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也有几分好奇,“平时素来是不信这些神啊佛啊的,从来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么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过神来,瞪了两个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编排我什么呢?”

七娘子与六娘子相视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树上有虫爬到你衣领了。”

毕竟种了花花草草,虽然屋里常年洒着雄黄粉,燃着香,很少看到虫蚁,但林子里有条把青虫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吓得跳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拍过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头,得了闲也只会捉弄人。”

三个小姑娘就轮流荡起了秋千,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辞离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问,“五姐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儿——不嫌弃的话,说给我听听?”

两个小姑娘虽然很少交心,但毕竟是正院的女儿,五娘子要说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脸上不由得一红,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饭就歇着吧!”

才说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脚步,绕进了通向月来馆的小径。

七娘子站在当地望着五娘子的背影,深觉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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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没故事的。

以杨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闲杂人等,一并寺内只有小沙弥里里外外洒扫,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应年轻僧人一律回避。

大太太带了几个女儿直进大雄宝殿,众人便各自在蒲团上跪了,先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来浏览景色。

大太太是来为二娘子求保胎符并发愿的,自然有一套仪式要走,几个女儿家却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开去寻对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来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绕到佛像背后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寻到供奉了观音的小殿内参拜。

六娘子也不过是想出来走走,做做样子拜过了观音,就拉着七娘子出了殿门,嘻嘻哈哈地站在檐下,商议着是去看枫桥夜泊的碑刻,还是去藏经楼里抄几本经书,又或者到枫江第一楼里看看运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经楼里抄几本难得的经书,这一年来她的书法有了进益,正是想找东西抄写的时候。六娘子却眼巴巴地望着七娘子,一张如花的小脸上,写满了恳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协,“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枫江第一楼看河景吧?”

六娘子灿然一笑,“还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却是一团娇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尔,“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势要亲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两个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参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里的小沙弥说话,“这一签该怎么解?为什么会是中中签?”

那愣头愣脑的小沙弥便接过签诗看了,与五娘子解释,“施主这一签是姻缘签,看签词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么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虚无飘渺之物……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们姐妹一眼,急得跺脚,“哪个求的是姻缘签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乡试,乃是皇上整寿加开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爷也的确已经启程去杭州准备应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这是应当的,我们都该为大姐夫拜一拜,愿他这一科能中!”

小沙弥却坚持,“若是做学签解,就更不通了,南无世界若虚舟,不用张帆任去留,俄闻晓唱丝纶后,月落空垂一钓钩,这签诗意境飘渺,不沾红尘气,所求者多半也是虚无缥缈之物,若求佛缘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签时,心意怕是不诚吧?或许是那位尊亲今年出了什么事,不能应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语。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悦,“哪有您这样说话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里会不应考!”

“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计较什么,成与不成,还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圆场,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还是去枫江楼看河景要紧。”

五娘子便丢了赏封给那小沙弥,追着两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这里的签一点都不准!下回我们到观音山去!”五娘子犹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动。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里会想得到给大姑爷求签?

再说,未出嫁的女儿为姐夫求签,始终也有几分怪异。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锦。

不过,张先生说封锦年纪太小,这一科还是不会放他出来应考。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了笑,附和着,“下回去观音山——还没有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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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来上香,没有不来枫江第一楼看河景的。熟门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楼。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与六娘子挤挤挨挨,在向着河边的一扇大窗前抢着看河里来往的行船。

运河这一段已进了苏州,一向极是热闹,河里行了无数小船叫卖小吃杂货,又有远自广州装了洋货来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缓缓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与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声传了老远,难得地现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独立在一扇小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也会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门,尤其是她们这样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两次出门的机会,已属难得。

更不要说是看着这些最底层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挣着自己的生活。

虽然衣衫破旧,蓬头粗服,但毕竟这些人脸上的笑就是笑,懊恼就是懊恼,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纵声大笑。

比起这些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们要活得简单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几分悲哀。

纵使今世锦衣玉食,仍与愿难足。

谁叫她身为女儿?又是这样的一个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伤怀已经注定失去的东西?这一世,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枫江楼临着寺内的那一面。

寒山寺毕竟是千古名寺,寺内的风景,也称得上优雅,远远有几个小沙弥正担了水往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径里,远远的就像是一抹烟。

楼下烹茶的几个小沙弥就议论起了今日的水,“到底还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个闲了无事给你担来泡茶?”

“今日阿谁招呼客人?”

“大方丈亲自去萧大人府上诵经,二方丈来招待客人。”

几个小沙弥的声音里都还带了稚嫩,说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满出来。

“萧大人上门请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给谁听。“前朝他家里有鬼作祟,听讲是被打杀的一个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里飘荡,晾出去的衣服,收进来就是一股血腥味!有两三个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场大病。”

“听大方丈讲,这是极厉害的魇镇,要诵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刚经方才好得。”小沙弥就笑,“诵经班子又有事做了。”

话锋一转,又开始议论今日的斋饭,“又轮到明净师兄做饭,盐也舍不得多放两颗。”

“明净师兄自己晚上跑出去买五峰斋的猪头肉嚼,斋饭哪里还煮得经心。”

七娘子就关上了窗户,回身倚着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转,无限思绪,隐隐露出。

70巧合

杨家的几个少爷是十月底进的苏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没有多少雨水,运河不少河段都接近干涸,几个少爷在路上就耽搁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几年也是看着长起来的,不论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很高兴。

两位少爷头天进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领着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这三个堂兄。

大少爷杨善敏今年十三岁,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与大老爷比肩了。这几兄弟都生得很像母亲,虽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过端正,但圆脸上似乎天然就带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富家少爷惯见的傲气。

九哥的一张瓜子脸,比之就有些过于纤巧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九哥与七娘子的长相,渐渐也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要更纤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汉的样子,可无论如何,这一张瓜子脸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爷、三少爷就在大少爷的带领下,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行礼。

“多年未曾相见,着实想念。”大老爷呵呵笑,“你们父亲可好?”

“父亲安好。”杨善敏回答得中规中矩,“就是挂念着大伯与大伯母,请小侄转致问候。”

这孩子虽然才十三岁,但应对谈吐,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稳重的十郎,比起来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爷看着大少爷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赞赏,“好,看你谈吐有致,举止大方,想来这几年在京城也没有白住。”

大太太却是冲二少爷与三少爷招手,“达哥,弘哥,路上可曾累着?”

二少爷杨善达与三少爷杨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边,一派自然的亲昵。“谢过大伯母惦记,路上虽然颠簸,但也不算什么。”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堂兄与大太太的天伦景象。

七娘子也并不十分讶异。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时间里,大太太对两个侄子,肯定是关怀备至。

九哥出生后没有多久,三个堂兄就跟着父亲上京了,对他们来说,大太太当然是最和气,最可亲的伯母。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后,也不会淡忘的。

大太太总算还记得九哥。“见过姐妹了没有?这是你们四弟善久,想当年你们上京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呢!”

三个少爷连忙过来和九哥互相厮见。

九哥就一个个的行礼,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善久见过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绍,“别的姐妹,以前也都见过了,六娘子那时候还小,怕是也不认得几个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见过了几个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从前一直住在老家,你们怕是没有见过。”

七娘子笑着给三个哥哥行了礼,三位少爷自然也有还礼。

看得出,他们对这些姐妹们并没有多在意,行过了礼,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又偎到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脸欣慰的笑容,正擦着眼角,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看个没完。

就连八娘子也是一脸的喜悦,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几个哥哥。

大老爷的面色却有些深沉下来。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没有人会不懂这几个少爷回苏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见面就做得这么明显吧。

就连大太太都有几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爷、三少爷又亲昵了几句,她就嘱咐九哥,“虽然几个哥哥今天刚到,姐姐们可以不必上学,但你还是要去读书的。时日也不早了,还是快过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罚你的功课。”

大少爷就忙对大老爷道,“伯父,父亲来的时候,也曾叮嘱我们,要好生念书……”

“不差这么一时两刻的!”大老爷哈哈大笑,一脸的欣慰,“知道你们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亲,再说读书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别父母,“善久去读书了。”

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七娘子见大太太只顾着和二太太说话,就忙给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几个哥哥回来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脸色来给人看。

说到底,这里头的事也并不是九哥端个脸色就能解决的。

九哥就轻轻地长了口气。

走了几步,又回过神来,“娘——”拖长了声音,一脸的爱娇,“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这个季节都是难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脸,“也要厨房有才能给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声,“娘就会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轻笑起来,大老爷有些不高兴,“叫你去念书,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护起来,嗔大老爷,“儿子想吃个小王瓜,也不是什么大事。”和颜悦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给你做,娘再不骗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欢欣鼓舞地牵着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与大老爷相视一笑。

“这孩子。”大太太的话里多了几分疼爱。

九哥毕竟是大太太一手带大,这么多年下来,哪里没有几分真感情。

大老爷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辞,“今年各处都不太平,衙门里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婶今日就在我们家用饭吧。”又看了看几个侄子,微微一笑,“现在都念完四书了吧?”

大少爷杨善敏就连忙恭敬地回答,“连小弟在内,都已经念完四书五经了,正学《集注》。”

大秦取士,于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诗词歌赋,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圣人的《四书章句集注》,当然应试蒙童也要先把四书五经通读数遍,倒背如流了,才能开学进阶教材,九哥就还在基础教育的扫尾阶段,尚未念完四书五经。

大老爷沉吟不语,对二太太点了点头,出了堂屋。

大老爷一走,屋内顿时活泛了起来,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没了个拘束。

“大堂哥在京里可曾见过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况。

大太太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别,虽然也去定国侯府走动过,但自从二姐有了身孕,就没有再见过。”敏哥犹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达哥与弘哥也没有别的话,一副以大哥为马首的样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过,这三个男孩都过了十岁,敏哥十三,达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确也不大方便进内帏走动。

七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消息传达不畅,还是二太太本人没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这一关,几个少爷应付得不能说太好。

二娘子在京里能依靠的杨家人,无非就是这几个少爷。

尽管年纪不大不小,但也总应该时刻派人去问候着,才能起到撑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这三个堂兄。

二太太说他们老实,也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长子敏哥大方沉稳,虽然不能说很机灵,但也是应对得体。

次子达哥一脸的温顺听话,但眼珠子一轮,也有些隐约的机灵。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时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爷这个真正的老实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这三个孩子与老实木讷都有一段长远的距离。

几个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边说话,看得出,两个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问什么,都是敏哥挑头回答,达哥弘哥不过附和而已。

五娘子却有些看不上这几个堂兄。

“二姐在京里也就只有这几个兄弟。”她和七娘子说悄悄话。“也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当然,这“悄悄话”声量不小。

大太太就皱起眉头。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着把话圆了过去。

“男女有别,你问几个哥哥二姐的事,倒还不如问问他们许家表哥的近况。”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个就问敏哥,“大堂兄,那你离京前见过许家表哥吗?”

敏哥有些尴尬,“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和表兄弟来往来着……”

有了二太太的关系,许家和杨家二房也算是亲眷,不过关系到底要远了一层。

再说,二老爷不过是翰林编修,虽然前程无量,现在的官职终究也还是小了些。与许家来往起来,就比较拘束了。

敏哥和许凤佳当然不会太亲近。

弘哥却眨巴着眼,“五妹妹惦记许哥呀?”

虽然比九哥还要大几岁,但或许是有兄长在前的关系,弘哥一说话,就露出了天真无邪,“许哥上半年就跟着表姨夫去天水了,我们哪里还能见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关心起来,一起问,“怎么就去天水了?”

说起来许凤佳今年也才十三岁,就算许家要培养一个少年将军,也还太小了吧?

弘哥就摇了摇头,“也是听说的,并不知道缘由。”

“三姐夫去天水练兵,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难掩诧异,“怎么凤佳这孩子也被带在身边?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边的戎族随时可能东犯,与其说平国公是去练兵的,倒不如说他是去坐镇西北,以防戎族异动的。在这种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把许凤佳带在身边,难道许夫人就不会担心?

“像许家这样的武将世家,还不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富贵。”二太太却有些不以为然,“凤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学会领兵作战,一味藏在深闺里,那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对二太太刮目相看。

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说得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虽说如此,到底凤佳身份尊贵,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太太却是一脸的担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数的……这次他可就带了世子一个人,几个庶兄都没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闪动,思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