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一侧头,将脸贴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触到,又有小小的伤感掠过,他想,这个罕见的亲密举动更像一种无声的告别:这女孩子决定放弃他了。这时,车窗外有手电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头,镇定地将西装递还给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来找我了。你回去吧,开车小心。”

她开车门下去,撑起了雨伞,刘冠超果然披着蓑衣,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开车前灯照亮前方几米的路,暴雨滂沱,雷声轰隆,她与刘冠超往回走着,身形瘦小,却有一种不肯回头的孤绝坚定。

高翔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车灯笼罩范围,手背犹留着她面颊的余温与温柔触感,他突然意思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讲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见不到她,他会觉得受伤,某种他无法定义、不能确定产生于何时的感情,已经悄然占据心底,甚至开始左右他的行为。

第十一章 1999年,汉江

1

高翔越来越忙碌。清岗酒业在进行大规模的扩张,他主管的销售工作越来越繁杂自不必说,而宝宝终于学会走路,只是身体虚弱依旧,走几步便蹲下喘息,气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复发作,几次检查,医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确认他具备做根治手术的身体条件。陈子惠更是对第一次手术心有余悸,总觉得把宝宝再度送上手术台是无比凶险的事情。

照顾这样一个始终没能摆脱死亡威胁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精力。高翔对此并无怨言,一方面,他对宝宝产生了真正的父子感情,把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宝宝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哪怕已经长成少女。可能正因为他能给她的照顾如此有限,必须袖手旁观她去应付一个又一个变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关心投注到宝宝身上。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享受照顾他的乐趣和孩子的依恋。

然而孩子和工作并没能把他的心全部占满。他既没法儿说服自己彻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地将对她的关心定义为同情,只能像当初安慰她一样对自己说:时间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1998年年底,高翔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出差过来,他约了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去酒吧喝酒听歌。大家相叙甚欢,加上四周太过喧闹,手机响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于佳的手机号码,连忙接听。

于佳没有任何问候,开口便问他:“小安有没有跟你联络?”

他不悦地回答:“于老师,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女儿,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听话、最守信用的孩子了,这几个月根本没跟我有任何联系。”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许会去找你。”

他大惊,顾不得跟朋友说什么,抓了外套出来,问:“她会不会去同学那里?”

“她最亲近的同学就是小超,我已经去他家找过他,他说没见到小安,现在他跟我一起在到处找,我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

“那她会不会又跑去刘湾了?”

“小安是三个小时前出去的,长途车早已经收班了,我给梅姨打了电话,请她见到小安,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大半个小时前,高翔的手机还接到另一个电话,不过只响一声便中断了,他只当是别人打错,也没在意。此时记起,他急忙翻找出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这是便利店内的公用电话。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样子,老板肯定地告诉他:“你说的这女孩子确实来打过电话,先打的是一个长途,没有人接,然后又打了一个手机号码,又马上挂断说算了。我看她穿着校服,看上去很单薄,这么晚不回家,还特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她说没事,买了一袋热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为出来喝酒,没有开车,问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内另一个城区的沈阳路上,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顺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并没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出租车尽可能慢地向前开,以便利店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个多小时后,司机固然不耐烦,他也觉得这样漫无目的地转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转回到沈阳路后便结账下车。

时值隆冬,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气温很低,绝对不适合在外踟蹰。高翔无可奈何地站在街头,点燃一支烟抽着,考虑去哪里比较靠谱一些。一对青年男女从他身边经过,女孩子说:“哎哟,赶不上这一趟了,电车该不会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会啦,1路电车要到10点半才收班,应该还有几趟车。”

这时1路电车正从面前驶过,高翔心中一动,记起左思安从前说过,1路电车是她父亲以前带她上学坐的线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坐上去,从起点坐到终点。

他扔了香烟,跟上这对男女,走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就着昏黄的路灯研究站牌,发现全程有14站,沈阳路在行经路线的中间,他给于佳打电话,让她在离家不远处的起点站中山路找找,然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终点站嘉兴路。

嘉兴路是几路公交、无轨电车的终点站和换乘点,虽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但车辆进进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旧十分忙绿。

高翔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车站后面一处大院的栏杆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前方。他并不确定她会坐着电车一直到终点站,只是纯粹来碰下运气而已,悬着的心落地,怒气生起,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你搞什么鬼,左思安,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她愕然仰头,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全是仓惶,他曾经在阿里狮泉河镇招待所见过她几乎完全一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软下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过一个人乱跑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反问她:“你在沈阳路那边晃了多久?为什么打我的手机只响一声就挂断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搅你的好,对不起。”

“真有骨气。离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点儿,带上点儿钱,流落街头挨饿受冻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取笑让她低下头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丢过一次。”

“什么时候?”

“五岁。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还没来,我趁老师跟门卫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电车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错了车,坐了几站,觉得不对,就下来了,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个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处找我,都快急疯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吓哭了,警察还劝我别怕,说你爸爸不会打你的。其实我当然不是怕挨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这样一直停留在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啊。我跑出来,也没指望谁来找到我,我只是……实在太难受了。”

高翔轻声问:“告诉我为什么。”她不说话。“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会儿,然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妨碍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跟你妈妈吵架,还是冷战?”

“我不会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申请住校。”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思安看着他,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我妈妈说要和我爸爸离婚。”

高翔沉下脸:“他们大人吵架耍花枪,又不是第一次说离婚,也没见他们离,你何必这么认真。”

“这次不一样,我妈妈她……喜欢上别的人了。”

高翔皱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小安,你不能胡乱猜疑你妈妈。”

“我没乱猜,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什么人?”左思安平铺直叙地继续说:“他就是那次跟妈妈一起去贵州出差的那个外国地质专家,他们一齐遇险,一齐得救回来,我去机场接妈妈,妈妈介绍说他叫Peter,姓很长,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过于亲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个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关系。”

高翔微微吃惊。以前孙若迪曾一再跟他说过,她觉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种不声不响之间就能了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认为这只是孙若迪疑心过度的渲染,现在不免对左思安这种过分敏锐的感知有些担忧。

“后来我两次看到那个外国人送妈妈回家,妈妈接手机有时候会去阳台,讲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电话说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要他回来离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质问她。”

“她说了什么?”

“她没否认。”她声音颤抖地说,“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们如果离婚……”

她停住,一下瑟缩成了一团,高翔伸手搂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过是父亲回来,一家人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希望一下破灭一半,而且是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可以想见她的绝望与愤怒,不禁恻然。一些等车的乘客有意无意地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他不想坐在这里供人参观,拉她起来,走出车站拦出租车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妈妈一直在到处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想见她!”

他只得说:“好好好,但我总得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于佳的手机:“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不愿意回家,我再劝劝她。”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华清街,带左思安进了那间门面小小的咖啡馆,招呼店内唯一的女服务生上咖啡与热可可,那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顺手先放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转头熟络地对高翔说:“不许欺负这么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别胡说。”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阵风般转到后面,很快端上咖啡与热可可,然后自顾自回到吧台,戴上耳机听音乐。

“这间咖啡馆叫绿门,离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经常过来喝咖啡。”

“我记得,上次,你也从这里买过热可可给我喝。”她跟过去一样,双手取暖般将杯子合捧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快年底了,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两个人当面沟通解决,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怕他们见了面只会吵得更凶,妈妈提到爸爸,总是很冷淡。他们结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脸色更加苍白。

高翔连忙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不关你的事。我觉得你爸爸去援藏这么久,对于感情或许真的会有影响,他如果还在乎你母亲,就应该表现出诚意来挽回。靠你哭闹、吵架、离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们的婚姻。”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光,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他不必问,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关系最终无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断,我找你妈妈出来谈谈,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

高翔将左思安送到不远处自己的公寓里,重新下楼走到绿门,喝着咖啡等了一会儿,于佳坐着出租车匆匆赶来。她坐下后便向高翔道谢:“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于老师不必客气,我本来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是关系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谈谈。”

于佳苦涩地说:“她大概跟你说我背叛了她父亲吧。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是我的错:她父亲提‘离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离婚’,当然更得归罪于我了。”

“你清楚你女儿的敏感和她对父亲的感情,应该想得到,现在谈到离婚,对她是很大的打击,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父亲结束援藏回来之后再说呢?”

“回来?现在的问题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高翔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于佳默然片刻:“她父亲接替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讲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够回来,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谈到这问题,他就闪烁其词,上个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说那边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几年。”

高翔好不惊愕:“他难道不明白他女儿也很需要他?”

“他已经在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走了,你忘了这点吗?我问他,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他说除了阿里人手紧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如果现在就回来,原则上只能回汉江市,如果继续援藏,多干几年,可以争取调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让我不妨先过去,把小安也带去那边上学,彻底脱离这边的环境。你觉得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

高翔无法作答,当然于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诉他,他没跟我商量,没跟女儿告别就去援藏已经非常不对,再提这种要求,已经称得上荒唐了。这里有我的事业,小安也已经日渐恢复平静,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我的专业,带着女儿背井离乡,只为了到了离他近一点儿的地方接着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够顾念我和女儿,按时回家,我愿意给他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坚持继续援藏,就先回来跟我办离婚好了。我让他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今天晚饭后,他又打回电话,开口还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后,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刚刚理顺,不能说走就走。我马上打断,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你无非就是不想回来,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剩下的一点儿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们离婚吧,然后挂了电话。我火气上来,声音大概大了些,小安听到了,马上冲出来跟我吵了起来。”

“你可以跟小安解释清楚啊,这明显是她父亲有问题,她并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我能怎么解释?她一直是讲理、温顺的好孩子,唯独对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爱,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表现得很差劲,你见到小安抱怨过他吗?完全没有,她反而更一心盼着他回来。我刚说是她父亲不肯回来我才提离婚,她马上指责我背叛了她父亲,伤了她父亲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凉透了,我再怎么用心照顾她,也换不回她能给我哪怕只有对她父亲的一半的宽容与爱。”

“话不能这么说,于老师,你在贵州遇险时,她为你担忧得接近崩溃,她同样是爱你的,只是觉得你……”他不大好措辞地顿住。

“是啊,她坚持认为我出轨了。她感觉敏锐得让我害怕,居然从头一次在机场看到Peter,就觉得不对劲,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什么也没说,只在跟我吵起来时才异常冷静地向我求证,根本不是猜测质疑的口气。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撒谎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做不到,因为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没背叛她父亲。”

“于老师,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让小安误解,对她的打击会更大。”

“那么我讲出来,请你来做判断。Peter是美国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是地质专家,他在七年前因为一个项目来中国,我们共事了三个月,四年前我去瑞士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跟他又在那里碰了面。其余时间,我们全是邮件联系,我有时候会请他帮我查找国外最新的资料,交流全都是关于专业的,很少谈及私事。这次他来中国考察水文地质生态,跟我们一起去贵州,结果共同经历了山体滑坡。同事失踪,我们一度以为必死,都说了一些平时根本不可能说的话,我讲了家庭遭遇的变故,我对女儿的负疚、对丈夫的失望;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讲的居然是他对我的好感。我承认,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侥幸活着回来,我已经跟他讲清楚,我们继续保持朋友关系,他三年前就离婚了,单身,无牵无挂,不过我不可能为了他离婚。我已经39岁,有家庭,有事业,从来不是一个细腻的女人,感情当然也不是我做决定的首要因素。”

“他在联合国工作的话,应该不会长驻国内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两个多月前,Peter竟然辞去他待遇优厚的职位,应聘来汉江市一所大学教书,我不会矫情地撇清自己,说他的这个决定与我无关,但他说他是成年人,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无须烦恼。有时我加班晚了,他会送我回家,偶尔有了烦恼——比如学军突然说他要继续留在阿里,我一个人再怎么撑着,也有疲惫和憋得几乎要疯掉的时候。在这个城市,他是唯一知道小安情况的局外人,跟他聊一会儿天,算是疏解。仅此而已,这不算是死罪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于老师,我不是卫道士,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但是小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于感情恐怕有非常严格苛刻的标准,更别提是对自己的父母了。我建议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一点,不能有含糊其辞的地方。”

“可是,我该怎么解释?在小安看来,我不爱她父亲了,就已经罪不可赦。我和学军十多年夫妻,我做不到粉饰他的行为,把他说成是一个为了支援贫困地区忘我工作无私奉献的人;可我也不能坦白地告诉女儿说,她父亲以她的经历为耻。他一回来就必须面对,所以他想一直逃避下去,还想让我和女儿跟他一起逃避。”

高翔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赞同于佳的看法的,可是一个妻子用如此犀利客观的态度分析丈夫的行为,感情确实已经接近破裂,而一个深爱父亲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小安童年的时候,我对她照顾得不够,她信任的人是她父亲,在别的问题上她对我非常体谅,唯独涉及她父亲,她就变得异常固执。如果学军肯回来,我们不会离婚,她也就不会怪我;如果他一意孤行,坚持留在阿里,她肯定会怪罪我;要我讲她父亲的大实话,我不忍心,而且就算讲了,她一样会不相信,会更加恨我。”

于佳更像是在对自己分析可能出现的情况,一条条列举下来,越说越是沮丧。高翔只能宽慰她:“我会尽力劝劝小安。”

于佳猛然摇头:“对不起,小高,尽管我食言又找了你,但我之前对你的要求仍旧算数,我希望你继续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愕然,略带挖苦地说:“如果还是想让我不见你女儿,在你先生回来以前,你得能把她留在家里才行。”

于佳略有歉意,但神情十分坚决:“不必你来批评,我也知道我做母亲做得很失败。但是,我毕竟还是她的母亲,必须为她想得更周到一些。以你的身份,并不适合让她对你产生更多依赖。她现在比以前更脆弱,请你看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份儿上,尽量跟她保持一点儿距离。我会努力做我该做的事情,尽量少麻烦你。”

高翔一下无言以对,同时不能不佩服于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如果小安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不会刻意强化我的存在,这点你可以放心。至于你和你先生之间的问题,最好商量出一致的解决办法,再让小安来面对,现在就让她处于惊恐与担心之中,没有任何好处。”

“我同意。”

高翔带于佳去自己的公寓,打开房门,只见左思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看到他们进来,猛然站住,不看母亲,却只盯着他,他简洁地说:“小安,我认为你应该信任你母亲,不要只凭自己的感觉猜测她的行为。”

左思安的神情变幻不定,没有作声。

“至于父母之间的问题,最终要靠他们自己解决,一直照顾你的是你母亲,你不能一味站到你父亲那边跟她争吵,这样对她不公平。你自己也跟我说过,吵架只会把感情越弄越坏,对吧?”

左思安低下头,“嗯”了一声。

于佳也开了口,她神情苦涩,但声音很温和:“小安,当着高翔的面,我向你保证,在你父亲回来之前,我不会再提离婚这件事,我会跟你父亲好好沟通,希望他在援藏期满之后回来。我会尽量做到对你坦诚,请相信我。”

左思安这才看向于佳,母女两人对视着,良久,她无声地点点头。

2

左思安尽管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但还是很快察觉到,几乎在一夕之间,同学们对她的态度起了可疑的变化。

同桌的女孩子突然不再跟她讲话,却又在不停悄悄打量她,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在教室另一头交头接耳,同时看向她这边,更糟糕的是不断有别班同学挤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然后马上一哄而散。到了中午,她去食堂稍微晚一些,就发现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诧异地止步,大家纷纷移开视线,开始若无其事重新谈笑起来。

她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她。她对这种带着兴奋、好奇的议论与关注气氛非常熟悉,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这时刘冠超低着头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就走出食堂,一直到教学楼背后的小操场才站住。

“他们都在说你。”

“我知道,说些什么?”

刘冠超涨红了脸,嘴张开又闭上,没法儿讲出他听到的那些议论。左思安的心沉下去,她不必再问,也知道他们谈论的只可能是她希望忘记的那件事,可是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突然传开。

“我带你出去买东西吃吧。”

她点点头,两人走出学校,到旁边一个小吃店买了两碗面,刘冠超吃了几口,隔着热气看左思安拿着筷子,盯着碗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吃的打算,他停下来,担心地看着她:“小安。”

她抬头:“我没事。”

“可是……该怎么办?”

“吃完了回去上课,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接下来会放假,过完一个寒假,他们应该不会再有兴致接着谈论我了吧。”

刘冠超没这么乐观,他清楚地记得,左思安检查出怀孕后便再没去上学,但整整一个学期,清岗中学都流传着关于她的各种传言,而他因为与左思安是好友,还可以出入她家,很多同学向他打听她的事情。不管他怎么横眉冷对,甚至与几个出言不逊的同学扭打起来,都阻止不了别人的好奇,最让他不能置信的是竟然还有老师私下把他叫去办公室问左思安的近况。

可是他觉得没必要再讲出他的担忧,让左思安更加难受,马上点头:“对对对,你赶紧吃吧。”

左思安早就习惯做一个安静内向的人,但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不引人注目了,她只能以面无表情的姿态维持镇定,试图将所有好奇心强盛的准备向她旁敲侧击的人挡开。

然而一周下来,关于她的流言如野火般流传,且越演越烈,根本没有自行消散的迹象。终于有一个莽撞的女生当面向左思安问“生小孩痛不痛”这样的问题,她定定看着对方,什么也不说,那女生抵挡不住她的目光,只得讪讪地说:“真是一个怪胎。”转身走开。

而刘冠超碰到的麻烦更大一些,中午时他在食堂外被几个男生堵住,以轻佻的口气问:“听说你是清岗来的,以前跟那个叫左思安的女生就是同学,她生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他一言不发,挥拳打向问话的男生,然后几人扭打做一团。左思安被想看热闹的同学叫来,看到读初三时的同桌王宛伊和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友李洋已经制止了打斗,但刘冠超鼻青脸肿,校服被扯破,样子很狼狈。

左思安拿出纸巾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抬头,看到王宛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心情烦乱地问:“你也想问我什么问题吗?”

王宛伊上高一后,分在另一个班级里。她摇头:“我没他们那么无聊,左思安,我只想告诉你,也有人知道我以前跟你同桌过,问了我许多关于你的蠢问题,我只有一句话回答,关你们屁事。”

这个意外的善意让左思安鼻子为之一酸,她勉强一笑:“谢谢你。”

“可是,”王宛伊审视地看向刘冠超,“你应该跟左思安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姐姐会来传播她的事情。”

刘冠超大吃一惊,本能地反驳:“你胡说。”

王宛伊不慌不忙地说:“我没胡说,李洋前几天在前面那条街的游戏厅里亲耳听到她跟我们校篮球队的人在讲左思安的事。他刚才告诉我的,你要不信,可以问他。”

李洋抱着胳膊站在稍远的地方,肯定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认识我姐姐?”

“上学期开春季运动会的前一天,你姐姐带你在学校对面商店买运动鞋,我们也过去买东西,左思安告诉我和李洋那是你姐姐,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很好,打扮得也很时髦,左边嘴角上有一颗痣,我们当时印象很深,李洋应该不会认错。”

李洋没好气地说:“我可是1.5的标准视力,不可能看错。”

刘冠超惊得呆住,喃喃地说:“但是我姐姐不会跑到这里来讲小安的坏话啊。”

“你最好回家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刘冠超一脸茫然失措,左思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一个老师走了过来:“左思安、刘冠超,马上到教务处去一下。”

王宛伊连忙说:“老师,刚才是高二的几个男生挑事打架欺负人,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我们可以做证。”

那个老师皱眉道:“不用做证,我们有别的事要问这两个同学。”

于佳接到学校的电话,只当女儿担忧父母之间的关系,影响到学习,匆匆赶来,发现左思安与刘冠超站在教务处外面的走廊上,她的班主任李老师正与他们说话。两人都面无表情,见她来了,打个招呼,马上带她进办公室,里面坐着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教务处张主任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老师,王玉姣正在激动地说:“这是胡说,我儿子一向都是好学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小安出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她连累了。”她转眼看到于佳进来,连忙住口,赔笑说:“于老师,我没有怪小安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

“学校里在传小安生孩子的事情,小超情急之下还跟同学打了架。于老师,我家小超到这里念书不容易,你得讲几句公平话,不能让他背黑锅。”

于佳目瞪口呆,张主任不安地看着她:“你女儿回家没跟你说起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