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闻正在换上新的床单,神情一顿,因为听到了那首歌——Fools Garden的《Lemon Tree(柠檬树)》。

☆、chapter 03

陆嘉洛小时候体弱多病,又不爱运动,妈妈想方设法赶她出门跑步,爸爸差一点把她扔到广场练太极,对她而言都是酷刑,直到他俩人一起,替她报了一个游泳培训班。

她是一群孩子里面,最晚学会在水下睁眼的,只因为不相信泳镜可以防水。

当她睁开眼睛的瞬间,掉落进蓝色的墨水瓶中,看到得都是蓝色的,即便决定颜色的泳池瓷砖。这个奇妙的空间隔绝声音,听上面的人说话是咕噜噜的,此刻她是一个外星人,不懂人类的语言。

陆嘉洛最喜欢露天的游泳池,尤其是夜里的,很多人带着可以下水的小灯泡玩具。

仿佛沉在宇宙中,她完全掌握了自己的轨迹,而那些发光的,就是一颗颗小行星。

在大叔叔家的第一个暑假,她知道别墅主人的夫妻俩都不热衷于水下运动,地下室的游泳池闲置已久。

问题是,地下室的钥匙他们给了儿子艾德闻保管。

陆嘉洛带上一盒糖果,每天只舍得吃一颗的糖果,自认态度好得不能再好了,问他借钥匙。

艾德闻瞥她一眼,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眨眨眼,追到楼梯前,冲他喊,“喂,我说,跟你借一下……”

那个时候,他的声音还是稚嫩且冷漠的,“不借。”

不借,他们的战争就打响了。

陆嘉洛爸妈没有艾米这么开明,他们教育她作为姐姐,哪怕只是年长他一岁,都应该稍微让着弟弟一点儿。但是……

要论折腾人,陆嘉洛还从来没输过。

某年某月某一天,记得差不多是她十三岁的时候。

艾德闻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还是被她故意投很多饲料撑死他养在玻璃罐里的金鱼刺激到了,竟然对她说着,“这里是我家,你吃的、用的,都是我家的。”

陆嘉洛发愣的睁大眼睛看着他,在眼泪要掉下来的前一秒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抱着枕头忍住不哭,女孩子难免想得多,认为他在骂她是乞丐。

爸爸妈妈把她放在这里是很放心的,偶尔周末他们也过来,晚上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烤鸡和海鲜烩饭,啤酒和冰可乐,还有大叔叔的冷笑话。

如果陆嘉洛不来,他们不会走得这么近,所以她是一根维系亲情的纽带。

哪有人管纽带要钱的?

她正生着气,小胖子陆正匀来了。

未成年人的情绪即使匆匆来去,记仇是一定的。

陆嘉洛从冰箱里带了一根棒棒冰出来,青苹果味的,她换上室外的拖鞋,走到大阳伞底下的矮胖墩面前。

她掰开棒棒冰,短的一根递给他,却被一下推开。小胖子嚷嚷,“我!我想要长长的那一半!”

陆嘉洛比他更凶,“不给,就这个,你爱要不要。”

天空是接近湖水般绿蓝的,真奇怪。

她咬着棒棒冰,躺在吊床里,一条腿落在草坪上,摇摇荡荡。

小胖子在那儿像个乡巴佬进城一样瞎叫唤,哇,奥特曼在天上飞。哇,水管开花了。

“洒水器,傻。”

夏日煦风一阵阵吹过,树叶飒飒,空气里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还有一点点苦涩的清新。

找到这气味的源头,在邻居家的花园里,一棵柠檬树,上面结着鲜黄色的柠檬。

陆嘉洛踩上木条板钉成的箱子,踮起脚,挑衣杆伸过围墙,下面的小胖子帮她扶着箱子。

发现挑衣杆够不着,他们就卸了一根晾衣杆,挂上塑料袋,接连打落了好几颗柠檬,却没有一颗掉进袋子里,这是什么鬼运气。

这时,有东西从他们身后飞来,砸到离不远的墙上,将俩人吓一跳。

可乐瓶滚到草地上,紧接着,邻居家男主人气势汹汹的出现了。

陆嘉洛扔下晾衣杆,推着小胖子慌里慌张地躲进家里。

好一会儿,邻居敲门来了。他跟艾米说,没能看清是哪个顽皮的孩子,顺便送了一袋柠檬给他们。

艾米挽着胳膊站在沙发前,三个嫌疑人坐一排,小胖子夹在中间。

陆嘉洛的眼睛很大,长在如同果仁的小脸蛋上,嘴巴一扁,特别委屈,“我不知道……”

艾米瞧着自己儿子。

艾德闻极其冷静的指向她,“不是我,是她。”

两人各执一词,艾米表情愈发疑惑,视线投往第三位在场人士——小胖子。

七岁的陆正匀都不太明白状况,但是他和陆嘉洛拉过勾,于是开启了自己的栽赃嫁祸之路,确定的说,“艾德闻。”

艾德闻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无语的闭下眼睛。

当天晚餐之前,艾米领着儿子去邻居家道歉了。

回到家的艾德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晚上有人敲门,他开门,门外的地上摆着一颗柠檬。

艾德闻捡起来,转了一面,看见柠檬皮上用签字笔写着‘sorry’。

第二天早晨,陆嘉洛发现玻璃罐里没有了死金鱼,而是泡着柠檬水,还贴着便利签,她不熟悉的笔迹,写着‘陆嘉洛’不是‘嘉洛’,简直可以脑补出他的语气了。

她有那么一点开心,却又拧起眉头,不太敢喝。

这个罐子到底洗干净没有?

与这里多变的天空颜色一样奇怪,他们有一个秘密的约定俗成,柠檬,就是对不起的意思。

卫生间里点着迷迭香精油,驱蚊用的,闻起来像生姜、像松树。这是每年夏天的味道,从她的十岁到十九岁。

陆嘉洛起得有点早,打着哈欠拧开水龙头,洗脸池里沾着一片树叶,水流将它推到下水口,卡在那儿接受洗礼。

她转过头,马桶旁边的窗户又敞得老大,清晨的树荫在晃动。

刷牙洗脸抹完护肤品,陆嘉洛随便抓个马尾就下楼了。

她打开冰箱取出两颗柠檬,切成几片,塞进玻璃罐子里,扔了几颗冰糖,灌满凉开水。

阿姨准备了早餐,烤吐司、荷包蛋、煎培根和红茶。陆嘉洛端着盘子转身,等不及先尝一口红茶,放下餐盘,面对着花园坐。

昨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天色洗涤般的透亮,艾德闻正在拾起吹进草坪里的垃圾。

他低头,眯着眼睛,穿着人字拖行走在日光照射的草地上,过长的杂草拂过他的脚踝,他的小腿很长,及膝盖的棕色短裤,微风轻轻刮着他米色的衬衫。

陆嘉洛把最后一口吐司塞嘴里,盘子搁进洗碗机,他也刚好从阳台进屋。

离他们房间最近的楼梯道不宽,她错失先机,艾德闻走在前面。

“……拜托你有点创意。”他突然这么说。

明显是指昨晚她放那首《Lemon Tree》的事儿,陆嘉洛扯着谎,“不懂你说什么。”

可能心虚使人分神,她踢到最后一阶楼梯,咯噔一声,整个人扑到地上。

陆嘉洛听到头顶传来他的笑声,又良心未泯的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的触碰让她很不舒服,想要避开,因为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掌心,比她皮肤温度高,包括他的指尖、他的力气。

艾德闻止不住的笑着,甚至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没事吧?”

没想到她起身就不动了,紧紧闭着眼,也抿着嘴,像是在憋住什么。

他问,“你在干什么?”

“不能笑……”

陆嘉洛有一个怪毛病,一旦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就想笑。

他瞬间又笑出来,得了上帝眷顾的孩子,才能笑得那么好看。

“笑点这么低你有病啊!让开!”陆嘉洛冲他喊完,飞快跑进房间,火速关上门。

她坐在床上发呆,听见布面拖鞋底的脚步声从门外离开,她闭起眼睛,仰倒下去,就像小时候常在泳池边玩的游戏。

没有沁凉的水接住她,只有晒在床上的,让她无处藏身的,赤/裸的阳光。

赶上今天是周六,午餐的时候,大叔叔眉飞色舞的计划如何度过这个周末,小胖子把他的不感兴趣都摆在一张圆脸上,还是逃不掉组团去钓鱼的命运。

在散发着食人气息的炎炎午后,徒步出发前往钓鱼场,艾米止步在门前的屋檐下,优雅的送别他们。

这个小胖子,在家里叫着不想出门,出了门跑得比谁都快。

陆嘉洛落在队伍最尾巴,头顶的渔夫帽晒得发烫,还要一路拖着钓箱,里面的渔具当啷响。

她正想换一只手,前头的艾德闻转脸瞧她一眼,停下了。

陆嘉洛也跟着莫名其妙的站住,他走过来,蹲下,把她的钓箱下面四个轮子收了,搬到他的钓箱上,一起拖着往前走。

艾德闻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不喜欢酸味,尤其是柠檬的酸、有一些海鲜会让他过敏、喜欢各种极限运动,听说攀岩很厉害。

还有,不记仇。

☆、chapter 04

“快到了就在前面,再坚持一下!”这一路上,大叔叔说了起码有十次,陆嘉洛怀疑他没听过放羊孩子的故事,连脑袋被巧克力酱糊住的小胖子,也不再相信他了。

不过,他们总算离开没有树荫遮蔽的、眼睛可见热气升腾的砾石道,沿着森林小径走,周围是低矮的蕨类植物,叫不出名字的高大树木,它们侵蚀着天空。

除了很怕突然从树上掉下一只蜘蛛,还怕晒、怕蚊子,陆嘉洛穿着薄透的防晒衫,全黑的吊带和高腰长裤,一双橡胶短靴。

因为昨夜的雨,泥土还很湿,对比前头的小胖子溅一腿泥,瞧她多有先见之明。

大叔叔说‘马上就能到’的捷径,就是横穿这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溪流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怪石,长年累月被打磨的光滑,生长着苔藓。

大叔叔率先过到对岸,接过艾德闻逐一递来的钓箱,朝他们喊着,“石头很滑,你们小心点,Edwin,你回头牵一下正匀!”

小胖子兴冲冲的抢在她前面,年纪越小胆子越大,又有艾德闻拎着,几步一跃就过去了。

陆嘉洛一直在后头跟着,只是中间两块石头的跨度有些大,她本能的犹豫着,然后看见伸到眼前的手。

她怕迟疑太久,会暴露什么,所以即刻握住了他。

他掌心的这一面,不像手背的皮肤细腻,骨头偏硬、很直,手指估计要比她长一截,莫名有一种安全感。

当她跨上石头的时候,艾德闻说着,“小心。”

离得太近,声音就像钻进耳朵里的小虫子,痒痒的。

前面没有危险的石块,艾德闻很快松开她,转身俯去抱起跟在他们后面的,游客一家的小男孩。

陆嘉洛回头瞥见这一幕,没停顿地往岸边走,却不自觉把一只手攥住了。

她帮大叔叔拖起钓箱,听见身后游客夫妻在向他道谢。

夏天太热,谁都想躲在家里吹空调打游戏,但又是学生的假期,被家长逼着出游的孩子不少。还好,钓鱼场的游客不多。

他们租了四张折叠椅,在小溪上游扎营,她和艾德闻中间坐着小胖子,甩上鱼竿,考验耐心的时候到了。

大叔叔是做销售的,卖游艇。他发愁的说着,现在游艇没那么好卖了,语气就像以前游艇很畅销,家家户户有一艘。

他缺一个营销思路,想听听年轻人有什么好主意,却不等他们给出回答,独自回忆起他和艾米的邂逅。原来,艾米是他被公司派去澳洲见到的客户。

哪里是寻求他们的意见,就是想秀一下恩爱。

大叔叔说,“所以我想这样打广告……幸福游艇!”

陆嘉洛差点笑出声,脸撇到一边去,憋得很辛苦。

果然还是小胖子牛犊不怕虎,嫌弃的叫着,“土鳖南波湾!”

大叔叔纳闷,“有这么土吗?”

陆嘉洛实在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下午三点钟左右,太阳到了头顶,坐着不动就一脖子热汗,波光明净的一池水,仿佛青楼姑娘挥着丝巾,来呀,来快活一下。

陆嘉洛脱下帽子扇着风,摸了摸胳膊,有点晒痛的感觉。

她的皮肤是白里透红的那一种,别人军训晒成煤球,她是晒脱一层皮,即便好好养一段时间会变得更白,但过程是很痛苦的。

军训结束,一个个不舍得教官的哭天抢地,陆嘉洛也哭,因为脸、后颈、胳膊,哪儿都疼得要命。

不记得是第几天,她正敷着面膜疗伤,收到了艾德闻的微信。

如果没有紧急情况,减掉逢年过节复制黏贴的祝福,他们可能十年不会用微信沟通一次。

他说:十分钟,到你学校门口。

陆嘉洛戴着口罩、棒球帽,特务接头一样出来了。

只见到艾德闻一个人,而他挑着眉打量她这副打扮,然后递给她一支澳洲出产的晒伤膏。

不管是不是艾米叫他来的,都是他送来的,陆嘉洛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装不知道。

因为对他说声‘对不起’,都比说声‘谢谢’容易。

对不起还可以解读成被迫,谢谢就只能是自愿的。

当时陆嘉洛语速很快的说,“我高考的时候你就在放假,我都军训完了你还放假,你究竟是放假还是被退学了?”

说完,她掉头就跑,也不管艾德闻看着她的背影是什么表情。

大叔叔起身,哄小孩般说着,“我到下游去拍点照片,你们不要乱跑,等我回来看看谁钓的最多!”

小胖子问,“有奖品吗?”

“有……”他还没想好有什么奖品。

小胖子两只眯缝小眼发光,“遥控直升机!”

他点头,“遥控直升机。”

大叔叔前脚一走,陆嘉洛就放鱼竿自由,扭身从背包里找东西。

小胖子瞧着她,“你不钓了啊?”

“我又不喜欢遥控直升机。”

陆嘉洛找到防晒喷雾,往脸上使劲儿一顿喷。

小胖子好奇的问,“有用吗?”

陆嘉洛闭着眼睛,一边朝脸上扇着风,一边说,“没用,别浪费我的喷雾。”

小胖子斜着身体凑到她旁边,“你给我喷喷试试。”

陆嘉洛举起喷雾,冲他的胖脸嗞一下,就扣上盖准备收起来。

小胖子不满的喊着,“就一下?!”

“男孩子就是要晒黑一点儿。”

小胖子显然不怎么买账,要抢她手里的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