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汀使唤着两个小丫头替国欢烧水洗沐,将自己重新拾掇干净后,国欢却什么都没有说,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这一睡,直到暮色降临时分方才转醒。

彼时,阿木沙礼已收到门莹打探回报的消息,褚英巳时正便已被人抓了回来,带去了衙门。据说褚英对努尔哈赤出言不逊,拒不认错,衙门内的几位巴克什对褚英顽固不化的态度十分不满,纷纷要求严惩不贷。

努尔哈赤大约是被大儿子伤了心,勒令将褚英重新投入高墙内圈禁,又将长孙杜度叫过去一通臭骂,斥责他的看管不力。杜度痛哭流涕,替父求饶被努尔哈赤当场驳回,杜度便又自请罪责,称自己督管不力,致使自己的阿玛一错再错。

“八叔为人公道,友爱兄弟,孙儿恳请八叔代管正白旗……”

第二十九章

建州八旗的建立正式拉开了帷幕——在原先的黄、红、白、蓝四旗基础上,又增添四镶旗,设置理政听讼大臣五人,以扎尔固齐十人副之。

正黄、镶黄两旗,尽归努尔哈赤亲领;正红、镶红两旗旗主由二阿哥代善统领;原先属于舒尔哈齐,后归阿敏代管的蓝旗一分为二,其中正蓝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尔泰统领;阿敏负责镶蓝旗;原先属于褚英,后归杜度代管的正白旗同样一分为二,正白旗旗主转由八阿哥皇太极统领;镶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济格统领。

这八旗旗主的设置基本上都在各人的预料之中,对于这样的利益瓜分大家还都算满意,虽然才十岁的阿济格居然也分到了一旗,但转念众兄弟想到这一旗动的原是褚英的财产,并没有伤及众人的利益,虽也有人对阿济格平白无故的捡到这么个大便宜表示不满,但转念想到努尔哈赤老迈,阿济格三兄弟作为幼子分这一旗牛录,大约也就是作阿玛的对这三兄弟做的最后安排了吧?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大家不由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努尔哈赤所占的两黄旗牛录上头,不知道这两旗最后会便宜了谁去?是不是最小的十六阿哥费扬古呢?

众说纷纭之中,大家似乎都自发自动的遗忘掉了在这场兵制重置,利益中损失最大的杜度三兄弟。

杜度让出了旗主之位,守着褚英的牛录隶属于皇太极管辖,皇太极待他倒算是亲厚,只是因褚英叛逃在先,兴许是为了让努尔哈赤放心,皇太极对褚英的看管格外谨慎。不仅将褚英由地面迁移进地牢,又把原先负责看守的三家奴才以渎职罪责尽数问斩,小福晋富察氏被发卖外地。一番整顿后,皇太极重新安置的地牢看守,人手少而精,规定每日分成三班,每日定时送食三餐,禁绝闲杂人等探视等等。

因着富察氏被发卖,术禄偷偷抱着妹妹济鼐哭了许久,不过济鼐才九岁,打记事起便对生母印象不深,而两年前富察氏入高墙陪褚英后,她对生母的印象就更加淡了。所以富察氏的遭遇并没有对济鼐造成太大的悲痛,反倒是十四岁的术禄,因为婚姻的不堪重负,对自己幼时在娘家的一切都特别怀念,以至于她感同身受般久久不能释怀。

褚英全圈禁后,家里两个福晋互相弄权,上下奴才俨然分成了两派,富察氏被送进高墙陪褚英“共患难”了,已到了说亲年纪的术禄因为无人问津而被耽搁下来。直到去年年底,因着穆库什传出怀孕之喜,额亦都老当益壮,乐得合不拢嘴,努尔哈赤一时兴起,便将术禄指给了老臣费英东。

论起年纪,费英东和额亦都同龄,按岁数,足可做术禄的玛法了。费英东老夫娶少妻,虽然术禄的身份不低,可是这样的宅门里面,费英东的儿女成群,且大多都已成年,费英东所娶的那些个福晋们,又岂是等闲之辈?

第二十九章

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陡然落入这样一个家庭之中,身后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娘家支撑,短短几个月,她便犹如一朵缺失水分的鲜花般,迅速枯萎。

术禄无法向娘家人倾吐她的苦水,所以这三个月来,她一得空便会跑到二哥家来找昔日的手帕交。

然而与过往相比,昔日的闺中好友那热情开朗的性子,在如今的二嫂却像是不复存在了一般,令她增添了莫名的疏离感。就如同像现在这样,她哭了许久,泪眼婆娑中抬头发现对面端坐的阿木沙礼始终表情淡淡的,既没有同仇敌忾,也没有好言相慰。

术禄讪讪起来,心中备感惆怅,她胡乱用帕子擦了擦脸,哽咽道:“是我造次了,你……你只当我今儿没来过吧。”

阿木沙礼嘴角勉强扯了个笑容,无怪乎她提不起精神来理会术禄,实在是今天早上她在后院的墙头竟再次遇见了那个煞星奴才。

一整天她脑海里总是盘旋着那个顶着一张宛若女子容貌的少年,趴在墙头对她说“银货两讫”时冷若寒霜的眼神,她便产生出一种自己是否做错了,是否为虎作伥的忐忑不安。

“你若是能像四姑那般尽早怀个孩子,日后母凭子贵,自然就能在瓜尔佳家站稳了。”冷不防的,身后传来一个温醇的嗓音。

术禄窘迫不已的从圆墩上站了起来,侍立一旁,看着二哥大步走进屋里,虽然刚刚开口是跟她在说话,可这会儿他明显没有将她摆在眼里,他只是面带微笑的径直朝炕上的阿木沙礼走去。

阿木沙礼没有起身相迎,甚至于她连起身的姿态都没有摆弄一下,仍是心神不属的歪在炕上,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的。

国欢上前抱了抱她:“今儿天气不错,怎的没有出门?”

阿木沙礼看了眼术禄,挣脱他的怀抱。

她的本意是想让他明白,这会儿有客人在,让他在人前收敛一些,哪怕那客人是他的妹妹,她也不习惯在人前故作恩爱亲昵姿态。国欢懂她的意思,可偏偏我行我素,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般搂住了她的细腰,贴着她的后背一并坐在了炕沿上。

阿木沙礼细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天热了,身子乏,我不想动。”

术禄见兄嫂亲昵,她杵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尴尬。好容易见阿木沙礼开了口,她忙接下话来,打趣道:“瞧阿木沙礼这样犯懒的样子,倒像是有了身子一般……”

话没说完,对面两夫妻却齐刷刷的变了脸色。

原还和颜悦色的国欢突然沉下脸来,继续刚才进门时的话题,对着术禄道:“你既已嫁到了瓜尔佳家,就该学学四姑那样,安守本分,以夫家为重。你心怀不满,怎么能与费英东扎尔固齐做一对恩爱夫妻?”

国欢的训斥,令术禄又羞又愧,偏还当着闺中好友的面,将她仅存的一点脸面都给剥尽了。

第二十九章

阿木沙礼与他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国欢身子不好,性情颇有些孤僻,外人常以为褚英的这个二阿哥是个温柔淳厚的,更有人赞他性情颇类代善,是个好脾气的。不过阿木沙礼却很清楚,大舅家的两位表哥,论脾气性格,国欢比杜度更加霸道强势,不讲道理,虽然他面上笑得一团和气,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偏执的。这也许跟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因为父母兄长怕他夭折,所以过于迁就。

然而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在过去见到国欢这般对旁人使性子,单纯的阿木沙礼或许不会怎样,如今她心思变得特别敏感,国欢这话明面上听着像是在训斥术禄,可入了她耳中,却如同是在指责自己一般。两人成亲一年多来,阿木沙礼自问没有尽到半分妻子的责任,心虚愧疚之下,愈发觉得国欢话中有话,不由沉下脸来。

国欢并没有看到身前娇妻变幻的脸色,只是不喜术禄经常上门叨扰,几句话便将术禄说的面如土色,凄楚惨淡的告辞离去。

术禄独自离去,出门后发现兄嫂二人竟无一人出来相送,不由悲从中来,愈发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她来时本骑的马驹,这时哭的妆容全化了,哪里还敢骑马在街上招摇?正左右为难之际,对面过来一辆马车,她急忙背过身去,没想到那马车却停了下来,车窗帘子掀开,探出一张温柔妩媚的脸来。

“这是……术禄吧?”

那声音极为悦耳,只可惜发音怪异,咬字生涩。

术禄用袖子胡乱擦脸,仓惶回头,双眼红肿,一脸狼狈。

那车内的女子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我是哲哲。博尔济吉特哲哲。”她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旁边的墙垣,“我家……住那里。”

她咬字再不准,术禄这会儿也猜到了这女子是谁,于是站定了,敛衽作礼:“术禄见过八婶。”

哲哲记性甚佳,虽然她很少出府走动,但为了融入这个陌生的夫家,她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在人情上头,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对于建州几个风云人物的内宅她曾向木栅的阿如娜福晋认真讨教过。

她为人机敏,看术禄在自家二哥门前哭泣,即刻猜度其中定然别有内情,她有心借此机会结交一二,可惜自己女真话说的不够利索,怕是反要弄巧成拙了。顷刻间心中转过数个念头,她笑吟吟的从马车上下来,亲昵的拉着术禄的手说道:“我到家了,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术禄一愣,没等她开口,哲哲已转头吩咐车夫:“你送她回家去。”

术禄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被哲哲扶上了马车。目送马车远去后,哲哲的随身侍女不解的用蒙语问道:“她是什么人?主子为什么要如此讨好她?”

哲哲淡笑道:“我不是要讨好她,只是最近八爷对他大哥褚英十分关注。褚英的长子杜度,也就是刚才那女子的哥哥,原是正白旗的旗主,如今八爷虽然领了旗主之职,正白旗下很多都是褚英父子的旧部,想来这会儿八爷对这些侄子侄女秉持的态度都该是施恩拉拢为主,所以我才礼让术禄……”

侍女似懂非懂,不过这不妨碍她膜拜自家主子,不由拍手道:“主子最是聪明不过,学什么都快,不像奴才,来赫图阿拉那么久了,还是说不好女真话。主子您都已经开始学这边的文字了……”

哲哲一笑置之,并没有因为丫头的奉承而又丝毫得意。

第三十章

乙卯年六月,三十三岁高龄的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被兄长布扬古贝勒许婚扎鲁特介赛贝勒。

这个消息等到月底一传回建州,就掀起惊涛骇浪,小到后宅妇孺,大到朝堂衙门,不论男女都在拿这个说事。

扎鲁特与建州联姻交好,却因为这一次介赛要娶布喜娅玛拉,使得两个部族关系敏感而尴尬起来。而远嫁在赫图阿拉的三位扎鲁特福晋,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乌仁作为德格类的元福晋稍许还好些,可嫁给代善和莽古尔泰的那两位的日子却是异常艰难起来,毕竟不管是济兰还是莫雅绮,可都不是泛泛之辈。

之前叶赫曾三次将布喜娅玛拉许婚他人,结果次次都被努尔哈赤带兵出去将对方灭了。建州与周遭部族交恶,说一千道一万,根由上都因她而起,就连努尔哈赤写给明朝的信,也从不避讳地说过:这个女人,是他聘的未过门的妻子,谁敢娶她就是不给建州脸面。

衙门里挤满了人,五大臣都在,诸阿哥该在也都在,就连不该来的都挤来凑了热闹。

一个个群情激奋,简直比自己被人抢了女人还激动。

“叶赫若将已送牲畜行聘之女改嫁蒙古,尚有何恨更甚于此?”

“对!叶赫欺人太甚!”

“这可不是我等子侄辈所聘的女人,她是阿玛的女人!做儿子的岂可坐视不理,任由他人娶去?”

“应该趁布喜娅玛拉嫁到蒙古去之前,兴师前往叶赫!”

“对!即便已经许嫁,我们也当趁蒙古未娶之前,围攻叶赫城,把她抢回来!”

群情汹涌,努尔哈赤却是自始至终沉着脸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从晨起争到时近晌午,也没争出个结果来。衙门里午休,诸贝勒大臣各自回家用饭,代善才一脚踏出大衙门口,便有人凑前附耳说了句话,代善随即面色大变。沉思片刻后,旋即回头,在离散的人群中找到了正和济尔哈朗说话的岳托。

代善着人将岳托叫到了跟前,问道:“今儿可是你媳妇回家的日子?”

岳托显然没想到代善会问这个,稍愣后回答:“月中时收到过一封信,信中提及这个月会回来,只是具体是哪天到赫图阿拉,我并不清楚。”

代善似有些心绪不宁,站在那儿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恍惚着。

“阿玛,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代善回过神:“没什么……只是刚才想着你们夫妻总算和好了,穆图尔贺若是再不回来,怕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孙女真就要与咱们生分了……”

岳托似乎不喜谈及这个话题,忙岔开道:“阿玛,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代善摇头道:“你回去用饭吧,我守在衙门里。”

岳托想着,此刻正是非常时期,玛法随时可能下令八旗整军,代善留在正红旗衙门备战也是应当。

“那我也不回去了,留在这陪阿玛。”他琢磨着是不是把铺盖什么的也从家里带来,晚上直接睡在衙门得了。代善不回家,济兰独守空房便容易变着法的在家搓磨人,最近更是对敲打扎鲁特的博尔济吉特氏来了劲,他实在不想回去面对继母的歇斯底里。

第三十章

“那……你在此留守,我先回去一趟。”代善突然改了主意。

“爷现在到了哪里?”

“前两日有消息递回,说是已从抚安离开。”

对面正红旗衙门的大门悄悄打开,代善探头在门口张望了会儿,不疾不徐地出门。

“你留下盯着。”

“敦达里!”身后那人拉住了他,“古英巴图鲁不是寻常之辈,你……”

“传消息来的人不是说可疑么?”

“只是可疑,并不能确定。”

“不管能否确定,我都得跟上去瞧瞧。”

“可是……”

“管不了那许多。不多说了,我走了。”说罢,挣开手,悄悄尾随代善而去。

离了衙门地界,果然有侍卫牵了马等在路边,不曾想代善却没有骑马,仍是坚持步行,而且趁人烟稀少处竟是偷偷与侍卫换了衣衫,双双分开独行。若非敦达里眼尖,险些给他错了过去。

打扮朴素的代善一路尽拣僻静处钻,约莫过了大半时辰,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一处高墙下,迅速钻入了一道开在后院的角门。

敦达里快步追了上去,只隐约见开门者身负刀箭,满面警惕之色。面对着紧闭的木门,敦达里左右张望,破门直入那是不可能的,他绕着墙根转了一圈,终于发现有段墙外恰好紧挨着长了棵大树,他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冒险翻墙入内一探究竟。

院子里的戒备并不森严,事实上墙内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除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外,只有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朝西的杂物棚子。那个开门人正蹲守在正房门口,敦达里小心翼翼地绕过杂物棚,爬到了正屋的后面,这一路爬得甚是艰辛,既怕被守门的侍卫看见,又怕屋里的代善会警觉。

好不容易挨近窗下,附耳屏息细听,却只听见屋里有个女人笑声如铃:“就是嫁人啊,你看我都三十多岁了,你不过比我小一岁,都已经做了玛法了。”

树上突然蝉声大噪,敦达里胸口震动,深深地吸了口气。虽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他已大致猜到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所获非浅。

那女子的声音婉约如水,她笑起时声悦如铃,低声哀恳时,软侬细语,竟似能将石头都融了去。

“代善,求求你……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求你……”

“代善……”

一个声音不断在敦达里耳边回响。

是她了!应该没错了!是她!

这世上还有谁能生就得这般妖媚狐惑?

蝉声阵阵,屋内的两人却突然起了争执。

“东哥!”代善的声音在发颤,“你……要去哪?”

“拿我一条命去换,总应该换得回来吧?”

“东哥!我想办法,我想办法……”他颤声着,低声下气,卑微哀求,姿态低得恨不能跪伏在地。

这样的代善!这样的古英巴图鲁!

敦达里很想不屑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那个能征善战的古英巴图鲁,建州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谁能料想得到他竟会有如此孬种认怂的一面?他在一个女人面前,以一种让人难以想象卑微在哀求着。

未曾交战,便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敦达里悄悄退去,屋里的两个人已经拥抱在一起,啜泣声不断。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下去,他可以忍受代善为色所迷,却不能认同他的英雄气短。

但是……但是……

是她啊!

是东哥啊!是那个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啊!

敦达里跳出墙外,满心烦躁,一拳砸在树干上。那树干不算粗壮,只是盛夏树冠枝繁叶茂,敦达里这一拳下去,树冠摇曳,簌簌声响间不见树叶飘落,倒有个娇小的身影刺溜儿扒拉着树干滑落下来。

那人扑通落地,与敦达里四目相对,不禁两相皆愕。

“你……你怎么在这?”

阿木沙礼手足并用的从地上一跃而起,撒腿儿钻入了一个胡同,等敦达里从错愕中惊醒过来,她已转瞬没了身影。

敦达里迟疑片刻,终于跺了跺脚,没有尾随相追,他这会儿有更重要的事得去跟,阿木沙礼这个意外,只能暂且搁置。

刻不容缓,敦达里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将布喜娅玛拉潜归建州的消息传递出去,他不敢肯定皇太极是否能及时赶回,所以他只能一边盯住布喜娅玛拉和代善的动向,一边焦急地等候皇太极方面的回音。

出乎意料,皇太极回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两个时辰后,天还没擦黑,皇太极便已进了城,浑身全给雨淋湿了,满脸疲惫,被雨水淋透的脸上透着苍白的憔悴。

此次随扈的安达里从马背上下来时差点没摔倒,落脚踩在地上身子竟在左右摇晃,那张脸早已累得脱了色,紧抿的双唇也没了半点血色。

敦达里猛地有些领悟了:“爷,您这是赶了几天路?几宿未合眼了?”

“少罗嗦,备车。她在哪里?”

敦达里愕然,无语凝咽。

安达里站在皇太极身后偷偷冲敦达里摇了摇头,暗示他别再多问。敦达里只得按捺下忧心,躬身回禀:“回爷的话,半个时辰前,古英巴图鲁领人进了地牢。”

皇太极苍白的脸色猛地一沉,眼神阴鸷得可怖,但他脚步却没一刻停歇,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上一件,急匆匆地跳上马车。安达里摇摇晃晃地跟着爬上车架,坐到敦达里边上。

敦达里瞧他满脸倦意,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安达里侧目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敦达里!”皇太极喝令。

“嗻。”敦达里扬鞭将马车驱赶起来。马儿在雨中飞奔起来,马蹄践踏,雨势渐密。

敦达里和安达里两人披着蓑衣坐在车架上,敦达里赶车,安达里蜷缩在边上不吭声,而车厢里只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车厢剧烈晃动。

敦达里倏然回头,忧心忡忡:“爷?”

皇太极的拳头抵在车厢壁上,眼神阴沉,语气冰冷:“今天负责地牢守卫之职的是谁?”

敦达里咽了口唾沫:“是额突古牛录额真的人……”

皇太极冷笑:“我倒是不知正白旗的奴才原来是效忠于我二哥的。”

安达里突然打了个冷颤。

敦达里与他对视一眼,二人齐声道:“爷请息怒!”

那个愚蠢的女人求着代善要去见褚英,代善个软骨头犯起浑来还当真允了。负责看守褚英的是正白旗,这事若闹将起来,这里头关乎的三位爷一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悄悄回眸瞥了眼皇太极,发现主子脸色虽难看,神气却一如既往的镇定,敦达里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雨势紧一阵疏一阵,前方的道路也变得泥泞起来,天地间白茫茫的。敦达里忽然觉得应该庆幸这一场雨下得及时,让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道路也因此变得空旷无比,仿佛天地间唯有泼天雨幕。

“嚯!”他扬杆轻挥,指挥马车在街角拐弯。也正是这一霎,变故陡生。

马车拐弯时车身略向一侧倾斜,敦达里正努力控制车速,保持车身平衡时,车厢先是一震,随后车身一轻,外侧的车轮陡然失衡地离地,车身倾斜——竟是皇太极从疾驰的马车上纵身跃下。

敦达里急忙勒缰,千钧一发时勒停了马车,车轮哐地重新砸落地面,安达里没能坐稳,被震得从车架上跌下去。敦达里只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都麻了,刚才危急关头用力过猛,以至于左手虎口都被缰绳勒出血来。

伤口的血珠才冒头便被爆增的雨点子冲刷干净,半点儿血丝红晕都寻觅不着。雨点若冰雹般砸将下来,砸得车篷顶噼噼啪啪直响,在这片嘈杂声中,风雨的那一头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安达里从地上爬了起来,敦达里将他重新拉上车。

“你没事吧?”

安达里用力吸了口气,摇头,面上雨水四溅,他抹了一把脸,本想甩去脸上的水珠,没想到最后右手的动作停住了,呆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