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和她虽然也处得不错,但又岂能不告诉大太太?

再说,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妇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对,也就知道她是去见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妈妈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没有半点用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绣花课,一边慢慢地收拾着绣架,一边还在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出了朱赢台,天色虽然还亮着,但也已经快到晚饭的时点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赢台外头的青石板地上站着,正和三娘子身边的惊蛰说笑。

她眯了眯眼,还没有说话,白露就笑着迎了上来。

“四姨娘想见您。”白露的声音不大,神态却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惊蛰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礼,“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头百雨金赏花,有几株牡丹实在是开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经回复了镇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东边接了及第居,北边通向小香雪,背靠着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节,里头摆满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爷无事来看雨打娇花的凄美景象。

四姨娘独个坐在小亭子里,出神地望着一株娇艳的烟绒紫。

七娘子让白露和惊蛰在牡丹群中说话,自己轻轻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还没有发现她的靠近,她望着娇艳富贵的名品牡丹,眼神如梦似幻,烟雨蒙蒙,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轻愁。

四姨娘的确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并不太过热情,有些提防地对着四姨娘行了礼。

四姨娘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让七娘子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

四姨娘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这里,就变作了惹人怜惜的娇弱……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样一对活宝贝来的!

明明才七岁,心机却不输给大人,这还好是在杨家,若是生在别的公侯权贵之家,又是嫡女,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杨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机,万般的计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

就不信她这么多年来,心里会没有一点委屈?

封家的窘况,今天她也见识到了,说起来,九姨娘为杨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么说,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说,连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没脾气的人,心里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别说七娘子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没脾气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开口,“今日的事,传到大太太耳朵里,必定是会给你带来些不便的。”

开门见山。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

“虽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亲戚,总是要照拂些许。”她有丝愧意地说,“说来,也是他们不会经营,太太每年都有赏赐,却都被胡乱花费了。”

先下手为强,堵住四姨娘议论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经意间,就闪过了一抹狼狈。

平时寡言少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是这样厉害!

到底还是七岁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换了话题,“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这话题换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听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对话,就知道四姨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朴素的装扮来得富丽,她穿着浅红色的湖丝褙子,艳蓝色杭绸袄,看上去竟年轻了不少,还隐隐有几分娇艳,虽然也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却一点也没有老态。

平静的面容上,点缀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叫人看不够,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着四姨娘的双手。

纤纤如春笋的玉指正绞拧着桃红平金锦帕,料子虽然结实,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话了。

七娘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雾里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她不懂,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杀伤力,要让四姨娘着紧到这个地步……她的穿着和肢体语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这场对话。

“四姨娘客气了。”她面露不解。“其实,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

四姨娘叹了口气,面显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试探性、疑惑地问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进府,又派人来给我报信,是有心做个人情送给小七,小七明白的。”

这话虽然是陈述,但也是探问,四姨娘要是认了送给她一个人情,那么,也就好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这个话口,“瞧七娘子说的。”她掩唇娇笑,“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问起了,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后一个亲戚,七娘子要是不见,传扬了开去,还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时候让立春为自己婉言几句,大太太多半是会消气的。

再说,说不准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这种事呢,说到底,就算当时王妈妈在,也是要给点银子的,自己不过是去见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钻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开朗,四姨娘整个人就亮了起来,“其实今日找你,还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静静地等四姨娘往下说。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做生母的,难免要帮着操点心。”

七娘子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却越发拿不准了。

府里这些天也没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见得,七娘子就算是听到了那番话,也没有告诉出去……

只是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这就在出去应酬的时候,开始留意适合的人家……”心念电转之间,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怜地开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摘的,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却始终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头,“我只是个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说不上话,还请七娘子帮着……”

“四姨娘,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垂下眼,就要许下承诺。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过的,难以遏制的一阵恐惧。

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万一,只是万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间,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关系呢?

万一她们之间存在的是利益交换呢?

二太太在大老爷府里的利益,岂不就是只有一个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冰凉的激流,窜过了她的脊背,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扭转了就要出口的许诺。

“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微微笑着,声调有些不稳地道,“但也知道,不论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说回来的亲事,难免是要遭人耻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脸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为您说话,请她把亲事交给您来操办,为了杨家的体面,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我人微言轻……”

转得还不算生硬!

四姨娘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在聚八仙吃饭的那天,她听到了什么不听到的对话。

如果七娘子没有听到那番对话,不知道二太太在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话。

她当然会听信四姨娘的这番胡言乱语了。

那么,作为庶女,婉拒这个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让她在大太太面前说些好话,请大太太松手,让四姨娘来操办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从根基还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为四姨娘说话。

如果她听到了那番对话,知道二太太要为三娘子的亲事出头,反倒可能会答应下来,做个顺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头,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没回苏州的时候直接找大老爷保媒,七娘子大可先应下来,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说话的。却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个好字,将来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个有些心机的七岁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马脚?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惊愕,但一瞬间,双眼又迷蒙了起来,原本绞拧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松了。

七娘子什么都没听到!

怕是去净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有几分心机,但禁不起三套两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听到了几句漏出来的话,能不能听懂,都还是另一回事,才七岁,就算再能,又能精灵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岁,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虽然笑着,却露出了几分失望,“是我想着,明里暗里也帮过七娘子几次,以七娘子的为人,不至于不帮我这个忙……却没顾全大局……叫七娘子见笑了。这事儿,还请七娘子别告诉别人。”

她的失望、羞愧与一丝丝的邀功,都是那么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却垮了下来,唇边到底含了一丝笑意,透着放松……

七娘子心中发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风,真是有几分本事。

“四姨娘对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记的,一定不会坏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几分犹豫,“眼看着要吃晚饭了,王妈妈怕是已经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连忙站起身来,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惊蛰忙一边扶了一个,一对往北,一对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脸色,却没有开口。

七娘子想和她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没有用。

七娘子却是才转过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22对策

天色已经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换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

见到七娘子进屋,几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立春在九哥身边笑吟吟地斟茶,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带着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转过头去。

这一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

九哥视若无睹,依然拉着王妈妈,询问着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两次信回来,都说一切很好。

王妈妈脸上却是立刻就出现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与七娘子之间,本来已经渐渐地越来越亲近了起来。

“王妈妈。”七娘子却没心思揣摩王妈妈的情绪,她对王妈妈点了点头,“我屋里的立夏今儿家里出了点事,我让她回家去,吃完晚饭再过来。”

立夏是她屋里的丫鬟,只要七娘子愿意,让她日日回家吃晚饭,王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没有等王妈妈回应,冲王妈妈微微一笑,便掀帘进了东里间。

虽然七娘子还维持着平常的风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却分明带了一股紧迫与无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九哥愕然望着她的背影。

立春就给白露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从余容苑出来的时候,七娘子还是好好的,一点异状都没有。

当时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着的,七娘子只是带着立夏和封太太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银子,面上看不出多亲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赢台一向是申初下课,七娘子脚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两刻钟,现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饭……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七娘子。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为什么晚了这么久才回来。

尽管深宅大院里,没有永远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没有灵通到这边四姨娘和七娘子说话,那边就传到了王妈妈耳朵里的程度。

王妈妈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才进了正院几天,就摆起了小姐的派头?当时被自己领着去见太太的时候,那副可怜相儿,可还是历历在目呢!

白露已经跟进了屋子里,东里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立春笑着对九哥说,“饿了吧?别等你七姐了,先吃饭吧!”不管七娘子在闹什么,九哥可饿不得。

王妈妈也回过神来,连声招呼九哥吃饭。

九哥好奇地望着东里间的门帘,愣了愣神,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有些担心地道,“是谁给七姐气受了吗?”

立春眼色微暗,王妈妈笑道,“说不准……不过,这可不是九哥儿管的事!”

这时候,白露就忽然掀帘出了东里间,冲王妈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王妈妈,七娘子请您到屋里说话……”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暗示着有事发生。

众人都很迷糊,王妈妈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事儿!一点大家小姐的风范都没有!古话是怎么说来着?杨家这样的人家,小姐们就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妈妈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体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气……她的凶狠,是给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么不得宠,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这就来。”虽然透着三分不快,但王妈妈还是应了一声,给立春使了个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儿。就和白露一起进了东里间。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丰盛,虽然有些温了,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边吃,一边滴溜溜地瞥着东里间,耳朵竖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着东里间的动静。

东里间里,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有断过,一开始都是七娘子的声气,后来就多了王妈妈的声音。

王妈妈一开始似乎很激动……声音竟有些高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窃窃私语了起来,立春听了好久,才听到了几个词。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听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边做事,一向是很有体面的,在立春这个位置坐着,她所享受到的富贵,有时候甚至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更显赫。

但,有时候这个位置也是很有风险的!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脱身出去!

立春这几年来,夜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无意间牵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给别人!

站得越高,就越担惊受怕。

七娘子单只叫了王妈妈,没有让她进屋,立春本来还有几分不满。

现在剩下的却全是庆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杨二老爷明媒正娶进来的嫡妻原配,尽管她一向对九哥心怀不轨,但……和她有关的事,还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将来为了体面,就这么……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过饭,梳洗过了,就哄着他进了西里间读书写字。

九哥虽然乖巧听话地坐到了书桌前,却还是不断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小小的脸上,透露着掩饰不去的关心与担忧。

立春看了心里很难过。

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九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过得很困窘……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封太太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身边的人哪里敢带他去见封太太?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不如七娘子这个女儿家。

七娘子见完了封太太,回来就这样反常,他心里肯定是又担忧,又着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记着您呢!”她柔声说,“您要是没能好好练字、背书,等太太回来考问功课的时候,会让她失望的!”

听起来,只是在督促九哥读书。

九哥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听话地嗯了一声,伏案继续全神贯注地临帖。

堂屋里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饭菜都冷了!我这就叫曹嫂子给您重做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音调又高又急,又带了三分的狼狈,三分的讨好。

立春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

“妈妈客气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声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面对付过去就成了,错过了饭点,我倒也不太饿了!”

“正好,曹嫂子的鸡丝汤面可是一绝……”王妈妈的声音消失了,没过了多久,她掀帘子进了西里间。

“九哥可有认真习字?”王妈妈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来虽然疲惫,但也有几分兴奋,手中还提了一个小小的篮子,见到七娘子,便捧出了里头的小瓷坛子,“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腌黄豆,知道您喜欢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来,她没有丝毫不对,就好像是千辛万苦讨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时顺便给主子带了些小小的礼物。

这丫头历练出来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却不动声色,“好,替我谢谢李叔、李婶。”她示意上元把小坛子捧走,“是吃过晚饭来的?累着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说说话,我这里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带着笑从侧门出了堂屋,进了南厢房,上元见两个大丫环不在,便没有离去,而是低眉顺眼地在书案边站着,随时准备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点不自在。

过了一会,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莲子糖水,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她招呼着,“您今儿晚上进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饿了。”

自从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种夜宵,七娘子是没少吃。

上元连忙上前接过了立春手里的糖水,轻轻放到了七娘子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