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一仗也已经打了一年了,在平国公的指挥下,这一仗已是渐渐地露出了胜机。北戎就渐渐地只能勉强支撑,有了颓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凤佳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吧。

五娘子却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记起了许凤佳。“不晓得表哥是已经回了京城,还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传递不便,有时候甚至能滞后数年之久,自从桂含春开拔,几个小娘子就再也没得到过许凤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颇有些颖悟之色。

一时也是凝眉不语,片刻,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竟是大有忧思的样子。

七娘子倒觉得怪,“怎么,六姐又有什么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这样算起来,就有一整年没出过门啦!”

古代贵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见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记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应该也都开了吧?”

几个小姑娘长吁短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在香雪海度过的几个假期。

不免就说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没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带了几分不屑,“说是家里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时候,就不见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觉得李太太未必是虚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举人,一门三举子,是难得的荣耀,听说有两个已经是说过亲的,现在要成婚,还有四郎没有说亲的,也很该说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举之后也不会当寻常庶子看待,更何况还有嫡子的婚事,仅凭李家当家的翠姨娘,是应付不了这种大场面的。

更何况李太太还要为张杨两家的婚事做大媒。

“连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着嘴笑,“现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还空着呢,父亲又哪里有空管省里的那些事?还不都压到了李世伯身上,现在苏州人都叫李世伯‘小总督’。”

这几年朝中多事,大老爷又在这个位置上,从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师爷幕僚也是越来越多,这都还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总督衙门里居住。

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五娘子又张罗着切些莲藕来清清口。

寒冬腊月而能吃到新鲜的莲藕,也只有杨家这样的豪门能办到了。

谷雨才出去没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进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礼数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着点头招呼,“白露姐。”

这一年来,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连小姐们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就叫水涨船高……

白露就一边笑着和屋里的几个丫鬟点头打招呼,一边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会意,“你来得正好,跟我进净房吧。”

就把白露带到了净房里。

一边掸着身上的灰,一边听白露在耳边说话。

“梁妈妈刚才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昨儿晚上想要悬梁……”

白露的声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个机灵。

“噢?”

“倒是及时被药妈妈发觉了……不过,听说吕妈妈这段时间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饮食又还是他们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声音轻得好像一阵风。“药妈妈托梁妈妈问您的意思,说是就看您打算怎么办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药妈妈一向在小库房办事,很少到正院来,与西偏院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后,您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过来。

大宅院的管事妈妈,谁不是看风头火势行事。

连梁妈妈、王妈妈都和自己这样亲善,药妈妈从前是找不到机会向自己卖好,现在机会一到,也就上门来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间的利益冲突,是谁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寻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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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烦躁地翻了个身,面冲向了黑洞洞的床栏。

这是她陪嫁来的酸枝木黑漆螺钿大床,这一张床就是个小小的天地,床头围栏一拢,吃喝拉撒,都不用离床半步。

当时又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囚禁在这张床上?

自从昨晚想要上吊,被药妈妈发觉,床头围栏上就多了一把锁。

虽不结实,但要扯开,也会有动静……

大房这是铁了心要和二房翻脸了!

如果自己在药妈妈的监控下去世……死人,就死无对证了。

二老爷也就有了和大房谈判的筹码。

几个儿子也就不会全受自己的牵连,被大房疏远。

没准三年五年,时来运转,就又有了转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大房的女儿们……

要不是想到这一点,她又怎么有勇气上吊?

想到那一瞬间的失重与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阵的后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细细地发起抖来。

“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禁低声自问。

现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层薄薄的烟雾后头,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个*****,为什么要出卖她?

又是怎么轻轻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调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难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压四姨娘打压四姨娘,反倒打压出了天大的笑话!

她不禁不寒而栗。

从大老爷来人请她立刻过府的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就因为一个误会,她就从云端忽然跌进了最肮脏的泥潭里?

不,这绝不是误会!

四姨娘说话的风格,自己又哪里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云山雾罩。

当时她说,“我有什么心事,就到慧庆寺去悄悄地点几盏灯发个誓愿,求几包安神的药……是再没有不灵验的。当年三姨娘就是因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报应。”

“既然二太太这样爱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庆寺走一遭……”

没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钉子,没办法亲自去慧庆寺为自己操办。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么可能串通好了做戏骗她?

但这难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当时的说话。

“就算是我们家现在不那么得意,还有官司缠身,但张家的少爷,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没有功名在身,不过就是白衣!哪怕是张家的嫡长子来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给他!”

所以她才会相信,张家的亲事,让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联手的机会……

否则为什么这亲事的消息没有传出来之前,四姨娘装傻充愣,只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传出来,四姨娘就态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开始就在骗她?

可,这……四姨娘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找她?

第一,她何必这样和自己作对,第二,张家的亲事是要过杨海东和秦秀菲的,他们两个不点头,也根本没法操办。

四姨娘就为了讹她,特地找了杨海东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说到张家?

说不通。

会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敌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现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这对长相俊秀的双生姐弟,都有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岁,她有那么大的本事算计自己,让自己连死都死得糊涂吗?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推敲着这几年来两房的大事。

本来事情就渐渐出现了转机……

秦秀菲对浣纱坞前的事耿耿于怀,生怕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难以驾驭的庶子,自己借着这点机会,做了无数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松口,有了看看几个侄子的心思。

没想到这时候就出了浣纱坞流产的事,又闹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风波。

秦秀菲本来松动的一点点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对杨善久好像对几辈子没见的亲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着就是族里的二哥来苏州,秦秀菲发痘子,自己也正巧运气不好,连着腹泻,只能派吕妈妈过去献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脸色就变了,不但提拔了杨善久和杨棋进她名下,还对自己若有若无地冷淡了起来。

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计出来的?

能算计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归,她只好在大房内部寻找盟友,四姨娘对她的提议一开始也很冷淡,是后来出了张家的事,才热乎起来。

怎么看,这里面都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气,越想就越纳闷。

她不过是向通光大师略露一点厌胜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师是食古不化之辈出来揭发,也还有个未遂!

凭什么就直接把府里这些年来的不顺全栽赃到她身上?

凭什么就认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这些念头到底是哪来的?

她总不会傻到听信杨棋的挑拨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会傻到直接说杨棋和杨善久的坏话一样……

床内渐渐地昏暗了下来。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惧。

大房该不会想把自己一直关在床上,直到老爷回来吧?

她已经受够了这又憋屈又气闷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来,要摇晃床栏。

手都伸到了床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干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着牙又躺了下来。

天色果然渐渐地黑了。

屋内连个灯火都没有。

黑暗就从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挤压过来,让她渐渐地喘不上气,有了流泪的冲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点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户。

就有一缕光漏进了床里。

二太太一个轱辘,翻身坐了起来。

虽然羞于承认,但她的确已经很饿了。

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开门的吱呀、开锁的叮当乱响,渐渐来到了床前。

又是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床门被拉了开来。

一张平庸死板的脸出现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中。

药妈妈。

98扬眉

“话已经是带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时候,就轻声细语地对七娘子交代。

“据说她听了以后,倒也不哭不闹,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讶异。

二太太其实是个很难得的聪明人。

只要能够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得失,她就不会作出傻事的。

毕竟,只看她为了三个儿子的前途,能够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离,一直守在苏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就告诉二婶。”她是这样吩咐白露的,“就说,父亲母亲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就能够翻手毁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这一步,大可寻死觅活的,我们也不会拦着。只是本来还指望将来要几个堂哥多帮衬我们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毁了这一切,那就谁也帮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这话里头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会闹事了吧。

在古代,个人英雄一向难成大器,任何一个高官背后,都有自己的宗族势力。

二房和大房的关系虽然已经急剧恶化,但在族里毕竟还是一宗,怎么样,都不会闹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与大太太的低调行事,不也正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二太太老老实实地,不闹幺蛾子,将来两房分家后,顶多来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爷还会把二老爷当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银钱上不会再像往年那么大方罢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后,九哥势单力孤,在族里、朝中,都是需要帮手的。

到时候,说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渐渐靠拢,二房还是能借到大房的势。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为这事自尽,事情就要复杂得多了。

万一二老爷不识相,让事情闹大,大老爷丢了颜面之余,一怒之下,让二老爷丢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出了这样的丑事,说起来族里是可以开宗谱,把二房一脉除名的……

到时候亲人变仇人,二房的富贵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了。

“本来还以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终于想起了脸面两个字,想要自我了断,给二房、给几个少爷保全颜面……”

“这事儿闹出来,二房早已是无颜面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远,“倒是如果二婶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准二叔还会把事儿嚷开,让两家颜面尽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这一点,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过,想必二婶也认清了这一点:现在,她是鱼肉,我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绣云纹的鹤氅,又笑了笑,“我想怎么对付她,就怎么对付她,想把她踩到泥里,就把她踩到泥里……死?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深宅大院的斗争就是这样,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二太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着端了热茶上来,“天气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请安,免得又感了风寒,太太就要怪我们服侍得不经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尔一笑,把心事收起,就着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滚烫的参茶。

这才掀帘子出屋,给大太太请安。

“早起用参茶,倒的确是有效验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年冬天就不那么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脚冰冷,总不愿意出屋走动。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党参好,这药的好坏,是一喝就喝出来的。”

自从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见着更精致了起来。

“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七娘子轻声说。“到了西偏院,我们就要把日子过起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进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两银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钱匣子,珍而重之地把这六两银子放进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唇角渐渐上扬,露出了一朵难得的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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