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正是因为坏了大老爷的子嗣,才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么?

听说前几年九哥受伤的那事,也是因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窍……

这话,终于还是传进大太太耳朵里了。

大太太大发雷霆,捉住了几个嚼舌头的仆妇,全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里干粗活去了。府里的声浪,这才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谁知道下人们嘴里都嚼的是什么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来说话。

七娘子吃了几贴权仲白开的药,的确是渐渐地好起来了,不过,行动之间还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道歉,“冒、冒犯母亲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摆了摆手,关心七娘子,“小神医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样子一天好两天病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开几贴太平方子补补身。”

“小神医倒是开了几贴,不过,小七想着不必那么费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你只管把方子给梁妈妈,让她给你配去。眼下不保养好元气,日后就更吃亏了。”七娘子心底思绪万千,面上却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母慈女孝地亲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诉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一股歪风邪气,没影子的事都传得这样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踌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动。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七娘子就带了些犹豫地开口,“小七还在西北,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有几分的真。不过,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里说不准也就带了几分怨气……虽说咱们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里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时不信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这几年来府里连着出的几件事,都有些发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没有一年让人省心。

八姨娘又难产,一尸两命……现在十二姨娘肚里的孩子,又是摇摇欲坠,一付保不住的样子。

就连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儿辈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长到这样大。饶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绊绊,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

鬼神之说,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谓的不信,也不过是不过分迷信罢了。

这事传得这样有眉有眼的,又怎么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恐惧。

“法事也是年年做,难不成,还要找几个道士来驱邪?”她就轻轻拍了拍桌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份人啊!小七!”

虽说连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辫子。大老爷一个“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府里也的确是多事。”她状似感慨,“就算太太心里、我们心里是不信的,也还是做做法事——下人们毕竟还是迷信这个的,到时候人心惶惶,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话。”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也是,这种事,越是不许人说,反而越是当个话头来提。索性先不理,过几个月再好好做一场法事,也请几个风水先生来指点指点,去去晦气。”

七娘子就告辞了出去,又打发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问起,就说没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谈得入了神,倒是对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细细地嘱咐白露。

白露听得很认真,又问,“见了十二姨娘,该怎么说话?”

七娘子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多说些九哥读书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说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九哥也一定会多照顾这个弟弟。再告诉十二姨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产,她也还年轻么,又被抬了姨娘,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

白露眨了眨眼,细细地品味着七娘子话里的意思,却怎么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几碟子点心,装了个食盒,进了百芳园里。

七娘子又和立夏说话,“把这两张药方给梁妈妈,就说是权二少爷说了,这药方最好是经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验的。可惜方子上的药材都名贵,梁妈妈若是为难,就先送几两,吃完了再问她要也一样。”

她就拿了三张重新誊抄过的药方,给了立夏。

立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虽说梁妈妈和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但是职责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这张药方她是一定会给大太太过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着七娘子叹了口气,“真是步步为营……”

事关身体,七娘子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在古代,医疗水平算不上太先进,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现代,健康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权仲白留下的这张药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来,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怕于权仲白的大胆。

也不晓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里……万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岂不是又尴尬了几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这种事,毕竟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又想到那时候在屋里,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后头窥视,却还是一下决了九哥的伤口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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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妈妈很快送了药材进来,分量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

东北的老山参、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当归……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说了老半天的话。

“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妈妈一脸的关心,“权二少爷扶过你的脉,说了什么没有?”

“倒没有说什么,还是说先天不足,后天思虑过甚,元气亏损。”七娘子应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妈妈。“妈妈忘了,两年前权二少爷到江南,就说过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妈妈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倒是没给九哥开一样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里,来给我扶脉的时候,权二少爷也顺手给九哥开了的不是?”

梁妈妈终于释然。

“也是,虽是双生姐弟,但到底没有从小在一块儿。”她就笑着又安慰起七娘子,“还好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对来,多吃几贴补足了元气,到底还小呢,落不了什么后病的。”

两个人又客气了一会,白露就送了梁妈妈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夹道里,梁妈妈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权少爷真是这样说七娘子的?”她脸上带了一丝疑虑,“说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虑?”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两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这样说来着,五娘子、六娘子那时也在屋里,都听到的。”她据实以告。

梁妈妈又打量了白露几眼。

彻底放下心来。

白露这丫头,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样说,就算权家公子是看出了什么不对来,也没有告诉七娘子喽?

也是,七娘子毕竟还小,权二少爷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辞别了白露,进了主屋。

仔仔细细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话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着眼,听得很仔细。

一时又嗽喘起来,梁妈妈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来也是,虽然七娘子有几分心机,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么能不露出一点点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叹了口气。“权二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样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百年老山参给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来。”

梁妈妈只有陪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权二少爷不是还让您平时少思少虑……再说,怕也是因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开了这样大补的药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自叹息,“少思少虑,说来容易做来难,一大家子多少事,还不是靠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妇儿,您就舒坦多了。”梁妈妈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声,慢慢地合上眼。

梁妈妈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时候,大太太又开口了。

“你说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几分真……”

梁妈妈遍体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这样阴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反应。

“七娘子说的对!”梁妈妈只好斟酌着拿了七娘子的话来当挡箭牌,“这事,咱们不信,难保就有人信。还是请人做做法事为好,也图个心安么!”

大太太就又烦躁地睁开眼。

“我就纳了闷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脸上带上了一抹殷红。“这三姨娘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烧下去的金锭银锭还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寿,还私底下祭奠她,让她早日上路投胎。这么多年下来,还要在我们杨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静了下来,执拗地瞅着被褥,“反正我不信!这事,还是得查!”

梁妈妈直冒虚汗。

连轻红阁都被重新油过一遍了,还要怎么查?

“这……这……”她轻声细语,“我看还是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毕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爷打死的,这一查,难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来,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数,得大老爷发话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静了下来,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哼!”

梁妈妈这才擦着汗退了出去。

进了傍晚,几个儿女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大老爷也进来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药,才过了初更就睡下了。

进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睁开眼,就看着窗前一抹黑影飞快地飘了过去。

大太太吓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谁!”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话,又是一抹黑影晃过窗前。

定睛细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借着月光,就把树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松了一口气。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过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大太太却再睡不着了。

烛花掉落时轻微的噼啪声、遥远的更漏声,寒鸦嘶哑的叫声……

到了天放亮的时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没有一个时辰,又被王妈妈小心翼翼地叫了起来: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81魇镇

杨府众人都没有对十二姨娘的流产表示出格外的意外与惋惜。

毕竟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二姨娘这一胎本来就怀得不顺,连权二少爷这样的神医看了,都只是嘱咐卧床静养,话里话外,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流产,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来的流言,就又沸沸扬扬地闹开了。

大太太只好又杀鸡儆猴,用老办法平息了下人们之间的传言。

自己却也带了三分的不安。

浣纱坞里传来的消息:胎儿流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能看出来是个男婴了……

又想到了梁妈妈私底下和自己说的几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几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妈妈,“这件事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心里也不踏实。”

王妈妈不禁为难起来。

这该怎么查,才能查出个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来就是最说不准的,要说有什么事比鬼神还飘渺……那就是谣言了。

不论是谣言的源头,还是鬼神之说的根本,都是虚无缥缈,查也没法查的东西。

连梁妈妈都难得为王妈妈说话,“这种事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尝不知道王妈妈的为难?

就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去轻红阁看看吧!”

又派梁妈妈去探望十二姨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里哭多了坏眼睛。”

怎么说也是杨家的姨娘了,大老爷也还是常去浣纱坞过夜,三姐妹还是要笼络住。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分头行事,一个带人去查看轻红阁,一个去浣纱坞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闲来无事,就叫七娘子进来陪她说话。

女儿家的功课,总是上得不经心,大太太这么一传唤,七娘子下午的绣花课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这几年相继及笄后,绣花课上就少了两个学员,黄绣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绝活传授给六娘子,对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松。

大太太随口就问,“黄绣娘教得还用心吧?这几年看你的绣艺,倒也不过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绣不出六姐的巧夺天工。”

“六娘子的确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问,“你五姐这几个月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纪渐渐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几次看她不惯,说她几句,五娘子又负气起来,两母女之间虽不说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况,有时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听。

也就只有亲母女,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闹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渐渐稳重起来了,这几个月都规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礼仪嬷嬷,都挑不出一点点错。”

大太太点了点七娘子的额角,“也就你知道哄我开心。”

不过,说起来五娘子这几年的确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经不像以前,一点点不如意都要嚷出来让众人知道。

好像自从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让她被大老爷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来。

再也很少做小儿女态了……有了女儿家的样子。

两个人又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王家又有起复的意思了,虽然福建布政使的职位早已被太子长史郑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个一省学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难说!还得看这仗打得怎么样!”

大太太想到秦帝师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测。

也是因为这一场忽然爆发的大战,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书请求太子出阁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搁置了下来。

大老爷也就暂且不需要站队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边境……

她叹了口气,“别人看我们杨家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谁知道底下的战战兢兢……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这些小娘子……”才说了半句,又觉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说话,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场上的事,一步踏错,就是天堂地狱。大老爷身为封疆大吏,诨号“江南王”,又怎么可能独立于朝堂的争斗之外?

平时就够谨言慎行的了,还不断有麻烦缠身,这如今朝中夺嫡的风波喧嚣尘上,大老爷身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里的。

毕竟连秦家、许家都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可这要是赌错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难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母亲。”她就笑着开了口。

声音低低柔柔的,又透着清凉。

大太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很受用。

“这都是外头的男人们想的事……”七娘子轻轻地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凉的小手揉按着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紧绷绷的身体,就松弛了下来。

“父亲自然会操心的,说起来,从一个小小的进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亲就是有千般不好,这官场,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声来。

“还是我们家小七会说话!”她一下就松弛了下来,靠到了床边的五彩连福大迎枕上。“也是,这事,还是让你父亲操心吧。我们女人家,管好后院的事就足够了!”

七娘子就抿着嘴笑了笑。

看来大太太对她还是有防心……这满院子里都传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见她问自己提审小雪的细节。

两个人都有心思,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外间就响起了梁妈妈的声音。

“太太,我把浣纱坞的袅袅给您带过来了。”

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一股紧绷,无限的情绪都压抑了下去,反而正经得有些古怪。

“有些话,还是让她亲自和您说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间掠过了一丝讶异。

七娘子却吓了一跳。

袅袅原来是正院的人?

这她还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