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转折得奇妙,宁儿与萧云卿、褚棠坐下来,六目对视,除了萧云卿,尴尬之色已是难掩。

用过膳后,褚棠摒退左右,向宁儿深深一揖:“棠深愧,望娘子赎罪。”

宁儿抱着玳瑁,看着他,又瞥瞥一脸仿佛事不关己的萧云卿,只得道:“褚郎,还烦将此事前后细细说来。”

褚棠苦笑,道:“此事皆因我往岭南而起。得病及父母为我娶亲之事,娘子已知晓。去年娘子失踪后,我也已病入膏肓,眼见不治。正是此时,萧恩公将一位神医送到我家中,将我性命从黄泉路上救回。我阖家对萧恩公感激不尽,欲酬以重金,恩公却不收,只将娘子之事告知,请我成人之美……”褚棠瞅瞅宁儿,见她低着头,满脸晕红。他有些说不下去,求助地看向萧云卿。

萧云卿笑笑,道:“宁儿,你且随褚郎去阆州,我已打听得致之在西域的下落,过不久就能把他弄回来,到时,让他去阆州接你。褚郎到了阆州,也不会与你成亲,待得致之到了,他只需将婚约销去,你便可随致之远走高飞。”

宁儿看着他,心砰砰跳得厉害,却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夕阳如火坠在天边。

庭州的石氏胡人,个个兴高采烈。今日是石国的节日,族人们点起篝火,宰杀牲畜,还买来许多美酒,聚宴欢庆。

石儿罗跟一群年轻人蹴鞠,一连几场,玩得酣畅淋漓。

击鼓和歌唱的声音从篝火那边传来,石儿罗望去,几个青年男女腾跃起舞,众人在旁边击掌相和,很是热闹。

石儿罗将汗湿的衣服脱下,披在肩上,朝湖边走去。

邵稹正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慢擦拭着他得刀。旁边,几匹马松开缰绳,悠闲地嚼着草

“不去玩?”石儿罗问。

邵稹道:“我先把马喂饱。”

“石真!”这时,两名女子走过来,一人面带羞色,另一人大胆些,笑道,“我们跳舞还差些人,你也一起来么?”

石儿罗看看她们,又看看邵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推推他。

邵稹看着两个女子,莞尔,道:“我不会跳舞。”

“我们教你。”女子道,“可容易了,看,这样……”说着,调皮一笑,将柔软的腰肢像柳条一样摆动,眼神妩媚。

邵稹笑起来,眼睛浸染着霞光,光采迷人。

女子们以为他要答应了,正欣喜,却听他道:“你们石儿罗堂兄比我跳得好,让他去吧。”

女子们登时露出失望之色。

“谁要他……”一人嘟哝道。

石儿罗瞪起眼:“嫌弃我是么?过几日我进城,你们可别跟着我!”

女子们讪讪,见邵稹一直微笑,却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只得走开。

等她们走得远些,石儿罗看看邵稹,无奈地说:“你每次都这样,给些面子么。我们族中的女子论长相论性情,哪点不好,她们可伤心了……”

邵稹继续擦刀:“我又不喜欢人家,答应了,不是更伤人心。”

石儿罗道:“你为何不喜欢?真的心中藏了人?”

邵稹苦笑,往刀上吹一口气,没有答话。

石儿罗来了精神,忙问:“是谁?汉人么?漂亮么?”

邵稹颔首:“说了你也不认识。”

石儿罗嚷道:“喜欢就娶回来啊!”

“她在中原。”

“那你在中原时为何不娶她?”

邵稹默然,片刻,道:“石儿罗,如果……我说如果,你妹妹跟着一个坏人跑了,你的家人会如何?”

石儿罗想了想:“我父亲会气得要死,说不定还会把那坏人和我妹妹都杀了。”说罢,似明白什么,道,“得了吧,你又不是坏人!”

邵稹看着刀刃,锃亮的面上,映着月光,明亮照人:“那只是你这么觉得,不一样的。”

正说着话,有人远远喊着“石真”,朝这边跑过来。

“有商旅送来了一封信,给你的!”那人说着,将一封信递给邵稹。

邵稹讶然,接过来,看了看,神色忽而凝住。

“怎么了?”石儿罗好奇地问,探头瞥一瞥,只来得及看到“宁儿”“阆州”几个字,邵稹已经把信收了起来。

邵稹却不答,道:“替我把马牵回去,我有些事,去去就来。”说罢,他站起身,匆匆走开。

夜晚,萧云卿与褚棠聊了一会,告辞回房。才到门前,想起玳瑁被宁儿带走了,想了想,去找宁儿。

厢房里,宁儿拿着一只小篦子,给玳瑁梳理毛发。玳瑁趴在榻上,舒服得眯着眼睛,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唤。

萧云卿见她双目定定,似乎专注,又似乎神游四方。

他轻咳一声,宁儿抬起头,见是他,停住动作:“萧郎。”

萧云卿笑笑,走进去:“你这么宠它,我可不好做主人了,我可没工夫天天给它梳毛。”

宁儿也笑笑,却犹豫了一会,道:“萧郎,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萧云卿在一旁席上坐下,大方地说:“何事?问吧。”

宁儿道:“你说你已经寻到了稹郎,他在何处?还好么?”

萧云卿莞尔:“好得很。他改名入了籍,如今在庭州。”说着,他不无佩服地叹道,“他那身本事,到哪里都不愁。”

宁儿听着这话,目光明亮起来,兴奋地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

宁儿思索片刻,瞅着他:“骗过。”

萧云卿:“……”

他面色讪讪,轻咳一声:“那是从前,呵呵……”说着,恢复正色,“如今这事可是千真万确。知道何谓长风堂么?手伸得长,耳朵里生着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这才叫长风堂。”

宁儿将信将疑,心却稍稍放了下来。少顷,她想了想,却道:“还有一事。褚郎说,他垂危之时,你救了他。我记得,那正是去年,你我相识不久。”

“嗯?”萧云卿眼中闪过一道光,笑笑,“是啊,我那时就觉得致之对你不一样。他那点心思,何时能瞒过我?我那时就想着,帮他一把,或许对你二人有用,恰好又认得了一位医术高深的扁鹊,就送他到了褚府上。”

宁儿微微颔首,忽而问道:“那位五公子,如何了?”

萧云卿讶然:“宁儿小娘子怎会问起他?”

宁儿忙道:“我记得稹郎曾说过,长风堂由你与五公子主事。那时,你说要与他解决恩怨,稹郎也一直担心。”

“世上已经没有五公子了。”他淡淡道,眉宇间带着一股冷然之气,“致之在北门屯营出的那事,就是五公子告的密。他卖了致之,也卖了长风堂,我再留他,便是对不起兄弟。”

宁儿心中一凛。

那时,她就觉得邵稹这事暴露得蹊跷,没想到,当真是有人捣鬼。

“那……那如今长风堂,是你主事?”宁儿思索着,问道。

“是啊。”萧云卿唇角弯着,叹口气,“小娘子有所不知,如今什么都要堆在我身上,真累死了。”

宁儿望着他,抿抿唇,没有说话。

白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如同大石落入湖中,宁儿的梦境纷纷扰扰,是许久没有过的热闹。

梦里面,出现得最多的是邵稹。

剑南山上的邵稹,下山后的邵稹,瞪着她的邵稹,冲她笑得邵稹,在人群里抱着她的邵稹……那故作镇定的脸上,耳根红透,像煮熟了一样……

“……我若将你带走,便是私奔。我是为了正经娶你,不是为了害你……”

“……我若做出这般行径,就算我祖父和父母在世,也会看不起我……”

“……或许我当下是不怎么样,可我会努力,做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时,你舅父见比我好的人没我俊,比我俊的人没我好,就算不愿意,也只好把你嫁给我……”

宁儿在梦中醒来,静静望着晨光熹微的窗户,目光深幽。

褚棠早晨起来,才出房门,一名侍婢过来,说宁儿要见他。

褚棠讶然,应下,即刻去见宁儿。

“褚郎。”宁儿见他来,施一礼。

“娘子。”褚棠温文还礼,道,“娘子要见我,不知何事。”

宁儿望着他,道:“褚郎曾说,你我婚姻,乃各不得已。妾若有想法,褚郎必不为难,且尽量照办。不知此言,可作数?”

褚棠答道:“棠出口之言,可抵泰山,必不收回。”

宁儿神色诚恳,道:“妾有一事相求,烦褚郎现在就将你我婚约撤去,妾不想去阆州。”

褚棠一惊,满面诧异。

萧云卿得了褚棠的传话,匆匆赶到。

宁儿和褚棠在室中对坐,见到他来,褚棠如释重负。

“怎么回事?”萧云卿皱眉,看着宁儿,“你不去阆州?”

宁儿看着他,脸上有些躲闪之色,却点点头:“嗯。”

“为何?”萧云卿问。

宁儿低着头,没有答话。

萧云卿明白过来,道:“你是想着以前的事,不想去是么?”说着,笑笑,“放心,不去阆州也行,你不是一直想回成都么,去成都也行……”

“不去成都。”宁儿忽而抬头,道,“萧郎,我哪里也不去,我想回长安,回到舅父家里。”

“你疯了?”萧云卿瞪起眼睛,“回到你舅父家里,你怎么见致之?怎么跟致之在一起?!”

“我不与他在一起。”宁儿说,“我此生侍奉舅父舅母,谁也不嫁。”

萧云卿张张口,哑然。

他看向褚棠,褚棠亦是一脸茫然。

“怎么……”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宁儿,你怎会这么想?是病了么?”

“我想过了。”宁儿低声道,“我若假意嫁与褚郎,再跟着稹郎,这样蒙骗我舅父,他都会伤心的,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你舅父?”萧云卿气极反笑,“宁儿,世上哪有这么万全的事。你昨日里打着主意去找曹茂,不也是想逃走?你那时可曾考虑过你舅父?”

这话戳中她的心头,宁儿沉默不语。

她的确有深深的愧疚。逃走的想法,其实在长安就已经有。可是一来,她想到自己逃走之后,舅父一家的会如何,便犹豫不决。二来,舅父家是高墙大院,宁儿一出院门就会有侍婢跟着,她想走也没有机会。

薛敬的书房中有一些律法的书册,宁儿曾经细细翻阅。再三思考之下,她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舅父,一封给褚棠。

舅父的那一封,她离开舅父家时,塞在了枕头下面。她知道自己的侍婢没有多勤快,应该要过些日子才会发现。信中,宁儿告诉舅父,自己不想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愿,与他人无干。她会好好照顾自己,让舅父不要挂念。给褚棠的那一封,她备言自己当初订立婚约时乃是被迫,世间会有更好地女子来配他。

宁儿估摸着,自己逃走以后,褚家也许会闹。但他们理亏在前,如此也算扯平,婚约也会痛快地撤销,嫁妆也会退回舅父的手上。

“是我太任性。”她轻轻道,“我知错了,我要回家。”

“你没错。”萧云卿道,“好好想想。人都会将自己的私欲放在最前面,你舅父将你嫁给褚郎时,难道不曾考虑过自己?”

宁儿摇头:“那不是我舅父的想法。”

萧云卿目光深沉,片刻,转向褚棠,道:“公子,我有话与杜娘子说。”

褚棠看看他们,颔首,道:“我就在庭中。”说罢,起身而去。

室中只剩萧云卿与宁儿两人。

“说吧,你为何不肯跟我走。”萧云卿淡淡道,“别说是为你舅父,你不是易反悔的人。”

宁儿咬咬唇,知道瞒不过,道:“萧郎,你为何帮我?”

萧云卿失笑:“为何?当然是为了你和致之好。”

“不全然是。”宁儿摇头,“萧郎,你救褚郎时,与我也不过刚刚相识。你救他时,便想着今日。现在,看起来是你在帮我们,可你手里有我,稹郎回来,便是有求于你。你一直想让稹郎回长风堂,稹郎重情义,他欠了你这人情,便不会拒绝你。”

萧云卿注视着她,神色不定。

过了好一会,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叹口气:“我早该知道,宁儿小娘子不那么好骗。”

宁儿望着他,眼圈发红:“萧郎,我知你此举,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我和稹郎。可稹郎当初为了我,一心想走回正道,回他族叔家落籍,又报名去从军,以至于后来败露……”她哽咽了一下,泪光盈盈,“萧郎,若非为了我,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如今他好不容易又有了正藉,我怎忍心又让他为我,再退回去?”

“这是其一。”宁儿擦擦眼泪,“其二,我当初曾想跟着他私奔,可稹郎不愿意,他说要堂堂正正娶我,让世人看得起。如今之事,如果他愿意,那么一年前我们已经在一起远走天涯,又何必等到今日?”

萧云卿被她一顿反问,结舌无语。

“萧郎,”宁儿声音低低,“你让我回去吧,我先前想逃走,确实任性,我不想辜负我舅父,更不想辜负稹郎……”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

“这位郎君,不可进去……”

“让开!褚棠!我表妹何在?!”薛霆的声音挟着怒气,二人听到,皆是一惊。

宁儿站起身来,望向门前,未几,薛霆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见到宁儿,眉头一展,而瞥到萧云卿,目光倏尔变得锐利而疑惑。

“这是何人?”他看向身后的褚棠,冷冷道。

褚棠神色尴尬而无奈。

“洛阳萧云卿。”萧云卿神色镇定地答道,看着薛霆,笑笑,“这位,就是宁儿小娘子的表兄么?”

薛霆微微皱眉,却未理会,对宁儿说:“随我回去。”说罢,拉着宁儿的胳膊就往外走。

还未走两步,萧云卿缓缓道:“慢着。”话音才落,外面忽而出现了几个人,手中按刀,挡在门前。

薛霆见架势不善,看向萧云卿,冷笑:“怎么,这还强抢良家女子不成?”

“强抢良家女子的是足下。”萧云卿不慌不忙,“杜娘子是褚棠的未婚妻,随褚棠回阆州,亦是足下父母应允,足下如今要将她带走,闹到官府,要被治罪的乃是足下。”

薛霆怒起,手正按到刀上,宁儿忙将他拉住:“表兄,我会随你回去。”

薛霆一愣。

宁儿却看向萧云卿,“萧郎,方才的话,我已说完,让我走吧。”

萧云卿神色复杂,少顷,低低道:“你打定主意了?”

宁儿颔首:“打定了。”

萧云卿注视着她,叹口气,手抬了抬。

外面的从人纷纷让开。

薛霆满面诧异。

此时,褚棠走进来,看着他们,道:“娘子这便离开了么?”

薛霆瞥着他:“你还要拦?”

褚棠笑而摇头,道:“棠已经答应杜娘子撤去婚约,怎会阻拦。”说罢,向宁儿一礼,“先前若有冒犯,还请娘子见谅。娘子的嫁妆和从人车马,都在客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