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梦是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东西,但我始终想不出那种被自己两个房客同时给杀死的梦,到底是为什么而起的。
某一天,当我按捺不住把我的梦告诉林娟后,林娟笑喷了。笑喷,这个词汇是我刚从网上学来的,我觉得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她真的笑得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我有点沮丧,因为在做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特别是看到狐狸和铘动了手,而我在边上怎么叫他们都置若罔闻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把梦说完,我却从林娟身上感觉不出一丁点同情的味道。她只是觉得很好笑,因为我的梦让她想起最近刚刚看完的某部八点档武侠连续剧。据说那部剧里的女主角因为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所以又被他们给同时杀死了,暂且不管这编剧是什么逻辑,让林娟觉得好笑的是,电视剧里人家好歹是为情而死,而我呢,我做这梦又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叫我想到郁闷,却仍旧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去想它了。梦么,只是梦而已。就像我梦见的刘嘉嘉;梦见的那些凶杀案现场;梦见我差点被刘嘉嘉吃了,可是她反而消失在了我的手里;梦见狐狸在我的梦里出现,一脸严肃地带着我在天上飞…到头来…总归只是场梦吧,没什么好多想的,如果它们让人困扰的话。
日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在那系列轰动全城的案子逐渐淡出人们视线之后,在那些梦逐渐淡出我的记忆之后,一切又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地平淡了起来。平平淡淡地看客人在店里进进出出,平平淡淡地看日出日落、一边很偶然地,如林娟所说,做做我的发春梦,在那只狐狸完全不知道的状况下。
直到那个孩子突兀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狐狸说他有个远房表妹要来我家住上一阵的时候,我以为这又是他一如既往的无聊玩笑之一。所以当那个小姑娘穿着身娃娃似的蓬裙子,抱着她的娃娃站在我家门口,用她那双和狐狸一个颜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不知道狐狸真的有表妹,而且还是个外国表妹。
“我是狐狸的表妹,我叫艾丽丝。”当时很老练地朝我伸出一只手,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外国小姑娘在我发愣的时候,对我道:“请叫我艾丽丝小姐。”
我下意识伸手去握,她却已经收回了手,然后拖着身后巨大的行李箱旁若无人地进了我家的门。一边东看看,西看看,颇为不满意地蹙着眉:“狐狸就住在这里?”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最近他看起来越来越落魄了。你们很缺钱用么女人,为什么不叫狐狸重操旧业。”
“重操什么旧业?”我问她。她却闭口不再说话,因为狐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敞着睡衣,一边挠着下巴,一边用力打着哈欠。
而她的目光很惊讶,惊讶得像看着一只突然从太空舱里跳出来的异形。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突然失声的原因吧,她张大了嘴,连手里的娃娃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然后不到片刻,那双细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滚一滚就从眸子里掉了下来,一直落到丰满鲜艳的嘴唇上:“狐狸…她虐待你么…”
艾丽丝小姐是苏格兰人,性格很苏格兰,长相也很苏格兰。
淡金色的头发,暗绿色的眼睛,白得像瓷器一样的皮肤上布着一些细细的小雀斑。和这年龄很多外国小女孩洋娃娃似的美丽不太一样,她样子很普通,甚至有些丑,因为她的头很大。大大的脑袋,上面稀稀落落一片淡得几乎看不清色彩的头发。这让她看起来有些畸形,因为相对她的头而言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脖子是那么的细,细得让人不禁担心它是不是能承受住那颗硕大脑袋的重量。
可艾丽丝偏偏很喜欢甩头。甩一下,那片头发就会软软地在她额头上飘一下,她喜欢这样一边甩着头,一边和狐狸说话,一边用好双细细的绿眼睛看着他,眼神很特别,我说不清楚的特别,而每次她一留意到我在看她,就会把头发垂下来,把脸别到一边。我想她可能不大喜欢我,正如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话。
“喂,你没什么事好做么?为什么总是让狐狸来做这些。”
“喂,你为什么对狐狸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喂,你很没脑子么,连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做。”
每次当我和往常一样同狐狸说着话的时候,或者在店里大声让他给我帮忙的时候,艾丽丝总会这么说我,如果我的眼神里稍微带点不悦,她就会大声抱怨:你有没有教养?我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想,狐狸带回来的真的是他的表妹么?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好象埋在他身边一颗定时炸弹,总是看上去怒气冲冲,总是那样不同于别的小孩般的尖酸刻薄。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从她住进来开始,我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住,自己睡客厅,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给她,就像以前狐狸总是把菜里最好的部分留给我。
可她始终不满意,始终蹙着眉,像个严肃的教母。
教母…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用这个词…
而这早熟的孩子也只有在看到杰杰的时候,才会显露出符合她年龄的那些童稚。艾丽丝小姐很喜欢杰杰,总喜欢整个地把它肥大的身体抱住,包在自己细细的胳膊间,然后用脸蹭它,用手指抚摸它。可惜能被这么个小女孩给宠爱的杰杰并不领情,它很不喜欢这种表示宠爱的方式,想来跟猫们独立特行的性格有关。总是急不可耐地试图从她的怀里挣脱而出,不过说也奇怪,那么肥一只猫,偏偏很少能挣脱开这小女孩细细胳膊的桎梏,好似这姑娘有多大力气似的。每到这个时候它会眨巴着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而我总是无视,谁叫它每次在我遇到不测的时候逃得比火箭还快,这么现实的动物,我才懒得理它。
艾丽丝小姐有很多手套,这是我在给她整理箱子的时候发现的。
占着一半的位置,那些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手套,有些丝的,有些绸的,有些天鹅绒的,不过式样都很单一,全是长统的,和她第一次来我家时配那件小小的蓝色小礼服的白手套一样。所以衣服也都短袖的,无论厚还是薄,正式还是休闲。
收拾的时候我被艾丽丝吓了一跳,因为完全没听到她是怎么进房间的,也完全不知道在我发现到她存在之前,她在我身后到底站了有多久,这是个总是走路和小猫一样轻的女孩子。而她总是嘲笑我走路的大声,有时候我很想反驳,谁能在店里忙得打转的时候还注意自己走路的教养?后来想想,自己怎么就跟一个小孩子闹上气了呢。难怪狐狸要耻笑我不是么,自从这丫头住过来之后,狐狸就没少耻笑过我。他总笑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艾丽丝在我身后问我,这些手套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
她笑了,笑起来的样子还蛮好看的,细细的眼睛一弯,让我总算在她身上找到了些狐狸家族的影子。她说,那我妈妈给我买的,全部都是。
我想她的妈妈一定是个蛮特别的人,有着怎样的独特嗜好,会这么上心给自己女儿收集来那么多的长统手套。
“可是妈妈总是骂我很难看。”然后她又道。
于是想好了的赞美之词在我嘴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你觉得我难看么?”然后听见她这么问我。
我一时愣了愣。
“你老是看我的头,我的头很大是么。”然后她再问我。并且晃了晃她硕大的脑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她又笑了,点了点自己的头:“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那一瞬间,我发誓我见到的绝对不是个六七岁小孩的笑容。那么一种微微得意的,又漫不经心的笑容。这笑容让我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冷。可她却眉毛一扬,对我嬉笑了起来:“啊,对了,你得小心点儿,因为弄坏了它们你可赔不起。”
说完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故意跑得很大声,于是客厅里不到片刻充斥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
艾丽丝小姐很粘狐狸。
总是无论狐狸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她蓬裙闪光的料子,和她一飘一飘细细的头发。她喜欢拉着狐狸的衣服走路,有时候是他的头发。如果特别留心一些,你会发现在比较安静的时候,她会一边摸着狐狸的头发一边陷入一种沉思。我不知道她那会儿大大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那样的触感,可是戴着手套的手能感觉到那种触感么?艾丽丝小姐总是戴着她的手套,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而狐狸也总是由着她做这样的事,哪怕她的嗜好妨碍了他的行动。于是有时候不得不在忙的时候抱着她招呼客人,有人会大声问他:“小离,这小美女是谁啊。”
他眼睛一弯,笑着和那小姑娘贴近一点:“哦呀,我的小情人。”
每每他这么说,艾丽丝会很高兴,一边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有时候会很干脆地对他亲一口,是嘴上不是脸上,于是引来众人大笑一场。
真是热情的苏格兰人…
可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苏格兰姑娘为什么要住到我家里来,从她言行和衣服的牌子看得出她有个很好的家庭,如果只是旅行,她大可住到更舒服的,更迎合她挑剔眼光的高档酒店。可每次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在我家里一天接一天地住着,也不出门,也很少和除了狐狸以外的其他的说话。隔壁有邻居小孩听说我家来了个外国丫头,都争着跑来看她,想邀她出去玩,而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然后抱着自己的娃娃或者杰杰进了房间。转身背对着那些孩子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象刚刚拒绝了一些让她头疼的小孩子,虽然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有时候她真的成人化得厉害,我在猜是不是跟她的家庭有关。又有可能…她和狐狸一样,其实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可狐狸是个成人的样子不是么,而她还是个孩子。
无论怎样,总该是个孩子。
对铘,艾丽丝是有些许不同的。
如果说,她对狐狸那叫粘,对我那叫教母,那对铘…应该说是种小孩见到了某个让她严谨的大人般的尊重。或者说谨慎更适合些,她对铘是有些谨慎的。
只要铘在她身边出现,她会表现得比较乖,也比较像个孩子,她会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裙子,合拢腿很淑女地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气场”的关系,对铘,似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表现出自己不那么放肆的另一面。我可以把狐狸当个小二来使唤,每个月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逼债。可是对铘,我觉得相比我,他倒更像个房东或者店老板…
而艾丽丝则更直接显眼地表现在她的态度上。
记得每一次她见到铘,那时候她正对着我抱怨我的房间太小,床太硬,空气太冷,厕所太脏。这时候铘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不大,可艾丽丝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并且第一时间就停了话音,然后用一种很淑女的样子摸平了自己的裙子,走到他面前拎起裙摆朝他行了个礼,就像外国电影里演的那样。
而铘并没有接过她伸向自己的手,甚至像从没发现到她的存在。径自去厨房取他的茶,然后在她的目送下头也不回重新上了楼。那真是个连对孩子低个姿态都不行的家伙。可艾丽丝似乎并不在乎这点,因为他一离开,她立刻再次对我抱怨起来,似乎刚才的她只是她一时的灵魂出窍。
有一两次,我看到铘把杰杰从艾丽丝小姐手里拎出来丢到地上,杰杰满眼感激地窜上楼去了,艾丽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杰杰的背影,嘟着那双红润的嘴。可如果狐狸这么做,她会把委屈写在眼里,然后死抱着狐狸不放,直到狐狸把她抱进厨房,让她看着自己做点心。
我都从没见过狐狸这么妥协并且“慈祥”的样子。想来他真的很疼爱这个表妹,可为什么他当初说到这个表妹要来时,那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呢?
还是仅仅是我看错了而已。
意识到杰杰病了,是某一次给它打扫它猫窝的时候。
我清扫了它窝里的地板,发觉到它在严重掉毛,后来发现不仅仅身上掉毛掉得厉害,甚至它的额头上还出现了斑秃。我想起来,似乎好些天没见到杰杰变成人的样子来给我打下手了,最近它总是有点无精打采,连饭也很少下来吃,而我原本以为那是源自对艾丽丝过度热情表现的恐惧症。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会让它变得那么憔悴呢?这么只一向精力旺盛的猫妖,居然会脱毛了。但我没精神去细究它的问题,因为那阵子我也很不好过。
我感冒了,很严重的那种。
可是天并不算冷,我也很少出去吹风,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只是某一天早上起来,突然喷嚏连天,之后鼻子就再也没有好受过,连带整个头重得像塞满了湿棉花。很多时候我只能仰着头在客人间梦游似的应酬,本来想吃上几天感冒药总能过去,可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严重得连店也看不了,只能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对着天花板发呆。
“幸好不是你做饭。”带着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野花来看我,艾丽丝一边对我说。自从我感冒以后她就把房间还给了我,倒不是因为她的好心,而是她觉得,和狐狸一起挤在那个小小的楼梯间里会更加暖和一点,并且那样就不会感冒了,不像某些可怜的人,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什么样的温度对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那‘某些可怜的人’想来指的就是我了。
不过总算,因为感冒,这个小姑娘对我态度稍微亲切了点。不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了,有时候还会在我房间坐上半天陪我,虽然通常一起说不上两三句话。她坐在房间里的样子总让我想起那些外国小说里坐在城堡里的老太太,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把一个小女孩往老了想,其实她不过是很安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套或者衣服上的花纹,安静地喝着茶,好象屋子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
那阵子,我的眼睛好象着了魔似的,总会看到许多不想看到的东西,那些远远锁在对面术士家阴影下沉默的身影,那些半夜里会倒吊在房梁上无声窥视的头颅。更甚,有时候会看到披着红袍的东西,在雾气蒙蒙的早晨慢慢迎着被晨曦逼退的黑暗起过去,一边嘴里哼着不知所谓的歌。
走到窗前,它们会突然朝我看上一眼,因为我和它们的磁场碰触到了,这很危险,可是明明知道这点,我却没办法控制。所幸通常它们在和我对视片刻后就又开始朝前走了,而我在这短短片刻后往往一头虚汗,然后鼻子塞得更厉害,头变得更重。重得让我想是不是哪天要把我脑子给撑破了,好笑的是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想到艾丽丝,她那颗颗硕大的头颅,想到她说的话: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后来失眠和幻觉和症状开始变得严重,这两个自从刘嘉嘉的事情过去后,遗留在我身上的后遗症。
时常在清醒着的状况下,我会看到一些人。有时候是魏青,那个苍白的,总穿着身桃红色衣服的女孩。我看到她站在我家的天花板上,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可我总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有时候会看到刘逸。他和他那个新娘站在一起,身后背着一副棺材。
有时候是林默,他总在一个地方走,走啊走,无论怎么走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
再有时候,我看到艾桐。她离我很远,安静地站着,脖子上栓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握在张寒的手里。有个男人站在张寒边上看着他,那男人有一头鲜红色的长发,五官很模糊,像隔了层雾。
然后那男人突然朝我走了过来…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一头大汗地从某种奇怪的僵直状态里恢复过来,然后会看到艾丽丝在我边上趴着,两手托着腮看着我。不知为什么近距离看她会让人有种不安感,也许是她那双细细的眼睛,那双细细的眼睛里瞳孔也是细细的,像猫,瞳孔的晶体很清澈,清澈得能看到中间密布着的一些黑色颗粒状的东西,那种清晰感说实话…有点怕人。
我问她,艾丽丝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歪头笑笑:陪你。
随后问我:在发呆?
我点点头。
她摸摸我的头发,就像摸杰杰的毛时那样,然后嘴里轻轻自言自语:走开走开…过来过来…
她的手真的很小。
后来发觉,艾丽丝小姐开始变得喜欢黏我。
每次狐狸出门后,她就会跑来我的房间,和我躺在一起,有时候还会俯在我的肩膀上。抱着我的肩膀,有时候抱着我的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玩着我的头发,像玩狐狸的头发时那样。
如果这时候铘的脚步声刚好从门口经过,艾丽丝就会从我身上跳开,然后回到椅子边很安静地坐下,朝我做个鬼脸,像是做了坏事怕被抓住的表情。我有点高兴,她可能总算对我有一点点好感了,虽然好感仅仅可能只基于对我病的同情上。
不管怎样,被小孩子喜欢总是件好事。
后来有一次,她再度黏到我身上,用她那只小小的手抚弄我头发的时候,狐狸突然进来了,把门敞得很开,一手指着门外。
“出去。”他对艾丽丝小姐道。
艾丽丝一声不吭从我身上跳了下去,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扬着头脚步声很大地走了出去。我想她可能真生气了,因为自从她来,狐狸从来没对她这么严肃过,也没对她用过这样命令的口吻。可是为什么?因为她在我身上撒娇么?
可是,在对我很无理时,狐狸总是看着她笑的,好像看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
这是为什么?
我打着喷嚏看着狐狸,狐狸却完全无视似地关上了门。
有时候我觉得狐狸好像变了一个人,自从他重新回到我家之后,很多事情里,很多他的一言一行里,总觉得和过去有些不同。可是很难说清楚他的不一样到底在什么地方,这让我烦恼,可是我不想被烦恼占去我全部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妖怪,狐狸的秘密会比别人多更多。
如果一个男人不想被你知道他的秘密,最好不要试图去探究,那只会让自己自寻烦恼。
林绢这么对我说起过。
我想她说得对,对于男人,至少她比我有经验许多。安于现状虽然不是什么很褒义的东西,毕竟也不失为一种平衡生活态度的好东西。
可是自从艾丽丝来了以后,狐狸和我的话少了很多,这也是无法让自己忽视的一件东西。
只要狐狸在,她必然会在他身边跟着,前前后后。和狐狸说着些我听了不是很明白的话,例如‘狐狸,怎么不干老本行了。’ ’狐狸,雅哥哥说他很惦记你。‘很多时候他们说着话,而我完全插不上嘴,只能远远看着他们说笑,看他打趣艾丽丝,看他在把艾丽丝说得沮丧的时候嘬着大牙笑。好象在看不久之前…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生活。
突然想,不久是多久?我到底有多久没见过狐狸这样了?
每想到这个问题,那种感觉就好象被一层柔软却无法撕破的东西从头到尾包得彻底。
那之后又过了两周,艾丽丝小姐突然离开了。因为我不小心撞见了她的秘密。
艾丽丝小姐的秘密。
很久以来我都不愿意去仔细回忆这段经过,那对我和她来说都是比较残酷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刻激动的样子,还有她对狐狸说的那些话。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敲门叫艾丽丝出来吃饭。可是敲了很久她都没有出来。于是开门去看,发觉她不在我房间里,狐狸的房间里也不在。我很奇怪,她会上哪里去,统共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她从不去阁楼,也不出门,我想象不住家里巴掌大块地方她可以跑去哪里。
正准备去厨房问问狐狸有没有看到她,忽然我听见狐狸的床底下有什么声音在轻轻地响。悉悉琐琐的,似乎是老鼠。
狐狸房间很乱,有个把老鼠也算是正常,当时没准备理会,我转身出了门。可就在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声猫叫:喵啊——!
很惨的一声叫,听声音像是杰杰,我吃了惊,赶紧跑回去把床单用力一掀,底下出现的情形顿时叫我惊呆了。
我看到艾丽丝小姐蜷缩在狐狸的床底下,确切的说,是蜷缩着腾空悬在那床底下。手里抱着杰杰,那只可怜的猫,在她手里极力地挣扎着,见到我简直像是见到了救命的菩萨。喵的下急叫出声。急得边声音都变了调。
艾丽丝松开了手,我猜那是因为她听见了我身后狐狸的脚步声。她翻着细细的眼朝我看了看,片刻朝我伸出一只手,她问我:“我的手好看么宝珠,你看它的眼神比看我的头还专注。”
那一刻,她的眼神,她的话,直到现在我还没能忘记。
还有她那只手。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手…
那只手令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碰那些类似角菱的东西,因为她的手…就像那些东西被软化拉长之后的样子…
细而韧,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触角。
“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时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淡淡的,冷冷的。冷得我不敢回头去看他。
艾丽丝小姐从床下钻了出来,一边低头优雅地用那只手拂着自己的裙摆:“习惯有时候是很难改的,狐狸。”
“我们的协议呢。”
“我反悔了。”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抬头朝狐狸尖叫一声,她那双细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像条乍然间发现了猎物的蛇:“你问我为什么!而我要问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你为什么要为了她来求我!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妖怪!和我一样的怪!!”
之后,好长一阵的沉默,沉默得让我的头隐隐发疼,面对着他们两个。
直到狐狸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径自走到艾丽丝小姐身边,伸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掠向耳后:“那么协议结束了,艾丽丝。”他说。温和而平静的话音。
于是艾丽丝小姐离开了,离开时没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带走她任何一件行李。
至今,我不知道狐狸和艾丽丝小姐间订的是什么样的协议。
也不知道艾丽丝小姐究竟如狐狸所说,是他的远房表妹,还是另有身份。
她离开的那天晚上风突然变得很大,飞沙走石,天也反常地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暗红色,好象天边裂开了一道口子。
狐狸在我的房间里坐了一晚,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只是在那里坐着,那张原本艾丽丝小姐在我病重时一直坐着的椅子。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过话,目不转睛看着窗,有时候会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他手指上戴着枚以前从没见他戴过的戒指,骨质的,很朴素,很简单。
楼上铘踱着步,有时候在我头顶,有时候在靠窗的地方。后来风声变得更大,我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那些风像是尖锐的哨子,呼啸地来回流窜在房子周围那些小小的弄堂间,把门窗推得卡啦卡啦一阵阵的响。
可是那阵子根本就不是台风到来的季节。
天快亮时,那嚣张得咆哮似的风终于停了。
狐狸在椅子上轻轻打着酣,睡得很熟。街上的路灯斜射进来直直照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知觉,我起身想去把窗帘拉上,刚走到窗边,窗外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站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他一只手搭在窗玻璃上,一只手掠着他的头发,那把红得像血一样的头发。
望着我时的那双眼睛也是红色的,暗暗的红,好象两点快要凝固的血。
“又见面了,梵天珠,”片刻低下头,他微笑着对我道:“最近过得还好么。”
我想起艾桐未婚夫消失那天,他曾在我家里出现过。这么一个头发和瞳孔颜色如此特别的人,这么一个全身散发出的气息如此特殊的男人,轻易,是不会让人淡忘的。
但我没有吭声。
推开窗,只是想闻一下这充斥着血一样颜色的男人周围的空气,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带着血液的味道。
而搭在窗上的手随即被他抓在了掌心里。
他掌心冷得像块冰:“告诉那只狐狸,就是找来了那个老太婆,又有什么用。那种女人怎么可能蠢到为他干涉血族的事。”
我用力挣了一下,他把我手腕抓得更紧:“还记得我么梵天珠,不要告诉我你都忘记了。”
“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你做过的,你对我,以及对我的族人所做过的。”
“如果我忘记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话说得太冷静,那紧扣着我的手忽然松开了,这个全身充斥着血的味道的男人朝后慢慢退了一步,望着我。
然后再次微微一笑:“你又来了,我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那个表情。”
“是么?”
“和现在一模一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梵天珠。”
“不记得。”
“那么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等那个人来找你的时候。”凑近我耳边说出这句话,他不见了,连同空气里那股血腥的味道。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手腕很疼,被他抓过的地方一层青紫色的肿。
“你在做什么,宝珠?”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
“关窗。”我伸手把窗轻轻关上。
窗玻璃映出狐狸的脸,他在看着我,或者我向前那条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马路。马路上一辆空空的公交急驰而过,几个早起的阿姨拿着晨练用的剑说笑着从对面起了过来…
天亮了。
“咦!这家人家是怎么回事?”
正打算离开窗边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那几个阿姨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
声音很惊讶,甚至透着些惶恐。这叫我不由得再次看向她们,随即发觉,那几个阿姨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甚至忘了自己是站在马路中间,她们就那么停住了脚步,仰着头,瞪大了眼睛朝我家方向看着,一边用手里的剑对着我家房子指指点点:“要死了…这么大啊…”
“怎么搞的…”
“这么大…”
忽然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们互相看了看,随即匆匆离开了。
这叫我觉得更加不对劲。
忙拖着狐狸朝外头奔了出去,一气奔到刚才那几个阿姨站的地方,赫然发觉那里竟然已经围了好些人。
甚至连车子都被堵住了,每个人都仰着头,每个人都看着我家的房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疑惑着抬起头,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朝自己家看了过去。
然后…
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我家房子从楼顶,一直到我刚才站着的那道窗户上方仅仅不过几公分的地方,一道硕大的裂口由上往下爬在那里,远看过去,就好像一条被雷劈出来的巨型蜈蚣!
顶楼整个阁楼的窗台几乎都毁了,包括那只“鸟巢”。而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从昨晚到现在我什么样反常的声音也没听到过,除了咆哮了一晚上的风。
这巨大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我抓住狐狸的手,看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点我想发现的东西可什么也没找到。
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他那双安静而美丽的眼睛。
“狐狸,这是怎么回事。”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声。
他低头看看我,拍拍我的头:“没事。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