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了没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们家小七瘦了!回头让曹嫂子给你做几餐好吃的,好好进补!”

说着,就伸手为七娘子整理鬓发。

两个人日夜相处,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见过了。

七娘子的疲惫和汗水又何尝没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亲密了起来。

七娘子叹了口气,“母亲才要进补呢,这一个月几乎是水米没打牙……瘦得都有些脱形了!”

大太太又惦记,“也不晓得四娘子的脸怎么样了。”

欧阳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钱似的送进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来见人,也不晓得是水痘还没有全消,还是脸上的疤痕,让这个敏感阴沉的小姑娘丧失了出现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高门大户,对媳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头正脸。

脸上哪怕只留了一点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别想嫁进上等人家了。

说来,大太太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这多年来她心心念念,就是要在亲事上压四姨娘一头。

不过毕竟四娘子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打压她是一回事,看着她毁容,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四姨娘见天的关在七里香不出来,也不晓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还是更坏了。”她就婉转地道,“都说这阴司报应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应在四姨娘身上了……这一辈子做下的亏心事,全都报复在女儿身上,倒比报复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大病了一场?如果说四娘子的病是报应,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脸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软下来:七娘子到底是累着了,说话就有些不谨慎。

“是她亏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句。

又觉得周身瘙痒起来,“小七,再拿些药粉来敷一敷。”

七娘子连忙应了一声,利落地绞了帕子,打开药盒沾了淡红色的药粉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来。

眼帘里全是七娘子专注的表情。

饶是现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几遍身子,更不要说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对自己却的确是尽心尽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桂家的少爷走了没有?”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大太太还惦记着和桂家结亲?

“没有。”她轻声应,“不过我也不大清楚,这些天小七都没有出过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边又哪里离得开七娘子。

“派立冬去问问。”她沉着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间传话。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办了,就不要别人在这时候进屋。

立冬很快就带来了回话。“桂家少爷是跟着副将来催粮草的,副将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却要留下来打点运送,怕是进了九月才能出苏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三四天,大太太彻底痊愈,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

虽说也到了这把年纪,但哪有不爱美的女人?

“还是小七细心。”大太太就夸七娘子,“换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势最沉重的那几天,就在西稍间打地铺,大太太一有抓挠的意思,立刻翻身起来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冲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殷勤,就你细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头就吩咐梁妈妈,“请欧阳家少爷给小七开几个滋补的食疗方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哪里能就这样瘦下去。”

九哥就看着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着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详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并排站了,“真是,九哥看着脸有些圆了,倒是小七越发是一张瓜子脸。”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后抿着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护着你家主子。”

大太太来回打量一双儿女,笑着点了点头,“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确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头抿着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说笑话,初娘子也笑着进了东次间。

“娘可大好了?”她亲热地坐到大太太身边,“我看看,嗯,这痘印是一点都没留!”

大太太笑逐颜开,“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难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抚初娘子,“这咱们娘俩之间,还说什么好不好的话?倒是你七妹年纪虽小,但比大人还要仔细耐心,又不居功,却要比你强!”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连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内的欢声笑语,倒让七娘子有些局促。

原来这就是心腹的感觉……

她抿了抿唇,抬头也露了捉狭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气,谁不晓得你这里里外外支应得辛苦?母亲面上夸我,心底指不定怎么疼你呢!我看着药妈妈来来往往的,这不是又打点你回家带的节礼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连珠炮一样地斗起嘴来。

大太太久未和儿女见面,笑得前仰后合。

连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对话逗得直笑。

屋内一团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赶走了。

“你们没有得过水痘的还是要小心些,白天说说笑笑不妨事了,没准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边为大太太扇扇子,一边和她说些闲篇。

大太太一边说话,一边闭上了眼。

没有多久,七娘子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睁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边打起了盹。

呼吸声虽清浅,却很匀净,浓密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现了一点笑意。

到底年纪还小,禁不住累。

她轻轻地把床边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

进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彻底痊愈了。

头一件事就是好好地为初娘子挑选了带回夫家的节礼。

初娘子身为长媳,却长达数月出门在外,未能善尽侍奉高堂的职责,在乡间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虽说事出有因,但身为娘家人,姿态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节礼送回了余杭,自己却留了下来。

“母亲虽然痊愈了,但却还不能过于操劳,我还是过了七月再回余杭吧!”她笑着摸了摸小囡囡的脸,“小囡囡也惦记着在百芳园多逛几天。”

大太太自然不会反对。

“也好,那我就再做几天甩手掌柜。”

听说大太太大安,几家来往频密的亲朋好友也都上门来探望。

李太太是一脸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里有病人还到处乱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气,“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又关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复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发了半个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乱跳的……整日在家里也是惹事,我想着,明年就送进山塘书院,让几个哥哥管教他好生读书。”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样的年纪,都要进山塘书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闪,“好事。”

九哥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

应酬了李太太,张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郑家派来请安的婆子媳妇,还有粮政、学政、总兵家的太太……大太太总算清闲了下来。

就又忙着打点运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经收完了江南的帐,按例是又要问大房借人,把银子、粮米运回西北去。

当时的票号生意虽然已经渐渐做大,但西北正值战事,拿了汇票也未必能兑出银子来,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得到粮食。本家二叔索性在当地就把部分盈余换作了稻谷,打算靠江南总督的面子,寻几家镖局一道保镖出关。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托本家二叔带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帮着大太太里里外外地打点着这些事儿,也是忙里忙外,没有丝毫空闲。

私底下却又指点七娘子。

“这次是一定要把你们几个小的上到族谱里去的。”姚妈妈是推心置腹的语气,“九哥上在谁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讲究。七娘子您正是当红得宠的时候……可要奔着将来的事多使劲儿。”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

九姨娘身为姨娘,当然是没有资格上族谱的。

除非被抬做正经的二房太太,请了九品诰命在身,才能写进族谱里。

九哥写在这样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当然会更加稳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过继,能够动摇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后大老爷过身,也没有什么族人能对九哥的身份说三道四,妨碍他继承家业……

按理说,只是抬举一个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过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搅了搅黑瓷兔毫碗中的汤水。

“我看您还是一口气喝了吧!”白露含笑劝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炖的鸡汤过来了。”

大太太都发了话,曹嫂子又怎么敢怠慢,一天三顿,都照着方子预备了滋补的汤水,亲自送到阶下,连赏钱都不敢要了。

“这是咱们的分内事,分内事!”

纤秀坊又上门为七娘子量身,“太太说,您也要有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转头就送了几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鲜艳的头面衣裳过来。

大太太的优点就和缺点一样鲜明。

“你说这事,我该不该发话。”七娘子一边喝着汤水,一边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谱这样的大事,白露当然会收到风声,这族谱该怎么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我说,太太这个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语气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宠没有多久,就为生母的诰命说话,难免会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许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宠爱,也就要消逝了。

不过这想法终究是没有顾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明显。

“有理。”

七娘子倒点了点头。

又抛下了这话问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经常为太太到各处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几分不以为然,“初娘子倒是惯会讨好太太。”

“大姐肯把这份天大的功劳让给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脸训斥立夏,“我们自己要记住这份恩情,人前人后,都不能说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应是,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白露却费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几次来往,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这个没有见过几次的妹妹,这一次,更是把照顾大太太的差事让给了七娘子……

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着蹊跷。

先是大老爷要私底下给三姨娘念往生经,现在初娘子才得了一点空,又见天的往外跑,苏州城大小的寺庙,听说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布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难道还是三姨娘作祟?

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这场病,做点什么文章呢?

她就详细地对七娘子描述,“初娘子这几天去了观音山、寒山寺……满苏州的名刹,都快走了个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脸上,隐隐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脸怎么样了?”她又问。

笑容里已有了几分胸有成竹。

87纷争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务,侍奉母亲,杨家的几个孩子都闲了下来。

九哥的功课是没有断过的,只是前阵子索性就搬进了月来馆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经痊愈,他自然是搬回东偏院。

几个女孩子的学业却因为两场大病而中断了一个多月,如今才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终于舍得走出七里香了。

说实话,大老爷的确对四姨娘所出的两个女儿不薄。

这段时间里,名贵难得的养颜药材就好像不要钱一样,见天地往七里香送……欧阳家的少爷也是两边忙活,一面给大太太扶脉,一面照顾着四娘子的脸。

就算下了这样的苦工,四娘子脸上还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虽然远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发觉出不对来。

四姨娘这阵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缭绕弥漫的水雾,不知不觉间也都干枯了下来。

大太太也很头痛。

“只盼着老爷别是非不分,四娘子都这个样子了,还妄想把她说到什么好人家里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来就只是偏房庶女,这下脸上还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户人家娶媳妇,娶的就是个脸面,再没有愿意娶脸上带了疤的女儿家进门的。

初娘子就笑,“这也是四房自己照顾不周,说起来,这成人发水痘,还要比孩童发水痘更痒,七娘子又还是个孩子,都能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怎么她们四房就出了这样的事?”

眼看着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场,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宠起来了,这种顺口的人情,当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洁的脸蛋,就有些自豪,“你当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谨慎又细心?”

初娘子撒娇,“您眼里就只有七妹!只看得着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里里外外要不是我们大姐,谁能支应得下来?”

可初娘子毕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应,也只能多给些私房钱罢了。

真要从根子上提拔初娘子,还得看大老爷……

或者就要等将来九哥入仕后,再提拔大姑爷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说了几句琐事,才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观音山的住持,“同寿大师那边也给了话,说是要咱们方便的话,随时都能上门来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远,“你说,你父亲要你私底下找人来做法事……这安的是什么心?”

初娘子就顿了顿。

三姨娘的死,是几个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纪,却把这种事看得这样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爷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应,更做了这样不露痕迹的布置……

真是后生可畏!

“我想着,怕还是觉得三姨娘是要对杨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着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这才把脸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松了一口气。

“也是,恐怕不想张扬,也就是不愿意再添乱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初娘子却叹息起来,“不瞒您说,我倒是觉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初娘子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