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努尔哈赤六女婿的苏鼐默默走上前,打了个千儿行礼:“大汗。”

努尔哈赤面色稍霁,目光凌厉地将一众人等扫了个遍,站在前首位置上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以及武尔古岱皆是头皮一阵发紧。

努尔哈赤的案桌下,依次跪着硕托、寨桑武、莫洛浑、叟根,另一边更是捆猪仔一般束手束脚的绑缚着乌日多克、王佳氏、布尔吉、尼果济还有尼伦,男人们皆是把头低埋不吭声,几个女人,除了布尔吉两眼发直神志恍惚外,其余的早在一开始啼哭时就被努尔哈赤命人堵了嘴。

努尔哈赤指了指底下这些人,对苏鼐说:“你把事情经过说一下!我大金国的子弟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哼!”

苏鼐领命,指着尼果济说:“这一个原是我弟弟松阿里的福晋,去年里私自逃回了娘家,终日里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昨儿个她来寻松阿里,说是要有个大好前途要带上松阿里一起,却是他们这些人想要叛逃大明。我弟弟晚间至我家将这事告知我,我连夜进宫,只可惜当时大汗已就寝,我便去找了大贝勒……”

苏鼐说的极为简短,但个中惊险曲折众人已是通过各种渠道早有耳闻,苏鼐叙述时,松阿里站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是我管教不严。”

努尔哈赤摇头:“你举报有功,何罪之有?”

说话间,尼果济在地上不停的挣扎,一双哭到红肿的桃花眼憎恶怨恨地瞪着松阿里。松阿里心虚地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尼果济再水性杨花,但她来寻他时,却还是念着夫妻情分的,且当时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动心,更是当面应允过要随她一同去明国的。

努尔哈赤没有像松阿里定罪,相反还赞了他,赏赐了不少东西。而松阿里只是不敢接受,只一味的碎碎念叨着是自己对妇人有失管教。

他想开口替尼果济求情,苏鼐及时阻止了他,岔开话题说:“大汗既说你无罪,你可故请罪?何况你与尼果济已非夫妻,她有错,与你何干,何来管教不严之说?”

这话题堵的及时,却是牵扯到了管教问题。而说到管教问题,在堂上这些个肇事者身上,牵扯出来的代善、阿敏等人却具是责无旁贷的。话已至此,他们自然没有再装聋作哑不吭声的道理。

武尔古岱眼角余光瞥了瞥代善和阿敏,犹豫了会儿,硬着头皮站出来第一个解释:“我弟弟莫洛浑,素来贪得无厌,穷奢极欲,挥霍无度,不顾家计,冬日里裁制貂衣,寻常人得一件保暖即可,他得了三四件尚不知足。而自尼果济归家后,所用耳坠、项圈、手镯、脚镯等,皆以黄金打造。我福晋莽古济,大汗格格,身份娇贵也从未有如此奢欲。即便如此,莫洛浑还对我夫妻心生不满,说我待他供养不足衣食,而成日里厮混于寨桑武家中,昼夜宰牲饮宴。事到如今,弟弟妹妹居心叵测,我这个做兄长不敢担保他们无辜良善,更不敢担保他们日后心存善念。大汗!”武尔古岱跪下,“莫洛浑与我已无兄弟之情,既如此,若他心怀奸慝,恳请大汗勿以弟罪,株连于我。”

这番话讲出来,代表着他不会为莫洛浑三姐弟求情,甚至还当场与他们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兄弟兄妹之情。

莫洛浑这时候方才感觉到了惶恐,他打小被骄纵惯了,听了两个胞姐的话,真个觉得哈达的首领贝勒原该是属于自己的,武尔古岱抢了自己这么大的机遇去,那么无论自己向他索要什么都是自己应当应得的。而事实上,从小到大,的确武尔古岱对他真是有求必应,他便觉得这是武尔古岱心虚所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武尔古岱会放手,对他置之不理。

“哥……哥……”他心慌意乱地流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吓的,这时候原本可替自己拿点主意的两个姐姐都被绳索绑着,嘴巴里塞了胡桃核,用布绳勒着,堵得个严严实实,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尼伦和尼果济,一个吓得面色苍白痛不欲生,一个满眼仇恨似要将丈夫瞪出个窟窿来。

莫洛浑没了主见,慌里慌张的匍匐过去,作势欲抱武尔古岱的腿,却被侍卫阿敦拖回了原地。武尔古岱看都不看他一眼,跪在地上冲努尔哈赤磕头。

努尔哈赤对莫洛浑三姐弟并无感情,现下又恨着他们带累了自己的孙子,所以眼睛扫过还欲挣扎的莫洛浑时,目光便自然而来的带出一副厌恶和不喜的情绪。莫洛浑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来,更觉得全身犹如掉进了冰窟窿里,九月的天气生生得将他逼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努尔哈赤道:“你且起来。”

“谢大汗。”

武尔古岱一起身,斜刺里一个身影一闪,却是代善插了过来,躬身说道:“硕托之过,我曾不欲告发,有心为之隐瞒……然而次子忤逆,毫无悔过之心……”

努尔哈赤不满地打断他:“子不教父之过。”

代善嘴角抽了抽,低头黯然:“他与我福晋……”底下的话没说,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这里头的风言风语众人还都是知晓一二的,只是私底下如何是一回事,这当众拿到台面上撕开遮羞布,说的人可以豁出去不要脸面,听的人却怕秋后算账啊。

果然,不管代善有没有心思要讲出济兰与硕托通奸之事,努尔哈赤这头已是高声打断他:“硕托秉性庸散懦弱,诚然他有些过错,但这些岂能以你妇人之言而胡乱定罪于他?”

第十四章

代善张嘴欲辩,努尔哈赤却是语速极快地叱道:“硕托是你的次子,你亦是我的次子。硕托年幼丧母,你亦年幼丧母。同样作为阿玛,我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待硕托的?我聘衮代为福晋后,由她照料你们兄弟,她看我面上,可曾为难过你们兄弟?因你们兄弟是我年长的两个儿子,在诸多阿哥里我甚至特别器重偏心你们,仅是分府时私产银子我独独给了你们兄弟一人一万两。你自想想那时候一万两是我多少身家?我可曾犹豫不舍得分给你们?你元福晋过世时,怕你一个大男人照顾不周,我让孟古姐姐替你抚养长子……我做阿玛的,一心只为让你成家立业,过上舒坦日子!可你呢,你是如何报答我的?难道因为眼门前日子好过了,一万两以今时今日计算不得什么了,你代善家产万贯不觉得这一万两值钱了?既如此,你倒是这会儿拿出一万两来分给硕托!”

这一口气骂的,话里话外,含沙射影的,除了真傻的,哪里听不出来。更有聪明绝顶的,更是进一步读出了努尔哈赤潜在的意思,代善这个继承人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或者说,若是以前努尔哈赤还有选代善当继承人的意思,这会儿却早已经没了这心思。

旁人能听出来,代善哪里会不懂。他也没任何表情,只是任由努尔哈赤一溜儿的骂完,趁他缓气的间隙,走到叟根边上,蹲了下来,问:“昨儿夜里闻讯,早起派人寻你们,硕托不在家好些天,奴才回报说是一直在庄子上住,可是庄子上并没有他的踪影。派人去寨桑武家寻访,却说寨桑武和莫洛浑一起去狩猎了……可惜这些都是一拆即穿的谎言。我现在再也不想听任何谎言,所以只问你,你们这几个人,是否是打算叛国逃往大明?”

叟根心乱如麻,早已慌得没了主意。代善向来是个温文尔雅没什么脾气的人,可了解的人都不会因此轻视了他去——这个大贝勒能征善战,并非是个容易糊弄的。

叟根犹豫不决时,一旁的寨桑武已是先一步插嘴道:“我等何故潜逃?绝无此事!”

硕托醒悟过来,忙跟了句:“绝无此事……”转瞬见阿玛目光凌凌射来,那股子威压感骤然使得他咽了口唾沫,讷讷地收了声。

代善目光紧接着转向莫洛浑,莫洛浑打着颤儿说话结巴:“是……是……是……”吐了三遍,依旧没把话说完整。

便在这时,一直魂游天外般的布尔吉突然开口道:“确有此事!”

全殿静默,瞬息后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努尔哈赤哼了声,殿上随即又安静下来。

莫洛浑被布尔吉的临阵倒戈之言吓得浑身一抖,瘫软倒地。

代善一把揪住叟根的领子,依旧慢条斯理不徐不疾的语气:“你呢?”

叟根只觉得脖子被勒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又惊又怕地点头道:“有……有,是有这么回事。”

代善将叟根松开,站起身面向努尔哈赤,拱手道:“汗阿玛,若我亲生之子,当真是因厌我而逃,是我人品低劣不可依附,那汗阿玛授我所领只旗下牛录人丁,将何以为生耶?若果真如汗阿玛训斥的那样,我人品低下,不配成为旗主,更将回避汗阿玛掌管之基业。若是责怪我继娶福晋济兰不仁不慈,刻薄我子嗣,不赐牛录人丁,不给与家奴、牛群马群,不供给衣食……二人孰对孰错,不是黑便是白。若硕托怨怼之事为真,那我将杀我妻,绝不会姑息养奸。但……若是硕托奸宄悖乱属实,请汗阿玛将硕托交由我处置!”

努尔哈赤冷道:“你待如何处置?”

代善回道:“我当杀之。”

努尔哈赤气得一拍桌子:“你不要因为舍不得银子,故意刻薄怠慢孩子,寻找各种借口污蔑他的品行。你不信他,我却是信的,我若像你这般,难道说我也要像你追究阿巴亥的事么?你说我是信你还是不信你?同样是做阿玛的,我如何待你,你怎不学学如何待你的儿子?可见你这人是个糊涂混账的!”

见代善面无表情一副任打任骂,油盐不进的疲赖样,知道自己在这唱作俱佳的说骂,也不过是说与有心之人听,至于这个木头人一样的儿子,根本就是个无心肝的。

他心里窝着火,横眉一扫边上蠢蠢欲动的阿敏,不由怒道:“你又有什么话说?”指着寨桑武和布尔吉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是如此教养弟弟妹妹的?”

阿敏跪下请求:“愿当众审理我弟弟妹妹,若是我有过错则愿受责罚,若是寨桑武、布尔吉当真犯错,请将他们交我杀之!”

努尔哈赤气得一噎,他年纪大了,行事做派早已没了当年的狠辣劲头,年轻时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亲儿子,此时岁月悠悠,每每回想往事,常令他唏嘘感叹,心生悔意。

他有心劝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没料到代善和阿敏,年轻气盛的,一个比一个显得光明磊落,当真毫不徇私,而他反被这些秉公执法的话给堵了嘴。

努尔哈赤噌地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说:“将硕托、寨桑武两人拖到高墙内圈禁!莫洛浑夫妇、叟根夫妇、松阿里的下堂妇,此五人……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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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闹腾,衙门散时已是黄昏。

众人出得门后互相道别,而后自有相熟且同路之人三两结伴而行。

皇太极从敦达里手中接过马缰,刚欲上马,那边得得得遛来一匹矮脚灰马,再一看骑在它身上的却是身材高大的岳托。马小人壮,这个组合想当奇特,皇太极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又弄什么幺蛾子?”

岳托从马上跳了下来,笑吟吟地说:“听闻八婶有孕,想着这可是难得的喜事,侄子无以为贺,就去弄了匹混血的矮脚马来,给我未来的小堂弟骑猎玩耍。”

皇太极笑容略减:“还没影儿的事,你倒是费心了。”

第十四章

敦达里乖觉地牵过小马驹,避开两丈距离。

前头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去大约七八十步,待街上行人变得稀疏,皇太极方道:“你弟弟应当已无性命之忧,你莫担心。”

岳托“嗯”了声:“八叔在,我放心。”

“你这种态度真是要不得,那可是你兄弟你阿玛,你倒是一副撂摊子甩手攀上我让我负责了。”

岳托笑了下:“我知道分寸,硕托没什么坏心眼,只是贪玩了些,我阿玛他……”说到这,微微蹙了蹙眉,心中暗叹,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评价自己的父亲。

皇太极宽慰他道:“你阿玛也不是不知道深浅的人,他小事糊涂,大事到底还是拎得清的。他口口声声说硕托犯错要杀了他,这喊打喊杀的也闹了不少回了,他说得越重,你玛法才会越心软。”

“玛法……可不是轻易会心软的人。”

“成大事者当秉公执法,这要换做二十年前,硕托便只摊上一件事这条命早就该丢了,何况他还糊涂的想叛国。”

“您常说玛法年纪越大心肠倒是越软了。”

“这是其一,还有,他如今正恼你阿玛,你阿玛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反感。你阿玛若正面替硕托求情,那说不定你玛法真就会定了硕托死罪。方才在衙门里,你玛法气成那样,到底还是只说圈禁硕托和寨桑武……所以今天的功劳,都是你阿玛的,可没我什么事呢。”

岳托琢磨了下,笑道:“八叔的用心,侄子晓得。从小你便教导我心存感恩,公正处事,勿骄勿躁勿偏激,若是幼时我尚且不甚明了,如今已为人父,哪里不懂这些道理。我虽忙于政务,无暇照顾儿子,但若岳洛欢出事,我必会紧张万分。”

皇太极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淡然,不似往日里那般一提起代善就郁郁寡欢,眼角眉梢反倒有些难以掩藏的喜色。不禁嘴角翘了翘,戏谑道:“无事献殷勤,你送我矮脚马,究竟所为何事?”

岳托面露窘色,讪讪的说:“就是为了尚未降生的小阿哥……”

“不说实话对吧?那我可要走了。”他回头招呼敦达里,“回头将这马牵给兰豁尔去,她这年纪正好学骑。”

岳托面上闪过一抹喜色,待敛容时发现皇太极正面带戏谑的望着他,他面上一红,忙说:“兰豁尔忙着学女红呢,她若要学骑马,改天我再给她淘换一匹来……”

“你现在倒真是有钱了。”皇太极摆摆手,“行了,你要真不愿说,我可真就要走了。家里头还有人等我吃饭呢。”

皇太极翻身上马,作势欲走,岳托赶忙上前拢住辔头,扯停了马,恬着笑脸说:“八叔,我……想请您给我保个媒。”

皇太极剑眉一扬长,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哦,你可终于想要娶妻了?是相中了哪家的格格?”

岳托面上一红,嗫嚅道:“三姑家的……”

“嗯?你说什么?声音太低,我没听清呢。”

“三姑家的……阿木沙礼。”

“呵……”皇太极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睥睨众生般的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侄子,“你这心思,究竟是何时起的?若她未与国欢和离,你难道这辈子再不另娶不成?”

岳托眼神一阵儿茫然:“我……不是……”

皇太极声音转厉:“还是说,你和她早就私下有了互通,她和国欢和离是因为你……”

岳托猛然一凛,警醒道:“八叔您莫误会,我和她绝无私相授受,她和离只是凑巧,我想着她……她到底是兰……”

“住口!”

“八叔!”岳托哀求,拦住马不让皇太极走,“求八叔成全!”

皇太极冷笑:“我又不是你阿玛,你求我有什么用?”

“八叔……”岳托咬咬牙,一撂袍子,直挺挺的当街跪下了。

皇太极面色一变,啐了声,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将他一把拽起:“你就这点子出息么?为了女人……”话音突然停顿,见岳托还要作势往下跪,用力拽住他胳膊,怒斥,“你先起来,真是……真是……你真就那么喜欢她,非她不娶?”

岳托淡淡地“嗯”了声,脸上表情有一丝茫然,但转瞬变得异常郑重:“是,我非她不娶。”

皇太极讥道:“你愿娶,她可愿嫁?我不瞒你,阿木沙礼虽是我外甥女,可我对她可没什么好感。想她这些年嫁与国欢,毗邻而居,我冷眼看她与国欢相处,乃是个好吃懒做不会操持家务的。她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你将她娶回家容易,可你供养得起么?”

岳托面露尴尬:“她幼时在家千娇万宠的,我多养些奴才侍女伺候她就是了。”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当家主母是这样子过日子的,国欢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她那个女人给你们哥几个一个个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你莫忘了,你家里还有三个幼儿要抚养,刚刚分府立户的,人情往来都得靠得力的大福晋操持,方可解你后顾之忧。难道你要学国欢那样,什么都不干,成天不出门守着她,可即便国欢这样宠着她,最终也没能留住她。”

岳托被这一番话诘问的一时哑住,半晌方苦涩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她若要改嫁,不如嫁给我,我自不会亏待她。”

皇太极哂笑:“那也简单,你若非她不娶,偏我瞧她是个惫懒的,那便娶她收在屋里,另娶一个贤惠持家的大福晋回来……”

岳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皇太极自顾自的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你若真心喜欢她,只管在家随便宠,她也不用烦心庶务,她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你要什么她即使不闻不问也没关系,她做不来你的贤内助也没关系,只要留她在身边……”

“八叔!”岳托打断了他的呓语,“可是三姑不可能允许我同时娶两个福晋进门,且是越过阿木沙礼,让其他女人做大福晋。”若是那样,莽古济压根不可能将阿木沙礼嫁给他,哪怕是努尔哈赤亲自指婚,只怕莽古济为了女儿不惜闹得满城风雨,也会蛮横拒绝。

皇太极凝神,目光冷然:“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便宜事,又不肯做事又要占着位置不松手,地位与责任是相等的,鱼与熊掌……我也想兼得,可是能吗?万事莫太贪心,小心到头来人财两空。”

岳托思忖片刻,毅然决然道:“我……我既已说过要娶她,便只娶她一个。求八叔成全!”

皇太极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过,道:“你这人,还真是倔强。也罢,你不听我的,我也拿你没办法,你既下定决心求了我,我自当尽我之力保这个媒。只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这个福晋娶过门后夫妻不谐,届时你莫说后悔,莫怪我没劝过你,莫说我保的这个媒害了你……”

岳托一言九鼎,掷地有声道:“不悔,此乃我自己决定,与任何人无干。我今日在此誓天告地,娶阿木沙礼为妻,此生不悔!”

第十五章

待岳托离开,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赫图阿拉城搬的已是少了至少一半的人口,日垂一线,地平面处远远看到成群结队的神鸦聒噪乱串。

皇太极望着那些黑点出神,心情似乎有点微妙,敦达里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也没拿准主意,只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于是冒着风险打算一试。

“贝勒爷,岳托台吉说想将大格格领回去养,这事若真允了,小福晋那里岂不是不好交代?”

皇太极抽回目光,扭头朝身后错开半步间距的敦达里瞄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句:“看不出你倒也挺关心那孩子。”

敦达里愣了下,转瞬笑道:“萨尔玛虽算不上是大格格的乳母,但这几年与大格格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自然感情匪浅。”

“说的也是……就算是养只猫猫狗狗,这么些年下来总也是会生出不舍之情的。不过别人家的总是别人家的,养的再好再熟也终归是别人家的,更何况还是个女娃,即便眼下不送回去,再养个几年,还是得陪副嫁妆送到别人家去和别人过日子。”皇太极淡淡一笑,意有所指。

敦达里心头一跳,似乎有点揣摩到主子的心意了,于是大着胆子试着进一步探了探:“平日里大福晋又要照顾大阿哥,又要打理庶务,瞧这些日子忙着搬家,整理箱笼清点账册财物,从早忙到晚,连吃顿饭都得端着碗听底下奴才回事,真真儿累得人都瘦下去了。这往后若是再生下个小阿哥来,只怕愈加分身乏术,久而久之,岂不是要拖垮了身子?依奴才之见,正巧这里岳托台吉向您开了口,不如就顺水人情做了,等搬去了界藩城,便将大格格送回去。而这一头小福晋也得了闲,正好可以帮着大福晋抚养小阿哥。奴才瞅着小福晋是个会养孩子的,瞧她把大格格照顾得多水灵?这亲戚往来走动,将格格带出去,没有不赞大格格养得好的,就那个头都比同龄的孩子足足高出一截呢,且她还特别乖巧懂事。”

皇太极莞尔一笑,表情十分满意,嘴上却说道:“你个猴儿精的,倒是什么时候和萨尔玛赶紧生一个孩子出来,省得她总眼馋着别人家的孩子。”

敦达里一阵尴尬。

皇太极笑道:“安达里都快做阿玛了,你比他早成亲这么久,居然……若再怀不上孩子,不妨再娶个福晋吧。”

敦达里道:“哪里就富贵到要娶二妻的地步了呢。这让那些娶不到福晋的将士们知道,还不得埋怨死我。”

“即使不娶妻,也可以纳个妾。别说你现在的身份,还不配纳个妾的。待生下孩子,放到萨尔玛跟前养着就是了。”

敦达里一听这话题绕自己身上了,真是越说越不妙,忙岔开话题:“是是是,贝勒爷说的极是。只是贝勒爷方才为何在岳托台吉跟前替大贝勒说好话?他们父子闹的越僵岂不是对我们越有利?”

皇太极横了他一眼,脸色刷地冷了下来,如罩冰霜:“你以为我想多管闲事……看代善自作自受我乐得袖手旁观,只是……”

敦达里默默低头,心底暗暗嘘了口气。

大福晋怀了孩子,一向独宠的小福晋闹起了情绪,她和主子爷一闹,别说是给大贝勒帮个腔顺手送把梯子,就是要上天上摘星星,主子爷得只能去找那梯子。

皇太极神情变色也不过是瞬间之间的事,待敦达里抬头,他已恢复常态,依旧是面带微笑,十分愉悦般的说:“今天倒是看了出好戏的,收获不小呢。”

“奴才愚钝。”

皇太极轻笑:“汗阿玛今年六十有一,这年纪搁哪都是高寿了。”

“是。”敦达里符合。

“搁寻常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有多少?”

“怕是不多。”关外条件艰苦,加上连年征战,人口死亡激增。论起寿限,怕是过了三四十岁做了祖父的,都已经算是高寿。

“不只你这样想,大家都这样很自然而然地认为汗阿玛年岁大了,撑不了多久了。完全忘了这么个人,纵横睥睨天下,至今还能吃三大碗羊肉,还能骑马冲在前锋杀敌无数。就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觉得他快要死了,亟不可待地去讨好下家,呵……在他们眼里,真当汗阿玛是死人不成?”

衙门里努尔哈赤一番敲打,明面上是骂代善,其实连那些觉得代善是未来的继嗣者,迫不及待逢迎讨好的人,都被努尔哈赤一起骂了。

“从目前看,汗阿玛是不会再立继嗣人了,先有褚英忤逆,再有代善不仁,汗阿玛现在对谁都不会放心了。这以后的位置交给谁,不能现在定,现在定了,可不就是一把火烧了他自己了?与其让臣公们去向更加年轻力壮的继承人献媚,不如位置空悬,大金国依旧是一个大汗说了算。”

敦达里是个聪明的,皇太极的话一点就透,但他却依旧装着糊涂,不敢让自己显得太过精明:“若是没立继嗣者,将来岂不是……”

“就算现在立,也轮不上我,闹将起来,代善到底还是占了嫡长,底下还有莽古尔泰,我……羽翼尚未丰满,还差他们些许历练。若是上天垂怜,便让汗阿玛坐在那个位置上再久一些,总有一日,我自问以我之能,远胜代善那个懦弱的蠢货!”皇太极回眸一笑,眼眸犀利如刃,眼神充满了霸气和野心,“不多,只需五年,也只许五年……”

敦达里了然。

皇太极现在作为四大贝勒之一已有实力对那个位置去争上一争,只是眼下的成算还不够大。

五年,足够皇太极充足实力,坐大势力。

但是五年后,同样作为嫡子的幼弟又将长成,若届时大汗尚健在,以他对幼子们的疼爱,难保会做出舍大立小的念头来。

变数太多,但,一切都可期待。

敦达里望着主子爷年轻的面庞,想着他胸有丘壑万千,智谋无双,一时感慨恍惚。

这样英明的主子,只怕总有一日会觉察出异样,若真相遮瞒不住了,又当如何?

第十六章

敦达里的家比起从前并没有多大改变,推开院门,统共一进的小院落,入眼就能看个彻底,朝南正屋此时厚实的高丽纸糊的窗牖上正隐隐透出一点晕黄。敦达里迈进院门的脚步一顿,不等他走向正屋,在廊下趴着的猎犬已是兴奋地摇着尾巴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直叫唤,同时亦惊动了屋内忙碌的身影。

萨尔玛略带惊喜地开门探头:“您来了?”一身素布深灰长袍,头发有点乱,头顶兜了块同色的幞布,布上落满蛛网尘埃。

敦达里有点神色不属,慢悠悠地抬腿进了屋子,一进门便被飞扬的尘灰呛了个满面,他略皱了皱鼻,萨尔玛即可关上门,将布从头上拉下,顾不得整理鬓角乱发,双手在长袍上蹭了蹭,局促道:“这个……我想着过不久就得搬去界藩城,就想把您的东西收拾收拾……”虽然,他落在家里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多。

夫妻俩一个成日在小福晋屋里领差事,一个在四贝勒跟前跑腿,更是忙的终日不大见其踪影。夫妻俩聚少离多,这个家其实跟空屋子没什么区别,虽然她每逢休沐日都会记得回家来收拾一番,但实际上夫妻俩贴身要紧的行李根本就没搁在家里的习惯。

敦达里不置可否地寻了张椅子坐了,刚坐下,那头萨尔玛又是一声低呼:“我……我还没来得及擦,那个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