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双生姐弟,像是肯定的,这谁都没法否认。

“七娘子穿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着丫髻,佩戴着绢花,穿着袄裙,看起来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说。

“那与你也做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眯眯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杨老爷一边系着中衣扣子,一边走了出来,立春跟在后面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说好不好?”他随手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七娘子垂下头退到一边,坐了下来。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边,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她。

“不好。”他摇了摇头,转身对大太太说。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么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着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边,“娘,你说是不是?”

众人又笑起来,二娘子与五娘子一边笑,一边从屋外进来。

“才进了院子,就听到你的声音啦。”五娘子指着九哥。九哥哼了一声,“五姐欺负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两头吵架,吵完了没多久,又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独就是对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里酸酸的,起身进了西里间用早饭。

吃完饭,姨娘与小姐们又来给大太太请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头痛死了。

大宅门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钟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该带三娘子去见见世面的,可惜钟家的孩子们,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边,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点勉强,“太太自然是为三娘子着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这话味道有点不大对。杨老爷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纪还小,转过年十四了,再说亲也不迟。”他满不高兴地说,“到时候,我亲自为她选一户好人家。”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这个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里间去了,几个未嫁的女儿,一起进了西里间,又都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

大太太有点没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说小——四姨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四姨娘的声音有些焦急,“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嗳,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错,可终归是大太太养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说都是这么说的,可四姨娘是杨家的实权派,早几年大太太身体一直不大好,内宅就交给她掌管,直到九哥儿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劲头。三娘子的亲事不问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杨老爷面前,肯定交代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红着脸,往常喜气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涩,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脸圆了些,也都不失为一个动人的小少女。

在现代,正是初恋的时候。这里已经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摇摇头,又觉得有人看她,她偏头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张圆凳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奇地望着她。

王妈妈走进西里间,“姑娘们,好去上学了。”

9家学

杨家的就开在杨老爷府里,从正院出去,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夹道,左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便是姑娘家们的家学了。杨家二爷的两个儿子与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进去,才是他们念书的地方。夹道尽头是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平时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夹道中出入,杨大老爷和杨二老爷家,也就只是隔了这一条夹道而已。

杨二老爷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虽然与七娘子同岁,但还没有开蒙。家学里,都是大老爷家的女儿,二娘子要筹备嫁妆,便不上学了,以三娘子为首,众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着七娘子在窗边找了处小小的座位,为她摆上笔墨纸砚与一本《幼学琼林》。

七娘子就低头翻看幼学琼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问三娘子,“三姐,你的这件比甲我倒没见过。”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红缂丝比甲,喜气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别着急,明日纤秀坊就送新衣裳来了。”

五娘子一撇嘴,“区区几件新衣服,有什么好着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浅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来。”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这件大红比甲是新的,袄裙都下过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连穿的鞋都是白露这两天熬夜做出来的新鞋。

七娘子专心致志地看书,认认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时雨;玄穹、彼苍,悉称上天。雪花飞六出,先兆丰年;日上已三竿,乃云时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见甚稀;吴牛喘月,笑人畏惧过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头对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乐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进了屋里。

这是个老先生,穿着淡蓝色的湖缎直缀,虽然料子好,却透着些破旧,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显得慈眉善目。

几个杨家女忙起身问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给先生磕头,“以后请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着胡须,“坐。”

先生就开始给五个杨家女儿讲学,念内训,从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亲之本也,养非难也,敬为难,以饮食供奉为孝,斯末矣。”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小屋子里。

七娘子似懂非懂,听得很无聊,只好翻幼学琼林看。幼学琼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哗哗地翻看着女内训,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边听一边打瞌睡,六娘子扑在桌上画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讲老师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个时辰的书,停下来歇一歇,众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学琼林,又从头看起。

“看得懂吗?”先生问。

“看得懂。”七娘子轻声回答,“只是字还有许多不会写。”

先生就叫几个姐妹自己读书,过来看七娘子写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脚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锋,沉吟了片刻,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棋两个字,被她写得温婉秀丽,先生看了吃了一惊。

他沉吟片刻。“以前学过?”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无聊,偶尔就练练字。”其实,九姨娘屋里连笔墨纸砚都找不全,谈何练字,这还是上辈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点点头,“难怪,写得不错,你习的是赵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确专研赵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着说。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边看她的字,三娘子也凑过来,艳羡地说,“七妹妹写得确实好看。”

五娘子涨红了脸,走回自己桌前,赌气似的遮去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

老先生就叹了口气,“要论妩媚,还是卫夫人,以后多临临卫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学琼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轻声回答,她无意藏拙,要再一笔一划从三字经学起,七娘子自己都没有这个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挡也挡不住,都泼了出来。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们,叹息了声,“那就随着她们一道念女内训吧。”他翻了翻自己案头的书堆,找出一本破旧的女内训递了过来,七娘子低头称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来。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无以复加损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来。

好容易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大家都精神起来,给先生行过礼,三三两两的站着说话,等丫鬟们收拾文房四宝。

“先生一向是这么念着?”七娘子悄悄问最和气的六娘子。

六娘子叹了口气,“是啊,好无趣的,倒有大半都听不懂。”

这句话难得没有引起争执,连五娘子都点头,“先生不大解释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话茬,就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五娘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六娘子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听她们说,是纤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说我这几年都在西北,没得过纤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经历扯出来做挡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渴望与羡慕,“真好看。”

她的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妒忌。

七娘子弯起唇角,就觉得六娘子很可爱。

“你穿得也好看。”她夸奖。

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鲜黄色亮缎袄子,配色的大胆,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两个长辫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会飞的蝴蝶花,俏丽活泼,天真无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来迟了……冬至着急得很,随手抓了两件就给我穿,好看吗?”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个故事,原来人好看起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真心,六娘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走在她们前头,五娘子还留在院子里练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语气高高兴兴的,“唉,家里这么多人,连个肯陪我跳百索、荡秋千的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现在到了主屋,走动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从小香雪到主屋,好远呢。”她语气里的一点点羡慕虽然不明显,但却货真价实。

七娘子就微笑起来,苦涩一丝不露。

小香雪再远,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盘,六娘子在里头吃得好睡得好,每日里和大太太打个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胜过在主屋步步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头笑着招呼了一声五娘子,“五姐,快些过来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着脸,没有理会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这样古怪。”六娘子悄声对七娘子说,“从前大姐姐在的时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大姐姐才嫁了几个月……这就闯祸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没有嘲笑也没有窃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七娘子的尴尬也就少了几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顺着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对她说,“五姐其实心不坏,要比……”她做了两个手势,“那两个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尔。“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个鬼脸,“我可不敢编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只可言传的默契。

走到夹道尽头,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正院后头,进了百芳园,七娘子就站在门边等着五娘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边动了动,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脸上写满了心虚害怕。

五娘子那一闹,倒是闹得很合算,下马威给得足足的,以至于让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语调很清浅,里头的不屑,却是货真价实,立夏惊讶地看着七娘子。

在还带着寒意的冬风里,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丽,面对寒风,她无所畏惧。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是。”她恭敬地说,“七娘子说的对。”

五娘子已经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进去?”七娘子含着笑,声调柔和,叫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么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语气冲得要命。谷雨满面的不安,想要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说,“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话,勉强按捺住了脾气。

“你练了几年字?”两人默默走了几步,五娘子忍不住问。

七娘子甚至觉得五娘子有几分可爱,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评价,五娘子就像是一只会叫的狗,咬人却不大疼。

“两三年。”她笑着说,“在西北闲着无事,就划沙练字。”

“你三四岁就认字了?”五娘子禁不住惊讶,微微抬高了声音。

杨家女儿都是六岁开蒙。

“西北老家真的无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杨老爷杨海东原籍陕西宝鸡,家中书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为官,可说是陕西有数的豪门。

家大业大,矛盾也就多了,杨老爷才止十三岁就分了家单独出来过活,在宝鸡杨家村里,只有一间两进的院子,还要与弟弟杨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过门时带了价值万金的嫁妆,他又哪有钱财上下打点,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

杨老爷发达了,但却不忘本,一直没有处置掉那两进的小院,九姨娘与七娘子就在小院子里住了五年,西北穷苦,她们手头的银钱又少,还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只好没日没夜地赶制针线,托几个好心的婆子出去卖了,回来贴补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紧,她们日常连二门都出不了,成日里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转,七娘子四岁起稍微懂了点事,便为九姨娘穿针引线,打打下手。闲了没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树枝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打发时间,这才没有生疏了一手字。

这样的生活,哪里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从落地起便是锦衣玉食,就算现在羡慕自己的书法,想必没几天,也就丢开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紧是勤练不缀,先生让我每日早起先写一百个大字再给母亲请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试试。”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声。

进了正院,她们各自回房,白露已经打点好了中饭,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开了匣子,拿出一个银锭绞成几块。

“七娘子来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饭,倒是要给厨房一些甜头。”她低眉顺眼的解释。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与五姐,也时常有银子过去?”

“二娘子倒还好,五娘子常常惦记着吃些时令鲜蔬、宫廷点心。但凡是单独传话出来叫小厨房做的,都有赏钱。”白露回答。

看来给小厨房打赏,是定例了。七娘子点了头,该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没多久,就带了一盘点心回来,放到桌上带着笑对七娘子说,“新出炉的梅花饼,小厨房才做得的。姑娘尝尝?”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这么名贵的点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说话,立春进了屋子。

“太太请七娘子过去说话。”她笑盈盈地说。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还说了,请七娘子换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赶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10乱真

七娘子很快就换上了九哥儿的衣服。

她和九哥儿本来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年纪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儿常穿的宝蓝色竹叶小直缀,戴上小小的银冠,就好像是第二个九哥儿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说出口,冲着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与大太太说话。”立春一边走,一边对七娘子说,“见了面,先不用行礼,大太太与二太太开玩笑,找了两个九哥来,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数了。

二老爷杨海西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着大老爷长起来的,大太太才过门那几年,是把二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的,二老爷年轻的时候很顽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着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爷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二老爷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闭门读书,寒窗十年后中了进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给二老爷说来的亲,说来,她算是大太太拐着弯的表妹,家里虽然没有大太太富贵,但却也是世代书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艰难,大老爷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才只有九哥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二太太才过门就连着给二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年九哥没出世的时候,大老爷是念着要过继一个认在大太太名下的。

杨家当年发家时,只有一间两进的小院子并几百亩地,如今的大房却有万贯家财,大老爷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苏参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爷么,却还只是个京城穷翰林。大房一向是时时接济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愿意?

偏巧在这时,九哥出世了。二太太与大太太之间,从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虽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几次生病,都在二太太来访后。

也未免太巧了点。

七娘子忽然一阵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对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无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现的空间,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后进了主屋。

立春就又讶异,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她带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大太太见客的地方,见的是外客,不是家里人,可见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生分到了什么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来了,便露出欢容。

“九哥,过来!”她伸出手,和蔼地呼唤。

七娘子欢快地小跑过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怀里,大太太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灿烂辉煌的织锦宝相花图案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妇人带着笑招呼着。

这是个很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姜黄色贡缎袄,袄子边上出的是灰鼠的锋,淡蓝色马面裙款款铺在膝盖上,隐约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庄高贵,又有几分亲和。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