑子的小白在一起,我腻了。”
我冷不丁激灵了一下:“是么…”
他没回答。嘴角依旧轻扬,他换档松了松油门,回过头两只眼睛跟着边上擦车而过的一个美女靓丽的身影轻轻地转:“哦呀,漂亮。”
“哦…”从嘴里发出了点无聊的声音,我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好象开始阴了,本来一大早还阳光灿烂的,这会儿灰蒙蒙盖了层云,时不时把太阳吞来吐去一小会儿,偶尔从云里闪现的瞬息,

玻璃上会照出一小工夫我的脸。
脸色看上去比较苍白,像个死人。
小小地吃惊了一下,然后释然。有什么好吃惊的呢,反正很快不是铘就是癌症,这两点都能迅速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死人。琢磨着,又一

道阳光闪过,斜斜映出我的眼睛。我那两只眼睛还像蒙猪似的,比以前消了点肿,只是以前那块肿的地方是又红又亮,现在不晓得是不是

血淤住了,看上去又黑又青。
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变得再稍微好一点,真丑…
琢磨着,忍不住凑近了点,再对着那点残存的光仔细照了照。这同时又一道光轻轻从我眼前滑了过去。
一晃眼间似乎看到了些什么,明白过来,突然间后脑勺嘶的一阵恶寒。
头猛朝后一仰,只觉得四肢一下子僵住了,在一闪而过那道光将我眼前这块玻璃打出一片清晰反光的刹那。
我看到我身后闪出半张脸。
只是一晃而过的样子,因为很快被狐狸的头发给挡住,那是半张年轻而清俊的脸。
有点苍白,衬得脸侧的发丝很黑,软软垂在轮廓边随着窗外的风掠了掠,一晃间很快就不见了。以至在那阵短暂的吃惊过后我都分不清楚

,刚才我看到的那张脸到底是狐狸的脸,还是那张最近曾让我困惑过的脸。
说起来,至今我都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呢…那个我曾在林绢老家碰见过,又在不久前鬼魂似的出现在我病房里的男孩。
刚才那一瞬间的闪现,是他吗…
还在惊魂不定地乱想着,这当口车身突然猛地一震。
砰的声像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一个右倾朝边上直直滑了出去,这同时后面的车正朝前直驶过来,见着这状况猛按喇叭,眼看着就要撞上

,被狐狸眼明手快扭着方向盘用力一转,硬是把车给拐了回去。
险险贴着身后直抄上来的卡车擦身而过,分开同时,那辆卡车里的司机探出头恶狠狠冲我们骂了声娘。
我当时手脚都冷了,呆呆看着狐狸,而他一声不吭把车子开到一边,停下,然后侧头看着我的眼:“这么反复说,反复说,都听不进的笨

蛋。有时候真的很想就这么把你丢下不管呢。”
我不语。
看着他熄了火,转身面向我,伸手在我椅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告诉我宝珠,你是不是又和什么不该说话的人说过话了。”
我迟疑了一下。
想摇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什么样的人。”
“男人。”
“哪里遇到的。”
沉默了片刻。一五一时把在林娟老家碰到那个男孩的经过,以及之后在医院见到他时的情形对狐狸说了一遍。他听完后一声不吭。半晌抬

头似笑非笑看看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语。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有些人话是说不得的。”
我别过头。
虽然知道自己是错了,虽然一早知道狐狸听见这事肯定会说我,可真听着了,心里还是没来由烦了一下,尤其是在他这种眼神,和这样一

种话音里,那种陌生的淡然。于是学着他的样,我道:“我怎么知道哪些说得哪些说不得。”
轻描淡写一句,我看到他眼神利了一下。忍不住朝后挪了挪,他一伸手,突兀搭在我的椅背上:“你的脑子干吗用的。”
话音带着种隐约的不屑和轻佻,敏感如我当时,脑子随即轰地一热:“你就干脆说我笨好了!”
“说你笨就有用么?”目光轻闪,俯身,他贴近我的耳:“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可你这个小白脑子还是一样的笨。”
“我一直就那么笨了,先天的。”
“哦呀,你还真是很有自知之明呢宝珠。”
“看不下去就去旅你的游吧!”
“我早就想那么做了。”
“那就滚!”
“哦呀你好象忘了这是谁的车。”
“那我滚!”
“从车窗还是车门?”
“管你屁事!哪边走随我高兴!!”
“小心头。”
话音落,我的头已经因着冲动之下的站起而一下子撞在了车顶上。
嘭的下疼得我眼前一片黑,而狐狸的话音依旧是不紧不慢地似笑非笑:“这可好,更笨了。”
“狐狸你是人吗!!”忍不住回头对着他一声尖叫,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了,我黑着两只眼睛晕头转向地对着自己都看不清的

某个方向哭了起来。
而他的话音依旧是似笑非笑的,在一旁,轻轻地道:“哦呀,狐狸怎么可能是人。”
“狐狸你去死吧!!我做了鬼不会放过你!!”
“做人就很笨了,你以为做了鬼自己能有多聪明。”
“狐狸你个混蛋!!”突然意识到在他面前流泪根本性是个耻辱,我迅速抹了把眼泪怒冲冲推门而出。谁知道一只脚刚踏到外面,冷不防

肩膀一沉,被他一把给拽了回去。
“干什么啊!!放开我!!”扭身一阵挣扎,边上的门砰的声自动合上了。狐狸抓着我肩膀的手随即松开,又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哦呀…这叫得,别人会以为我想非礼你。”
我没理他,再次伸手去推门,车门却怎么都推不动了,我回过头瞪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
我掰了掰门上的锁。再用力推了推门,门依旧纹丝不动,我停手了,看着窗玻璃上狐狸支肘望着我的投影,踢了一下门:“垃圾…”
话音未落,嘴忽然被他伸手捂住。
我一惊。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肚子一凉,就见到自己的衣服被他一把掀开。我脑子嗡的一下就乱了。想叫,可是嘴被他捂着发不出声

,想挣扎,他的手蛇般一游,早在我挣扎之前三下五除二拉下了我的裤子。
一褪就褪到小肤以下。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来回转着眼珠目瞪口呆看着他的手指和他凑近看着我身体的眼睛,然后猛一激灵反应过来,

奋力一挣挣开了他的手,劈头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很快显出五条通红的印子,而他的眼睛还在盯着我的腹部看,直看得我脸烫得简直要从里头喷出血来,他一

抬头,轻轻道:“果然,哦…呀…”
本来还想再补上一巴掌,被他这突然而来的表情给懵了一下,我举着那只手一阵迟疑。
然后听见他问:“你身上这个,哪里来的。”
我低头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我的腹部。
腹部一道清晰的痕迹,像是淤青,又像是某种东西的轮廓,斜斜横在我的皮肤上,好象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似的清晰。
是那个一直困扰着我的,连医生都检查不出到底是什么的东西…
“不知道…”垂下手,我用力拉好衣服。再抬头看向狐狸,他的眼梢弯弯的,侧着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问过医生,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想了想,我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眼梢再次一弯,他将目光转向我,在我试图伸手去推门的时候:“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我知道。”
“它是什么。”收回手,我看向他。
他嫣然一笑,笑得像只妖娆的猫:“哦呀…”
“哦呀什么…”我被他这笑笑得有点毛骨悚然。轻着声音追问一声,这同时他发动了汽车,一脚踩下油门:“哦呀代表你有救了。”
“什么??”一时没明白过来,却见他一把抓起边上的手机突兀朝我丢了过来:“打给林绢问清楚去她老家的路线,我们得去次她老家。


我怔:“去那里干吗?”
“救你。”
“去那里能救我什么?”
狐狸没回答。只是按着按钮打开了头顶的窗,一股凉风随即吹了进来,吹散了一车厢的闷热,吹得他一把长发轻轻拂着我的脸。
半晌,眼梢忽尔一弯:“听说过祸福双依么,小白。”

第十四章

祸兮福所依,祸福两相依。
很老的一个传说了,在一些乡下地方至今还留传着,说的是如果在结婚筵席上碰上一个白衣白裤,一脸晦暗模样的男人,千万不要跟他搭

话。说上话你可就完了,因为直到死,你被他缠上之后的悲惨境遇才会彻底终结。就像尸体要经过变质、腐烂直至骨骼化,不经历那一系

列炼狱般的折磨,你在他如影随行般的纠缠里永远得不到解脱。
虽然一般来讲,你是轻易见不到他踪迹的,他被人撞见的几率就跟天上掉下一百万砸中你的头一样的渺小。而一旦见到了,和他说上话了

,你这一生也就完了。从身上出现了属于他的标志那刻起——那种莫名出现在身上,不痛也不痒的淤青似的东西,你的命就随他揉捏了。

轻则弄垮自己,重则连带周围的人一起受到牵连。
他就是这样一种除了毁灭之外一无所有的东西。
野史里叫他丧鬼。而狐狸说,鬼么,鬼哪有他这样的力量,他是神呢宝珠。你在那次婚宴里惹上的,不是什么鬼,不是什么怪,他是被神

鬼都避之惟恐不及的衰神,也就是你们常爱说的霉星。因为走到哪里会把霉运带到哪里,所以所有人神都对他避之惟恐不及,所以千百年

来,他孤独得比风还要寂寞。以至哪里热闹,他就会下意识地出现在哪里,尤其是充满喜气的婚礼。而一旦有人见到他并且和他说话了,

他就会像个久被冰冻的人突然找到了火源,不到吸尽你的热量,绝对不会放过你。所以小白,你怎么会那么白呢。人几次三番没理你,你

偏要得到人一句回答才心满意足,女人的虚荣心啊…所以说,杀死女人只需要两种武器,一个是好奇,一个是虚荣。
这话听着让人很不舒服,可是想想,也不无道理。
好奇心让我在连着遇到他三次后忍不住朝他接近,虚荣心让我在一而再再二三地遇到他后忍不住跟他搭讪直到他回应我为止。那个一身白

衣,在林绢老家遇到过的男孩。
可是,当时我哪儿知道他是衰神呢,我甚至连他到底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拿脚指头想想都知道,那个时候我真要知道他是什么,就是拿

枪逼我,我都不会跑去跟他说一句话…
*** ***
再次回到林绢老家那个小小的村子,又是一个烟雨蒙蒙的夜晚。
离村子还有一两里的路狐狸就停了车,带着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泥泞的公路上,一个人左一个人右,分别扫视着路边那一大片连盏

灯都没有的荒野。
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想散步,这种鬼天气,湿冷得让人浑身难受,谁没事乐意找这种醉去受。偏因为狐狸一句话,我不得不就跟着他在这种

天气里下车步行了。他说我们得下去找个人。
一个能够让我在被这衰神带来的霉运杀死前让我摆脱这些厄运的人,一个在这世界上唯一见着衰神不会躲,而是漫无目的寻找并且跟随着

他的人。
因为他是衰神唯一的亲人。
同衰神截然相反,对于这个人,世上所有的人都想沾染上他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眼神,而他通常连这样一个眼神都吝啬于世人。于是为了

得到他的眷顾,有人烧香,有人行善,没钱的磕头有钱的大把钞票拿去捐款慈善。全只因为他喜欢。
人都叫他——福神。
狐狸说,他是衰神的亲兄弟。
他还说,这对兄弟我都碰见过,就在林绢的老家。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狐狸要这么说,因为由始至终我只在那里碰到过衰神,就是那个连遇到过三次的白衣男孩。
第一次是在村口,那时候他从我们车边一晃而过,我和林绢都见到了的。一身很清爽的白衣白裤,整个儿灰气沉沉的烟雨里头有种惊艳一

瞥的感觉,以至后来林绢还抱怨过,为什么没缘分能和他认识一下,明明这村那么小,按理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林绢三奶奶家外头那片羊圈外,那时候刚巧我摔了一跤,抬起头就看到这个男孩了,依旧是一身白衣白裤,在我身后扶

了我一把,然后看着我微微一笑转头离开。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婚礼上。
很多闹酒的人偏他一人一身白衣安静站在边上看着众人,有点突兀,但也没让人觉得太古怪。唯一让我不解的是这次见面,他似乎完全没

有之前见到过我的印象,只那么淡淡看着我,淡淡听着我对他说着些乱七八糟搭讪的话,不发一言。以至我有点落不下脸面了,明知道有

点皮厚了,还是厚着脸硬扯着话跟他说,最后总算是听到他回我话了,一开口,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他说,宝珠,你陪我么。
那之后,我开始厄运连连。
再之后,我身上出现了那块后来被狐狸称作为衰神印记的淤青。
后来听了狐狸进一步的解释才明白,原来祸福二神这对兄弟,除了他们性质上的不同,放一起的话,他们是简直找不出一丝一毫差异的两

个人,也就是说,他们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虽然如此,两者还有除了性质之外的另一层不同,而这层不同让狐狸由此推断出,我在林绢老家不单单只是相当“运气”地撞上了衰神,

而且还包括了他的兄弟福神。
因为福神是真神。如果他有心显形,一般的人都是可以看到他,而衰神则不同。虽然他本身是神,其实只能算是鬼仙,除了体质极阴、运

势极背、或者具有阴阳眼者如我,一般人都看不到他。所以才会有‘他被人撞见的几率就跟天上掉下一百万砸中你的头一样的渺小’之说


可是在村口的时候,不单是我,连林绢也是见到了这个白衣男孩的。林绢体质不阴,运势不逢背,所以既然她可以看见,那么这个人,必

然不是被称作丧鬼的衰神。
这就意味着,在循着婚礼的热闹来到林绢老家的时候,丧神的兄弟福神也来到了这个村子。而原本若两者相交,就像以往两者间经常发生

的,则祸福相抵,这场婚礼以及我,本可以什么事都没。偏偏两神失之交臂,于是我不幸撞到了他的兄弟,于是一切灾难由此开始。
这就是狐狸带着我来到这里,以及在这种又冷又湿的天放着车不坐,我们俩在这条泥泞公路上走来走去的全部原因。
狐狸说如果福神确实是在这里出现过,那么必然可以在这地方再碰见他,而再见到他时能不能救我,那就全看我的造化了。因为要福神救

我,其实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想办法让福神开口对我说话,哪怕只是一句也好。
而恰恰也因为此,却是比什么都难。因为福神是个连一个眼神都难得施舍于人的神,要他开口对人说一句话,不知道此人前辈子要行多少

善,积多少德。
我想我这辈子活得那么笨,那么浑浑噩噩,显见的前辈子就没干过太多好事,所以惹来丧鬼缠身,又怎么可能有那种福分让福神对我开声

金口。
而抛开这个不谈,现在能不能找到他,都还是个相当困扰人的问题。虽然狐狸坚持,但人海茫茫,那么多天过去了,谁知道这种能日行千

里的神是不是还留在这地方,这么小小的一巴掌大的地方。
“狐狸,这么找也不是个办法吧,无头苍蝇似的。”又跟着狐狸走了一段路,眼见着眼前雾蒙蒙一片,风夹着雨一个劲往身上吹,虽然雨

不大,还是有冷得有点受不了。于是抖了一阵,我忍不住开口。
狐狸没回答。抬头看了看天,又朝前面扫了一圈。半晌忽然眼睛微微一眯,从眸子里闪过一丝幽幽的光来:“哦呀,三奶奶…”
我一愣。
循着狐狸的目光朝前仔细看了又看,片刻隐隐看到一些人影晃动着朝我们这边过来。近了才看到原来是一男一女和一位老人。再仔细分辨

,还全都认识,是林绢的叔叔婶婶和她三奶奶。
当下我忍不住朝狐狸看了一眼,正奇怪着他是怎么会知道来人是三奶奶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见过面,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前面三奶奶已

经在朝我们这里用力招手了:“宝珠!宝珠!我是三奶奶啊!”
“三奶奶,这么晚还散步呐?”话一出口,狐狸低头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我的脸一红,所幸来的人都没意识到我问的话有多小白,只是

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边把手里的伞递给我,一边帮我拍着头发上的细水珠:“绢子这丫头说你们今天会到,怕你们迷路,所以让我们来看

看。哎,这孩子,眼睛咋还没好呢。”
“快好了…”
“都瘦了啊,听说腿也伤了,怎么样了啊现在。”
“都好了。”
“啧!奶奶都听说了。你说这孩子这到底是撞了什么邪了,快快,跟奶奶回家去,明天带你去城隍庙烧香。”
“不用麻烦了吧,奶奶,我们找个小店…”
“说什么哪!!跟奶奶客气??”
“不是…”
“那还说什么说,走,快。”
就这么一路说着,我和狐狸一路被拖着拉着跟着三奶奶和林绢的叔叔婶婶进了他们家老宅的门。
老宅里还是一派喜事的装饰。红色的喜字到处贴着,地上还残留着没被扫干净的鞭炮碎屑。我被三奶奶拉着手一路过客堂进了里屋。刚坐

下他们就忙开了,又是端热茶,又是上点心,然后坐在我身边问我最近的状况,只等我简单地说了一遍,我留意到三奶奶眼睛里某些欲言

又止的神情,于是稍稍谈了会儿林绢。
谈到她三奶奶眼睛里闪了闪,有点刻意地淡了淡表情,可是对我的话听得很专注,一丝不苟。
忽然想起来总觉得林绢像某个人。现在看,原来她真的很像她三奶奶,不论是性格还是五官。
又陪着坐了会儿,叔叔婶婶先走了,送他们离开后狐狸被三奶奶领去他的房间。我没跟着去,因为看出来三奶奶还有话想和我说,我知道

一定是想多听听林绢的事,所以一个人在里屋坐着,等着她回来。
片刻,一阵脚步声从客堂间传了进来。
步子很稳健,也有点快,不像是三奶奶,我下意识抬头朝门口方向看了一眼。而那脚步声也确实朝着门方向走了过来,不一会儿门帘一掀

,一道身影从客堂走了进来,进来的同时也正好在朝着我的方向看。
视线相撞,我的头皮不由自主一阵发紧。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从古旧的客堂间穿帘而入,清清爽爽像是从一幅旧画里走了下来。而这道熟悉的身影,这张看了不下四五次的

脸,这会儿他到底属于谁…
祸,还是福…

第十五章

“宝珠,要不要下碗汤圆吃了睡?”话音落帘子一掀,三奶奶从客堂间穿了进来。见到这男孩在这里倒也并不诧异:“哎?小杨,你也在

这里啊。”
男孩不语,微微一笑,对着她点了点头。
“那和宝珠一起吃了汤圆去睡吧。”
男孩再次点头,然后转过身又看了我一眼,径自走到桌子边坐下,随手拿起了桌子上一只皱巴巴半烂的苹果,用搁在边上的水果刀慢慢削

了起来。
很熟络的样子,感觉像是这家的什么小辈亲戚似的。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正想跟三奶奶打听一下,三奶奶拉着我的胳臂把我带到一边。
“宝珠啊,我们悄悄地说,觉得那孩子俊不俊啊。”一站定她就小着声问我,一边把我眼角边的头发掠到耳后。
我呆了呆,偷眼又朝他方向看了一眼,他倒也没怎么留意我们的谈话,只是沉默着顾着自己手里的刀一下下削着苹果。
于是我很快地点了下头。
三奶奶笑了:“我觉着也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和这里那些个泥小子不一样。哎,对了,绢子一直和你在一起,她有没有说起过她有

对象?”
一时语滞,迟疑了片刻摇摇头:“这倒不知道了奶奶,我们经常一起出去,不过也没见她说起过她有没有男朋友。”
“是吗,那你觉得这孩子和她是不是很般配。”
“唔…”这回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里明白三奶奶怕是看上了这家伙的外表和气质,所以想看着合适撮合一下自己的孙女和他。没办法

,老人们似乎都有这种对自己小辈婚姻特别热衷的癖好。可是,可问题是…
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奶奶,他是您家什么亲戚?”
“不是,说起来我们也刚认识。”
“刚认识??”
“是啊,昨天啊下了场老大的雨,我出去收东西的时候刚好看他一个人在院子外头站着,就招呼他进来坐了。后来听他说他在这里找个人

,没找到,又走不掉,所以问我能不能在这里借住几天。我看他面也善,就答应了,”说着拉了拉我,凑近了我耳朵轻声道:“湖南人,

房租付了一千,我再三说不要,他留在桌上的。小伙子人不错,就是话少,嗳,你觉得他和绢子配不配?”
我当时讪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心里想着奶奶奶奶,看您平时家长气势很足,怎么在这问题上这么小白呢…先不说他只是一个借地方住的过客,看他这么爽快拿出一千块

,您就能确定这钱不是哪里骗来的偷来的?
当然…这张脸和他浑身上下那种叫做“气质”的东西也确实能够忽悠人,当初我不就被这么一忽悠,给忽悠出几十亿的亏空和一身的病来

了?所以,也不能说是老人家太不小心,只是这人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
所以,我们至少得先闹明白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什么样一种身份,才盘算怎么给您的孙女牵线搭桥,是吧,奶奶…
心下琢磨着,我回头又朝那男孩方向看了一眼。
一眼扫过去正撞上他的视线,他还在削着手里的苹果,皱巴巴的果皮差不多都给削干净了,一溜圈螺旋似的从他刀下垂荡下来的是那层已

经开始发烂的果肉,他就这么边削着果肉边看着我,嘴角微微扬着,一双漆黑色的眼睛似笑非笑。
“你们坐啊,”还在对着他发呆,肩膀上被三奶奶拍了拍:“奶奶给你们下汤圆去。”
“哦…”
等三奶奶的人影消失在门帘背后,我还吃不准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那个男孩就坐在我对面,而他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一个,还难讲,他借住在三奶奶家又是为了什么,天晓得。眼见着他削好的苹果往嘴

里塞,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都说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是看他啃着一只烂苹果也那么香,实在看不出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难道神也需要吃和住?吃不准,狐狸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个问题,姥姥也从没有跟我讲过,从来,我所了解的东西没超越过‘鬼’这个区

域。
正胡思乱想着,墙上的钟敲了十下。
不知不觉从狐狸上楼后我在这里坐了快半小时了,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难道已经睡了?要找的人可就在你楼下呢,看我那么久

没上去也不晓得下来转一圈。平时也没见他那么安分地就睡觉啊。想着,屁股挪了挪想上楼把狐狸叫下来,可转念一想,不行。万一我走

了这男孩突然就消失了那可怎么办,这可是很难说的,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感觉我如果就这么一走,怕是可能再看不到这个人,就像在医

院那会儿那个人鬼魂似的一闪就消失了。所以只能继续干坐着,看着他一口一口啃苹果,一边考虑着到底要不要跟他说句话试试。
还在犹犹豫豫地想着,那男孩倒已啃完了苹果站了起来。眼见着他走到门边像是准备要出去了,我忙也跟着站了起来:“请问你…”
声音大了点,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突兀间倒把我自己给吓了一跳。男孩步子顿了顿,回头看向我,我忙改了改音量,继续道:“我们见过

面,是吗?”
男孩愣了愣,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对我点点头。
“上次谢谢你了。”我再道。
他又一愣。
“那次,羊圈。”伸手指了指新娘家羊圈的方向,我看到他眼神闪了闪,随即又笑,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伸手撩开了门上的帘子。
“听说你姓杨。”见他要走,我忙又道。
他再次停下脚步。
“老家湖南吗?”
他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有同学也在湖南,湖南好地方呢。”
似乎总算感觉到了我想和他攀谈的强烈欲望,他站在原地继续安静望着我,不置可否。
片刻的冷场,我感觉嗓子有些发紧,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脑子里头想好的话题全用完了,一时一片空白,又不敢继续这么冷下去,于

是临机道:“奶奶说你在这边找人?”
他再点头。还是没有开口,不过倒也不往外继续走了,转个身折回原来的位子重新坐下,手朝桌子上一支,安安静静看着我。
我咽了咽口水:“找朋友?”
他摇头。
“亲戚?”
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听说你老家湖南的,这边也有亲戚啊,怪远的呢。”
嘴角一牵,他又点头。
“可奶奶说你没找到,是怎么回事,搬走了?”
这回没有回应我,身子微微朝后一仰,他目光转向一旁的电视。
突然觉得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长时间唱单簧的滋味,这滋味可真不太好受,可是想到狐狸说的话,还是忍住了想马上起身闪人的身体。毕竟福神一开口会影响一个人很

大的运势,轻易就开口了,那还叫福神么,如果他真是福神的话。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有什么好看的节目没…”
话音未落,频道一切,从刚才的综艺节目转到了电视剧。而男孩依旧沉默着,手支着头,有些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那几个装扮得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的男男女女。
这一看就看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吃完了汤团三奶奶先回房去睡了,这个不知道是福神还是衰神还是碰巧是和他俩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在那里很认真地看着。那么一

出无聊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连续剧,他居然能看得这样认真,甚至比狐狸看言情片还要认真。而我居然还真能耐着性子陪他坐上这么长一段

时间,在耐心等了一个多小时后见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劲头继续看着,我那叫一个后悔…
好容易等来了中间再次的插播广告,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打破沉默,而且采取的是相当直接的方式:“福神?”
挺管用的,因为他几乎是立刻收回视线,侧眸朝我看了一眼。
“福神吗?”留意到他眼里的异样,我豁出去,再问。
他抬头看了眼钟。
片刻又朝我看了一眼,眼里的光淡淡的,带着刚才被剧情逗乐的笑意,然后啪地关上电视站起身。
刚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衣角:“等等,听我说一下好吗。”
他停下脚步。
“我冲撞了你的兄弟,是我不对,可是最近想了很多,虽然我很无聊,很无知,可是怎么想我也罪不至死,所以请你…”
趁着周围没人一口气急急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话音未落,他一扯衣角径自朝门口走了过去。速度很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在听

我说着那些话时脸上的表情。
于是我跳起身用更快的速度一下子跑到门口,伸出手挡住了他的去路:“请你帮帮我!”
离我不到一步远,他重新停了下来。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里带着淡淡的微笑,摇摇头。
“摇头代表什么,”我问。
他再摇头。看着我的表情带着种无奈而透着些嘲弄的笑,那笑明明白白在说,怎么会有这么怪的人,随便逮着一个人就叫神。
“你的意思是说我认错人了。”我继续问。
这回他点了点头。
“那么开口告诉我。”
目光微微一滞,隐去了眼里的笑,他不动声色看着我。
那一瞬我好象感到一丝寒意从脊梁这里划了一下,在他的目光从我眼睛移向我小腹这块地方的时候。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一点,看他没有更

进一步的表示,于是鼓了鼓勇气继续道:“如果是我搞错了,那么开口明白告诉我,说你不是福神。我知道你不是不会说话,因为你和三

奶奶说过话。”
话音落,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的眼,可依旧是沉默着的,沉默,但带着一惯那种微微的笑。
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可话音已经明显带了点无法控制的颤音:“福神不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好心的神么…我不奢望你给我带什么好运

气,只希望你能帮我把你兄弟带走,好么,我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为什么要逼我到死…”
他笑。听我这么说,他双手环肩看着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我还想再试着做点努力,就在这当口,突然听到头顶天花板上传来沉沉一声闷响:“砰!”
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再低头朝那男孩站的地方看去,哪里还有他的影子,空落落只留下一屋子的清冷,还有电

视里那部无聊的连续剧画面一闪一闪着,时不时暴出几句不知所云的台词。
可刚才电视…明明是被关了的吧。
狐疑着,再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那声闷响过后上面什么动静也没了,而楼上除了狐狸和奶奶外没有别人。忽然隐隐感到有点不安,怕会不

会三奶奶出了什么事,当下也不再去多想那个突然消失了的男孩,我匆匆甩开门帘一气朝楼梯口奔了过去。
乡下房子大,所以房间也比较多,尤其是三奶奶家这样的大户型老窄,一层楼面五六间房,我不知道灯开关在哪里,所以只能摸着黑一间

一间房间去敲门。
到第三间,敲了几下,房间里传出了吱吱嘎嘎起床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三奶奶披着睡衣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一脸的惺忪:“是宝珠

啊,怎么了,房门打不开?”
“不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确定她确实没什么事,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您刚才没摔着吧?”
“摔?”她看了看我:“没有啊。”
“哦…”挠了挠头:“大概我听错了。”
她笑,拍拍我:“去睡吧,不早了,知道房间在哪儿吗。”
“知道。”
“去吧去吧。”
“嗯。”
看着奶奶把房门合上,我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琢磨着刚才那一声大概是哪个房间里的什么东西滑倒了吧,然后又想到了刚才那个男孩的

消失,一下子开始懊恼起来。该不会这么一消失,以后再也找不到了吧,神要有心躲着人,人还怎么能够找得到…
一路乱七八糟地烦恼着,刚经过一扇门,忽然脚步顿了顿。
因为那扇门半掩着。
这会儿眼睛已经习惯了二楼的光线了,所以看东西看得比较清楚,那扇半开着的门里虽然一团漆黑,可隐隐好象有什么东西横在那里,在

夜色中隐隐泛着层淡淡的光。
忍不住转身把门在推开了一点,朝里走了两步又对着东西仔细看了看。这时候一丝被风吹进鼻子里的淡香让我冷不丁心脏一紧,几步跑到

那东西边上站定,蹲下身一把抓了过去:“狐狸?!”
横在地上的那堆东西就是狐狸。整个人背朝天匐在房间靠床那片空地上,大片的发丝遮着他的脸,他的脸不知怎的显了原形,尖尖的鼻子

耸在发丝外头,似乎闻着了我的气味,微微抽了抽,片刻身子一动,头慢慢朝上抬了起来:“哦呀…怎么睡到地上了…”
“刚才是你摔的?”看他从地上站起来,我伸手想去扶他的肩膀,手碰到他的皮肤,冷得跟冰似的。我的手一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一声不响站起身,耳朵轻轻一颤,一双在夜色里亮得有点刺眼的眼睛一眨不眨对着我身后的方向看。
我忍不住也循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了过去。
一眼看到一道身影在门口边站着,白衣白裤,在漆黑的走廊里突兀得有点耀眼。
“你?”看清楚来者是谁,我忍不住朝狐狸身边靠了靠。而随即肩膀一紧,我被狐狸一把推到他身后的床边:“天官大人,”开口,他朝

着那身影的方向走了两步,一条银亮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着,妖娆得像条灵蛇:“能亲眼见到神尊驾临,狐狸真是三生有幸。”

本卷最终章

门口的身影依旧沉默,就像刚才在楼下无论我说什么,他始终都保持着的那种样子。只是在狐狸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手轻轻一抬,伸

指对着狐狸的方向。
狐狸的脚步停下了,尾巴轻轻摇曳着,身上的衣服和一头漆黑色的长发忽然间不知怎的无风而动。
“很多人都有和您一样的想法,大人,”片刻,我听见狐狸又继续道:“可是这么些日子狐狸还在这里,自然有狐狸的道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而狐狸为什么要对那人这么说?我也不知道。
可显然那个站在门口始终沉默着的人他是明白的,因为他脸上笑得很开心。反剪起双手看着狐狸,不吭声,也不见有别的动作,两人就那

样面对面互相对视着,一度空气安静得让我心里头发慌,而我不知道自己除了站在狐狸背后,还能够做些什么。
突然狐狸的身子朝后一仰。
像是被什么力量给重重推了一把,眼看着就要撞到我身上,他身子一斜,砰的一声撞在了我身后的墙上。撞得很重,那声撞击听得我心脏

猛沉了一沉,拔腿想过去看看狐狸到底怎么样了,还没迈步,门口身影一闪已站在了狐狸的面前。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很大,都不知道是在吓他还是在吓我自己。
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
依旧的一声不吭,他眼里仍是那弯淡淡的笑,笑得像十月早晨最晴朗的天。然后伸手扣在了狐狸的下颚上,一只手抬起对着我的方向,于

是我原本朝着他们过去的步子一下子灌了铅似的沉了,沉得无论我怎么用力,硬是一点都没法动弹一下。
只能干看着他们两个人之间无声的僵持,而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涨得我太阳穴发疼,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这时候是真正的怕了。
这人到底是谁?
之前我以为他是福神,刚才狐狸叫他天官大人。可是福神为什么要这样对狐狸?
他到底想对狐狸做什么,他想对我们做什么??
用力在这层无形的桎梏里挣扎着,而显见狐狸的境地比我好不了多少,同样的一动不能动,他被那男孩控制在指掌之间,一双眼睛闪着莹

莹蓝绿色的光,就在我死死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忽然侧眸朝我微微一笑。
然后开口:“大人,这不合适。”
男孩眼里一瞬惊讶稍纵而逝。扣着狐狸下颚的手不知怎的松开了,他退后一步,目光依旧望着狐狸的眼睛。
狐狸收回视线从墙背上站直了身子。
依旧一脸的笑,拍拍衣裳对着男孩欠了欠身:“而且狐狸实在不愿意对大人无礼。”说话间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在那个始终沉默着的男孩

面前,垂下头:“以往的因,狐狸自会担当,只请求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我一呆。
狐狸在干什么…
平时嘻嘻哈哈没一刻正经的狐狸这会儿为什么要这么毕恭毕敬跪在那个男孩子面前?那样子简直像个谦卑的仆人。突然间觉得很不舒服,

极不舒服。
想马上冲到狐狸面前抓住他耳朵把他从地上揪起来,而就在这时,眼前那道静对着狐狸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回过神身上那股石头般禁锢着

我的力量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刹那间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眼前随之一花,于是被揪着从地上拎起来的是我,不是狐狸。
“哦呀,神已经走了,要拜也太迟了。”揉着膝盖爬起来的时候,耳朵边紧跟着传来狐狸似笑非笑的话音。
我没回嘴,只是避开了狐狸的手拍拍衣服站起身,一声不吭走向房门口。
“你去哪儿。”身后狐狸又问。
“回去。”
“什么意思。”声音近了,就在我身后。
“我们回家吧狐狸。”
一阵沉默。继续朝前走,而狐狸一声不响在我身后跟着,直到门口边,耳旁听见他又道:“知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我脚步顿了顿:“福神。”
“知道还要走?”
我回过头:“狐狸你跪他做什么。”
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我说的会是这个,狐狸的嘴张了张。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看得我有点毛骨悚然,然后眼睛一弯,朝我嘬了嘬牙齿:

“啧,心疼我了?”
我扬手在他毛茸茸的脑门上就是一巴掌:“当我没说!”
说着话转身要走,一回头狐狸却已经端端正正站在了门口,抱着肩膀看着我,朝我甩了甩尾巴:“要不要考虑考虑啊小白,其实狐狸还不

错的。”
“走开!懒得理你。”
“哦呀,我走了谁来理你?”
“你…”一时语塞,推开他自顾着走了出去,耳边听见他又道:“拜天拜地拜神仙,福神是神,狐狸拜他是应该的。”
“你爱咋咋的,和我没关系。”
“哦呀,难得心疼我一次,别收得那么快好不好。”
“你自做多X了狐狸。”
“X是什么?”
“你小白啊。”
“哦呀,宝珠,好强的报复欲…”
我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卒不及防间跟在我后头的狐狸一个趔趄,及至站稳了脚步,他眨巴着一双眼睛莫名看了看我。
我一声不吭伸出手在他嘴角边那道暗褐色的液体上抹了抹,然后迎向他的视线:“狐狸,我们回家吧。”
眼睛依旧快乐地弯着,狐狸沉默。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了东西我和狐狸告别三奶奶离开了她的老宅。
三奶奶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急着走,她都还没来得及带我去城隍庙烧香,再三说那里很灵验的,我只能对她说下次吧,因为突然有事,所

以我必须得马上回去。
最终三奶奶没再挽留我,只是为我还有林绢准备了一大包她包的汤团让我带回去。
于是我们就这么开车回去了,从来时的希望到回去时的坚决,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这段时间碰到了传说中的福神,可是没得到也没想再

去等他对我说上一句能救我命的话。
一路上狐狸没少埋怨我,说我自己懒,不去试着套福神的话,又说我笨,笨到白白浪费他宝贵的千金难买万金难求五百年一回不对天不对

地只对那小小神仙的一跪。所以他说:“也难怪他不肯出手救你,小白,你真是白得妖神共愤。”
那是头一回我没有反驳他的话。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只是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狐狸的肩膀很厚实,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水果香,然后一

颠一颠跟着车身的颠簸打瞌睡。中间不知道被他弄醒了几次,不是用肩膀颠我脑袋就是抱怨我把他手给弄麻了,好容易把我甩下肩膀,过

一会儿我又把头搁了上去。
最后他气馁地叫我牛皮糖,还小白牌的。牛皮糖就牛皮糖吧,他不知道我的手这会儿比我的头还要牛皮糖——
我的手很牛皮糖地抓着他的尾巴。
那根别人看不到的尾巴。我抓着它边缘上的毛,这样即使很用力,他也感觉不到,而我也能确保它确实在我手里没消失。
这样的感觉挺不错。
其实从昨晚起,不知怎的就有一种感觉,是关于那个福神的,我没跟狐狸说。没说是因为害怕,害怕什么,不想说。有些东西一旦说了,

就很容易会变成事实,尤其是自己所担心的。所以我坚持着要离开,即使得不到福神给我的一句保命金言。
死了变成鬼,还是可以继续奴役狐狸的吧。至少他每天肯定会用他做的点心在我的供桌上供一供。
可是如果狐狸消失了,我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
而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
车身一颠,我睁开眼。
眼前还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公路,两旁大片大片灰黄的农田擦着车窗闪过,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东西可看。对着这些单调的景色看了半

晌,慢慢的眼皮子又开始发沉了,我抬眼看了看狐狸。见他没有理我的意思,正准备闭上眼继续睡,一眼扫到面前那块后视镜,我脑子蓦

地一醒。
后视镜里一双淡淡的笑眼。目不转睛对着我的方向,见我留意到他,一俯身,凑到我耳边:“这样真的好么,宝珠。”
“吱——!!”一声尖叫,车打着转在路口急急停了下来。一回头就看到狐狸莫不做声盯着车窗正前方看,循着他的视线,车窗外正前方

两道身影在路中央静静站着。
看着我们,一人沉默,一人脸上笑若十月灿烂晨光。
一样的白衣白裤,两张一模一样清俊得画里走出来似的容颜。
我呆。
两个都在车外头站着,那我身后的是…
身后的话音仍在继续:“孽障作恶多端,偏你处处袒护,今生,也如此么…”
一个激灵。
下意识扭头去看,身后哪里还有人。再回头,路中间的两道身影亦已然不见,来得突然去得突然,一场梦般的闪现。
“狐狸!他们…”扯了扯狐狸的衣角急急看向狐狸,狐狸抱着方向盘俯身靠着车台,抬眼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一双眼似笑非笑。
三天后,新闻说新东集团由于百分之六十的股权已经被出让给万盛国际,所以万盛国际已经成了它现下名副其实最大的股东,原集团继承

人宝珠在召开了董事会和律师会后个人宣布放弃对它的全部所有权。
一周后,在另一家市级医院,经过多方的会诊,确认我体内的癌变不过是某球杆菌病变,而那种病变是直接导致我眼睛发炎肿成猪头样的

罪魁祸首。
至于为什么它会被误症为癌症,两家医院都说不上来,最后陪了五万块精神损失费,这场差点让我担心掉半条命的戏就此落幕。
同一天狐狸买了螃蟹和鸭子准备过中秋。
打电话想叫上林绢,因为没亲戚,说好今年春节上我这里一起过的。谁知打过去后她说她正在她的老家,然后告诉我,就在一天前,她的

三奶奶去世了,去世前三个月的时候曾被查出患有肺功能衰竭。
这病不会让人马上死,可是会慢慢把人折磨死。
一直以来我们始终没发现过三奶奶得这样的病,除了面色比较苍白,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神采熠熠。林绢说三奶奶走得很安详,晚上睡下,

第二天人就已经走了,走得没有一点痛苦。
刚听到这消息时一时有点不能接受。
就在几天前还跟在她家住过,吃过她包的汤团,几天后怎么就走了…实在太突然,突然得让人无法承受。
后来平静了一会儿,往细里想想,也就释然了。对于很多年纪大却又身患重病的人来说,有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地离世,何尝不是一种福。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季节,狐狸买的蟹都很大,四两一只,从蒸锅里出来一只只油亮金黄,肚皮都被蟹膏撑得朝上鼓。
往常的话怕是一出锅就被我挑了最大的顺便找上稍小的朝自己碗里扔了,可这回,头一次看着这些油黄喷香的螃蟹,我兴不起多少食欲。
狐狸没觉察到我的异常,高高兴兴掂掂这只拎拎那只,最后挑了只最沉的,拽在爪子里拎到我面前,晃着螃蟹朝我嘬着牙笑:“哦呀,啧

,好肥呀。”
我没理他。
半晌掰开了壳,撬出里头老大一团膏,张口正要往嘴里塞,瞥见我还是坐着没动,他夹着那团膏眉飞色舞地在我鼻子尖来回一个晃悠。
被我张嘴一口吞进了嘴里。
“啊!!!!小白!!你不是不想吃吗!!”一声尖叫,狐狸眼巴巴看着筷子空荡荡从我嘴里退了出来。
“谁说我不想吃。”吞完了膏我剔了剔牙。
“那为什么摆在你面前的你都不动?!”
“太烫…”
“…你这个懒女人…”
“啧,好香啊。”
惋惜地看了自己筷子一眼,没理会我的洋洋得意,狐狸低头不声不响地开始剥蟹脚。
狐狸剥蟹脚的样子很有看头。先用门牙咬开两个头,再横在嘴里用犬牙磕开两道边,轻轻一翻,里头瓜子瓤似的肥嘟嘟一团肉就蹦了出来


看了会儿,心里没来由又是一阵恐慌。
刚才被狐狸这么一折腾后一度让我差点就忘记了的东西,这会儿随着狐狸仔细吃螃蟹时带来的片刻安静,在我脑子里又再次回返了过来。

而回返之后所带给我的恐慌相比之前,或者说更多日子之前直到最近,那些若隐若现在我脑子里,时不时会突然想起然后给我带来一阵惶

恐的感觉相比,更甚。
那感觉来源自一个很久都没再见到他的人。
说起来,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铘了吧,这个让我除了避之再三而找不到其它任何感觉去形容的男人。
刚和狐狸回家,因为当时惦记着自己的病,还有这一阵围绕在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没太在意。等那些事情一一过去之后,才发觉

,似乎从狐狸旅行回来之后,铘就再没出现过。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刚好是狐狸回来之前几分钟,那时候他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

在十七层高的病房阳台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走直到现在都还没出现过。
本来,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要知道我有多怕这个人,虽然也不见得他就对我动粗了,或者把我怎样了,可我就是怕他,一种由骨子透出

来的怕。只要他一走近我就想躲得远远的,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文和漂亮。
他说,还有XX天了,我的神主大人。
现在算来,离他所定的期限,我到底还剩下多少天。不多了吧,从他消失到现在,又过去了十多天了,我到底还有几天?
想着我心里就排山倒海似的搅腾。这感觉和当初听医生宣布我得了癌症时不太一样。
听说自己得癌症就像被宣判了死刑,当时整个人是空落落的绝望。而对于铘的期限,那感觉我说不上来。不能说是绝望,因为不是走投无

路山穷水尽。但也不能说就有希望,因为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驾驭麒麟到底是怎么个法子。
所以吃不下东西,连最喜欢的螃蟹都是。因为定时炸弹的时针快走到头了。
原本曾寄希望于狐狸。可显见,所托非人。
当初说好等我从林绢老家回来,一切他肯定已经搞定。可谁想我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出门旅游了,直到我被一连串霉运轰炸得生无路死无

门才重新出现,总算陪着我跌跌撞撞撞出了这个雾区。
而眼下,我估计他根本就忘了麒麟那一档子事了吧。
开开心心地开始为小店的重建做准备,开开心心地吃着手里的螃蟹。对于麒麟,他的存在与否,他所给出的期限的即将到头,似乎都忘记

得一干二净了。以至忍不住要想,这会儿我要问铘是谁,狐狸估计会懵住吧。
他要是反问我:‘爷,爷爷是谁?’
那我是不是要给他一巴掌…
正看着狐狸的吃相自顾着胡思乱想着,客厅里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砰!砰砰!砰!”
一下下很响,一响一个停顿地有节奏。
我忙站起身。正要往客厅跑,冷不防被狐狸一把抓住了手。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叫他把那只油腻腻的爪子从我手上挪开,客厅里陡然

间嘭的一声巨响,硬生生把我惊掉了半条魂。
回过神狐狸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拎着螃蟹,一双眼微微眯起望着客厅的方向。
片刻一道身影从客厅外径自穿了进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样子的少年。一头半长不短的银发下一张脸看上去有点面善,个子不是很高,在一身过大的衬衣和牛仔裤里头裹着看上去

异样的瘦小。一路朝饭厅里过来,风似的一阵。直到我面前停下,掠起额头前那簇乱糟糟的头发,我这才看清楚隐在发丝下那双暗紫色的

眼,灯光下猫瞳似的闪烁不定,对着狐狸的方向,慢慢扩散,又慢慢缩起。
“喂,你…”刚想问,他蓦一抬眼,我刚到嘴边的话咕的一下吞了回去。
手没来由一阵冰冷,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而他并没有留意到我这个小小的动作,轻扫我一眼后转瞬又把目光锁在了狐狸身上,嘴唇微抿着长久地沉默。
直到狐狸注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慢慢扬起,他突然开口,话音带着丝隐忍过后的低沉:“你去过昆仑了…”
眼梢一弯,狐狸对他点点头:“对。”
“卑鄙…”
“哦呀,麒麟大人缪赞,狐狸不胜荣幸。”
“老妖精!”终于控制不住一声低吼,一拳挥向狐狸,却被狐狸头一偏轻轻避过。反让自己身子一个踉跄,及至站稳,他一双瞳孔猛激射

出一道刺眼的光:“你敢碰龙骨。”
微笑,轻轻嚼着蟹脚:“哦呀,是‘请’。”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等能做到的那天再说吧,大人。”
不再开口。一双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少年将那双刺眼的目光从狐狸脸上忽然转向我。
我再次一个激灵,因为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虽然他的样子变了很多,变得一眼望过去,我几乎都不认得他了,可是那双眼睛还是不变的。暗紫色的瞳孔,在情绪波动的时候会变得刺

眼的绚烂。
狐狸叫他麒麟,是的,他是一头叫做铘的麒麟。
可一阵子不见,他怎么变那么小了?而他和狐狸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懂了,就像在三奶奶家里狐狸和福神所说的话一样,我听得一脑子茫然。
正茫然发着呆,转眼,见铘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边上站定,我刚要朝后退,被他伸手一把扣住我的下颚。然后看了看我的眼睛:“他用这方式困住了我,我的神主大人,”半晌开

口,话说得很轻。
虽然之前在狐狸面前他无法控制了一回,这会儿在我面前,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温文似乎又回来了,并不因外表的改变而有多大不同。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晌突然意识到那个不对劲在哪里了——就在短短片刻的工夫,铘一张少年的脸看上去越来越“年轻”,而扣着我的手,感觉也越来越小

…直到他勉强颠着脚都够不着我的脸了,他收回手又看了我一眼,轻轻一声叹息:“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没回答,因为根本就看傻了。
回过神就看到他扑地一声跪倒在地上,片刻嘴里发出一阵似叫非叫的尖细声音,他全身卡拉拉一阵轻响,整个人在地上蜷缩了起来。
缩得很小,连衣服带裤子很小很小的一团。
我狠吃了一惊。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迅速看了狐狸一眼,而狐狸没事人似的在一边坐着,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蟹脚。于是只能

自己走过去,到他边上站定脚步,小心翼翼蹲了下来拨开那团衣服朝里面看了看。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我手指直传到了我脑门心。
忍不住啊哇一声尖叫,手迅速收回,却连同衣服里那个咬我的东西一起给拉了出来。
衣服里一团漆黑色的东西。
冬瓜大小,像鹿不是鹿,像狗不是狗,通体漆黑背上油光锃亮一层鳞片,沿头顶一溜直一道银白色的毛直到尾。
听见我的尖叫声,它抬着那只比它身体还大的头瞪着我,一口还没长全的牙死命咬着我的手指,嘴里发出些哭不像哭叫不像叫的声音:“

咿…呜!!!”
我傻眼了,愣了足有半晌,抬头对着狐狸一声尖叫:“狐狸!!这是怎么回事!!!!!”
宝珠鬼话第五话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