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望着他,恋恋不舍。

邵稹忽而一笑,低低道:“小娘子,自从分别,有一事,在下屡屡不能忘怀,不知小娘子可否赏赐一物?”

宁儿愣了愣,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唇,明白过来,脸一下涨得红红。

“保证不怀孕。”邵稹一副认真的样子。

宁儿忍俊不禁,佯怒地瞪他一眼,脸上的热气却已经蹿得厉害。

“只许……只许一下。”她羞赧地说。

邵稹笑起来,注视着她,手指轻轻摩挲她的面颊,片刻,俯下去。

宁儿不由地闭眼,只觉他的呼吸瞬间贴来,温热的触感,很柔软,轻轻攫住她的双唇,贪恋地停留。

气息交错着,一样的烫人。紧贴着它的,还有两颗乱跳的心。

好一会,邵稹离开,微光中,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红潮,却能知道那目中的灼灼神采。

“我走了。”邵稹深深地看着她。

宁儿的心紧了紧,却知晓分别无可避免:“你保重。”

“嗯。”邵稹再度低头,蹭蹭她的面颊。

宁儿不舍,才松开,身前忽而一空,未几,邵稹已经轻巧地越到了窗外。

风轻轻拂来,宁儿扶着窗台,望着邵稹离去的方向,过了会,却听得一声清喝:“何人?!”

她一惊,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脚步声匆匆,月光下,一人飞奔而来,身形矫健:“贼人休走!”

宁儿听清,登时心如滚雷。

那声音,宁儿并不陌生。

是薛霆。

35捉贼

薛霆不重眠,在父亲的书房里逗留很晚,出来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住的院子与宁儿相隔不远,回去时,想着白日里的事,一直觉得放心不下。可这时已是深夜,院门紧闭,薛霆望了望,正要离开,忽然瞥见墙头有人影闪过。

有贼!

薛霆立刻大喝一声,追着奔去。

那人身手矫健,翻墙过瓦,毫无痕迹。薛霆亦不差,顺着一棵树越过围墙,他熟悉宅院,瞅着那人的去向,抄着近路追去。

月光洒在大街上,冷冷清清,薛霆追出宅子外,却已经不见人影。

他喘着气,微微眯起眼睛。

这街道宽敞,且左邻右舍都有高墙相隔。贼人要想跑远到看不见,或者翻墙进别家,都做不到那么快。

唯独……他看向不远处,那里有一条两宅间的空当,黑洞洞的,是一处死巷。

薛霆缓缓抽出刀来,慢慢地靠近。

“出来吧。”他寒声道,“你逃不了。”

无人回答。

未几,微弱的刃光带着杀气,迎面而来。薛霆忙举刀相对,“铛”一声,刀刃相撞,不偏不倚地架住,薛霆感到虎口发麻。

那人并不与他纠缠,虚晃一招,忽而闪身。那脸在薛霆的眼前晃过,虽然蒙着面,但薛霆的识人本领一向国人。那额头到鼻梁的廓型,还有眉眼中的锐芒,薛霆已经了然,清喝一声:“邵稹!”话音未落,手里的刀已经再度劈下。

“你竟敢半夜潜入!”薛霆怒道,“我家待你若上宾,你竟行此龌龊之事!你置我表妹名节何地!”

邵稹却并不示弱,将他的刀格开。月亮西偏,他顺着光,占着几分地利。薛霆却不如他看得清,三招之后,寒光掠过,他心中惊叫不好,邵稹的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感觉贴着他的皮肤,再进毫厘,便是血肉。

薛霆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邵稹看着他,蒙着面,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是来与宁儿道别的,不曾做你想的那些。”他冷冷道。

薛霆直视着他,毫不畏惧:“我为何信你。”

邵稹镇定答道:“我要做什么事,剑南到长安的千余里,在长安的近半月,无时无刻都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

这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薛宅的家人拿着火把赶了出来。而街道的另一头,也有些隐约火光,似乎是夜巡的武侯。

邵稹瞥了瞥,又看看薛霆:“今夜扰了贵宅,是我过错,必无下回。足下若真是为了宁儿好,便莫声张。”停了停,低低道,“算是我求你。”

薛霆还想再说,脖子上的刀忽而放下,他再想去追,邵稹却已经顺着墙根,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少顷,再也看不见。

“郎君!”追出来的家人们显然都是刚睡醒,跑得满头大汗。见薛霆立在街上,急忙问道,“贼人何在?”

薛霆站了片刻,回过头来。

“跑了。”他淡淡道,“回去吧,看看宅中可有失物。”

一番嘈杂,等薛霆回到宅中,所有人都起了来。

堂上,薛敬披着衣服,见薛霆回来,忙问:“是何贼人?看清了么?”

薛霆瞥瞥两步外,宁儿站在韦氏身旁,面色微微发白。

四目相对,她望着他,目光中隐隐紧张,忐忑,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若真是为了宁儿好……

邵稹的话回响在耳边,薛霆暗自捏了捏拳头。

“当是行窃的贼人。”他答道,“跑得很快,儿并未追上。”

薛敬沉吟,似有疑惑,未几,点点头。

“宅中无事便好。”他吩咐管事,道,“日后家人夜巡,分派多些。”

管事应下。

一场虚惊,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元钧。”薛敬叫住薛霆,若有所思,低声道,“是不是致之?”

薛霆看着父亲,笑笑,摇头:“那贼人身形矮小,儿看着不像。”

薛敬抚须,似乎放下心来。

“此事一应详细,儿已经禀明武侯,”薛霆道,“若有进展,当会来告知。”

薛敬颔首。

宁儿回到房中,心仍扑扑跳着。

邵稹没有被捉住,这是万幸。但是,刚才她与薛霆对视时,有一股强烈的直觉,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娘子睡吧,主人命家人夜巡,谅贼人也不敢来了。”侍婢见宁儿神色不定,安慰道。

宁儿应下,躺到榻上。

侍婢们灭了灯,各自睡去。

“怪了,今夜怎这么困……”一人打着哈欠,嘟哝道。

室中重归寂静。宁儿望着窗子,月光透过窗纱,泛着迷蒙的银光,正像方才邵稹出现时一样。

稹郎,应当无事了吧……她心里念着,在思绪纷杂中入睡。

第二日早膳时,坊间的武侯来访,见了薛敬,说起昨夜的事。

按照武侯的勘察和薛宅的描述,贼人对周围熟悉,应当是惯犯。所幸薛霆发现得早,把贼人惊走,宅中未曾丢失财物。

“幸好无事,丢失财物事小,伤及家人便不好了。”韦氏宽慰道。

薛敬亦感觉心中落定,命人取来财帛,赏赐武侯。

宁儿听着他们的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紧攥的手指放开,手心里有些微的汗腻。忽然,她发现坐在对面的薛霆正看着自己。

他穿着官服,脸上丝毫看不出昨夜留下的痕迹。那目光静静,与她相触时,停留片刻,却转了开去。

早膳后,薛敬要到官署中去,宁儿跟着韦夫人在门前送了他。韦夫人要每日到佛堂中礼佛,宁儿陪着,见佛堂上的鲜花败了,便到后园中去采些来。

天气还算晴朗,大朵的云浮在当空,时而将太阳遮蔽。

园中的花开了不少,宁儿立在几树芍药前,刚采了几支,耳边忽而传来薛霆的声音:“昨夜之事,不想与我说一说么?”

宁儿一惊,回头。

薛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看着她,目光淡淡。

宁儿的心登时乱起来,忙瞥向四周。

“此处无人。”薛霆道。

宁儿的心思被点破,面上泛起红晕,却努力镇定。

“昨夜?”她道。

薛霆不答,声音缓缓:“那贼人是你院子里出来的。”

宁儿看着他,咬咬唇,没说话,心“咚咚”的,却跳得更急。

薛霆看着她下唇上咬出的浅浅印子,唇瓣微微发红,知道她此时心中定然纠结,不由地将语气放软些:“你不说我也知道,昨夜我跟他交了手。”

这话出来,果不其然,宁儿的脸上掠过惊慌之色。

“他……”她忽然想到这或许是薛霆下的套,话才出口,又收住。

“他和我都无事。”薛霆进一步道,“你不必担心,今天武侯的话你也听到了,无人知晓。”说着,他有些不快,皱眉道,“宁儿,你我如今是一家人。此事我如果想说,昨夜已经说了,来问你这话的,也必不会是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

宁儿被他说得惭愧,低着头,好一会,轻声道:“是我不好……”

薛霆听着她声音不对,忙四下里瞅了瞅,着急道:“哎哎,你勿哭……你哭了被人看见,想瞒也瞒不了了!”

宁儿听得这话,立刻用袖子擦干眼角,抬起头来。

薛霆见她眼圈发红,却满是倔强之色,有些哭笑不得。

“表兄想问什么?”宁儿低低道。

“邵稹昨夜说来与你道别。”薛霆道,“他要去何处?”

她的目光凝住,少顷,道:“我不能说,表兄,稹郎不会害我们的。”说着,她神色恳切,“表兄,你与舅父、舅母都是好人,稹郎也是好人,为何这般针锋相对?”

薛霆皱皱眉:“无人针对他。宁儿,邵稹的那些旧账,你不说,我也能估摸许多。此事无人发觉便罢,一旦翻出来,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他认真道,“我父亲视你如亲生,一心疼你护你,这些事,你只有说出来,我等才好帮忙。”

“你会帮他?”宁儿闻言,眼睛忽而一亮。

“呃……”薛霆自知失语,看着宁儿殷殷期盼的目光,却无从反悔。他支吾一下,决定浑水摸鱼,“嗯……宁儿,你总要说出来,我才知道能不能帮。”

宁儿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还是不能说,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说着,她感激地笑笑,“表兄,你真好,你放心,稹郎很厉害的!”

薛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时,韦夫人的侍婢在廊下唤道:“娘子,夫人问,花采得不曾?”

宁儿这才想起舅母在佛堂等着,忙应一声,对薛霆道:“表兄,我还要与舅母礼佛,先过去了。”说罢,向他一礼,莞尔离去。

薛霆无语地看着宁儿的背影,愣怔着,自嘲一笑。

你真好……

好什么……

这事态搅得实在诡异。京兆府在搜寻邵稹,他本想问清楚邵稹去向,好想对策,干净地撇清关系。

可宁儿眼里,自己这个捉贼的,如今倒成了跟她一起瞒骗父母的同伙……他挠挠头,心里有些郁闷。

36突围(上)

邵仁安从坊间回来,见妻子卢氏正拿着一匹绢,左看右看,在一双儿女身上比划着,商量着做什么样的衣服。

“回来了?”卢氏心情极好,见他回来,笑眯眯的。

“新买的?”邵仁安看看那绢布,问道。

“是啊。”卢氏道,“坊间的陈大新进回来的,说是刚出的新料呢。你看这颜色,还有夹缬印花,多好看!”

邵仁安皱皱眉:“很贵吧。”

“也就五百钱……”

“你收敛些!”邵仁安道,“大手大脚,怕别人不知道么?”

“知道了又如何?”卢氏放下绢布,不高兴地说,“无钱时处处撑门面,客人来了借钱也要卖酒肉招待,富了倒要藏着掖着?”

邵仁安见她脸色,登时软下来:“也不是不能花,只是一下这么多钱,我总觉得不踏实。”

卢氏“哼”一声,道:“有什么不踏实的,侄子孝敬叔父,天经地义!且别说你当年收留他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他后来出走了,里正还来盘问许久,添了多少麻烦?族中亲戚的难听话更是说了不少。这些事,想起来我就气!我还嫌他给少了,你看他那模样,我看过得可不差,你说他还有多少钱……”

“得了!”邵仁安瞪她,“没完了?”

卢氏白他一眼,继续摆弄绢布。

“母亲,”这时,她女儿趴在窗上,忽而道,“稹堂兄来了!”

邵仁安和卢氏忙往外望去,果然,邵稹进了院子,肩上挎着一个包袱。

卢氏见他,皮笑肉不笑:“哟,这又是要去成都祭你祖父了么?也去个七年八载?”

邵稹不理会她的话,道:“叔父叔母,侄儿是来告辞的。”

邵仁安横了卢氏一眼,面上堆笑,道:“哦,是要入营了么?今早晨里正同我说了。”

“正是。”邵稹说着,看看他,一礼:“叔父叔母保重。”说罢,又看了卢氏一眼,转身离开。

“傲什么。”卢氏看着邵稹的背影,不满道。

“你少说些吧。”邵仁安摇摇头,望着邵稹走远了,想起他方才给自己那一礼,竟有些心虚。

说实话,这个族侄,他们当年是亏待了的,邵仁安一直以为他即使会回来,也必然要闹一场。

前几日,邵稹出现时,邵仁安竟一时认不出来。

他神色客气,将二十两黄金放在了邵仁安夫妇面前。邵稹说他当年负气出走,流落外乡,如今回来,想重新落籍。

邵仁安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钱,卢氏更是心花怒放。他们当日便带着邵稹走访里正,刚好,东北战事急迫,朝廷点兵,里正正为坊中征兵人数不足烦恼,邵稹回来,恰恰解了燃眉之急,落籍之事便顺利办了下来。

虽是一件美事,可邵仁安回味着,总觉得有些不安心。特别是他与邵稹对视的时候,那眉间的锐气,让他不由地心里打鼓。他不知道邵稹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十分明了,如今的邵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了……

太阳渐渐过了中天,用过饭,午后慵懒,邵仁安正要去歇息,里正忽而上门来。

“里正怎么来了?”邵仁安拱手笑笑,一边招呼着,一边对卢氏道,“快去倒水来!”

里正却道:“不必。”他看着邵仁安,神色复杂,“邵大,我问你件事,你那侄儿,说从前一直在商州,确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