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尝尝?”见到七娘子在堂屋练字,她笑着凑了过来。“才从小厨房偷来的好东西。”

九哥身边的这两个丫头,时常仗着脸面,到小厨房吃东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虽然对自己不咸不淡,但从来也不让这两个丫头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语气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头,嘻嘻笑着进了西里间,身子一摇一摆的,越发像个大头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写了一行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心中就觉出了不对。

自从聚八仙事发,王妈妈和立春对九哥的饮食,就相当上心。

这段时间,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边,就是为了随时服侍他喝水用点心,连九哥到家学里喝的茶水,都是她从西偏院带过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谁也别想进食材间一步。

小雪在这样的时候还端了一碟吃的进西里间,岂不是在给自己找嫌疑?

这丫头虽然看着老实憨厚,但也不会这么没有心眼吧?

她就搁了笔,抬起头透过七彩剔透的琉璃珠帘观察着西里间的动静。

小雪靠在墙边,笑嘻嘻地和处暑轻声说话,并没有动那盘鲜果的意思。

婴戏粉彩广口盘就静静摆在九哥身后的圆桌上,看起来,很不显眼。里头有几个林檎果,还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皱眉:这要不是被她撞见,留了意,处暑还能记得这盘吃的是小雪带来的?

都不记得是小雪带来的,自然也追究不了这吃食的来历了。九哥若是粗心一点,拿起来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觉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一向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

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来的樱桃,反而泻了几天的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就萦绕上了心头。

七娘子就伸了个懒腰,起身进了西里间。

虽然和九哥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几个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里间来――也是怕王妈妈觉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里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九哥解释,“我屋里潮气大,就不好写字了。”

纸是娇贵的东西,水汽太足容易卷边。

“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怎么会舒服!”九哥立刻就回头吩咐,“小雪,给七姐姐加一张凳子。”

他有些兴奋,“七姐姐还是第一次到我屋里来做功课!”

七娘子抿唇一笑,“占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会和我计较吧?”

九哥笑嘻嘻地说,“会!交银子来,二两一次!”

两个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专心写字,和九哥头碰头,你一笔我一划。得了闲,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丽,虽然还很稚嫩,但已隐隐看得出柳公权的意思。

他抄的是论语。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九哥一边抄一边念。

“听都听不懂。”七娘子皱了皱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释,“学生原宪问,何为耻。子曰,国家有道时,做官是好事。可国家无道,做官便为耻。”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对论语里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岁就能懂得这么多,大老爷怎么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七娘子就问九哥。

九哥叹了口气,“爹说他这个年纪,已是学完了中庸,开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说,大老爷在七岁的时候已经读完了四书,开始念五经。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当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妈妈还是立春,对她的表现都只有欣赏,没有惊讶。

原来古人智力成熟得这样早。

在现代,五六岁的孩子不要说读论语,恐怕连幼学琼林都看不下来。在杨家,九哥这样的进度还要被大老爷嫌弃……

到底是杨家人天生聪明,还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能活到六七十岁,算得上是很难得的事了,疾病又多,医疗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学多念,也是为你好。”

九哥点了点头,就伸起了懒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着问,“小雪偷了一盘吃的,怎么不见你动?”

这话透着一点好奇,一点调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开玩笑。

七娘子就顺势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眯眯地摸了摸头,“九哥在读书,我怎么好意思吃东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说着,处暑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成了一团。

看来小雪当值的时候偷吃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哥板起脸,哼了一声。七娘子也跟着笑了。

眸底却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动嘴了,都不必端到西里间来,站在小厨房里吃完了再过来,谁会说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端了一盘子九哥爱吃的东西进了西里间,实在可疑。

也罢,再试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许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轻快地应了一声,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里头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出声。

“小老鼠。”他划拉着脸嘲笑小雪。

西里间里充满了笑声。

七娘子心底就有点拿不准了。

林檎果是不会有毒的,要往鲜果里下毒,难度太高了。有问题的只会是酥酪。

难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从小厨房找了好吃的,端到东次间和九哥分享,这丫头很贪吃,否则也不会吃出了一张圆脸。

七娘子就继续低下头写她的字,九哥也重新开始背书。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摇头晃脑,就好像一个小学究。

立春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脑后,笑吟吟地进了西里间,看到这和谐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饭前才从西里间出来,吃过晚饭,九哥便不再读书――到了晚上烛光昏暗,坏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亲自拿了物事,打发九哥洗澡。

七娘子几次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找到机会,王妈妈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边,可是这猜疑她贴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当着九哥的面说。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后她还怎么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这个姐姐成日里就只会猜疑来,猜疑去似的。就算是为了九哥好,都难免落下个小心眼的印象。

虽然是双生姐弟,却也不能轻忽地对待。

进了初更,淅淅沥沥下了几点雨,天气倒凉爽下来,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自己拿着白布擦拭头发,一边和白露说笑。

西里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31、黑血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七娘子连忙穿过堂屋进了西里间。

“出什么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书案前,也是满脸的惊愕,顿时就放下心来: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着,就见到立春一脸苍白地走出了净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颤抖。

七娘子皱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进了西里间。

不用七娘子吩咐,两人上前搀扶着立春,和九哥一起进了东里间。把立春安顿在了窗边的那把红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凉茶,让立春捧在手心。

借着凉茶那一点冰意,立春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扫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才窜了一只老鼠过来!”她强笑着对九哥说,眼中的惊惶犹自浓重。

谁都能看出立春说的是假话。

杨家一向干净整洁,尤其是西偏院里,上元还养了一只猫,平时也时常到主屋巡视。不要说老鼠,连苍蝇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脸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里间走。

七娘子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瞒着九哥也没什么意思。”她沉静地说,眼睛看着立春。

七娘子透着沁凉的声音,让众人都静了下来。

立春叹了口气。

“净房角落里有一摊血。”她面色苍白。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九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愕。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荒诞不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立春就是在净房里看到了一条蛇、一把刀,一个歹人,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平白无故出现的一滩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来的,还是淌出来的……都不可能没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妈妈请来!”她当机立断。“就说是九哥又哭又闹,不肯洗澡……不要惊动了别人。”

牵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现在才初更,王妈妈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进西偏院来,就算她一个主意都没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轮换着守夜,或者是进百芳园把二娘子请出来。

白露就要说话。

一来,立春是留下来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实没有支使她的权力。再说,现在九哥身边是不断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妈妈的脚步迟了些,进了二更,正院的大门就下锁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万一出了什么事,七娘子必定会受到牵连。

三来,立春才刚受了惊吓,跑腿的事,不应该让她来办,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够了。

才张开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闭上嘴,看着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东里间呆着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对九哥说。

“嗯!”九哥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在书案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就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一起出了东里间。

西里间内空荡荡的,透过挑起的琉璃帘子,隐约能看到通向净房的小门半开着,里头映出了昏黄的烛光。

白露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她淡淡地说,“不过一滩血。”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的手很稳定,人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惶。

白露也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她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却还比不上一个七岁的小孩大胆……白露一时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没有?”七娘子却似乎没有觉出白露的局促,而是笑着问了一句。

“还没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里间的气氛似乎就不再诡谲了。

“立春还比你大上一岁……孤身在府里,也没有父母亲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露明白了过来。

王妈妈的住处,就在二杨街背后的衣锦坊里,衣锦坊里住的都是杨家有头有脸的执事。

立春没有亲人,平时根本就没有出府的机会。

这次事出突然,让她去找王妈妈也无可非议,毕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里的事,也应该是她们商量着办。

在路上如果撞见了哪个适龄的儿郎,也只是巧合而已……将来大太太要给立春配人的时候,立春也不至于两眼一黑,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机灵的反应!

才那么一刹那,就想到了这么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晓得大太太有意让立春开脸做通房!

她随即又想到了立春对七娘子那别样的和气。

“等太太回来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却没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净房。

平整的青砖地中央放了一个大大的澡盆,墙角还放了红漆马桶……靠近屋门的这一侧,安置着高挑的脸盆架,架子上的净手方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盆里有着温热的残水。

看来立春是进来洗手的。

就在脸盆架边上,挨着墙角有一小摊不起眼的污渍。

七娘子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

黑红色的淤血隐约还泛着一股紫意,静静地躺在砖面上,透出了一股诡谲的气息。

也不算太多,不过一小汪子,已经结了硬块。

这个地方很隐秘,进出净房的人未必会往脸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会看到吧。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东里间。

九哥望着七娘子,眼底隐隐露出了些害怕,却又很兴奋。

“不过一滩血而已,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九哥和她不算亲近,但她对着九哥,就很难摆姐姐架子,话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轻重。

九哥也不着恼,“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连忙拉住了他,“九哥别让我们为难了!”

“要是吓着了怎么办。”

九哥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七娘子,“七姐,你说这是搞什么鬼啊!”

是啊,无缘无故的,净房里就多出了一滩血……

七娘子也说不出话来。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来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么问题,也顶多是让九哥腹泻难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药,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会不细查这碗冰酥酪的来路?小雪肯定也没法脱身的。

再说,她吃得那么香甜,总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还有谁出入过净房,又是谁会在净房角落平白无故地吐血?

王妈妈和立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王妈妈脸色沉肃,又拉过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没受惊吧!”

“我没事!”九哥开朗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滩血而已,妈妈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这么紧张的时候,他还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胆子,也真大。

立春就带着王妈妈去净房看了看,两个人出来回到东里间,和七娘子商议了起来。

“西偏院是从来不断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里守着。”

尽管在大太太离家的时候,七娘子在正院还根本没有这样的体面,但经过这几个月的风风雨雨,王妈妈也很自然地把她给算了进来。

“如果有外人进西偏院来,我们是一定会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滩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里的丫头。

“已经进了二更。”王妈妈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吧!明早起来,把西里间整理整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疏忽了的!”

说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问,“小雪和处暑这两个丫头,出身都干净吗?”

王妈妈神色一动,“她们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