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副心思地注意着徐令宜的动静,他语气里透出来的那种嘲讽她又怎么感受不到。

事到如今,她唯有让他相信自己的诚意了。

杨氏咬了咬牙,只好道:“侯爷,妾身出身乡野,不明事理,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她放慢了声调,就有了一份凝重,“只是妾身从小在祖母身边养大,得她老人家的教诲,知道菩萨面前是打不得诳语。求侯爷看在妾身一片诚心的份上,恩准妾身入寺修行”然后身子又低了低,态度更为恭谦了。

徐令宜回过神来,眼底就闪过一丝嘲笑。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临波进来。

“侯爷!”他在徐令宜耳边悄语,“夫人又折了回去!”

徐令宜错愕:“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临波看了一眼正支着耳朵听的杨氏,声音压得更低了,“夫人在春妍亭站了一会,又原路折了回去!”

三更半夜,走到半路又回去了。

那就不可能是有急事!

想着,心里就像开了的水似的翻滚起来。

或者,真如自己所猜的,十一娘只是来看看他…

徐令宜突然有点燥烦起来。

他既然不准备收杨氏,自然想过如何处置杨氏。

她年纪轻轻的,总不能让她就这样守活寡吧!如果安排她再嫁,毕竟是他名份上的妾室,颜面上不免有些过不去。如果遣送回家,她相貌出众,失去了权贵的庇护,只怕际遇更为凄凉。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名换姓,以孤女的名字,他出面送给官吏之家做养女。

这件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些难。

一是不知道杨氏的性情如何?如果是个跋扈之人,冒冒然送到别人家,反而给别人家添了祸乱;二是不知道杨氏意愿如何?如果根本不愿意,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好心反而办了坏事;三是这样的人家不好找。知根知底的没有合适的,不知根底,又怕把杨氏送入虎口,出了什么事,他鞭长莫及。

这样一来二去,就到了第二年。先有秦姨娘之事,后有十一难产…这件事又耽搁了下来。

照波说杨氏孤身来见他的时候,他以为她是为父亲之事而来,准备趁着这机会把话跟她挑明了,让她也做个决断…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坐在这里和杨氏说这些、做这些都很无聊。

画虎画皮能画骨。

就这样吧!

他倏地站了起来。

“既然你一片诚心,我跟夫人说一声,这两天就送你去寺里静修吧!”

“侯爷!”杨氏闻言抬起头来。

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徐令宜,背着手,身姿挺拔,目光冰冷,神色严峻,隐隐透着睨视天下的傲然。

火石电光中,她突然明白──自己弄巧成拙了!

徐令宜看似温和,心中却有铮骨。

他珍惜徐府的名声,却也不会因为怕被人非议就忍辱受屈。

一时间,杨氏的脑子乱糟糟,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徐令宜却懒得再看她一眼。

脱了身上被沾了泪水的锦袍丢在了太师椅上,吩咐临波:“帮我更衣,我去看看!”

临波忙服侍徐令宜进了一旁的内室。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杨氏,孤零零地跪在地上,伴着一团莹玉的灯光,和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光泽的锦袍。

十一娘洗了头,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玫瑰红遍地金的小袄去了暖阁。

谨哥儿像翻肚的小青蛙似的,一个人仰睡在炕上,神色安祥又恬静。

十一娘笑着把他的小手放被子里,他撇了撇嘴,又举在了脑袋旁。

顾妈妈小声在一旁解释:“小孩子都是这样,大些了,睡姿就好看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怕吵醒孩子,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低声问跟过来的顾妈妈:“晚上冷不冷?”

这两个月,谨哥儿十分敏感。如果身边有人说话或是翻身,他就会闭着眼睛哭半天。十一娘没有办法,把他放在暖阁,一个人睡了暖阁的炕。在炕边并放了两张贵妃榻,顾妈妈和值夜的丫鬟就睡在贵妃榻上。谨哥儿从此一夜睡到天亮。十一娘却担心顾妈妈不习惯。

“不冷,不冷。”顾妈妈忙笑道,“屋里点了地龙,竺香姑娘给我铺了两床新褥子,又给了一件灰鼠皮的袄子──晚上起来可以披一披,平时搭在被子上,不冷。一点也不冷。动一动有时候还觉得臊热。”

今天值夜的红纹,她见十一娘的头发还湿着,则笑道,“夫人,我帮您烘头发吧?”

“不用了!”十一娘笑道,“你一心一意照顾好谨哥儿就行了!”

两人曲膝应“是”,红纹在炕边守着,顾妈妈送十一娘出了暖阁。

那边竺香已准好了火盆。

无烟无味的银霜碳,加了橘皮、柏树枝,头发烘干了不仅没有味道,还有淡淡的橘子、松柏香。

十一娘隔三岔五的洗头,小丫鬟们非常娴熟地帮她烘头发。待头发半干,竺香就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拿了杨木梳帮她梳着头发、说闲话。

“夫人的头发真漂亮。又黑,又浓。”她的声音不同于琥珀的爽利,有种婉转的轻柔,“我们六少爷,就随了夫人。”说着,轻笑了起来,“夫人,说起来,我们六少爷和二少爷、五少爷一样,长着双大大的凤眼,又和四少爷、五少爷一样,有头乌黑的头发…这么一想,我们六少爷和五少爷像的多一些…还真应了那句老句,谁养的孩子像谁!”

她是在告诉自己,没有了徐令宜的宠爱,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吧?

十一娘笑起来。

竺香却渐渐敛了笑容,一腿半蹲,一腿跪地,把脸贴在了十一娘的膝头,“夫人,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们待五少爷像六少爷一样好,五少爷长大了,也会和六少爷亲的。”

十一娘听着泪光绽现。

她轻轻摸了摸竺香的头:“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才不害怕!”

竺香抬起头来,眼睛里噙着泪水,不好意思地抿了嘴笑。

有小丫鬟跑进来:“夫人,夫人,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神色微窘。

半月泮如徐令宜的军机处,不管看上去怎样的闲逸也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他这个时候回来,多半是发现自己半途而返…

梳头是来不及了,戴以耳坠也好啊!

竺香忙拿了首饰匣子出来。

十一娘却有些尴尬。

竺香把自己拉到春妍亭,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吧?

“不用了!”十一娘随手绾了个纂,“都到了要歇息的时候!”

竺香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夫人身子瘦虽然弱,可小日子好歹对上了…

她快步去打了帘子,徐令宜大步走了进来。

竺香退了下去,轻轻地带上了槅扇的门。

第四百九十七章

折回来就折回来,怎么又在春妍亭站了半天?

徐令宜望着十一娘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儿,心中暗笑。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子,越是着紧的事,就越要表现的不以为意出来。

他就对那前半句感兴趣。

“怎么想到去看我?”望着她的目光主不由含了几分笑意,“我身边有临波照顾,还有粗使的婆子,往日也曾在半月泮一住月旬,换洗衣裳一应俱全。你不用担心这样半夜跑过去,倒让我担心你溜了脚”说着,还看了看十一娘穿着大红绣玉兰花的绣鞋。

十一娘的脚就下意思地缩了缩。

之前她觉得自己的这句话落脚点是“半路折了回来”,这样一来,杨姨娘在半月泮就成了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她为此早想好对策。如果他问起,她准备回答他说:半月泮乃是侯爷的书院,杨家被抄,杨姨娘深夜求见,想必要紧的事商量。妾身一个内宅妇人,自当回避才是。

说不定徐令宜听了这话会把杨氏在半月泮说了些什么话全告诉她!

偏偏他一句不提,盯着前半句话,那口气,仿佛她情不自禁跑去私会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