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洛俯身,发丝倾流在他的肩上,悄悄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听见她的声音,艾德闻轻轻转过脸,她毫无防备的,对上他干净的发梢和眼睛。

还有一种清凉到凛冽的味道,闯进鼻腔里。

她迅速直起腰向旁边退开,慌忙间,撞了一下椅背。

深夜十二点半,大叔叔开车送她回家,路上行人稀少,竟然有点塞车,不夜城的夜生活,才拉开帷幕。

陆嘉洛坐在副驾驶座,半天找到车上的插孔,给手机充电。

大叔叔忽然出声,“嘉洛啊。”

“叔叔很感谢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知道吗,我和艾米结婚的时候,大哥他都不愿意来。”

大叔叔是一个感性的人,说着说着就抹泪了。

原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的父母没有出席。

这样想来,艾米不仅没有埋怨,反而煞费苦心的修复他们兄弟的关系。

陆嘉洛压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至少能用上一剂万灵药,“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手机屏幕一亮,微信新消息提醒。

——明天来吗?

她记起明天,莫燃有一场跆拳道实战比赛。

而刚才,艾德闻许愿吹蜡烛的时候,她没有想起莫燃,一点也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她更不能去。

陆嘉洛抬头转向车窗外,圣诞节过不久,街上商店的橱窗里还挂着装饰物,白色的雪花,金色的铃铛。

只有一家酒吧周围出现几对人影。

顶着照在脸上会使人晕眩的阳光,许女士眯着眼睛,在阳台晒衣服,还嫌太阳不够热。

卫生间里。

陆嘉洛旋出口红,对着镜子,在自己的唇上试了试颜色。

她抿一下,珊瑚的红色,整理几下头发,又接着收拾自己的化妆品,准备傍晚返校。

这时,镜架上的手机弹出一则新消息,她瞄一眼,阿宁发来的:莫燃比赛受伤了。

陆嘉洛拿起手机,担心的问:他没事吧?

一会儿,才收到一条有点不像阿宁口吻的回复:那叫一个严重啊!搞不好要截肢!你快点过来,市一医院!

从出租车里下来,整座医院人来人往,却显得分外宁静寒冷。

她跑上外伤科,随便扎起的马尾,来回扫着脖颈。

仿佛常年浸泡在来苏水里的地砖,被一双双鞋底磨蹭,发出的声音使人紧张。

莫燃坐在诊室里头,就是胳膊被吊起一只,挂在胸前,看上去没什么其他的问题。

陆嘉洛歪着头,少了点表情,说着,“截肢手术可以坐着完成的?”

柴晏认为要不是自己用阿宁的微信,给她发了条消息,今天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所以愤愤不平的说,“他比赛叫你,你不愿意来,他受伤你也不来,说他快死了才屈尊降贵来瞧一眼,陆嘉洛你是不是有点太无情无义了啊?”

阿宁跳起来维护她,“说谁呢你!”

陆嘉洛的脾气更不能低估,直冲冲的瞧着他说,“谁让你们叫我了?他打比赛我就非去不可吗?他受伤是我造成的吗?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啊!”

不去就不去吧,还扯到她的人品问题上,她都没说他道德绑架呢。

她发言完毕,扭头就走。

莫燃从诊室追出来,他知道柴晏是怎么想的,语气无奈的说,“脑子没毛病吧你!”

走廊顿时回荡起柴晏的声音,“我他/妈是替你不值——”

阿宁推了他一把,让他闭嘴。

莫燃追上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推开安全出口的门,温度骤降,她背对自己,面朝半开的窗户,另一半窗玻璃,模糊的映着她的半张脸。

“嘉洛。”

外头有一棵金黄的银杏树,剩下不多的叶片,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群鸟盘旋。

他说,“对不起……”

陆嘉洛从额前抓起一把凌乱的碎发,“应该我跟你说对不起。”

莫燃以为她赌气,“柴狗说话就那样,他不是有意的。”

她转身说着,“我说真的真的,是我对不起你。”

声音在沙沙的风中,消减下去。

莫燃拥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气质,却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象,曾经她一遍遍去记住,记住了就很难忘记。

最终陆嘉洛先出声,“你……严重吗?”

他也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胳膊,无所谓的说,“折了下,过几天就好。”

“赢了?”

莫燃笑了,“就这样还嬴呢?”

陆嘉洛的鞋跟不由自主向后退一点,要和他保持距离,说着,“我想去看你比赛,想给你加油,知道你受伤我很着急,很想陪着你……”

她难言的情绪,把自己说得眼眶燥热。

“可是我不能。”陆嘉洛看着他,“我不能喜欢你,然后又喜欢他,这算什么呢?”

莫燃有一刻没说话,才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她退后到已经靠在窗沿,摇头。

他不解,“为什么?”

陆嘉洛撇开脸,用指尖蹭了下眼角,“他没说。”

“你也没问?”

莫燃侧身靠住白色的墙壁,叹气,“我想退出吧,不甘心,万一你没有那么喜欢他,可我又想,凭什么我要这么喜欢你呢。”

陆嘉洛不敢抬头去看他此刻的神情,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编辑新消息,再发送。

“……三天,我跟他说,要是他不能给我一个答案,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他纠缠不清。”

她离开窗沿,站直,在孤注一掷的时候,突然变得很有底气,整张脸又明艳起来。

“所以,给我三天时间。”

莫燃扶着脖子仰过头,懊恼的说着,“不妙啊,我是不是助攻了?”

☆、第21章 chapter 21

——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以后我们就保持距离吧。

他坐在沙发里, 看着陆嘉洛从微信上发来的消息。

熟悉的声音走近他身旁, “……Edwin?”

他转过头,艾米感到惊奇而笑着说, “很少见你发呆, 叫了你好几遍了。”

艾德闻用掌心压了压耳朵,手机放下的同时起身, 说着,“有点感冒。”

不需要她明说, 他默契的跟着她走向厨房。

路过餐桌旁边,艾米从桌上的果篮里捡了颗橙子出来, 脚步没停下, 举着橙子晃了晃,“喝点橙汁?”

正常人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猜想她下一步, 应该会给他榨一杯, 补充维生素。

他们走进厨房,艾米却将完整的橙子塞进他手里, 再捧起自己精心准备的沙拉,对他说,“帮我盯着火,十分钟左右可以关了。”

这一碗沙拉, 她要送去给书房里的男人, 他的继父。

他刚刚将身子靠向桌沿, 走出两步的艾米,又回来说着,“有空的话,顺便帮我整理整理?”

她指了指乱七八糟的料理台。

他把橙子搁在身后的桌上,调料瓶摆回原位,剩下的食材收进冰箱,再拎起地上的垃圾桶,取下挂在一旁的抹桌布,包装袋和蔬菜碎末,一点一点,掉落下去。

艾米很爱她的现任丈夫,胜过她的儿子。

在她的认知里,子女是自由的个体,只要彼此爱护、尊重就好。伴侣,才是能陪伴自己走完一生的人。

艾德闻不介意,而且深受影响,从小他对母亲的依赖期,就短得不可思议。

可能因为太过独立,他对处理人际关系无师自通,想要得到称赞和羡慕的目光太容易,他开始不屑于、甚至轻视那些嫉妒,或者赞赏他的人。

这是他的人格缺点,他知道,但是很难矫正。

他没有把心思放在谁的身上,因此不曾讨厌任何人,除了陆嘉洛。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每年夏天他们在度假区的家都要招待两位亲戚小孩,身材胖的叫陆正匀,眼睛大的叫陆嘉洛。

她眼睛不是一般的大,大得很像一种鱼,透明的,无神的。

艾米经常与朋友调侃儿子,说他从出生起就对水中的生物很感兴趣。他承认是如此,起初还想着,自己跟陆嘉洛起码能平和的相处。

陆嘉洛没来这里之前,他很喜欢走廊尽头那间画室,她到来几天之后,他就接到艾米遗憾的通知,画室被她霸占,希望他能宽容的接受这个现实。

他的大部分东西还是留在画室里,重要的搬去地下室,钥匙归他保管,算是一种补偿。

然而,陆嘉洛又想用一盒糖,跟他借走地下室的钥匙。

多么贪心,既要画室,又要地下室。

艾德闻懒得跟她交流,她太傻了。

比如,在他们十一、二岁的时候,六岁的陆正匀脚下垫着凳子,手伸进他的鱼缸里,捞金鱼。

导致书柜上的鱼缸倾斜、落下、碎裂,水弹出花盆一样的形状,哗啦啦的散开,变成一地玻璃渣子。

阿姨赶来阻止他从凳子下来,然后和艾德闻一起,抢救地板上挣扎抽动的金鱼。阳光下,玻璃碎片和水迹,造就满地金色的肌理。

事后陆正匀说,我把它摔在地上,它会不会不跟我好了?

陆嘉洛竟然对他说,它不会,因为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

早在1966年,密西根大学的阿格拉诺夫和戴维斯就已经证明,金鱼的记忆时间至少有三天。

所以,至少三天,它都会记恨着陆正匀。

又过一年的暑假,趁陆正匀还没来,他准备将金鱼从玻璃罐转移到新的鱼缸,没料到,先被陆嘉洛故意投放很多的饲料,把鱼都给喂死了。

艾德闻真是受够了这两个人,尤其是她。

当时对她说了什么,他记不太清楚,但是他清楚的记得,说完之后,她的眼眶瞬间蓄满一层水,眨一下眼睛就掉下两颗。

他愣住。

同一天,遭到她串通陆正匀的报复,他就知道不应该扔可乐瓶,提醒他们邻居的出现,更不应该因为她的眼泪而愧疚。她简直无药可救。

还是同一天晚上,艾德闻的房间门外,凭空冒出一颗柠檬,而且柠檬上面写着‘sorry’。

拥有颜色明亮的皮囊,让他难以下咽的味道。

陆嘉洛就是他的那颗柠檬。

于是除了对不起,柠檬又代表另一个意思。

柠檬太累了。

十六岁的陆嘉洛,充满自信和骄傲,外貌是她的资本,好像觉得全世界都抵挡不了她艳丽的笑容。

那一段时间,她沉迷黑色的哥特风格,涂着暗红的指甲油,戴银白色骷髅的首饰,眼角画十字架。

迷得尹旭偷偷跟他说,“我想当你姐夫。”

滚。他是这样回应的。

陆嘉洛无理取闹的时候语速很快,认怂同样很快。

有一次很硬气,也是她十六岁这一年的假期结束前,按照惯例进行大扫除。

夏日炎热的午后,一只蝉都知道贴着落地窗乘凉,而他在室外灌溉草坪。

艾德闻将水管喷洒向落地窗,驱走蝉,看见窗里的陆嘉洛,通过她的表情,他才知道,这面窗户她擦过了。

她走上一步,鼻尖快要碰到窗户玻璃,伸出舌头,舔一下玻璃,留下一块雾气般的印记,再对窗外的他,竖起中指,然后离开。

没有人告诉她,不要对男生做出性/暗示的举动。

所以这个画面,他总是无端、反复的想起。

陆嘉洛不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是,只把她喜欢的人放在眼里。

今年暑假,他们之间的斗争明显锐减,因为她分散了精力,在手机上跟另一个人聊天,时常会不自觉的笑出来。

连艾米也发现,某天在午饭之前,问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她否认说不是。

她没必要撒谎。

这里没有值得她撒谎的人。

况且,手机里的人,她备注,未来男朋友。

艾德闻一旁分着餐具,没有表情,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形容心情。

后来的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陆嘉洛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与那个人公开的秘密通讯。

她会光脚窝在老旧的单人沙发里,与日光为伍,展示她透白的皮肤,指尖缠绕自己的头发。

他把书合上,扔下,转身离开,才让她抬头。

仅仅几秒钟,她又把视线垂落到了手机屏幕。

他顺利熬过只能避开的时期,干脆一直听着她的甜言蜜语,总有一天会免疫。

其实,也有对他说过的,在很久以前,她抬着骄傲的下巴,虽然还是笑着,说,“我下了微信,你有微信吗?我加你呀。”

然后他走进加微信的陷阱,充当起她的快递员,并且没有报酬。

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才算是她认可的好态度。

迄今为止,他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谎言,一句都没有。

很多时候只是她一个人在较劲,无聊且幼稚。

他极少做出荒唐的举动,哪怕他应该要年少气盛,所有冲动行事的原因都是她,最后换来她一句,谢谢。

陆嘉洛大概不是傻子,是心狠。

她用这一句‘谢谢’来告诫他,充其量他就是个堂弟。

傻的人是他。

挂钟走至傍晚七点,天空呈现出蓝绿调和的颜色。

可能真的感冒了。

他脑袋发闷,还是给自己榨出一杯橙汁。

替艾米收拾完料理台,艾德闻又坐回沙发里,思考一下午,如何回复她的信息,写了又删。

终于,他放弃的仰起头,过于明亮的吊灯,迫使他闭上眼睛。

十分钟之后,他选择离开客厅,抓起家门旁衣架上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