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如果还是要我交代为什么回国,我可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错了,愿意马上消失。”

“那天在临江饭店你房间里,我问你这个问题,你说的原话是:你有你的理由——”接下来朱晓妍突然敲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随随便便地说,“现在我想听听这个理由。”

“你飞了几个小时,就为来听我讲回国的理由?”

“而你飞了大半个地球,只为了看看就走?我们两人,谁更奇怪一些?”

左思安无言以对,停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会尽快离开,不再打扰你们,所以理由并不重要了。”

“问题是,你已经打扰到了我们所有人:刘冠超、你父亲、施炜,还有我。”他扬起眉毛,补充道,“尤其是我。”

她怔怔看着他,半饷勉强笑了:“我很抱歉。”

高翔也怔住了。在汉江市时,他表现得十分严厉,然而左思安看上去毫不介意,应对轻松,举止成熟自然,那过于镇定冷静的态度甚至隐隐惹怒了他;现在他语气平和,多少带一点儿调侃意味,左思安却似乎无法维持同样的态度,一双带着微笑弧度的眼睛看上去幽深而哀伤,隐然让他想起过去那个仓皇的少女。

“你怎么了?”

她意识到他关切的目光,一下恢复了常态,微微一笑:“头有点儿痛,我没事,只是累了。”

他托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到床边:“躺下。你来过这里,又是医生,应该知道高原地区的残酷,不能忽视身体的任何一个信号,累了就必须休息。”

“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现在是旅游旺季,宾馆没有空房间,你不介意的话,我在这里坐一下。”

左思安当然无法反对,高翔不客气地坐到床的另一侧,只见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他问:“还是有失眠的问题?”

“在美国当住院医生,一周工作至少110个小时,一个月最多休息三天,每四天一次24小时全天值班,怎么可能还有失眠这么奢侈的毛病。累的时候,我随便歪在哪里都能马上睡着。”

“一个过去讨厌医院,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愿意正视的人会想到去学医,确实让我觉得好奇。”

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为学医够难,而且时间漫长,足以消耗所有精力,让我全身心沉浸进去,忘记很多事情。到后来,多少能帮别人消除一些痛苦,我觉得付出是有价值的。”

“你想忘记的,也包括我吗?”

她转头看着他,本想给出一个礼貌得体的回答,但是她内心起伏,突然脱口而出:“何必问我这个问题?我们根本不可能控制记忆。我甚至还记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绿门,在华清街上。”

高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吃惊地微微一震,想缩回手,但他将它牢牢握住。

去美国十余年后,她头一次回来,满目所见,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可是变化无处不在,故地旧居夷平,竖起高楼,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对面不识。只有他在绿门外看她第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他的手,与她记忆中完全一样:修长,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触感都宛然如昨。

有一瞬间,她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手掌内。然而,她马上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过去那个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里,充满仓皇恐惧,等着有人来寻回她,一旦抓到一只手,便再也不肯松开;而他也已经是个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尔一露,光华瞬即内敛,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扰。

长长的时间早已经将他们阻隔开来。

左思安调整呼吸,抬起头来:“汉江市变化太大了,街道我完全不认识,我只是准备随便走走,看到绿门还在那里,简直有些惊奇。我本来想在那里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你。”

高翔看着她,松开她的手:“几年前绿门的老板移民,我把那里买下来了,尽量按原样经营,关顾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顾客。大概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得想抓住一点儿不会改变的东西。”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补充道,“明知道这想法很虚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

“开咖啡馆大概是很多人的梦想。”

“那么成为一名医生,对你来说算是职业目标,还是梦想?”

她犹豫一下:“只能说是职业目标吧。至于梦想,我的梦想很简单,过充实的生活就行了。”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于充实。我对巴尔的摩那个城市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似乎有些住宅区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为制造业不景气,经济衰退,实业的人多,治安确实不算好。”

“你妈妈呢,还住在波特兰?”见她点头,他说,“波特兰那种地方倒像是可以几十年保持不变,时间静止了一样。”

“其实波特兰也有变化,我今年过去的时候,机场在扩建,来自中国的游客多了很多。据我妈妈说,现在好多缅因的中学生源不足,财政紧张,都在大力吸引中国孩子过去读书,很偏远的小镇都有了小留学生。不像我去读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有我一张东方面孔。”

“所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左思安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时无法作答。在漫长的旅途与时差转换后,又经历与父亲见面后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再与他相处一室,却要保持镇定,她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挣扎着强撑出一个没事人的样子继续聊天。

“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话——”

“你睡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张床宽不过一米五。他们各靠一侧,中间只隔着几十公分,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翔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他侧头看左思安,她像她所说的那样,入睡很快,已经沉沉睡着,头侧到一边,呼吸均匀而绵长,一只手搁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满15岁那年,从阿里回来,在成都的宾馆,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身边。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将他抓得很紧,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哪怕睡着也不肯松开。她今年30岁,在国外独自生活这么久,并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静面对生死病痛的医生,大概早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一个人化解心头块垒。

而他呢?他是一个15岁男孩信赖的父亲,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成熟理性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性判断才似乎被搁置到了一边。

客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两下,左思安似乎已经睡得深处,没有反应,高翔马上过去开门,外面站的是左学军,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惊。

高翔彬彬有礼地轻声说:“左书记,您好,您的女儿非常疲倦,刚刚睡着,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说。”

左学军神情尴尬,转身要走,却又站住:“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高翔略微意外,但马上点头。

2_

走出宾馆,左学军问高翔:“酥油茶喝的习惯吗?”

高翔点头:“没问题。”

左学军将高翔带到离宾馆不远处一个茶馆内,没有招牌,门面小的一点儿也不起眼,里面更是狭窄而简陋,墙壁发黑,光线昏暗,客人几乎全是藏民。靠最里面的灶上大锅内砖茶翻翻滚滚,已经煮到沸腾,一个满面皱纹的藏族老人将茶汁舀起,过滤掉茶渣后倒入圆筒,加进酥油和盐,再充分搅动,打制着酥油茶。

“外来的游客喜欢喝甜奶茶,这家店里只有酥油茶,而且没用已经慢慢普及的电动酥油茶机,全手工烹煮,连酥油都是店主自制的,味道很正宗。”

这是唯一的服务员把一壶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了上来,左学军将茶倒进木碗内,推到高翔面前:“喝吧,对于预防高原反应还是有用的。”

“谢谢。”

“你父亲还好吧?”

“谢谢,他还好。”

“最近几年清岗酒业发展得似乎很不错。”

“还算可以,我父亲是董事长,企业由他管理,我专心做我自己的一点儿小生意。”

两人都一阵沉默,礼貌的寒暄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左学军决定直接进入正题:“小安没跟我提起你也过来了。”

高翔坦白地说:“她根本不知道到我会来。”

“前几天,我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显然他很少与前妻联络,他字斟句酌地说,“她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经向她求婚,我请你出来,只是提醒你,如果小安的生活已经有了安排,你不能干扰她。”

高翔失笑;“左书记这是在让我知趣地离开?”

“小安现在看上去又独立又理想,如果交了男友,又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肯定是考虑成熟了。我希望她的婚姻能顺利幸福,不要因为回来看我一趟就横生枝节。”

“她没跟您提起她订婚的事吧?”左学军默认。“那么她有没有跟您提到为什么会突然来看您?”

左学军沉默片刻:“她没有说,我也没问。”

“您难道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已经有将近13年没有回国,如果我没猜错,她大概也很少跟您打电话通报她的生活。”

“是的,我们大概一年通一次话,一般在春节前后。这次接到她的电话,说准备来看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并没有把她的出现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左学军盯着手里捧着的木碗,“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是,我对她这么长时间的生活都一无所知,想问的问题太多,又觉得问什么都是唐突的。我连感激和高兴都来不及,该怎么开口问她问什么来看我?”

“如果您真的很欢迎她来看您,那您可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今天下午看到她的时候,她刚跟您分开,看上去非常不开心。”

左学军被高翔不动声色的指责刺痛了,将头扭开,对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良久才说:“我知道,她完全有权生我的气,我表现得很差劲,一直如此。”

“所以你打算满足于这样一个久别重逢:接是几年不见的女儿回家,请她在家里吃饭,带她逛逛工艺品市场,赶走那个尾随过来的男人,送她去机场,让她嫁给你从未见过的外国人。”

“她完全没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没资格多问什么。”

高翔冷冷地说:“他完全没对您提起的事情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没记错,在她出国以前,她对您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请您回家。她14岁的时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刘湾看看她,您拒绝了,没跟她告别就来了阿里;她还不满15岁,长途跋涉到阿里来看您,您给了她一个许诺,可最终没有兑现;至于把我从她身边赶走,您在她17岁那一年的春节也做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表现没好多少——我想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的应该不止于此吧。”

“除了这些,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左学军握着木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过了还一会儿才哑声说,“这么多年,关于她的情况,我只知道:她上了大学,然后继续读了医学院,她在做住院医生,如此而已。我已经完全错过了她的生活。她今年30岁,看着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像是做梦一样恍惚。她跟我讲话,我忍不住会走神,想起她小时候的事。她生下来的时候得了新生儿黄疸,要接受光疗,我和她妈妈都没有任何经验,吓得几天不敢合眼,后来她好了,我们给她取名思安,希望她一生能够平平安安……我从来没想到,其实我连她最基本的平安也没能保证,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高翔一时也无话可说了,他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处于长期的痛苦与自责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做更多提醒。

“我并不怀疑您是关心您女儿的,但是您如果只想着让我离她远点儿,让她继续回到遥远的地方过您不了解的生活,这种关心未免太简单了。你的女儿内心有一部分仍旧停留在她的少女时期,没有真正完全走出来。如果您回避,可以一直回避下去,如愿完成跟女儿的这次见面。”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相信我,接下来十几年她还是会和您不同音信的。”

这时高翔的手机响起,他说声“对不起”后,走出来接听,电话是左思安从宾馆里打来的。

“这么快就醒了?”

“其实我爸一敲门,我就醒了。可是,突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完全没有17岁时和你一起被他堵在家里的理直气壮。”

提起那件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一样的感觉,左思安似乎有些后悔,急忙补充道:“我想不出说什么,只好装谁让你去应付。”

高翔被这个坦白逗乐了:“好吧,我原谅你把我扔出去面对他了。”

“你们在哪里?”

“放心吧,这次你爸爸对我很客气,请我在一个小茶馆喝酥油茶,味道有点儿冲,不过喝了之后,确实感觉头不怎么痛了,也许你应该来试试。”

她“唔”了一声。

“他很关心你的生活,不希望我继续纠缠打扰你。”

她苦笑:“你怎么不告诉他,其实是我打扰了你。”

“没必要解释,我确实是尾随你来的阿里。”

“我会跟他讲清楚的。”她轻声说,:高翔,麻烦你告诉他,我现在会去狮泉河边,如果他还想跟我谈谈,到河边来找我。”

“我说了,不需要解释。”

“不,他来宾馆找我,肯定有话跟我说,就算觉得无话可说,我也不能再让你替我挡在前头了。”

高翔回到茶馆,告诉左学军,他女儿在河边等着他。他们结账出来,他看着左学军走远,突然想起15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带这左思安从招待所出来,同样走在这条街道上。

他们两个人都被严重的高原反应困扰着,他牵着她的手,步伐迟缓,四周黑暗、幽深而安静,街道异常空旷,风卷着沙尘,呼啸着从他们耳边刮过,有着裹挟一切、卷走一切的气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与他小心地保持距离,而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将他的手牢牢抓住。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万里迢迢送左思安来阿里,最初只是单纯负疚,力图替陈子瑜赎罪以求心安。

正是在那一刻,他对她有了更多的情感的投入。他们的命运似乎通过默默紧握的手正式联接了起来。

多年之后,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高翔一时也有了恍惚之感。

第十章 1998年,江汉

1_

高翔到自己房间拿了文件下楼,正要重新出门,只听从厨房传来王玉姣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怎么能不上学?都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跟不上怎么办?还有下午的奥数比赛的培训,哪儿能缺席?小安有她妈妈的同事陪着,你在那里凑什么热闹?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电话给小安,让我跟她说……”

他微微一惊,走进厨房,王玉姣慌忙挂了电话:“才四点钟,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你妈妈带宝宝去楼下晒太阳了。”

“我回来那份文件。小安那边出了什么事?”

王玉姣犹豫了一下,在他的眼神下不得不说:“于老师在外地出差,听说遇上那边山体滑坡,是去了联系,前天下午她单位的人去了小安的学校,告诉了她消息。小安这两天没上学,小超非要去她家陪她,我只是怕他帮不上忙又添乱……”

高翔没有听她讲下去,转身出门下楼,开车直奔左思安家里。自从上次宝宝生日那天送她回家后,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她,他去过一次她的学校,却没有在放学的人流中看到她,她也没有跟他联系——哪怕遇上了母亲失踪这样大的变故。

上楼之后,高翔敲门,来开门的是刘冠超,看到他一怔,拦在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左思安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正中长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一起看向他。他直接问:“小安,你妈妈有消息吗?”

左思安神情黯淡地摇摇头,那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高翔,是他们家的朋友。”

“你好,我们两个是于工的同事。于工跟另外一个同事和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水文地质专家去贵州山区做一个水利项目的前期勘测,前天早上那一带突然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目前道路还没有修通,通信中断,没法儿了解现场情况。单位领导已经赶了过去,已跟当地政府联系,他们已经展开了搜救,而且请求部队支援了。”

高翔看着左思安,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直直看着前方。

“小安,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她隔了一会才再次摇头,小声说“电话一直打不通。”

高翔拿出手机,先打措勤政府电话,果然无法接通,他想了想,又找出在狮泉河镇结识的老周的号码,一连串找人,等待后,老周终于被叫来接听了电话。他将这边的情况简短告诉了老周,老周立刻答应:“措勤那边的通信线路很脆弱,经常出现问题,我马上去想办法联系老左,然后给你回话。”

屋子里的人全都在凝神听着他的通话,他转述老周的答复后,于佳的两个同事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们正在为没法联系上于工的爱人这是发愁,幸好你来了。”

稍显年轻的女士试探地问看似领导的中年男人:“李主任,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今天我家里没人去接孩子。”

李主任皱眉:“那换谁来这里陪着?”

“要不我打电话叫小徐过来……”

左思安突然插言:“李叔叔,张阿姨,不用了。我没事。”她指一下高翔,“我爸妈都认识他,他可以留在这里陪我。”

高翔看了一眼左思安,她的面孔身姿无不紧绷着,有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紧张感。他点点头:“我留在这里,继续跟她父亲那边联系。”

那女士有些迟疑:“那晚上呢?这两天都是我陪小安的,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放心,晚上我让我女朋友下班过来陪她,两位去忙你们的,有消息马上通知小安就行了。”

那两个人欣然同意这个安排,留下电话号码告辞。

左思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冠超说:“小超,你也回去上课吧。”

刘冠超瞪着高翔:“他留在这里,我不会走的。”

“他过一会也会走的。”左思安哑着嗓子说,“小超,谢谢你陪我。可是你再不去上课,你爸爸肯定会发脾气,你妈妈也会再打电话过来,怪我不该拖着你不让你走。何必呢?我没事,只是真的需要静一下,就当是帮我的忙,走吧。”

随着刘冠超带上房门离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左思安整理者茶几上的书报杂志,将坐得有些凌乱的沙发靠垫一一归位,再拿起客人喝过的茶杯进了厨房。

好一会儿不见她出来,高翔走进厨房,只见她站在水槽前,将水龙头开得大大地冲洗着茶杯,眼睛却看着前方,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他过去关上水龙头,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来。

她突然回过神来:“哦,对了,还没给你倒水,你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

“过来坐下。”

“我没事。”

“你已经反复说了好几次‘我没事’。碰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非要一个人硬撑着?”

她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能一有事情就打扰你。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妈妈的同事都很好,很关心我,一直陪着我。”

这时他手机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料想是王玉姣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只得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到阳台上按了接听,陈子惠果然劈头问他:“你怎么还跟左家搅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妈,不要管我的事。”

“要是她妈妈真出了什么事,她爸爸又在西藏,你肯定会被她缠上不能脱身了。到时候……”

“好了,”他生气地喝止她,“这话您也说得出口。”

陈子惠多少觉得有些理亏,但她向来没有道歉追悔的习惯,依旧口气强硬地说:“你适可而止,不要再让若迪为这事跟你闹意见,她最近很少过来,你们没事吧?”

“这事也不用您操心。您带着宝宝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高翔回了房间,左思安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好在这次是老周打来的,告知他们已经与措勤县政府联系上了,但左学军去县内边雄乡检查工作了,还是无法取得联系。

他有些着急:“难道那边的乡镇完全不通电话吗?”

“乡里是有电话的,但检查工作可不是只在乡政府转一转,而是要跑遍境内大大小小的牧场,走访牧民。你去过措勤,应该明白那里地广人稀到了什么程度,老左去的地方,有时候开车走大半天都未必看得到人烟。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乡里工作人员尽快出发去找他,让他赶紧打电话回家。”

他谢过老周,转述给左思安听,只见左思安怔怔站着,眼神黯淡,便安慰她道:“老周很热心,会联系上你爸爸的,不要着急。”

“找到他又怎么样?他就算赶回来,也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

这种几乎不抱期望的口气让他很不安:“小安,我会陪着你的。”

她勉强一笑:“我真的没事,也不用你陪,更不用麻烦若迪姐姐过来。我刚才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妈的同事再花时间陪我了,家里有陌生人,我一直没法儿睡着。我想去睡一觉,你去忙你的,如果跟我爸爸联系上,就给我打电话过来。”

他看看她,只见她嘴唇干燥,面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眼睛凹陷,黑眼圈十分明显,显然确实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状态。“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