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犹豫道:“爷晌午才起,起来便出去了,这会儿……人还没回来。”

瓜尔佳氏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惊怒道:“我阿玛身故,他今个儿不陪我回去也就罢了,明儿可是出殡的正日子,大汗亦会亲临。难道他也要我一个人回娘家去吗?他不给我脸面,难道也不顾自己的脸面了吗?”

丫头吓得不轻:“大福晋息怒,爷虽心性不羁了些,却也不是不懂进退的人。费英东扎尔固齐不仅是他的岳丈,也是他的舅舅,不论为婿为甥,理当奔丧哭灵。这会儿还没到四更,兴许一会儿爷就回来了。福晋您先躺下歇歇吧!你已经累了一下午了,若是再休息不好,明儿个可怎么熬得下去?”

瓜尔佳氏姊妹众多,她能够在众姐妹中拨得头筹嫁给表哥,也算的是出类拔萃得宠的。她一向要强,哪肯在这关键时刻在兄弟姊妹间出这种丑,若是让人知道,她嫁的这个表哥,完全是一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成日里不回家与一帮闲汉爷们厮混,那她以后还怎么出门与那些妇人们打交道?怕是背地里要被人笑话死。

丫头伺候瓜尔佳氏重新躺下,瓜尔佳氏满腹心事辗转反侧,熬到四更天时方才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费英东的丧礼极为隆重,努尔哈赤带着四大贝勒以及额亦都、扈尔汉、何和礼、安费扬古等人出席丧礼,努尔哈赤扶灵痛哭,举国哀悼。

因为人多的关系,阿木沙礼没能凑上前在灵前磕头,她带着佳穆莉在内宅别院待了会儿,便让心疼女儿的莽古济给赶了回去。

“姐姐。”佳穆莉蹦蹦跳跳地走在阿木沙礼跟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今儿见着豪格了,他如今回家的次数可越来越少了。哼,他家里那个养女很是讨人厌,我听人说,因为豪格不在身边的关系,葛戴福晋甚是疼她。她抢了豪格的额涅……”

“胡说什么呢。兰豁尔是大贝勒的长孙女,只是暂时寄养在四贝勒家而已,待岳托娶了新妇,自然就会把女儿接回家去了。”

“岳托眼高于顶,不是个实在人,那么多人给他说媒,他却说什么要给穆图尔贺守上三年。嘁,城里那么多妇人皆赞他有情有义,我却觉得额涅说的对,他这种男人,上不能分家顶门立户,下不能抚养子女,承欢膝下,真可谓……”佳穆莉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下,学着莽古济的口吻,摇头道,“和大贝勒一样,活得窝囊……”

“佳穆莉!”阿木沙礼伸手拧她的嘴,语气虽呵斥着,脸上却是笑吟吟的,“有些话从额涅口中出,入你耳,听过也就算了,切莫胡乱出去嚼舌,知道么?”

“那是当然,我也就与你说说,哪里会去和外人说……啊!”

两姐妹正拐过一道影壁,佳穆莉话没说完,影壁后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出一个人影来,不等她回避,已是一头撞了过来。两人结结实实的撞在一处,身量还没长成的佳穆莉被对方撞得一个踉跄,摔了个屁墩儿,手撑地时不小心把手腕给扭了,疼得大叫起来。

第三章

阿木沙礼无暇去查看妹妹怎样,她被眼前那个一身缟素却披头散发的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满心惊惧。

“别……别打我!”术禄抱着头蹲在地上,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嘶哑的嗓子恸哭着,“不是我!不是我……”

两姐妹尚未有所反应,追着术禄过来的两个婆子便已经匆匆地从影壁后冲了出来,也顾不得与两姐妹打招呼,上前便如狼似虎般扑向术禄。术禄吓得连声尖叫,愈发哭得狼狈不堪。

阿木沙礼惊怒不定,佳穆莉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贵女脾气,当即发作道:“哪里来的恶奴,居然敢这么欺负人!”不由分说地冲上去,对着正使劲拉拽术禄的一婆子胸口便是一脚。

佳穆莉人虽小力气倒也不少,这一脚又踢得巧,那婆子弯腰低头,一心想法欲把哭闹的术禄拖回去,没曾想佳穆莉一脚踹过来正踢中了她的下颚。那婆子惨叫一声,痛得眼泪直流,当即撒开了手。术禄趁机逃了开去,满脸惊惧地躲到了阿木沙礼身后。

另一个婆子见机快,忙换了一张笑脸,冲着两姐妹行了礼,恭敬地道:“奴才们没有恶意,只是奉命带大福晋回灵堂。这会儿宾客多了,奴才们照顾不周……灵堂那边儿还等着大福晋拿主意呢!”

佳穆莉跳了起来,冲那婆子啐了一口,叉腰正要骂人,阿木沙礼却将妹妹一把拉住。

“姐……”佳穆莉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脸上愤愤之色难平。

阿木沙礼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那两个婆子说道:“我不去打听你们奉的是谁的命。”指了指身后瑟瑟发抖的术禄,“但你们得知道,她不仅仅是你们的大福晋,还是我的小姑子。”

阿木沙礼的话说得不紧不慢,没有一点张力,看似轻描淡写,十分随意。但随着佳穆莉的一声冷哼,两婆子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少妇是何身份。

褚英虽死,但术禄的兄弟犹在,她到底姓的还是爱新觉罗。若眼前的妇人只是杜度娶的乌拉那拉氏倒也罢了,但加上她身旁的这个长相娇憨,神情却娇蛮的少女,敢在瓜尔佳府上无视主家而放出狠话的,这两姐妹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两婆子虽不惧她俩姐妹,却也知道轻重,两姐妹身后的那个额涅可是个极其护短,在赫图阿拉城里横着走,蛮不讲理的主,是以二人即可收敛起方才的张狂,低头哈腰着摆正了奴才的姿态。

“是,是,您说的极是。奴才万万不敢对大福晋和贵人无礼。”

佳穆莉揉着扭伤了手腕,喝道:“说得好听,那还杵着干嘛?还不给我滚!”

这语气,这姿态,十足十地像极了莽古济,猛地一发作起来,真真儿能吓唬住人。

两婆子面面相觑,纠结了一会儿,终是不敢鲁莽地撞,讪讪地退了开去,临走仍有些不甘地回头望了望术禄两眼。

术禄当即被这两眼又给吓得直哆嗦,伸手死死抓着阿木沙礼,因为过于紧张,她的十根手指掐得甚是用力,阿木沙礼臂上一阵儿疼,嘶地倒吸口冷气。

阿木沙礼将她甩开,看着她一脸惊惶的样子,不悦地蹙起眉头:“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术禄却没回答,一双略显呆滞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对准焦距,空洞的瞳孔中慢慢有了阿木沙礼的影子。她像是刚刚才看到阿木沙礼一般,如梦大醒,脸上惊惧的表情转化为翻江倒海般的委屈,她嘴唇抖了两下,骤然嚎啕大哭。哭声凄厉,竟将娇蛮的佳穆莉一时给吓懵了,将原想要脱口而出的刻薄讥讽通通给咽了下去。

术禄哭得形同疯妇,哪里还有一丝贵妇的样子?

佳穆莉被她哭得心里直起毛,忍不住拉住姐姐退后一步。

阿木沙礼倒还镇定,只是见术禄越哭越歇斯底里,没个尽头,便渐渐没了耐心,呵斥道:“闭嘴!你这是要招人来吗?”

术禄颤抖了下:“救我!阿木沙礼……救救我吧!他们说我疯了,我没有!你相信我,我没有!看在我二哥这份上……不,不是,看在你我幼时相交的情分上,救救我。”

阿木沙礼冷笑:“救你?你是在说笑吗?你何需要人救?费英东虽不在了,只要你愿意,费英东的那些儿子随你挑,你想嫁个就哪个,不管这后宅哪个歪了心的想起什么幺蛾子,你依旧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主母,谁能越过你去?”

“不是的,不是的……”术禄讷讷着,带着神经质的语气不停地摇头,眼泪自始至终都不曾停过。

阿木沙礼对她这种梨花带雨的凄婉样子却是极不待见的,眉宇间的不耐之色渐浓。

术禄将她的神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中,慌道:“你帮帮我,带我走出这个家门,带我去找二哥……不,找大哥,我找大哥!”

阿木沙礼冷哼,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术禄却依旧不曾明白,反反复复地哀求着,眼泪不停地流。

佳穆莉忍不住叫道:“笨死了!管你遇到什么事儿,找你哥哥有什么用?放着眼前最直接,最现成的救星不去求,你舍近求远做什么?你这会儿正该去灵前找大汗——找你玛法!如果不是碰到我和姐姐,你是不是有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真是笨死了,笨死了,再没有比你更蠢的人了,难怪被两个老奴才这么欺负!”

术禄呆愣半晌,竟是忘记哭泣了,良久,死灰枯槁的眼眸中渐渐露出期翼的光芒来。

“玛法……”她喃喃的回身,而后脚步踉跄地奔跑起来,看方向,正是灵堂所在。

佳穆莉咂吧了嘴,忍着手腕上的不适,嘟起了嘴:“真是,连声谢谢都没有。姐姐你以前真的和她很要好吗?”

阿木沙礼望着术禄远去的背影,语气冷淡:“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第四章

阿木沙礼回到家时没料到会一头撞见噶禄代,面对噶禄代冰冷中夹带着怒意的难看脸色,阿木沙礼只小小吃惊了一下,便随即恢复了平静。

“您怎么有空来?”

“怎么,我来不得?你如今越发不懂礼数了,竟然连声额莫克都不打算叫了吗?你别忘了,你始终是国欢的福晋,是我的儿媳!”

阿木沙礼淡淡地瞥了眼站在噶禄代身后的松汀,目光冷锐,直盯得对方承受不住无声的压力,将下颌贴服在胸前,头颅低垂。

“您要是觉得不满意,大可以和您儿子商量着与我和离。”

噶禄代气急,手掌一拍炕桌,也顾不得掌心疼了,哆嗦着手指指着儿媳怒斥:“你打量着我家不敢休你?”

“一年前我就以无子为由自请下堂了,是您儿子不愿意。”

语气十分笃定且淡然,嘴角边勾起的一缕微笑隐隐带着一丝不屑。

噶禄代道:“你给我滚出去!”

阿木沙礼没有回答她,目光穿过松汀,远远地落在东次间的门口。

门上棉帘轻启,掀动帘角的那只手苍白纤弱,瘦骨嶙峋,毫无血色的皮肤下青筋凸起。那手的主人默默地站立在门后,透过门缝,清晰的露出半张脸。

阿木沙礼微微一笑,从门后的国欢言道:“二爷怎么说?可是要我滚出去?”

噶禄代猛地回头,与国欢目光对接后,见国欢眉心微蹙,不由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这回你总是亲眼所见,她目无尊长,身为儿媳,居然顶撞我这个……”

“额涅!”国欢打断她的话,人依旧站在帘子后,并没有走出来,略显嘶哑的声音却是清晰无比的传了出来,“这是儿子的家事,额涅就不用操心了吧。”

“国欢!”虽然明知会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但是当着儿媳和奴仆的面被儿子公然顶撞,噶禄代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手指着国欢,讷讷张口,却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阿木沙礼浅浅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了炕上,吩咐道:“松汀,给我沏杯茶来。”

松汀不敢怠慢,急匆匆的去倒了茶来递给自家福晋。

阿木沙礼端起茶盏,放到鼻端前闻了闻,茶水未及入口,她已然将茶盏重重地搁到了炕桌上。

“我嗓子哑得都快冒烟了。赶了半天的路,哭了半天的灵,你觉得我还能喝得下浓茶吗?”

松汀不敢多言,急忙撤了茶盏,预备重新沏过。

噶禄代哪里见得惯她一脸嚣张的样子,一把将松汀拉了回来,说道:“你六年无所出,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子孙计,你也合该替国欢张罗着另娶一房福晋,开枝散叶。”

阿木沙礼不为所动,松汀脸色却渐渐惨白。

果然,噶禄代拽着松汀的手说:“我瞅着这个孩子就不错,她跟了国欢那么多年,服侍的尽心尽力,算是个细心的。她人也长得周正,想必国欢也喜欢,不如就找个日子,请人吃了顿饭,定下来。”

阿木沙礼哂笑:“您这是要替二爷娶妻呢还是纳妾呀?”

以松汀的身份怕是只得个妾位的份,但噶禄代被阿木沙礼这么一顶,不由下不来台,索性说道:“自然是娶妻。”

“哦。可松汀的阿玛好像还是老宅签了身契的奴才。”

噶禄代面上一红:“这有什么?松汀若是做了我儿媳,全家的身契自然都会放出去。”

阿木沙礼点头赞许道:“也好,我瞅着我家还缺个侍卫,不如这个差事就留给松汀的阿玛吧。”扭头看了看门口,笑容亲切的说,“二爷觉得这样安排可妥?”

帘后尚未有动静,松汀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求福晋收回成命,奴才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妄想。奴才求福晋做主,按府里的规矩,配婚二门外的适婚小厮。”

噶禄代恼恨松汀的不识趣,将她从地上拉拽起来:“配什么奴才,国欢要娶你,难道你还不乐意吗?难道国欢还比不上家里的小厮?”

松汀颤声道:“奴才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由我做主……”噶禄代挑衅似的看向阿木沙礼。

松汀扑通又跪下了,连连磕头:“奴才愿意一辈子伺候爷和福晋……”

“你嫁进来,自然就可以一辈子伺候。”出人意料的,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噶禄代,竟是阿木沙礼。

松汀惶恐不安,几欲落泪。

这一年,这对原本恩爱的夫妻突然翻面成仇,从以往的相敬如宾变成了相敬如冰。服侍他俩人的奴才们都已摸清了其中的忌讳,若是夫妻俩不见面还好说,一旦碰着面了,那几乎就没一个好结果,这时候哪个奴才在跟前伺候便算是哪个气运不足。

松汀原是这个家里在主子跟前最得脸面的,可这一年来这似乎沦为了夫妻俩打冷战的炮灰,稍有不慎,便落了个满身不是,一言难尽。若在平时,松汀见着阿木沙礼,那是躲都来不及,谁曾想今日竟会被老福晋给推到前头做了枪。

果然,随着阿木沙礼的一锤定音,噶禄代的脸色刚刚稍有好转,国欢嘶哑的声音却从帘后冷冰冰地传来:“额涅,您应该回去了。如果实在得闲,不妨多关心一下术禄。”

噶禄代嘴角抽搐,险些儿闭过气去:“术禄怎么了?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再有,她的嫡母是哈宜呼,又是个已经出嫁了姑奶奶,怎么都轮不到我来管教。”

阿木沙礼想起术禄在夫家的遭遇,不由插嘴道:“术禄好歹也是大爷二爷的妹妹,若是由着她在外头任人欺凌,怕是两个做哥哥的面上也不大好看。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术禄年纪轻轻寡居,这日后该当如何安排,娘家的人也该替她撑起腰杆来。若是由得她任人拿捏,自生自灭,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将她两个哥哥放在眼里。”

噶禄代没想到阿木沙礼会突然转了话题,为术禄费心解释了那么一大堆的话。愣神之际,国欢亦在帘后出声道:“我阿玛虽然不在了,可阿尔哈图土门的气节不能丢,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不能被人轻易凌辱。额涅,你回去该和尼堪额涅好好商议一下,若是拿不定主意,就由我出面去把术禄直接回老宅。”

第四章

噶禄代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国欢竟然要把术禄给接回娘家,这些年她和哈宜呼早已清算完褚英遗留下的财产,虽然没有正式分开单过,依旧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两人的私产早已是分得一清二楚。她依靠着长子杜度恩养,而哈宜呼抚养幼子尼堪,想来只等尼堪长大成人后便可随其出户另过。术禄原该归哈宜呼那一房管,不过国欢既开了这个口,如果真把人接回来,肯定得归他们这一房管吃管喝地养活她。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留在瓜尔佳家,让她在费英东的儿子里挑个出来改嫁。

主意打定,噶禄代也没心思在儿子家滞留,匆匆使唤奴才套了马车扬长而去。

待送走噶禄代,不等松汀松口气,却见门莹挨着门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若非她开口,整个人活似死物一般没有生气。

“福晋,二爷的药煎好了。”明明国欢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门后,门莹却视若无睹,只低着头,细弱蚊蝇般地回禀主母。

阿木沙礼懒洋洋地答道:“哦?还就让我们家的新福晋去伺候二爷用药吧。”

国欢面无表情,松汀肩膀一抖,忙抬头欲解释,却不料目光正与阿木沙礼撞了个正着。

阿木沙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冷峻中带着一抹洞察的讽刺:“松汀妹妹,以后可就要偏劳你了。正所谓能者多劳,想来这也正合了妹妹你的心意。”

松汀面若死灰,匍匐于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不语。

阿木沙礼却不再看她,甚至在与国欢擦肩而过时,眼角也不曾扫过国欢半点,施施然得自顾自拂袖回了东厢房。

房门阖上的一瞬,她眉间难掩倦意地闭了闭目,待睁眼时,目色中已没了方才的凌厉,只有晦涩不明的麻木空洞。

窗纸透过的光亮逐渐黯淡,直到门上轻轻响起两记叩门声,她方才从入定的恍然中惊醒过来,觉察到房内一片漆黑,已是月上柳梢。

“谁?”她也不点灯,语气不善道。

“是我。”

竟是国欢的声音。

她不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跳下炕,却发觉自己盘腿坐得太久,腿已麻痹不能动弹,这一动,四肢没法协调,竟是一头从炕上栽了下来。

落地时发出的砰然响声惊动了门外的国欢,只是犹豫了一霎,国欢已是推门进来。

阿木沙礼强忍住疼痛,直挺挺地站在炕边,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身子僵硬地侧对着门口,口中冷漠地叱道:“出去!”

国欢目光凝重地望着她,良久方叹气般说道:“我只是进来与你说件事,是你郭罗嫲嫲……出了点事。”

阿木沙礼微愣,转瞬想到这一年自己与国欢虽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但彼此间的对话却是屈指可数,若只是寻常小事,国欢必不会特意寻上门说话。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待她转过身视线落到国欢身上后,眼球一阵的刺痛,那刻薄的言语鬼使神差般不可抑制脱口而出:“你待松汀果然不同寻常,想替她开脱也不必拿我郭罗嫲嫲当借口。你若想娶她,我必不会挡了你俩的路。”

国欢面色微变,不及讲话,突然咳了起来,这一咳仿若撕心裂肺般掏空了他单薄的底子,良久都停不下来。国欢用手捂着嘴,咳得腰都弯了下来,需得靠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借力方才避免摔倒。

整个过程中,阿木沙礼站在原地没有丝毫的动作。

国欢咳得满脸通红,喉管中的喘气声粗重又嘶哑,他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方才勉强停住了咳嗽,艰难地开口道:“你……咳!你郭罗嫲嫲……与玛法生了些许误会,被玛法赶出了宫……”

阿木沙礼一震:“你胡说什么!”

“我……咳咳,兴许是我听岔了吧。”他自嘲般一笑,慢慢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嘶哑的嗓音中透着疲惫,“我让人套好了马车,现在送你去五叔家可好?”

“五……五舅舅?我郭罗嫲嫲在五舅家?”

国欢虚弱地点点头,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阿木沙礼已是等不及他开口,便已飞奔出门。

一道冷风擦肩而过,侧身望着兀自晃动不停的门帘,那从门缝中透过的丝丝凉意,如跗骨之蛆般渗入到他的骨髓中,冻得他全身皆麻,心如冰石。

阿木沙礼心急火燎地赶到莽古尔泰家后才发现,事情远比她预想的严重许多。国欢口中的“些许误会”不过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才说的托词罢了,从莽古尔泰怒不可遏的咆哮怒斥中,她听到的真相让她如遭雷击般不敢置信。

“你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情来,你怎么还有脸来我这里?阿玛赶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跪在他跟前以死谢罪!”莽古尔泰脸色通红,手掌不停地拍着炕桌,见坐在炕沿上的衮代只是低垂着头,面容憔悴,可脸上却真真实实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衮代麻木不仁的反应让莽古尔泰的怒气不断升级,炕桌拍得砰砰响,震得桌上的碗碟叮当响。

莽古济皱了眉头阴沉着脸没说话,姗姗来迟的德格类显然刚刚喝过酒,脑子稀里糊涂得有点闹不清楚,见莽古尔泰冲额涅发火,他不劝架,反而大着舌头火上浇油地道:“对!死……死也要死在木栅里……里……”

衮代闻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德格类一眼。

德格类打了个酒嗝,额涅常年的积威仍在,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随即想到今日犯错的是衮代而不是自己,不由酒壮熊胆,大声道:“你瞪我做什么?我哪里……哪里说错了?你……你盗窃宫中财物,惹阿玛生气……就是你不对!”

衮代眼睛发红,颤声道:“谁都能指责我,唯独你不能!你不想想你成亲造房子的那些钱里,我填补进去多少……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了你们一群白眼狼……”

第四章

“够了!”莽古尔泰气急败坏地吼,吼声震得满屋子人耳朵一阵刺痛。

莽古济不悦地蹙起眉:“五哥,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怎么好好说?阿玛老了,年纪大脾气也怪,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哗啦!炕桌被掀翻,满桌子的碗碟尽数打翻在地,啪地摔成碎片。

这动静真可谓吓人!

“五哥!”莽古济不满怒叱。

莫雅绮满脸惊惧,忍不住伸手欲去捂莽古尔泰的嘴:“你难道也喝醉了不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胡说!”

莽古尔泰余怒未消欲甩开莫雅绮,可瞥眼见到妻子高耸的腹部后,又悻悻然缓了动作,只冲莫雅绮挥手道:“爷们讲话,没你什么事!”

莫雅绮眼珠转了转,示意他看四周,可莽古尔泰根本没接收到她的暗示。

这会儿,这屋里除了莽古尔泰兄妹三人,以及莫雅绮的两个儿子之外,还多了个身份尴尬的阿木沙礼。莫雅绮想到阿木沙礼虽是莽古济的女儿,却是个出嫁的姑奶奶,她男人又是杜度的兄弟,而他们家隔壁住的又偏是……

莫雅绮的目光在阿木沙礼身上流连打转,阿木沙礼哪里不能觉察出异样来,她来时心急,这会儿见自己热脸反倒贴在了冷屁股上,心头那一腔热血不由转凉。

莫雅绮的长子迈达礼收到额涅的示意,了然地笑了笑,冲着弟弟们道:“我们小辈帮不上忙,就不在嫲嫲跟前添堵了。阿木沙礼,走……陪我们去喝上一壶糜子酒去去寒。”

阿木沙礼莞尔一笑,笑容真切得瞧不出一丝异样,仰着脸娇笑道:“好呀,我这一路赶的,又累又渴,不瞒你说,我可是连晚饭都没吃呢。”她笑得灿烂,圆润白皙的脸上红润的嘴角上扬着,露出一口细米碎玉般的整齐牙齿,她自小就长得好看,笑容甜美,迈达礼自小与她玩到大,早已习惯她小时候那种带着婴儿肥的笑,只是自她婚后便听说她随了国欢,夫妻俩时不时的交替病着,偶尔见时也觉得她脸色不加,与幼时的甜美长相相差甚远。这些年下来,幼时的阿木沙礼在他脑海中已淡去痕迹,冷不丁今日一见这般熟悉的笑容,不由怔住了。反倒是阿木沙礼拉了他一把,笑问道:“怎么还不走?是怕我白吃你家饭食么?”

迈达礼不及回答,他三弟萨哈良已笑道:“阿木沙礼姐姐说笑呢,你这么娇小一女子,又能吃下去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