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百鬼夜行宝珠鬼话 水心沙

 

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情人节,中的洋的都没有。倒不是说从没恋爱过,而是每次恋爱时间都不太长,真奇怪,每次都是好端端去爱,认真真去谈着的,可是每次都长不了,必然会在那么一小段时间过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分手。

曾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后来按着书本的分析去学去改,结果改得连相亲都成了种无能。

书上说,女人不能太主动,当然,也不能太被动;书上又说,女人不能太温柔,可是也不能太不温柔。书上还说,可爱的女人是活泼又俏皮的,可是你太活泼又俏皮了,那就不可爱了…总之,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是错,最后束手束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而对此,姥姥却不以为意,她的意思是,谈不长是老天可怜人家,也是为你积德,你命太硬了宝珠,跟别人相处太久,那会害了别人。

看,这就是我唯一亲人对我说的话。以致现在每次看着墙上她那张笑脸,我总忍不住想问,姥姥,那我是不是真的活该要一辈子打光棍呢,再过几年就奔三啦,您外孙女身边如您所期望的,除了妖怪和鬼,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没有,姥姥,我这德到底要积到什么时候…

而就是那不长的几段感情,偏又跟所有情人节擦肩而过。

于是每个节日,对我来说就是看着别人牵手约会,然后酸溜溜唱几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的日子。于是每到那个日子林娟总是看到我就躲,因为那歌我总是对她唱得最乐呵。话说回想起来…莫不是正因为此,所以丫才会换情人跟换衣服一样勤快的?

罪过…罪过…

今年的情人节,依旧如此,虽然狐狸还是会跟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装模作样地对我说:走,小白,咱约会去,想吃啥,我请客…

其实他连买只包子都买不起…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每年情人节可乐呵呐。因为总有被色相塞满了眼睛的无知少女满怀爱心偷偷送礼物给他,送的方式什么样都有,而送的东西么…普通如巧克力啥的就不去说了,就那衣服,什么COMMEdes GARCONS,PRADA,Giorgio Armani…你那天一翻他衣柜,准保能翻出好几件。我曾经问过他,你怎么好意思收人家那么贵的东西?又不跟人家约会…

他老人家挠挠头一脸的费解:送的为什么不收,那多不礼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说礼尚往来懂不,拿人家的,迟早是要还的。

于是他老人家甩甩尾巴就直奔厨房了:哦呀,也是也是,那明天她们买点心的时候一人加一馒头吧。

然后,通常,在我准备看电视的时候,他会从厨房里探出一只头朝我看个两三回。凑巧我有不小心没看到他,于是他会敲敲房门对我叫:哦呀,今晚可忙了,小白,来,帮忙…

话说,为什么明明是他收的礼,我却得帮着他还?不帮还真不行,他会闹腾到让你觉得电视机里发出来的都是他的鼓噪声…这叫什么世道…况且还是情人节,本来就没什么活动了,可怜我为什么连休息时间都要赔给一只妖怪?就因为我命硬么??

我无语问天,也无语问姥姥,问她也没用,她只会在高高的墙上看着我笑,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淡定…

可是今年的七夕却有少许的不同,因为这天晚上,我没打算留在家里陪狐狸还债,而是出去会一个人。

人在城北,靠近北火车站,那里有片很大的植物园。植物园是敞开式的,西邻北站湖,终年郁郁葱葱。但平时去的人并不多,只有清明节的时候那里挤满了车和人,植物园有个让人不怎么喜欢提起的名字——万松公墓。

之所以叫万松公墓,据说是因为里头种了一万棵松树。我不晓得是不是真有一万棵,虽然那里头的松树确实很多,但没人真的会去仔细点过。不过没准…他会晓得,住在里头的人应该都能晓得,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在这种费时又需要耐心的游戏上。

是不是呢,刘逸,或者还是应该叫…罗恒。

他的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名字上面嵌着他的照片,还是记忆里瘦小苍白的样子,所以显得一双眼特别大,大大地睁着,好象在对着你看。难得地微笑着,所以看起来倒也难得的阳光灿烂。

我在这张微笑着的脸上努力捕捉他长大后的影子,可发觉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正如狐狸曾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不存在的,小白。

可是还没有忘记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感觉,十八九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那笑透着紫色香水百合温和的味道。

他总喜欢送我那些花,虽然他并不知道它们是只能送给死人的花,所以今晚我也带了一束来,记得当时卖花给我的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她一定在想,怎么会有人在七夕买这种花呢…

可他现在到底会在什么地方…把花放在他墓碑前的时候我想。

那晚之后,哪里都见不到他了,无头阿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狐狸说,他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是这样么?为什么我总感觉不是,从他留给我的那封信上来看。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得很远,总觉得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一些他存在的痕迹,总觉得他跟那晚的铘一样,只是暂时消失了。

只是后来,铘回来了,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的家被一个叫做蓝的术士租走了,于是我想,是不是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一直透过对面那扇窗,静静窥望着我的男人了。

第一个送花给我的男人。

今晚天气很好,一点云都没有,月光把墓地照得很清澈。风里带着松脂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清凉,我把清凉的绿豆糕和保温杯里还清凉着的豆浆放到了他的墓阶上。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甜。”然后对他说。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能听见。

出墓园上车,车刚过梅岭路,又急急忙忙下了车,因为想起家里的调料快用完了。

这城市味道最好的调料哪里卖?

狐狸出现前我不知道,狐狸出现后我也不知道。吃过以后才知道。

店在城北,老字号,听说有百多年的历史。

平时白天路过,总见它关着门,很奇怪的一件事,这家调料店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这种时间谁会想得到去买烧菜用的调料?

狐狸说,有,自然有。然后戳戳自己的鼻子尖。

果然,妖怪总是会找些比较怪异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怪异的爱好,所谓的物以类聚。

店的名字叫黄记。

老板姓黄,我光顾这店不下十次,见他的面却统共不过一次。更多时候,是个长得像只老鼠一样尖瘦的女人坐在柜台里头,不管冬暖夏凉,总是一把扇子不离开手。

这次倒又见到了黄老板,第二回,黄老板是个三十上下,长得很有点书生气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上回见他时看他穿了身很少见的长衫,这回还是老装扮,连颜色都一样,深蓝色,细腻的缎面闪着层冰似的光。他低头在柜台那盏黄澄澄的灯下坐着,似乎是在对账,很专注的样子,我没好意思出声惊动他。

只弯下腰研究那些看起来是新陈列出来的货,老半天,一辆摩托从我身后呼啸而过,他这才被惊动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到我的存在,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唷,这不是狐狸家的宝珠。”

“是狐狸的老板宝珠。”我纠正。不过也感叹这老板的好记性。

他上上下扫了我几眼,然后笑:“老板宝珠,今天要给伙计狐狸添些什么料?”

“老样子。”我挖出狐狸抄给我的清单递给了他。

他接过,却也不看,两只眼依旧在打量着我,一边手在清单上一撸,就开始瓶瓶罐罐朝柜台上摆了起来,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果然是个怪人,和狐狸一样的怪人。

说起来,黄老板长得并不好看。

鼻子有些尖,嘴唇过于薄,这让他侧面看去像只鹰。独一双眼睛,却是出类拔萃的好看,细细弯弯的,一笑一个忽闪,软得可以把人心给化开。听说这种眼睛叫桃花眼,因为它们像桃花一样妖娆。也听说有这种眼睛的男人很花心,自然,他花不花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这种眼睛盯着看的话,其实会有点不大舒服。

就像被一只精道的老狐狸在扫描着你的一切,而你却无处遁形,这可不是种美妙的体验。

所以一等他把那些调料包好,我赶紧把钱朝柜台上一丢就准备走人。却还是比他的声音慢了一拍:“老板宝珠。”

听他叫我,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然后听见他道:“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问得有点突然,我想了想,才回答:“七夕。”

“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么。”他又道,似乎存心不想让我马上闪人似的悠闲。

“特别?今天牛郎会看到织女。”我看了看手表。

“牛郎会看到织女啊…”他又笑了,那双细细的眼睛在灯光里看着我,闪闪烁烁的样子:“老板宝珠,你最近还好么?”

这问题问得怪,所以我没回答。只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他倒也识趣,细长的手指朝柜台上轻轻一点,把台面上几枚硬币点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找零,收好了。”

我收起那几个硬币朝他笑了笑,转身径自离开。

没走两步身后再次响起他的话音:“老板宝珠,今天走夜路要小心些,能不坐车,就不坐车。”

“哦,好的。”我只管应付着。

“小心些老板宝珠,袋子很薄,你最好抱着。”

“哦。”我再应付。“

“老板宝珠,小心台阶。”

这回我没能来得及应付,因为差点被台阶给绊到。惊魂不定地抱着那包调料匆匆往车站方向撒开了腿就跑,耳朵边似乎还听见那黄老板冲我说了声什么,只是很快被风和边上的车辆声给吞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到车站刚巧来了车,想起之前黄老板的话,稍有些犹豫,我还是坐了上去。

这地方离我家坐车至少得走一小时,要听他的话能不坐车就不坐,莫非要我走到天亮?况且看他那表情,跟只打油的耗子似的,难保不在糊弄着人玩。

琢磨着,找了个靠近驾驶座的位置坐下。

可能情人节,所以天有些晚了,车里还是热闹得紧,多是些年轻的情侣,一对对依偎着,说说笑笑等着开车。也有闹脾气的,就坐在我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真有些破坏气氛…于是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而这一觉睡得可香。

一路颠啊颠的颠得昏昏沉沉,直到好一阵子感觉不出车身的震动觉得不对劲,脑子一激灵,这才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觉车停了,停在一条很安静的马路中间。

马路上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又黑又空,因为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连司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车的发动机在前面轰隆隆响着,让人感觉这静得要死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可…这是什么地方。

车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司机呢??

真见鬼…

呆坐了会儿,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拎起调料袋小心翼翼下了车。

没出车门先两边望了望,勉强透过头顶撒下来的月光,看清前后这条马路的长度。很长,两边黑黑的起伏的东西应该是小区,可是小区里也是黑的,没一盏灯亮着。

我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也不算很晚,可怎么这条街上黑得像完全没人住似的。琢磨着我朝前走了几步,越走越黑,因为车头灯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只有手里的塑料袋一路随着我的脚步声沙沙响着,让人没来由一阵很不安的感觉。

于是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跑到了车边上,被车灯晕黄的光一罩,才发觉自己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我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却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机忘在了家里,边上连个电话亭都没有,只有根柱子孤零零竖着,被车灯拉出老长一道影子。

真见鬼…

这事情真见鬼…

忽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一瞥,我发觉地上那柱子的影子好象在动。

那么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这发现让我不由自主头皮一麻。赶紧回头朝那根柱子看过去,夜色里它笔直杵在哪儿,烟囱杆似的,一动不动。

当然是一动不动,柱子怎么可能回动?

那之前看到的什么…

也许,大概,可能,没准…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想是这么想,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地上那道影子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看惊得我脖子都麻了。

就看到地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它岂止是在动,还是曲线撞的扭动!跟条蛇似的…当下别过身拔腿就跑,朝着那道影子够不到的地方。可是脚却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就在我低着头朝前猛冲的刹那,整个人猛地朝前一个趔趄。

直跌到地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却在这时有一些更亮一点的东西撞进了我的眼睛。

红艳艳的,闪闪烁烁的东西…

后来才意识到,那是片霓虹灯。

一长串一长串在风里摇曳着,乍然亮起,好象是凭空悬浮在半空的灯笼似的,难免让人一阵悚然。及至看清楚后面建筑的轮廓,马路两边的路灯却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灯嵌在路边小区外的墙壁里,不挨近了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脚地下那道柱子的影子还在蛇似的扭动,不过因为亮了许多,我终于看清楚扭动的不是柱子本身,而是上面一块布。

老长的一块布,鲜红色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用白漆刷了几个大字——九幽路,晚十二时,大■■。 (游行)

九幽路?什么地方的路?

我好象没什么印象…

■■?什么■■?

我好象也没听说过…

布上标着箭头,我顺着箭头看到前面路口转角处有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黄岭路,南,北。四下看看仍旧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我拎着调料朝北边走了过去。

北边闪烁着那些红灯笼似的霓虹,越离得近灯越多,夜色里蛮好看也蛮喜庆。从路口的牌子变成“思泉路,南,北”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了,而我原本一直悬空着的心也总算有了落下来的地方。

人影是从正前方过来的,有的人手里提着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很有意思,让人觉得像元宵节。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的拿着灯笼互相追逐,一路跑到我身边时突然停了停,抬头看看我,继而大笑着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笑成这样…一辆出租车从我边上开过,挂着空牌,我朝它招了下手,但它没停下来。远远几道人影从对马路走过时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意识到我的目光头一低就离开了,走得很快,我根本来不及跑过去问声路。

只能继续朝前走。

这地方和我家附近环境有点像,老城区,马路很新,边上的建筑很旧。路灯下只窥得见街面房子高高低低地静杵着,往里就黑了,小弄堂七里十八弯,珠网似的绕,绕得里头一团昏暗。隐隐有收音机的声音慢慢悠悠从里头飘出来,在路口那几家七八十年代建的小杂货铺前摇荡着,小杂货铺门还没关,窗口一半被木版挡着,另一半人影绰绰,里头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响。

好似一瞬回到了六七八岁的时候,连空气的味道都这么老旧。忍不住走到最近那家店门口张望了几眼,刚巧一个中年女人踩着拖鞋踢踢踏踏从里屋走了出来,见我在看,顺手就把窗边的木板卸了块下来:“买啥。”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路。只是刚要开口,忽然边上人影一闪,倒映在玻璃窗上从我身后慢慢走过,于是我路也不问了,转身急急地就朝他追了过去。

却也不敢追得太急,只保持着比平时稍快的步子小心在后面跟着,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追着他乱跑的样子。

那会很丢脸…因为很奇怪…奇怪在除了我以外没人可以看见这个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还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

我不明白。只能小心跟着,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就像那天晚上之后。可是人却越来越多了起来,在穿过两条横马路之后,似乎是到了这个区的闹市中心。

很大一个广场,正中央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上挂满了那些喜庆的霓虹灯,边上人头济济,周围店铺却跟祥南路之类的一样,全是大大小小的私营小摊子。卖衣服的,卖串烤的,卖小摆件的…多的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手里拿的一样,式样很旧,颜色很朴素,但很有味道,高高挂在那些铺子的大太阳扇下,迎着风四下招摇,好不热闹。边上紧挨着一片花铺子,从没见过花铺深夜生意都这么好,然后想起来今晚是七夕,于是释然。花香浓郁,张扬着和边上烧烤的熏香缠绕在一起,清甜又鲜香的味道。忽然瞥见几束淡蓝色的花,有点眼熟,却又叫不上什么名字,一大捧一大捧被摆在白瓷的缸里,煞是好看。

而就是这么一闪神的工夫,再朝前看,那一直被我追着的身影却不见了。

前面晃动着许多相似的身影。类似的身高,类似的头发,类似的白色的衬衣…一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了,有些懊恼,但没有办法。跟丢了就是跟丢了,要在这么多人里头跟一个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鬼,本就是相当困难的。

“小妹,要不要买束花?”还不太死心地朝那方向张望,边上一个老太太哑着声问我。一边递过来一支花,就是之前引开我注意的,那种淡蓝色很漂亮的花。

近看原来是百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百合,淡蓝色…在老太太皱巴巴的手指间娇艳地展放着,张扬着它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问价钱,一转头却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里的身影。

在广场中心那个花坛上坐着,两手抱着膝盖,侧头静静看着面前几个小孩拿着灯笼甩来甩去地打闹。

灯笼溅出来的火星闪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只是微笑着,每次来我店里时都能见到的那种笑容。火星穿过他的脸闪闪烁烁在他发丝间,散开,又合拢,萤火虫似的好看。只是边上没人注意这一点。

匆匆从他身边过去,匆匆在他边上说笑,匆匆在他身边玩闹。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间就像道安静的空气。

本就是空气。

只有我能看到的空气…

慢慢挪到一个靠近他,又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到我脸的角度之后,我对他动了动嘴:“刘逸…”

鬼究竟是什么?如呆鬼在没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状态下能拥有人的实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刘逸。

他和我见过的很多魂都不一样。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恶灵,偶然人可以看到它们,但那是纯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种错觉。可刘逸却不同。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己经离开了人世,只单纯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里,单纯地生活,单纯地长大…直到终于有一天走出了那个单纯的想像世界,走进了现实。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他吓住的…

一个光天化日下能走进人的世界并和他们接触的鬼魂,这需要一种怎样的执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现在他就在我边上,听着我说话,看着边上琳琅的店铺。人多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从他身体里穿过,那时候他会变得有点模糊,从他恢复所有记忆的那刻开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应该包括害怕,至少这总是件好事,至少那个可怕的女人再也没办法让他恐惧了,他们是一类的。

‘我不记得了。’

在我问起为什么他那晚之后会消失,又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刘逸这么回答我。然后谦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意味着他不想提,他似乎对那段丢失了的记忆有些漠不关心。可那又怎样呢,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己经消失了,去了狐狸说的‘他该去的地方’,现在他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和几个月前一样,带着那丝熟悉的笑。那么不想说就不说吧,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么说,房子己经租掉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低头喝了几口甜羹,我听见刘逸问我。

于是想起了术士那张无论何时看起来总那么没精打采又充满晦气的脸“一个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新邻居。”

谁会喜欢一个成天跟人头和尸油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的邻居呢。我心说,并且老实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点搬走,他在很影响我们生意。”

“呵呵…我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突兀这么一问,还真是说对了,这让我有点脸红。于是干咳一声我转开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刘逸?”

“回去?为什么?”

“难道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么?你住在哪里?”

“呵…你觉得我需要住的地方么?”

这回答让我无语。

说得也是。他现在需要住的地方么…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气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想了想,我再问。

窗外几个提着纸灯笼的人影跑过,他朝外扫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祝吧,也许说走就走了,谁知道呢。

外头很亮,因为有很多灯笼,许多小孩挥着手里纸糊的灯笼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连大人也人手一盏,真跟过元宵似的。

于是我忍不住问了句:“这里纸灯很好卖?”

刘逸没回答,只是回过头看着我面前的汤碗。片刻轻轻问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呆,卖的是各种甜呆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处居民区的弄堂里,地方有点偏,可是生意不错,都很晚了还几乎是满座的。“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名字。”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还是这么喜欢甜的东西。”用勺子戳了戳碗,实在是有点吃不下了,因为太甜。

“喜欢,可是很久没尝过这味道了,没有味觉是可怕的。”

这话让我含着菠萝的嘴里微微有些发酸。

想对他说些什么,安慰?我不确定他需不需要,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跟他讲那句‘忘记了’时一样淡然。

“刘逸,你回不去么。”放下勺子,我看着他眼睛问他。

“回去?”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房子不是己经被租掉了。”

“我是说…你应该去的地方。”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你是说这个。”

我低头。

对一个鬼说这种话,我真是蠢得无以复加…

然后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没错,回不去。”

这回我没再敢看他眼睛。

窗外人渐渐少了,店里的人也是。偶然一两个小孩子跑过,意识到我的目光突然回头用灯笼朝玻璃上照了下,把我吓得一跳,他们就嬉笑着跑开了。灯笼上大大一个福字和寿字,红艳艳,中规中矩,可拿在小孩子手里不是很好看。

“每年他们都会搞这种活动。”耳边再次响起刘逸的话音。

“活动,什么活动?”我问他。

他想了想:“灯火节吧。”

“灯火节?在七夕?”

“七夕,”他重复了遍我的话,看看我:“今天是七夕么?”

没来得及回答,一只狗忽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在我脚下一圈兜转,呼哧哧蹲了下来。身后跟着个女人,手里那盏纸灯笼晃荡着朝桌子上照了照,然后也不打声招呼,直接在刘逸那张凳子上坐了下去,

我想出声叫住她,可带受来得及,也没想好让她停的借口。只眼睁睁看着她跟身后的刘逸交叠成了一个,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扭了扭身子,这动作令刘逸的身影在空气里微微一晃。

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吞进了喉咙,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逸在她身后朝我笑笑,很没所谓的样子,笑得还挺开心。我却己经被这一幕弄得胃口彻底全无。正打算结账走人,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声音奇怪地响了一下。

“咕噜噜…”

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不由自主朝下看了一眼,却刚好撞见桌子底下那只狗肥硕无比的屁股。毛茸茸的一大团,上面什么东西飞快地甩来甩去,细看原来是它的尾巴,猪尾巴似的细细一条,可着劲地甩来甩去。

我忍不住想笑,正伸出手想在那条小尾巴上摸一把,冷不丁又是咕噜噜一阵闷响,那只狗原本仰对着它女主人的脸忽然转了过来,朝我低低吠了一声。

我一惊。

因为狗脸上带受有嘴。只有一对类似京巴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我,眨一下就发出那种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怎么了?”

一道光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下,突兀得有点刺眼。

我挡了下,随即发现是那狗的女主人正拿着灯笼照着我。

我想对她指指她那只怪异的狗,可是伸出手,手指却指向了她。

因为她也没有嘴。

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忽闪着,看着我。身后的刘逸依旧微笑着,像是读得出我眼里那些惊惶的东西,然后抬起一只手按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她浑然不觉,还在用手里的灯照着我。那只狗也在看着我,一边用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让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下,椅子因此发出阵尖锐的呻吟,边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却只是看看我,似乎除了我以外,他们谁都没留意到我面前这女人和她的狗那两张除了眼睛外什么都没有的脸。

“怎么了?”女人又问我。

我看向刘逸,想示意他离开,可他朝我做了个嚓声的动作。然后侧头靠近了那个女人,似乎在看她的眼睛,然后一把将她抱住。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在得不到我的回答后,她放下灯笼,把菜单拿在了手里。一边看,一边用手摸着桌下的狗。

突然狗大声地吠了起来,一边吠一边用力扭着头,似乎想挣脱什么,可怎么样扭动始终在原地没法动弹。

我发觉它头顶的毛被那女人的手扯着。

女人的手也被扯着,扯着她手的是刘逸。

“猊虢。”然后听见刘逸轻轻说了声,而那女人的身体骤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不停转动着的眼珠里发出阵丝丝的声音,她一边对着我用力拍着桌子,一边用力扭着身体,就像她脚下那只眼睛里开始流出淡青色液体的狗。

尽管如此,周围的人笑归笑,吃归吃,聊归聊,没有一个看向我们这里。似乎除了之前我椅子发出来的声音之外,他们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一名服务员还过来给我续了杯,却完全看不到桌子地震般的抖动。

突然桌子上那盏灯啪的下灭了,飞浅而出的火星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小小的一点点,却忽地引燃一大丛亮紫色的火焰!

我忍不住一声惊叫。

终于重新引来了周围的目光,却只是朝着我的方向。

没人能看到我看到的东西…没人知道我眼前发生了些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没事突然会尖叫的神经质。那些眼神这么告诉我。

真讨厌的感觉…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前时的感觉…

一只手从女人胸膛里穿了出来,刘逸的手。

穿出的同时女人胸膛也燃烧了起来,很多很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她眼睛里喷射出来,落在桌上嗤的声就消失了,而她身体也消失了,在那团紫色的火焰彻底把她和脚下的狗包围的刹那,她和狗全都消失了。

“刘逸…”有股硫磺的味道在空气里逐渐扩散了出来,刘逸低头擦着手指,没有理会我的声音。

他手指上冉冉冒着丝青紫色的烟。

“刘逸!”我再叫。

他朝我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不是刘逸。”

“罗恒。”等了很久,等在那股弥漫不散的硫磺味里重新感觉到了舌头泛酸的味道,我再次开口。

但他摇了摇头。“你似乎很喜欢给别人起名字。”

“难道你还有第三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于是引来他又一次笑,每次被我说对了要买的东西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我说,你就从没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么?”

认错人?

我看着他,从头发到嘴唇,从眼睛到手指。认错人吗?怎么可能。

虽然说要在这世界上找出两三个相似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找出两个相同到分毫不差的人,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孪生兄弟,彼此间也有轻易可分辨的差异,这世界完全不存在复制。

他就是刘逸。

可他为什么要说我认错人了,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那你是谁。”于是我问他。

“我是谁?”把擦干净了的手指伸到光亮处照了照,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我是谁。”

问得很认真,目光也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有点无所适从:“刘逸…不要跟我开玩笑。”

“玩笑?玩笑是什么。”

“刘逸…”

“我说过我不是刘逸。”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一边说一边朝外面跨了出去,我赶紧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心的空气。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窗外他回头看向我,目光迟疑了下,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问题。我趁这机会赶紧结账朝外跑,也不管周围人看着我的眼神像打量个疯子。可追出店门,刘逸却己经不见了,空空的弄堂里只有“甜果”的招牌灯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红绿绿。

“白纸灯要吗白纸灯,小姐,白纸灯要吗。”

“五块钱一只便宜了,白纸灯要吗?”

走在不宽的人行道上,常会被这样的声音给叫住,那些小贩挑着烟烟笼似的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悠,碰到了一口气会跟上很久,不厌其烦地问我要不要灯笼,有些甚至直接把灯笼往我手上塞,这种推销方式未免让人有些气恼。

第九次经过电话亭,我进去朝家里拨了第九次电话。

依旧占线。

真见鬼,什么事让家里的电话这么忙碌?我想不明白。狐狸再罗嗦也不可能打那么久的电话,更不要说铘,难道电话坏了?

一屁股朝台阶上坐了下去,我累坏了。从“甜果”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只知道这条路很长,而且人来人往,却始终看不到一辆车经过,似乎是交通管制了,好多人都堂而皇之地走在马路中间,提着那些到处有卖的纸扎灯笼,这情形让我想起了每年国庆时的市中心。

可今天只不过是七夕而己,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七夕还会搞■■活动。

真见鬼…

一个小孩子蹦跳着从我边上经过,然后又折了回来,蹲下身朝我这里嗅了嗅:“香,真香真香!”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放在脚边的那只袋子。袋子里不知哪只调料瓶破了,可能是刚才坐下时太用力的缘故,黑糊糊的调料从瓶子里渗了出来,染湿了大半只袋子。刚想把它收起来,那孩子突然蹲下身将它一把抓住:“给我给我!”

我被她吓得一跳。

只是发了下愣的功夫,那小孩己经三下两下拆开了塑料袋,把手伸进袋子那团黑糊糊的酱料里,再抽出来放在鼻子前用力嗅了下:“嗯…香,真香…”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朝嘴里塞了进去,被身后突然伸出的手一巴掌用力拍落,又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小孩哇的声哭了,抱着她的女人有点尴尬地看着我,一边朝后退:“真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见怪..…”

我站起身想跟她说这没什么,可没等开口那女人己经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了,小孩子在她怀里哭得很响,还可着劲地朝我这里看:“香香…我要香香…”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真没想到一袋调味品的味道对个小孩子的诱惑力能有那么大,可真有那么香么?为什么我就没闻出来?琢磨着,我重新坐下来手伸向那只袋子,却一抓一个空。只碰到了什么东西,在原本袋子待的地方,这叫我吃了一惊。随即看到那里蹲着个人,很瘦小,穿了件黑衣服,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习至我坐下时完全没有留意。他手里捧着我的调料袋,半张脸都己经钻到袋子里去了,把袋子嗅得卡啦啦响。

“喂!”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边迅速站起来朝后退,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声不响把袋子放到我脚下。

他那张脸再次让我吃了一惊。

好瘦的脸,瘦得皮都快贴到骨头上了,这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异样的薄,骨头异样的尖。如果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具骼骸,连头发也是稀稀落落的,被调料汁黏在了一起,东一丝西一丝贴在他尖锐的颧骨边。

“很香…”半晌他喉咙里发出这两声嘶哑的音节,一边朝我笑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人的靠近,正打算转身离开,冷不防一阵清脆的敲打声从前面的十字路口附近传了过来,我闻到一股很鲜很鲜的味道。

多鲜?

比蟹肉小笼的馅还要鲜。可又具体说不上来那鲜香的味道到底是什么。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一下站了起来朝那方向走了过去,走两步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指指我脚下的袋子:“发食了,快走。”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脚还是不由自主跟了过去,那敲打声还有鲜美的味道像只无形的手似的,一点一点清晰,一点一点引着人好奇地往那方向过去。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那是什么声音啊…怎么会那么好听…

七夕?百鬼夜行(最终章)完结

好听的声音在我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清晰而清澈,好像以前听过的那种古老的编钟敲打出来的声音。但我没找到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是什么。

抬头看到路边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九幽路,南,北。

看着有点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那条横幅上写的■■的地方。可看起来有点冷清,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思泉路都比它热闹得多,也比它宽阔得多,它看上去就像我们那片老区的小马路,窄窄的,蜿蜒的,在路灯不怎么亮的光线下兀自寂静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影从四下聚拢过来,似乎也是循这那声音和鲜美的味道过来的,有几个径直从我边上过去,走的速度很快,差点撞到我身上。

“发食了…发食了…”

“快点走…不要挤我…发食了…”

耳朵边听见一些声音轻轻说着,唧唧咕咕,怕别人听到似的。我循着他们汇集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很黑,越往前越黑,因为路牌指向以北的马路上连盏路灯都没有,只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那里慢慢晃动,还有些类似呼吸的奇怪的声音,交杂在好听的敲打声里,粗重得有点儿诡异。于是我朝那里又走近了几步。突然脚下卡啷一声响,意识到我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我猛向后退了开去。

被我踢到的是一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米饭和菜,翻在地上散出股浓烈的香气,就是那股把我诱惑过来的,比蟹肉小笼还要鲜美的香味。

隔开几步远还放着只碗,碗里同样装满了米饭和菜,几个人围在碗边低头嗅着什么,听见我踢倒碗的动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嗅。

再往前,视线一阵清晰,而我的后脑勺一阵发凉。

就在这一整条马路上,靠左一溜直放了一整排这样的碗,碗里装满了食物,堆得高高的,每个碗前围着几个人,三四个一堆,蹲在地上,就好像刚才那个瘦瘦的黑衣人吸我的调料袋一样,全在用力吸着碗上的空气。

突然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什么。

可…这怎么可能??

时间不对啊…完全不对啊…

还没到寒食节的时候啊…

没到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撞到鬼吃食?

“咦,宝珠?这不是宝珠么?”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尖细的声音,突兀间惊得我心脏猛跳了好几下。

附近蹲着的人重新抬起了头,朝我看看,有几个甚至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只赶紧转身往回走,随即看到对面马路上一个人正朝我招着手:“宝珠!宝珠!还记得我吗…”

人站在路灯下,手里一盏己经灭了的纸灯笼。

“张阿姨…”一认出那张脸我立刻朝她奔了过去,脚有些虚,差点把自己绊倒在马路中间:“张阿姨!”

张阿姨原先是我们那里的街道主任,去年买了新房,就把老房子出租,全家一起搬去了新地方。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因为她新住所是在近郊的,离市区很远。

“啊,这不是来赶个热闹么。”听我问起,张阿姨笑笑,一边伸手拉住了我:“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我走迷路了。”

“迷路??”

这话显然让张阿姨有些惊讶,其实我自己对此何尝不是。于是一五一十把跑到这里来的经过跟张阿姨说了,听完她咯咯一阵笑:“那车呢?”

“远呢,我都忘了在什么路上了。”

“真不负责,就那么把你丢在车上了。”

“可能他们没注意到我还在。可是张阿姨,这附近哪里有车站,我都走老半天了,一个站都没瞧见。连出租车都没有。”

“这个啊,”似乎琢磨了下,她拍拍我的手:“今天有■■呢,所以交通管制,你不知道?”

“看是看见了,后来看这里一辆车都没有,想想可能是交通管制了。不过以前从没听说过七夕还有这活动。”

“七夕…”她目光似乎闪了下,只是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己经把视线转到了一边:“说到车站,你往这里走就错了。”

“是么,刚才跟人打听,他们给我指的方向…”

“咳,现在的小年青,自己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呢,还指望他们给你指路?这里小路比较多,不太好找,所以光指个方向没多大用处,”说着看了下表,她朝反方向指了指:“这样吧,时间还早,阿姨索性送你去车站。

“谢谢阿姨。”

确实如张阿姨所说,这地方小路很多,方向比较杂,一不留神就拐错了方向,也难怪光指个方位根本没什么作用。

一路跟着张阿姨,从刚才安静的,但“不干净”的小马路,到人越来越多的大马路,过了东九幽路再穿过两条弄堂,我己经彻底分不清楚这会儿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了。

“阿姨,这么远啊…”

“还好,就快到了,走这里比较近。

夜色里的弄堂总是特别的暗,靠着一两根旧式的路灯不死不活地照着,光线也昏昏然地不死不活着。隐约可以听到车喇叭的声音在弄堂外某个分别不太清的地方响过,想来离马路应该近了,不过放眼周围依旧是高高低低的私房建筑。

“这里我也走不太熟,”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疲劳,张阿姨拍了拍我的肩:“从这里穿出去应该就是415路的站了,别急。

“415,到哪儿的车?”

“终点站是新椿路吧,你可以中间下去换车。”

“哦…”新椿路我知道,不过够远,是过隧道的车:“坐几站?”

“七八站吧,林皋路下你应该认得了吧。”

当然认得,那里离我家也就没几站的路了。我点点头。

正前方忽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

摇摇晃晃一盏灯光随之照亮了前面的路,路深处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正匆匆朝我们这里迎头走了过来。

走得挺急,从边上过去时跟阵风似的。眼角瞥见她肩膀上趴着的那个小孩似乎在看着我,我朝他笑笑,他却一咧嘴哇的下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力甩着手里的灯笼。于是抱着她的女人脚步变得更急。

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只有那小孩的哭声还在弄堂里回荡着,跟着那片明明灭灭的灯光。

“你们店生意现在还好吧?”耳边听见张阿姨问我。我点头:“还不错。”

“小胡的点心做得可好,搬走后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点心。对了,他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来?”

“没有。”想起那几通始终占线的电话,我闷闷回答了一声。

“哦,没有啊…”牵着我的手拐了个弯,前面的路变得更暗了些:“小心点走,这里房子比你们那里还旧,等拆呢,路灯都没几根是好的。”

“阿姨,我们还要走多少路?”

“快了,听,听到车声了吧。

听是早听到了,可是这弄堂的小路真走得我有点发晕了,高低不平的路,模模糊糊的视野,真走得像在云里雾里似的。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响,细听原来是张阿姨,她一边带着路,一边嘴里轻轻念叨着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阿姨,你在说什么?”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小军读高中了吧,几时带他来玩啊阿姨。”又走了阵,见她还在不停地念叨,我忍不住再次出声。

“他也想见见你呢宝珠。”张阿姨道。

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有点不大舒服。

似乎是…被张阿姨抓得有点紧了,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样子。

我抽了抽手:“阿姨,走慢点,不急。”

不得不说她的脚步变得有点快,跟刚才那个匆匆而过的女人似的,只是不知不觉里增加的速度,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快到了,快到了。”走在我前面,她背对着我回答,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

“张阿姨。”我再抽了下手,可是抽不掉,她抓得很紧。这让我隐隐有点不安起来:

“阿姨,等等,我系下鞋带。”

“就到了宝珠,就到了。”

“阿姨!”脚下被块石头突然绊了下,我朝前一个赳超。可是张阿姨没有因此停下来,也没有放开拉着我的手。

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很凉。

从最初到片刻之前都没有觉察到这点,只是到这节骨眼突然就意识到了,她拉了我的手走了这么久,手却始终是凉的。几乎凉到我的骨头里。

“张阿姨!”我用力把手一抽。

可手没抽出来,反让自己又一次朝前一个趔趄。

“快到了宝珠…”前面张阿姨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更闷,就像眼前那团一眼看不到头的黑巷子。

我的心紧了起来,一时间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电似的飞过,又被我用更快的速度把它们一个个掐灭,在它们从我脑子里成型显现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那种假设…怎么可能…

但眼睛却始终没办法从张阿姨背影上移开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和声音…应该不会的,如果她是…我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手腕上一层冷汗,黏黏的,被张阿姨抓在手心很不舒服,我再次尝试用力抽了下。

这次却一下子抽开了,因为张阿姨的脚步突然顿住。

我险些因此撞到她身上,发觉她抬头在看着什么,循着她目光朝上看,一眼看到个人影在前面不远一幢小楼的房檐上坐着,晃着手里那盏黄澄澄的灯笼。

灯笼光忽明忽暗,映得他那张微笑着的脸忽明忽暗,他低头看这张阿姨,然后把那只灯笼超地上一丢:“门还没开呢,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他道,目光转向我,嫣然一笑。

“刘逸?!”我脱口而出。

却在这时被眼前骤然而起一道光惊得一跳。

就在那盏灯落地一刹,它突然燃成一团数丈高的焰,蟒似的朝张阿姨和我的方向卷了过来,带着股咆哮似的轰鸣。我下意识后退,没退开半步张阿姨突然回头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不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己经被她抓进了怀里。

“让开!”耳边随之响起她的声音,尖细尖细的,几乎有点陌生。

近在咫尺的火在这同时一下子熄了,只依旧一盏灯的模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刚才所见只是场巨大的幻觉。

可是被张阿姨抓住的感觉是真实的,头皮上的刺痛也是真实的,张阿姨的声音很冷,比她的手指还要冷。

“张阿姨…”我抓着她的手试图脚开她,可她力气比我大得多:“张阿姨!”

“快到了宝珠。”低下头张阿姨应了我一句。于是总算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闷…

在地上那盏灯光线的折射下,张阿姨那双眼睛异样的亮,亮闪闪地看着我。只是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下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就像我在“甜果”里碰到的那个带狗的女人…

她离得我那么的近,近得半张空白的脸都快贴到我皮肤了。然后我身子一轻,她带着我纵身一跃跃过了前面那个二层楼的屋顶。

跃过了刘逸的头顶。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刘逸还是谁。

他依旧在那道屋檐上坐着,抬头看着我们从他头顶上掠过。

然后笑了笑,露出口白得泛出层银光的牙。

牙齿间有什么东西射了出来,细细的,牛芒般,却又跟牙齿一样泛着层银光的东西。

密集而疾速。

紧抓着我的那具身体一阵颤抖,片刻,我感觉自己湿了,从手臂到腿。而身体正跟着那具颤抖的躯体一起下坠。

我用力挣扎,可是挣脱不开那两只手的钳制,只眼看着越来越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张阿姨身上和眼睛里啧射出来,溅了我满头满身,而离头不到一米远就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我和张阿姨的头正对着它直撞过去。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些尖锐的石块把我头皮刺破时的犀利,快得像电一样,老天保佑为什么我在逃跑时会没有这种风叱电擎般的思维能力。

偏在这种时候可笑地让我提前反应出死亡的恐怖,就像在嘲笑我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

所能做的最快的动作只有闭上眼睛而己。

闭上眼睛等死。

等着跟这个长得和张阿姨没有任何区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一起撞死。

却在0.0001秒过后,在一阵刺得我头皮发疼的疾风过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撞死。

因为脚被什么给抓住了,倒悬在离地不过几公分距离的地方。而那抓着我的人两只脚也悬空着,和我视线持平,所以我能毫不费劲地看清楚他脚上那双鞋子。

那双贵得出奇,所以第一眼看到狐狸穿着它屁颠屁颠在厨房里炫耀,我就打算把它记住一辈子的鞋子。我甚至还记得它的价钱,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

“狐狸!”我对这头顶那片乱石头大叫。

于是身子晃了晃,像只快被送上砧板的鸡。

“狐狸放我下来!”

话音落,我没有被放下,却被拎得更高了点,然后转了下,这角度刚好让我和“张阿姨”脸贴这脸。

我一声尖叫。而“张阿姨”叫得比我更响,那声尖锐的叫声过后,她不见了,连同那张除了眼睛外一无所有的脸,空气里飞扬着无数淡青色的沫,雾似的。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来扣住了我的脸,一个翻转,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那双悬空着的脚也落下下来,就在我边上。银白色的发丝因此散落在我脸侧,飞扬的轻絮似的,所划之处清沫嗤响着蒸发成烟。

“我很好奇她连狐狸和麒麟都会分不清楚。”头顶上响起“刘逸”的话音,带着丝笑,轻轻飘飘.

“所以她分不清楚你和鬼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麒麟为什么会来这里。”

“锁麒麟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原来如此,看来跟着她果然能找到点小乐子。”

“你该走了,无相。”

“呵,这么急着催我走,是怕我带走她么。”

“她不是你的猎物。”

“可你是。”

没再继续吭声,铘低下头,看了看我:“能听到我说话么。”

这问题问得多奇怪。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说着话朝我额头上轻轻一点。我只来得及看清他那只布满黑鳞的爪,然后,眼前陡然间就被一片红亮的光给罩住了。

相当亮的光,亮而且烫。铺天盖地包围着我,一时让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真的天旋地转着,而且呼吸有点困难。充斥着我鼻子的是一片刺鼻的硝烟味和热流,透过我的呼吸道在我五脏六腑里乱窜着,让我忍不住想撕破喉咙口的衣服。

突然脸上火辣辣地一疼。

乍然而来的刺激让我喉咙里堵塞着的那团东西一下子从嘴里冲了出来,猛一睁眼,我嘴里呛出一连串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哦呀,黄泉可好玩。”亮光里两点绿微微一闪,带着那丝无比熟悉的戏谑。

“狐狸…”这会儿应该没看错了,谁会看错呢,那只白白的狐狸头:“你显形了。”

“这地方太热。”

“你刚才是用爪子拍我的??”

“要不要再来下。”

“我们这是在哪里…”没心思继续跟他耍嘴皮子,因为我发觉到周围全是火,熊熊燃烧着的火。火之外警笛声轰鸣,围观的人在浓烈的烟火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车上。”狐狸答,一边把我甩到他背上。

“出什么事了…”突然看到前面一辆车歪斜着,车身己经被火烧得几乎看不清楚了,只勉强一个轮廓在烈焰里扭曲着,发出风似的呻吟。

“车祸,爆炸,你捡了条小命。”

简单说出这几个字,他站了起来,身体己经恢复了人的模样。于是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喧嚣:“有人活着!那里有人还活着!!”

据狐狸说,七夕那天我号称自己出去约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几天后的七月十五,我坐的那辆公交车撞上了一辆运油车,当时两辆车连司机全部十七个人全部死亡,除了我。我被狐狸发现距离撞毁的车十几步远的火场里,一块炸断的广告牌罩着我,所以火没有马上蔓延到我的身上。

被狐狸带回家时,铘正坐在家里的窗台上。我问他无相是谁,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朝西看着很远的地方,我问他在看什么,这次他回答我了,他说,七月十五还能看什么,自然是看百鬼■■。

那天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带着三个谜团,后来的日子一直困扰着我。

第一,七夕那天我明明拜完了刘逸就坐上了那辆后来爆炸的公交车,为什么醒来后会是在七夕之后的七月十五。

第二,无相是什么,那个和刘逸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男人。记得很清楚,他对挪说,挪是他的猎物。

第三,那晚我在九幽路所遇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我被炸昏后的一场梦?一直到现在,这三个谜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只是那天我和狐狸还有铘一起坐在我家二楼的窗台上真的见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只在传说里看到过的东西。

传说里那叫百鬼夜行。

要我说么,那不就是■■。

可是我的七夕终究是悲惨的,孤单而悲惨,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命。

命犯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