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大雨了。"邵稹对宁儿说,"先寻个去处歇歇。"

宁儿应一声,恋恋不舍地跟着他离开。

不料,大雨落得十分快,他们还没到屋檐下,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就劈劈啪啪地砸了下来。邵稹用袖子遮着宁儿的头,一路冲到一个凉亭里,二人身上都湿了不少。

游人很多,不少人也纷纷跑来避雨,不久,亭子里挤满了人。

四周都是人,邵稹和宁儿不断被挤着往里让。人流不断涌动,宁儿险些被挤开,邵稹忙抓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

空隙很狭小,邵稹一手拉着宁儿,一手护在旁边。

忽然,有人挤了一下,宁儿站立不稳,靠在了邵稹的怀里。

“挤什么!”邵稹皱眉,朝外面的人高声道,“外面那几位,里面已经站满了!”

“就是!”旁人接道,“劳驾别处去吧!”

附和声一片,几个想挤来躲雨的人见状,不好意思地走开。

人群稍稍松开些,宁儿站稳,面红耳赤地与邵稹离开一些。但空间仍然狭小,二人几乎贴在一起,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雨气、汗气,还有……一丝幽香。

方才那满怀的柔软,似乎还留在胸膛前,邵稹亦觉得脸上发热,心暗暗地蹦。

邵稹忍不住,瞥瞥宁儿。

她的脸微微侧着,睫毛像羽毛一样,低垂着,惹人怜爱。

未几,宁儿忽而抬眼。

四目相对,邵稹的心跳忽而漏了一下。那水润的瞳仁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定定的,一动不动,正如眼前的人。

呼吸在二人中间交错,渐渐灼热。邵稹看到宁儿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通红,小巧的耳垂也漫上的晕色。

犹如一道光划破夜空,豁然通透……

宁儿望着邵稹,觉得心被什么塞得慢慢的,却跳得飞快。

这时,人群忽而又拥挤起来,将二人仅余的一点空隙吞没。

宁儿碰到那温热的胸膛,大窘,连忙将手撑住。下一瞬,邵稹却将双臂抬起,挡住四周的拥挤,将她拥在怀中。

“别走……”她听到邵稹在耳边低低道。

而手掌贴着的胸膛里,她能感到另一颗心正传来跳动的声音,有力,却同样飞快。

一直到雨停,离开那亭子,宁儿都觉得似幻似真。

脚像踩在丝绵上,身体轻飘飘的,而唯一牵绊着她不让她离地升天的,是邵稹牵着她的手。

那手很有力,也很热,热得灼人。但是,没有人想放开。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宁儿甚至不敢抬头看邵稹,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却缠着甜蜜。

雨过天晴,清风送爽,大街上人来人往。

宁儿却觉得,自己和那个牵着手的人,才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她不禁频频偷眼瞥向邵稹,他也没有看她,可侧脸上,却弯着柔和的弧线,唇角一直翘得高高。

到了寄存马车的客栈,邵稹领了车,给了钱,却没有动。

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回头,看向宁儿。

宁儿也看着他,涨满红晕的脸上,双眸脉脉含光。

“宁儿……”邵稹觉得该把话说清楚,却感到口舌钝得像石头,“方才……嗯,你如何想?”

宁儿脸上的红潮更深,嘴唇动了动,却忽而将目光躲开:“我……”

邵稹在心里骂自己蠢蛋,难道要一个女子先开口?他鼓足劲头,忙道:“宁儿,你听我说。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若是……宁儿,我说过我会带你找到舅父,也说过我将来会去成都,若是……若是将来你舅父找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成都么?”

宁儿觉得脸上烧得很,心都快跳出胸口了。她嗫嚅地小声道:“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么?”

邵稹哭笑不得:“当然也去,无论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带你去……宁儿,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这话听着人面红耳赤,心却是暖洋洋的。宁儿抿抿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邵稹看见她笑,心中好似也开出了花一样。可他仍然捉紧宁儿的手,低声问:“你愿么?”

宁儿脸红得似熟透的桃子,心里却忽而想起他昨日跟曹茂说的话。

她眨眨眼:“若是我找到了舅父,舅父不许,怎么办?”

邵稹一愣,哂然。

他没料到宁儿也会想到这件事,思索片刻,认真道:“我会让你舅父允许的。宁儿,或许我当下是不怎么样,可我会努力,做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时,你舅父见比我好的人没我俊,比我俊的人没我好,就算不愿意,也只好把你嫁给我。”

宁儿被他一番歪理逗得忍俊不禁,嗔他道:“我舅父还没见到,你就先替他想了。”

邵稹不说话,灼灼地注视着她。

她的一颦一笑,皱起眉头,甚至瞪他训他,都让他觉得心动不已。

“那你答应么?”他执着地问。

宁儿没说话,抿抿唇,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嗯。”

她的声音很轻,却胜过万钧之力,将邵稹心中的忐忑和谨慎破得干干净净,拨云见日,顿时灿烂得风光无限。

他忍不住,想再抱抱宁儿。

宁儿却羞怯地把他撑开:“这是在外面……”

邵稹也觉得自己唐突,脸上的笑却仍然收不住。

“回家吧。”他低低道,声音温柔得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宁儿红着脸,点点头。

邵稹喜滋滋地他放开手,让宁儿坐到车上,拉着马车走起。

街上的人依旧很多,邵稹却格外的有耐心,想着身后车厢里的人,连赶车都似乎变成了一件妙趣横生的事。

行人迎面而过,不少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邵稹知道自己此刻大概满脸傻笑,却毫不在意。从前听说谁谁为心上人做了什么傻事,他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却明白过来,当喜欢一个的时候,真是就算知道自己在犯傻,也会甘之如饴。

当然,他的宁儿跟别人不同,她从来都那么好……

阳光已经有些斜,风吹的车帏鼓动,邵稹的背影投在上面,不断变作各种形状,宁儿靠在车壁上,看着车帏,脸还在烧。

她用手捂捂脸,又用袖子扇扇风,可仍然觉得烫。

她昨夜还为邵稹说的话纠结不已,可是就在刚才,他告诉她,他什么都不怕,他会做一个配得上她的人,让反对的人无话可说。

宁儿忍不住想笑,心软得像要化开了一样。

世上最好的事,难道不是你满心喜爱着一个人,每日患得患失,忽然有一日,你发现,他也同样想着你?

“宁儿。”邵稹的声音忽而从外面传来。

宁儿坐起来,应一声。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问。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片刻,宁儿轻轻道:“在想你。”

邵稹不过想听听她的声音,话语传入耳中,耳根上城墙厚的皮再度红透。

过了会,他把手伸到车帏底下。

宁儿羞赧地弯弯唇,将手放在上面,未几,被邵稹紧紧握住。

街市熙熙攘攘,二人皆不再言语。

风缓缓吹来,带着这个季节的味道,暖洋洋的,醺得人醉……

马车一路驰回宅子前。邵稹把车停好,宁儿从里面出来。

二人相视,邵稹莞尔,正要对她说话,却忽而听到门里传出一阵笑语声。

二人皆是讶然,一路入内,却见院子里,小娇笑得红光满面,她面前的石墩上,坐着一人,姿态随意而优雅,精美的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柔光,风吹来,有淡淡的香味。

听到响动,那人怀中的猞猁回过头来,见到宁儿,“喵”一声跳将下来。

“玳瑁!”宁儿高兴地迎上前去,把它抱在怀里。

“回来了?”萧云卿唇带浅笑,悠悠道。

“你怎么来了?”邵稹有些意外,说罢,瞥向小娇。

小娇忙红着脸道:“这位郎君认得我家四郎,又说是郎君故人,婢子便让他入院中等郎君回来……”她说着,见邵稹的神色不对,声音渐渐听不到。

“为难她做甚。”萧云卿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懒洋洋的笑,“我不能来么?我在洛阳看不到宁儿小娘子,思念甚笃,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亲戚结婚,只能做到补全。明天继续哈。。。。

夜色

薛霆蒙皇帝召见,在临江台上面圣,受赐了一些绢帛。

走出来的时候,裴荣高兴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薛霆却沉默不语,眼睛一直望着街上。

“望什么?”裴荣发现他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瞅,“有物事落了?”

薛霆叹口气,道:“找一个女子。”

“什么?”裴荣听得这话,来了精神。

薛家是旧式的士族大家,颇重门风。薛霆家教严厉,不像同龄子弟那样喜欢流声色之地,亦甚少与人谈论女子。裴荣如今听他说出这话来,颇觉新鲜,笑起来,“原来是我们薛郎开窍了,快说说,是如何的美人,竟能让你这般惦记?”

“不是哪个美人,是我表妹。”薛霆叹口气,“多年不见,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位女子,长得颇像我姑母,故而疑是我表妹。”

裴荣道:“这有何难,这就去你姑母府上,一问便知,说不定也能见到她。”

薛霆苦笑:“我姑母不在长安,她几年前在成都去世了,我表妹被她伯父接到了别地。”

裴荣愕然:“那你表妹怎会在此地?嫁过来的?”

宁儿的事关系名节,不好与外人说。

薛霆摇摇头,淡淡地一笑:“许是认错了。”

话说着,心里却仍然放不下。

从前,姑母对薛霆十分疼爱,表妹宁儿,他也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姑母去世的前两年,他去成都探望,宁儿那时不过十一二岁,一双眼睛与姑母十分相像。

薛霆觉得他不会认错。

方才那女子,年纪与宁儿相当,虽然他们不曾说上什么话,但她看着薛霆的时候,薛霆心中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他想着,心中隐隐期待,却又疑惑。

如果那是宁儿,在京城里必定比别处好找。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她那是似乎在找人,不知找的又是谁?

“我找你还不容易。”院子里,萧云卿拿着一只小酒杯,神色悠然,“你在全长安的人面前给曹家的龙舟擂鼓,还怕别人找到你?”

邵稹知道他本事,不以为忤。

“来长安做甚?”他问。

“不是说了么,我想见宁……”萧云卿话说一半,见邵稹冷下脸来,撇撇嘴角,“来长安见些客人。”

邵稹扬眉,收起寒光。

“你不是说洛阳有人等着与你拼命么?”他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拼了不曾?”

萧云卿“嘁”一声,不屑地说:“他倒是想,可最能打的仍然是我的人,他拼什么。”说着,叹口气,喝一口酒,“我羡慕你,逍遥自在,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放着个美人吃不着。”

邵稹笑笑,不由地朝宁儿那边瞥去。

她坐在屋檐下,正喂着玳瑁吃一块蜜糕。

似乎察觉到邵稹的注视,她抬眼看来。四目相对,那脸上绽露笑容,双眸脉脉,唇角弯弯。

萧云卿看看宁儿,又看看邵稹,见他脸上浮着不正常的温柔之色,愣了一下。

狐疑片刻,他露出匪夷之色,凑前来:“怎么?小娘子终于把你收了?”

邵稹的眼睛无光自闪,瞥他一眼,唇角掩饰不住地翘起:“什么收不收的。”

萧云卿笑起来,骂道:“好你个邵稹,也不知谁以前还假兮兮地说什么‘她是何人,我是何人’,我还傻乎乎地信了!”

邵稹白他一眼,得意地说:“那时是那时。”

萧云卿仍好奇:“现在不担忧了?”

邵稹喝一口酒,道:“担忧。我想去西域,换一身皮回来。”

“嗯?西域?”

邵稹颔首,脸上的神色变得认真:“我想和宁儿有个将来,总得挣个清白名声。听说安西四镇在招纳西域的汉人,可安家落籍,去试试,若是成事,什么都好说。”

萧云卿想了想,道:“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我劝你早些去。”

“为何?”

“西域本是不宁之地,突厥人、吐蕃人时常来争,各部朝秦暮楚,你想落籍,总要安宁时才好。且长安也并非宜久居之地,我听说,剑州府已经去剑南剿了匪。”

邵稹讶然:“剑南?可有消息?”

萧云卿摇头:“细处我不知,只听闻有几个匪首被生擒了。”说着,他神色严肃,“他们若供出你,可不是好事。”

邵稹沉吟,道:“无妨。我在山上言行谨慎,名字、身世都是假的。宁儿那是被捉住,也不曾让他们知晓真名与身世,之后一路的过所也是赝造,他们就算想查也查不到。”

萧云卿点头,却道:“还是要谨慎,听我一言,无事别让宁儿出门。”

邵稹不解:“我比她招人恨多了,怎不是我。”

萧云卿眨眨眼:“她比你好看。”

邵稹抓起酒杯就朝他掷去。

夜里,邵稹仍想着萧云卿的话。

西域,安西……可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宁儿。

她在做什么?邵稹心痒痒的,朝窗外望去,夜色如水,星光满天,他犹豫了一会,按捺不住,走了出去。

宁儿的屋里亮着灯,似乎还未歇息。邵稹站立片刻,敲敲门:“宁儿。”

屋里传来宁儿的答应声。

“睡了么?”邵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