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盏灯亮起,将帏帐之后照得纤毫毕现。

陈煜的目光慢慢移到不弃放在胸前的双手上,她的手上有层青灰色,指甲深处有抹浓重的黑。他走到棺椁前俯身捏开了她的嘴皮,牙缝间还有血迹,却没了半点热气,心里的痛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他镇定的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嘴里吐出的话清楚明白。“听说是你发现她的?”

“是,今晨在下去凌波馆发现的。不弃吐了很多血。”明知道她没有死,云琅回想那一幕,仍忍不住心疼的闭了闭眼睛,“当时已经来不及救她了。是莲衣客下的毒!他对不弃下毒已有很长时间了,这一次只是下重了份量!”

陈煜握紧了拳问道:“有何证据?”

云琅冷着脸说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手里捏着盏兔儿灯,那灯是莲衣客送的。不弃不肯说出谁下的毒,她想保护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心被劈成了碎片的痛也不过如此吧?她,原来是这样想念他。一种带着心酸的幸福感自陈煜心底腾起。纵被所有人误会又何妨,只有他明白不弃的心。她这一生可还有过别的愿望?她这一生可还祈求过什么?到死,能看一眼的不过是盏兔儿灯罢了。鼻子一酸,热浪直冲进他眼中。陈煜阖上双眼,片刻后才睁开眼平静地问道:“仵作可来验过?”

莫若菲道:“未曾请过仵作,一切都等王府示下。府中尚有太医院江老太医和回春堂的王神医在,药灵庄林家兄妹也在。是否请他们几位前来?”

“听说药灵庄四小姐自小精通医理,不弃身份不同,请林小姐来。”陈煜淡淡的说道。

死当长相思(2)

盏茶工夫,林丹沙换了身衣裳提了药箱来。头发也梳成了两根大辫子,装束干净利落。

她对陈煜行了一礼后自信的说道:“世子放心,药灵庄医治的江湖中人不少,丹沙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走进去时,她的目光情不自禁从大哥和莫若菲脸上一转,又看了云琅一眼,拉上了帏幔。

昨晚莫若菲抱着花不弃踢开林玉泉房门时,她也醒了。林丹沙想起她偷听到的话,心又跳了起来。虽然不是莫若菲所为,但是不再救治不弃,而把她又送回凌波馆的举动传出去,暴怒的七王爷和陈煜说不定会灭了莫府和药灵庄。她只能装聋作哑。

药灵庄的金针是名副其实的金针。金子偏软,没有好技艺难以插进穴位。这是药灵庄祖传的绝技。凭着金针和祖上传下来的药方,药灵庄才能绵延百年,成为西州府的大户人家。林丹沙从小练习,年纪虽小,也掌握了这门技术。

她拈起金针笔直的插进了不弃的咽喉。如果是服毒,起出金针后,针上沾的血珠就能看出毒性。

她像大哥一样,将金针放进一碗清水中,惊得叫了一声。

“什么事?”陈煜在帏帐外喝问道。

“没,没什么。这毒太厉害,看不出是什么毒。我再看看不弃身上有无别的伤痕!”林丹沙强自镇定下来。

她呆呆的看着碗中的血。她清楚的记得昨晚偷看了一眼,大哥自不弃身上取的血一入水中就化成青碧色。而眼前水碗中的血诡异无比,外层是正常的红色,包裹着一滴青碧。

林丹沙又在不弃喉间刺了一针。取针放在鼻端一嗅,隐隐的莲花香传来。她迅速的扶起不弃,解开她的外衣查看背部。没有尸斑出现。她替不弃穿好衣裳,见她身体依然柔软,眼中惊诧越来越浓。

如果她不是直取不弃喉间的血,海伯喂给不弃吃的丸药就不会被发现。林丹沙误打误撞知晓了不弃未死的秘密。

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该告诉所有人她没有死吗?她瞬间想起了云琅。她一句话可以让花不弃彻底消失,也能让她重回人间。

林丹沙将那碗水泼在地上,收拾好药箱走了出来。

莫若菲和陈煜同时问道:“如何?”

林丹沙低头答道:“她是中毒,身上没有别的伤痕。”

陈煜再没看不弃一眼,平静地说道:“引我去凌波馆看看。”

莫若菲应了声,他看着林丹沙温柔的说道:“辛苦四小姐了。”

林丹沙福了福道:“莫公子客气了。云大哥,能不能陪我回房?”

云琅摇了摇头:“四小姐,我要陪不弃。”

林丹沙轻咬着唇,细声细气的说:“我也陪她一会儿。”

见陈煜态度平静,并无迁怒怀疑莫府的意思,莫夫人松了口气。她目光复杂的看了看棺材里的不弃,心里隐隐有些得意。她终于死了,再也不会让她再看到那双眼睛。莫夫人叹息道:“阿琅,你爹明天就要离开望京。你别太执著了。”

云琅没有回答,望着棺椁出了神。

帏幔再次垂下,只留下云琅和林丹沙二人。他盘膝坐着,林丹沙也扯了个蒲团挨着他坐着。她望着云琅英俊的脸迟疑不决。良久轻声问道:“云大哥,如果不弃没死,你会娶她吗?”

死当长相思(3)

云琅眼皮一跳,强压着心里的紧张问道:“什么意思?”

“云大哥,我喜欢你。可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不弃。你眼里只有她,你只会紧张她一个。我站在你身边,你从来也不会望我一眼。你昨晚就没睡吧?你眼睛都是红的,衣裳也没换一件。你胸前的血是抱着不弃时她吐的血是吗?我真羡慕她。她不过是个乞丐出身的野丫头,可是却有这么多人喜欢她。”林丹沙一阵呓语。

“她死了。不弃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她死了也没看到几个人为她伤心。你听听,外面哭灵的人怕是连她一面都没见着。那些诵经超度的和尚也只是收了莫府的香油钱罢了。你羡慕她什么?羡慕她被自己喜欢的人下毒杀死吗?她是乞丐出身的野丫头,她比不过你美丽,也没有医术武功,更不懂得温柔体贴,她就不配让人喜欢?”云琅心里的火一古脑儿全撒在了林丹沙身上。他捏紧了手中的铜钱,恨不得马上找到莲衣客杀了他。

林丹沙被云琅恶狠狠的模样吓坏了。她口吃的说道:“云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唉,看到你这么伤心,我心里也难受。罢了,实话告诉你吧,她没有死!是假死状态。服了毒后又服了种很奇怪的药,好象控制住了毒性!”

说完林丹沙的眼睛就红了。她毕竟才十五岁,要让她昧着良心让花不弃被活埋,她心里害怕。她站起身,哽咽道:“你救她吧,我回药灵庄去,以后都不见你了。”

云琅却被她吓坏了。他压根没想到林丹沙的医术这么好,竟然查出了不弃假死。他急得跳起来,一把拉住林丹沙压低了声音道:“四小姐,你不能说出去。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林丹沙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你,你守在这里不走。你原来早知道了。为什么呀?”

云琅着急的说道:“算我求你好不好?千万别说出去。她要离开望京!我求你了,四小姐。只要你帮我瞒着这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云琅言而有信。”

林丹沙傻傻的望着他,云琅着急的样子也这么好看。他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一个美丽得不像话。另一个却带着北方男儿的英气。她喃喃说道:“你要是对我能有对她的一半就好了。”

云琅握住她的双臂急得额头冒汗。杀人灭口的事他做不出来,他只能求她。

几乎一瞬间林丹沙做出了决定:“你娶我吧。”

死当长相思(4)

云琅惊得呆住。

话说出口林丹沙再无顾及。云琅说过,花不弃是要离开望京。她当然会成全她。她相信,云琅是重承诺的男人。只要他答应,哪怕他心里还喜欢花不弃,他也会对她好一辈子。她把自己的终身押宝似的押在了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身上。

林丹沙相信自己的眼睛绝不会看错人。云琅不论从家世人才人品都是万中挑一。没有花不弃,她有信心赢得他的心。

她睁大了眼睛期盼的看着云琅。

“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媒妁,媒妁之言。私订终身……于礼不合。”云琅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他万万没有想到林丹沙会提这个要求。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他心里只有不弃。

林丹沙嫣然一笑:“我会请父亲遣人向飞云堡云堡主提亲。云大哥,只要你答应我,我就绝不说出今日之事。其实花不弃没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王府不会震怒,莫府不会担责任。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紧张。这是好事情呢。”

是啊,不弃不死的确是好事情。他也一度疑惑过为什么要不弃假死离开。黑衣蒙面老人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弃活着的话,下场会比死还凄惨。但是云琅有种直觉,黑衣蒙面老人不是在吓唬他。他不能用不弃的幸福去赌。

林丹沙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微笑道:“这么好的消息应该马上告诉莫公子和世子。世子虽然没发怒,他的脸可是一直板着。谁知道王府会不会迁怒莫府呢?也许听到不弃还活着的消息,王府的怒气就会平息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我答应娶你。”云琅脱口而出。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闭着眼说道,“林小姐,我很讨厌被人威胁。你应该庆幸,我不是嗜杀之人。否则,我杀了你灭口就是。”

听到云琅答应,林丹沙半点高兴也无。为了花不弃,他连终身大事都顾不得了。眼里盈满了水汽,看向静静躺在棺椁里的不弃掠过羡慕。她低声说:“男儿一诺重千金。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可是,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

眼泪奔泄了一脸,林丹沙掩住嘴扭头跑出了灵堂。

云琅靠坐在棺椁旁,懊恼的撞着脑袋怦怦作响。他咒骂道:“云琅,你应该杀了她,应该杀了她才对!你胡乱答应了些什么呀!”

死当长相思(5)

月高悬,春风拂栏。夜里不知明的香花静静怒放。原来应该是一个静谧的春夜。却因为前堂的素白,凌波馆的静默染上了悲伤。

灵姑和忍冬低垂着头站在院门口迎接世子陈煜和莫若菲的到来。她俩换上了麻衣,摘了发间钗环,鬓旁簪得一朵白绢花。

夜色中两点白色刺激着陈煜,他站在门口缓缓说道:“你还记得那日大雪在院子打雪仗的事情吗?”

不弃欢快的笑声瞬间在耳旁响起,莫若菲嘴里发苦,轻声回道:“记得,那日我还把她气哭了。”

她叫他的那声山哥把他的记忆又拖回到了不堪的前世。他失态了。思想瞬间跳跃到马车上知道不弃会偷技的时候。莫若菲终于有些明白自己的心思了。这时,他冒出了个很奇怪的想法。如果小不点和他一样,掉落山崖下后也穿越了,会是什么情形?

晚风吹来,鼓起他的衣袍。莫若菲打了个寒战。

他花费了十来年读书习武习惯世家公子的优雅。如果小不点在,他敢保证,这些优雅与风度都会消失。

可是如果她也穿到了世家小姐身上呢?

莫若菲苦笑,那就会出现两个小流氓样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今生他拥有的这一切,实在太美好。前世再有电视看,有网游玩,也不比不上这一世的生活。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果没有那场骗婚,他和小不点在做什么呢?他自嘲的笑了,还不是继续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这种生活他再也不想过。

莫若菲微眯着眼看向沉默平静的陈煜,商贾世家又如何?被一个手无兵权,不参朝政的王府就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要怎样做才能拥有力量?

穿着紫红蟒服的陈煜让他羡慕,又让他不屑。他一辈子都穿不上这种品级的服饰,再骄傲再有钱再是世家出生,一辈子,只能对着他屈膝下跪。

听说世子武功很好,莫若菲现在却想和陈煜打一架。只是想想罢了,他垂下眼帘,安静的站在陈煜身后。

他看不懂陈煜。从那张一直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陈煜心里究竟是在怒还是真的平静。是风暴前的海吗?莫若菲心头惴惴。

陈煜怅然地望着凌波馆后的松柏林。如果不弃能活着,他还会再抛下她吗?他深吸口气走进了院子。

陈煜的目光看向院墙一角。那树老梅花已落尽,枝头的新叶在月光下静静的舒展着。不弃初入府的第一个夜晚,就独自走到了这个角落。他在树上看她,好奇的想知道一个能把耗子当美味肉菜的小女孩突然当了世家大族的小姐会是什么心情。

那一晚,不弃骄傲的告诉他:“我不可怜!我不当莫府小姐也同样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为我想当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讨好七王爷,七王爷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并没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们当的小姐,每个月是拿了三十两银子酬劳的!”

三十两银子,她从来没有把父王当成她的父亲,她从来没有把莫府当成她的第二个家。她的骄傲背后藏住的是一颗敏感而孤独的心。

死当长相思(6)

陈煜推开了不弃的房门。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酸涩起来。书桌上干涸的血迹中躺着盏兔儿灯。拳头大小,挂在梅树上蒙了灰变成了小灰兔,现在被染成小红兔了。他拿起那盏灯久久不语。

她在这间屋子里抱过他,咳得他背心都烫了。她轻声告诉他:“我不该告诉你,我喜欢你。这样,你就不会像避瘟疫似的要离开我了。”

她什么都明白。她像一只风雪中好不容易找到避风处的小鸟,瑟瑟发抖。

她是这样聪慧,什么都知道,从来不说。

他想起天门关自柳青芜手中救她一命。她抱着一个锦盒明明吓得双腿发软,却投来感激的目光。让他不自觉的避开。

他想起她在红树庄柴房里和剑声斗嘴,聪明的威胁他给她送鸡腿。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看着她啃鸡腿的时候,曾吞了吞口水。仿制自己从来没有吃过鸡腿一样。

他想起她穿着冰凉的棉衣蜷缩在稻草堆中。满脸烧得通红,却为他包扎了伤口,为他留下了食水,为他烤好了玉米。

他想起在王府她故意装着不知道他是莲衣客,那样的小心翼翼。

他想起那个雨夜。不弃崩溃的喊道:“你还我莲衣客。”

在她的生命中,他并不是对她一开始就全心全意的人。她却记得这样深。她想要的温暖这样的少。

她怎么能死?怎么能从他的生命中蓦然消失?

陈煜轻轻捧着兔儿灯,手微微颤抖。

是妹妹也罢,不是妹妹也罢,今生今世,就算被雷劈,如果她能活下来,他什么也不在乎!

可是她能活吗?她的脸在厚厚的脂粉背后泛着可怕的青色。她连呼吸都没有了。他唯一能知晓的,就是她临死前握着他送的兔儿灯!

陈煜的胸口被巨石堵住,怔怔的站在屋内,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阿琅说这灯是莲衣客送给不弃的。她在临死前握着这盏灯必有深意。阿琅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不弃的身世很简单,她被乞丐花九收留,后在药灵庄当小丫头。她怎么可能认识莲衣客?此人必有重大嫌疑。世子,那莲衣客号称独行侠,莫府会悬重金缉拿他。是非黑白,抓到莲衣客自见分晓!”莫若菲沉声说道。

陈煜真想放声大笑。他真想告诉莫若菲,他,就是莲衣客!他珍惜地将兔儿灯纳入怀中淡淡的说道:“就这么办吧。不弃做莫府的小姐也是权宜之计。择块风水宝地早日让她入土为安。究竟是何人下手,王府也会暗中追查。若被我查出来,我会让那人生不如死。”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远远的望了屋后那片松柏林,胸口那块石头越压越沉。不弃,不弃……花九给你取名不弃,这名字为什么每念一次,悲伤就深重一层?陈煜的头有点晕。他移开目光,低着头疾步出了凌波馆。

死当长相思(7)

莫若菲的手握紧了拳头。这一世他能保护的人太少,给了他母爱的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绝对不会让陈煜查出事情的真相。

他也望了松柏林一眼。想起关在秘道地牢里的青儿,头又有些痛,他该怎么处置那个丫头呢?两世的经验告诉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早点让不弃下葬,早点找到扛黑锅的人,把这件事了结了。莫若菲暂时把青儿扔到了一旁,紧步跟上陈煜问道:“不弃的房间还需要保留吗?我是说王爷也许想看一眼。”

陈煜转过头苦涩的说道:“父王听得消息就晕倒。让他瞧了也只有更加伤心。他的病才好,不宜再劳心了。不弃并不喜欢寄人篱下,三天后就下葬。”

府门口阿石牵着马等着焦急,见陈煜走出来赶紧上前说道:“府里来消息,王爷醒了,一直说要来看小姐,甘妃娘娘拦着,被王爷打了。”

陈煜什么话也没说,翻身上了马。策马奔得一程,他扭头回望。身体一晃突然从马上栽了下来。

“少爷!”阿石尖叫了声,跳下马冲了过去。

陈煜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站起来,胸口闷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平静的说:“我没事,想事情走了神。”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陈煜抬头一看,酒楼上元崇提了坛酒趴在二楼窗户边上向他扬手示意。身边还陪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长卿,你的马术看来也不怎样嘛!”元崇大笑。

陈煜把缰绳往阿石手里一塞道:“你先回府,告诉父王逝者已矣,请他老人家节哀。就当没有花不弃这个人吧!今天内库开标完结,我终于可以放松找乐子了。我找元崇饮酒去了!”

“可是……”可是死的是小姐啊!阿石张大了嘴惊诧地看到陈煜大笑着走上酒楼。

推开雅间的门,陈煜抄着手睨着元崇道:“从前和你赌酒都是我输,今天你信不信,不论怎么喝,本世子千杯不醉!”

元崇不屑地嗤笑了声,左搂右抱道:“杏儿,替世子斟酒!换大碗来!”

陈煜掀袍坐下,顺手提起他面前的酒坛仰口痛饮。头仰起的瞬间,有冰凉的液体自眼中倒流进鼻子,一口酒就呛了出来,溅在想替他斟酒的杏儿衣衫上。

粉色的轻沙罩衣上溅得点点殷红的酒渍。杏儿惊呼了声,随手擦了擦嗔道:“世子好酒量好气魄!”

元崇眼尖地拉过杏儿的手顺手掏出张帕子替她擦试,眼里闪过丝疑惑,笑道:“我今日和世子好好赌一回酒。你们下去吧!再炒几个菜切几斤熟牛肉来!”

两个女孩娇笑着应下,旋身出了房门。

元崇这才低声道:“长卿,你受了内伤吗?”

陈煜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饮酒!内库今天开完标,正好闲下来了。”

他捧起酒坛欲再喝,元崇拉住了他,手在桌子上一抹放到他眼前严肃的说:“你吐血了。”

死当长相思(8)

元崇的手上沾得几丝腥红色,绝不是浊酒的色泽。陈煜想起凌波馆不弃房中一滩滩的血迹,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双眼像幽深的潭水,深沉寂静:“吐口血算得了什么。元崇……我胸口闷得很,被什么塞住了似的,你打我一拳,你重重的打!”

两人相交至今,元崇一直认为陈煜是冷静得可怕的人。幼时一起陪皇子读书,陈煜捣蛋拉了他和白渐飞躲在太傅的房间里烤鸟吃,结果火堆把地板引燃了。明火并没有燃起来,起了一股烟。白渐飞就吓哭了,他也吓得不知所措。只有陈煜,解开裤子利落的撒了泡尿在地板上,听到滋啦啦的声音。陈煜不慌不忙的跑到屋外,端了盆水进来,彻底把火灭了。临走时,还不忘打扫战场,拎走烤了一半的鸟。

从那时起,元崇就觉得陈煜是个天要塌了也会冷静的思考该怎么把天顶上去的人。陈煜此时的失态把他吓坏了。

陈煜拉着他的手放在胸口。元崇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他试探的问道:“我真打了?”

陈煜放开他的手,自己一拳捶下,嘴里货真价实的吐出了一口血。他舒展了眉,笑了:“舒服了,闷了一晚上,终于吐出来了。来,饮酒。”

元崇心里着急,却不敢多问。闷闷的陪着他喝。

炽热的酒浆从喉间直烧进胃里,陈煜大呼一声:“痛快!”

元崇终于忍不住吼道:“你就不能和我说吗?从小到大,你有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如果不是上次中箭,你也不会让我知晓你是莲衣客。长卿,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哈哈!”陈煜张狂的笑着,眉目清朗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意。“花不弃死了。莫府的人说,是莲衣客毒杀了她,悬重金缉拿他!你信吗?”

元崇呆了呆道:“花不弃?你的那个妹妹?莲衣客毒杀了她?放屁!”

陈煜笑得喘气,捧着酒坛狂饮。酒浆自嘴边滑落进衣领,胸口一片冰凉。他笑道:“是啊,是在放屁!”

元崇气得脸色发白,一拍桌子道:“我看是莫府监守自盗。自己出了岔子,硬生生拉个垫背的!长卿,这事有问题,你要查个清楚。”

死当长相思(9)

谁下的手重要吗?找到凶手又如何,她还能活回来?陈煜恍若未闻地问道:“元崇,你有过喜欢的女人吗?”

元崇呆了呆,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煜轻声说:“我以为我只是可怜她。可怜她和我一样早早被母亲扔了手,可怜她和我一样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喜欢她的。后来我总找着恨她的理由和借口去看她,其实是我自己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罢了。元崇,我是不是该被天打雷劈?”

被天雷劈中的人是元崇。他震惊的看着陈煜,哆嗦着抖出一句话来:“你,你不会喜欢上你的,你的……”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陈煜饮下一大口酒,脸上泛起潮红。他拍了拍胸口道,“这里很痛,一吸气就痛。母妃为什么忧郁生病,父王为什么瞧幅画像怎么也瞧不厌烦?我今天明白了。”

元崇惊得满头是汗结结巴巴的说道:“可是,可是她,她……”

“父王说,她就是她罢了。我早该明白了!为什么,她死了,我才明白?”陈煜认真的望着元崇,语气轻得像风一样。“我是不是得失心疯了,是不是入魔障了?!你是我的兄弟,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可以回到从前的云淡风清?只要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就悔。她只想要一个莲衣客,我都给不了她。”

一语至此,一语至此,自进莫府看到躺在棺椁里的不弃后,隐忍至到现在的心痛与悲伤终于化成两行热泪淌了下来。

元崇悚然动容,眼里似有股热意往上涌,酸涨得难受。他瞧着陈煜一碗接一碗的灌着自己突然笑了起来,爽朗的说道:“北方狄蛮子闹春荒又要开战了。我想去从军!你去不去?”

从军?战场自古是男儿抛洒血性的地方。陈煜知道元崇引开话题想开解他。他反手抹去泪,讥讽的说道:“你忘了?我只是个热衷斗鸡溜狗吃喝玩乐的世子!”

元崇一呆,陈煜微睁着醉眼,用竹筷轻敲陶碗吟道:“舍得身前身后名,旦叫胡马不南行!你去从军吧。替我,多杀两个!等有一天父王走了,我也了无牵挂了。”

元崇着急地说道:“长卿,你怎可如此消沉?”

陈煜替他和自己斟满酒,斜斜的睨了元崇一眼,揶揄道:“元崇,今晚我哭也哭了,酒疯也撒过了。足以让你笑话我一辈子了。母妃过逝后我还没撒过娇呢!你就当小孩儿闹糖吃好了。”

他的话逗得元崇扑哧笑出了声,知道陈煜不想再让自己担心。想劝得他一句逝者已矣,半个字都说不出口。闷声端起酒碗陪陈煜喝,巴不得马上把他灌醉了,让他一觉醒来就当做了个梦。只是元崇肚子里不无遗憾地嘟囔:“我还没见过那花不弃呢,长成朵花也不至于这样吧?!”

死当长相思(10)

这一夜因花不弃的去世,望京城里总有些人是睡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