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了。

陆嘉洛指尖点着屏幕,莫名其妙的笑起来,因为她说:

——乖,洗洗睡吧。

消息一发出去,她即刻把手机一搁,又慌张将屏幕盖向桌面,正要回卫生间吹头发,起来的时候没留神,脚抬得不够高,与椅子结实碰撞。

她抱着小腿痛呼出声。

惊起两位室友,怔着瞧她。

陆嘉洛弯着腰摸了摸腿,止不住的笑,“没事没事,睡觉睡觉!”

蒋芙继续刷着最后半集电视剧,不禁感叹,恋爱中的女人啊。

熄灯。

陆嘉洛在床上直直躺着,在黑暗中盯着亚麻材质的床帐。她开始慢慢回想,从每天早晨挥之不去的迷迭香精油气味,到隔壁邻居家的柠檬树,那些蝉鸣唤醒的夏天,一幕幕浮现。

除了送他钢铁侠,实在想不起,她有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好事,好像自己总是带着敌意与他相处,漠视的目光,傲慢的言语。

越回想越焦虑,她还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怀着这般焦虑的心态,凌晨五点才入眠,正午被室友喊起来吃了两个生煎包,就撂了筷子,睡眠不足影响没食欲。

下午一点半,校区南门集合。

陆嘉洛穿着一件最适合在路途补眠的,宽大的,深蓝色的棒球棉服,坐上大巴车,头一歪就睡过去。

冬日晴朗的阳光静静照着,她脑袋贴着微微发烫的车窗玻璃,随着大巴行进缓缓摇晃,迷迷糊糊的听着后排的同学聊天。

“这就是上回我说的,陵园班那个男的,微博5万粉丝的大触啊。”

“唔,看不出来诶,我就觉得陵园班一个个学风水学得,神神叨叨的。”

“怎么办我有点害怕,亲眼见到的,那个……和照片上的肯定不一样啊!”同一个女生的声音,又说,“你居然还吃得下去。”

咔呲咔呲,有人春游似的吃着膨化食品,一边说,“这有什么,我爸就是搞遗体整容的,我小学那会儿上台表演的妆,还是他给我化的……”

一阵哈哈笑声。

没能睡多久就到达殡仪馆,找到他们的任课老师点名,领走一只口罩。

“一人一把折叠椅,女生全部把头发扎起来。”

长长的走廊,没有神秘冰冷的气质,更像普通单位的办事处,不同的是墙上挂着一行标语:请保持安静,让逝者安息。

他们走进一间敞亮的房间,打开椅子坐下,环顾四周只有存放类似医疗器械的柜子,窗户紧闭,空气里弥漫着强制性帮助人去习惯的,尖锐的味道。

老师拉来一面教学用的白板。

“我再强调一遍,等会儿整个过程中,保持安静,要是有谁感觉难受,及时举手啊,及时举手。”

陆嘉洛倾斜身子,躲在蒋芙背后,偷偷按着手机,给他发微信。

——正在殡仪馆观摩。

“准备的上妆工具,我们上个学期都讲过了,一箱是正常的彩妆用品,这一箱是戏曲油彩……”

她低头,刷一下微信界面,皱眉,飞快地点击屏幕。

——你在干嘛呢!又不回我消息!

轮子滑着地面的声效一刹清晰,他们立刻化身待哺的雏鸟,伸长脖子张望。两个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的整容医师,推着不锈钢推车进来,停稳。

老师接过一份文件,用几枚磁铁将其吸在移动白板上,几张整容方案。逝者因车祸身亡,身体多处需要修复。

陆嘉洛的角度,刚好看见白布没能盖住的青土色脚掌,和缩挤在一起的脚趾。

整容师进入工作状态。

老师在一旁说着,“首先,判断遗体的扭曲程度,比如现在,我们就要恢复脑组织的位置、腿部骨骼的位置,确定线路再进行缝合、填充和清洁,确保速度要快,因为人的遗体变质更快。另外,在损毁太严重的情况下,我们还可以选择做模型……”

哐当一声响。

班里十几号人,包括整容师都抬头。

一个男生从椅子跌下来,旁边的同学赶紧将他搀扶出去。

男生被扶出门之后,还说着,“不是,那股味道我……”

关键时刻,离门最近的男同学反应敏捷,一把将门关上。

随后,门外传来干呕的声音。

蒋芙对关门的男同学抱拳,以示敬意。

口袋里的手机一振,陆嘉洛悄悄摸出来,盯着他发来的消息,她先一愣,然后眉头深锁。

——医院看病。

度过正常的两节课时间,没有铃声的情况下课,他们轻手轻脚叠起椅子,静悄悄撤出来。

摘下口罩扔进垃圾桶,殡仪馆大门外洒满灿烂的阳光,比中午韵味浓厚,却未到黄昏时分。

老师催促他们动作快点上大巴车返校,还能赶上半节文化学的课。

陆嘉洛挪步的方向偏离大巴车门,对阿宁她们打着手势,准备偷溜。

在室友们完美的掩护下,她绕过大巴车,运气极好的拦下一辆出租车,成功逃脱。

“市一医院!”陆嘉洛钻进车后座里说着,再抬起胳膊闻闻衣服,还好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接着她从包里掏出粉扑补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没点血气,她马上去翻包,翻着翻着焦躁起来,然后抓狂的尖叫一声。

司机师傅吓一跳,“啊?”

“没带腮红!”

昏黄日光在墙上,从医院诊室的窗户照出来,与阴影分割的整整齐齐。

一眼望到他,黑色的连帽卫衣,戴着浅蓝色的口罩,而他低着头假寐,恰好躲过头上一片日光。

陆嘉洛走近发现,绝了,他竟然是两件卫衣套一起穿着,还都是带帽的。

她在他身旁的椅中坐下,他揭开眼帘,看见是她,薄薄一层睫毛又降落在下眼睑,肩膀斜向另一边,肘枕着座椅扶手,弓起的指节撑住头。

这里是排队取药的地方。

陆嘉洛问他,“几号?”

靠近她的这只胳膊抬起一些,他捏着排号单。

陆嘉洛接过来,上面写着2086,她扫一眼头顶的显示屏,前面还有十几个人。

医院里人影匆忙,来来往往。

听见他因为重感冒而咳嗽几声,陆嘉洛转过头,目光就从被医用口罩遮住的大半张脸,落在他无力的,搭在椅子低矮扶手上的手臂。

两层袖子底下露出的手背,尤其的白,血管颜色偏蓝。

她无聊的伸出指尖,碰一下他手背的皮肤,收回,再碰一下,轻轻描着。

没能猜到,他把手翻转过来,掌心朝着她,就像是一种邀请。

她脑袋一片空白的,盯着他的手,跟着由指尖开始,伸进他的指间,往下覆盖,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十指相扣。

仍然疾步匆匆的人影,偏移角度的日光,显示屏滚动的数字,都在骗她说一切是如此自然,实际此刻的心率,却远远超出平常速度。

陆嘉洛面对取药窗口坐着,突然就把脸撇到一边,挡着嘴笑出一声,她绷住表情正回头,欲盖弥彰的理顺头发,一点一点,倒向他的肩膀。

然而,他伸出手抵住她的额头,冰凉的指腹,再往旁边一推,声音似闷不透气的低沉,“不要靠近我。”

她逐渐瞪起玻璃球般的眼睛,下一秒就要出声。

艾德闻冲着她,点了点自己脸上的口罩。

陆嘉洛眼皮稍微往下压一点,皱起鼻子,却被他的指节突袭夹住。

她愣一下,瞬间张嘴吸气,拍掉他的手,再甩开和他交扣的手,从包里翻出镜子照着,检查有没有被蹭掉粉底。

担心病气传染给她,他又倚向另一边,无精打采的半敛着眼,视线瞧着她。

陆嘉洛放下镜子,嫌他烦人的,睨着眼睛和他对视。

艾德闻的下眼睑微微隆起一点,疑似笑了。他倾身过来,重新握住她的手,拉到他的腿上放着,没有松开。

她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彻底没有了,而且,不仅仅是没脾气……

☆、第24章 chapter 24

大部分的人因为生病才到医院, 直面冷酷的脸孔, 亮晃晃的刀刃, 心惊肉跳的诊断结果。

朝向阳光的诊室里,还留着前几天圣诞节布置的圣诞树。

这时候的医院对她而言, 感觉就只是某一个场景, 她全神贯注在一件事情上,听不清周围的人都说些什么。

陆嘉洛揪起棒球服的高领子, 遮到鼻子底下,她低垂着眼睛, 光滑的地板上是自己的浅色牛仔裤脚、白色板鞋。

一堆人马上要走过眼前, 她就把交叠前伸的腿收回来。

一会儿,陆嘉洛转头过去打量他, 可惜被蓝色口罩遮挡, 他歪着头,安静的闭着眼睛,沿着漆黑肩袖往下,一直握着她的手。

手背的温度,好像已经和他的掌心一致。

她抬头张望显示屏,数字滚动到2084,怎么这么快的?

旁边坐着一位穿花棉袄的中年女人,陆嘉洛瞄一眼她手里的排号单,然后说着, “阿姨, 2087是吧?我2086啊, 您先去!”

艾德闻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好笑的瞧着她,“你有病啊。”

陆嘉洛回头对上他视线,“你才有病,你是真有病。”

下一刻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成2086,她一边拎住包带起身,一边甩着他的手,“放开放开!”

艾德闻看着她两只胳膊架在取药窗口的台前,牛仔裤裹着笔直纤细的腿,认真听着护士的一番交代。他挺直背深吸气,按住颈后,活动一圈脖子,从座椅里起来。

他们从医院的楼梯下去,陆嘉洛走得比他要快一阶楼梯,她检查着医生开给他的药,还念念有词的说着。

“回家让艾米帮你煮粥吃,饭后半小时记得量一□□温,千万别碰垃圾食品哦小朋友。”

艾德闻又咳嗽几下,说话声音像喉咙里含着砂砾一样,“……在附近随便吃点吧。”

她疑惑的回头,“不回家吃?”

他说,“她跟爸出去吃饭了。”

陆嘉洛停住脚步,眼看着他从身旁超过自己,平静的往下走。

这一层楼梯底下就是宽阔干净的医院大门,透明玻璃之外,天要暗前,一片灰蒙蒙的蓝。

陆嘉洛站着没动,眉毛中间挤出个难以置信的小褶子,“你是充话费送的吗?”

艾德闻抬头望着楼梯上的人,表示自己也很困惑的耸肩。

在餐饮点评网上,找到附近一家卖粥的饭馆,富记粥铺。正是晚高峰时间,店内盘旋着浓郁的热食气味,空位不多,墙上贴满菜单。

艾德闻坐下,也摘下口罩。他的面颊原来就没有多少脂肪,此刻还多一些眉宇沉沉的病态,倒是变得像有点桀骜不驯的人。

点完单,陆嘉洛又去隔壁买了一杯柠檬菠萝冻回来,浮着很多冰块的轮廓,杯壁上冒着水汽,晃动就会有轻轻碰撞的声音。

艾德闻说,“会不会太冰了?”

“我又没感冒。”陆嘉洛说着又起身,倒了杯温开水给他,“冲剂要饭前吃。”

艾德闻解开医院的塑料袋,撕开冲剂的小包装,仰头将药粉统统倒进口中,喝水咽下。他从小就是这样喝药,陆嘉洛还是跟他学的,可以不必忍受药味的持续冲击,一秒钟解决。

他喝药的时候,她捏着吸管喝饮料,入口冰甜,后味微酸。

“冬天喝冰饮和夏天喝冰饮,是不一样的味道。”她说着。

上桌一碗白粥,另一碗是用料丰盛的生滚粥,外加一颗溏心蛋。

服务生说下饭小菜在另一边的餐台,自助。

盛菜盘子都挺干净的,陆嘉洛随便抽两个,手机一振,将它从口袋里掏出来,收到蒋芙发来的微信。

于是,两盘小菜搁在桌上,她坐下,怕忘记蒋芙同学交给她的任务,说着,“记得提醒我买纸,寝室卷纸没了。”

艾德闻即刻放下勺子,转向一旁,低头咳嗽两声。

他抽了张纸,擦了擦嘴,继续舀起清淡的白粥,一边说着,“最好是外面超市买,你学校的便利店关门很早。”

陆嘉洛刚刚吸上一口冰饮,摇着头,咽下才说,“店里头有人的,敲门都会开,晚上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再回学校。”

她自信的说,“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不是亲姐,胜似亲姐。”

艾德闻动作顿住,抬头,神情略带着讽刺,“姐?”

陆嘉洛微怔,“这可是你有史以来第一次叫我姐,不行,你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

她兴奋地抓起手机,他沉默的敛目,抿唇,病菌害他失去活力,也让人感觉他处在即将摔勺子的边缘。

陆嘉洛夹起一颗腌豆角,递到他嘴边,眼巴巴的说,“我逗你的。”

艾德闻保持怀疑的看着她,没有张嘴的倾向。

陆嘉洛更往他嘴边送去,做了个催促他的表情,才被他吃掉。

她满满威胁的笑着说,“今天就是体谅你生病,下次约我出来不把我送回去你试试看。”

艾德闻表情顿一会儿,摸起筷子,从她的粥里夹走一大片鱼肉。

陆嘉洛愣着眨眨眼睛,“……还给我!”

坐上出租车,缓速行进,前面的汽车排出灰色的尾气,拂过沥青的路,天际还有最后一丝淡淡的紫红色晚霞。

陆嘉洛懒洋洋的侧着身子,靠着椅背,戳了戳他的肩膀,“叔叔他们还没回家?”

艾德闻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一边编辑回复的内容,一边摇头,“还没。”

“带钥匙了吗?”

他眼也不抬,“当然,我又不是你。”

陆嘉洛慢慢坐直,“小伙子,是不是觉得单身的日子还没过够,我现在放你自由好不好?”

艾德闻转过头来,波澜不惊的说,“出门的时候我想了想,如果是陆嘉洛,她一定会记得带钥匙,所以我带上了钥匙。”

她正坐身体,却把脸撇向窗外,抓一把滑落在脸颊的头发,压着嘴角的笑意,“这个说法还勉强能接受吧。”

司机师傅说前方路段大堵车,离目的地不太远,所以他们下车步行。

整座城市灯火通明。

他们把手塞在各自的外衣口袋里,艾德闻比她多拎着一袋药盒。

不愧是寸土寸金的地段,街道上的路灯都很精致,如同五颗一簇的白玉樱桃,正好路灯杆子都是深绿色的。

陆嘉洛仰过头,脸朝着夜空,还没有冷到说话就冒白雾,“你知道吗,这会儿天空颜色的名字就叫冬季黄昏,编码是HEX,冒号,4C55……嗯,想不起来了。”

他也抬头,看着这一片冬季黄昏。

所有梧桐树都掉光了叶子,夜晚看不见它的枝桠,可以听见车河飞驰,叫人忽略夜风轻轻而行的声音。

精奢的住宅楼就在眼前。

艾德闻没再往前走,想着说,“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有点晚了。”

陆嘉洛很快的说,“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晚上十一点还堵车呢。”

他犹豫,正想对她说什么,她将他推一把,“你快进去,别害我也在这儿吹风。”

艾德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

她有点懵,不请她上去坐坐就算了,他不是会这一种油腻套路的人,但是都不跟她再告别个三、四十分钟吗?

陆嘉洛不懂自己为什么,去拉住他的胳膊,而他的手臂不巧往前滑动,好像只是拉住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