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就吓了一跳。

自打自己过门,就没有和大太太这样说过话。

两个人见了面,从来都只是笑里藏刀,针锋相对……

大太太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软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儿子,就是这样悲凉……”大太太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账本。“将来连这个家都是九哥的,抬举个姨娘,又算什么?别说是抬举成二房,就是抬举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还能说个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尴尬起来。“您也别想太多了,九哥将来就算继承家业,还不是要顺着您?”

一时倒有些心酸起来。

大太太再怎么消沉,也是嫡母。

将来只要九哥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头,肯定是要好好奉养大太太,为她养老的。

毕竟说起来,大太太从小把他养育长大,又把他写到了自己名下,对他是仁至义尽。

自己呢?

两个女儿一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

年纪渐长,失宠是眼见的事。

难道也要学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斋念佛,战战兢兢,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

还不是要讨好七娘子,讨好九哥,以便将来能在他们手底下讨到不错的生活……

也难怪大太太要点头了。

自从大太太把九哥写进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这内院,就已经是双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连说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诰命上让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间种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看着四姨娘都少了几分憎恶。

“说到底,是我们杨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几分真诚,“将来三娘子到了张家,别的不说,一定要先生几个儿子,说话做事,才有底气。”

想到二娘子,又伤心起来。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儿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却没有站住,才过满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大太太,“您这是感伤了,我看着九哥很好,是个贴心的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未几,立冬就掀帘子进了西次间。

“二老爷到了!”她低声回报。“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爷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来。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二老爷杨海西回来得这么快。

#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衙门里不封印,大老爷也没法空闲下来。

一年到头,衙门里的僚属也忙得够呛,也要送上年礼,送几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过年。

今儿个大老爷就是为了张罗这事,早上连内院都没进,就去了总督衙门。

二老爷一进府门,就到外偏院小书房门外跪了下来。

“什么?”大太太难免有三分吃惊,“就跪了下来?”

王妈妈也不免有些钦服。

二老爷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是。”她轻声细语,“听说今早才到苏州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家门都没有进就过来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马鞍上磨坏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烦躁,“这……没被人看着吧?”

堂堂一个翰林老爷,这么大冷的天跪在院子里,连衣服都没有换,一身的狼狈。

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万一被来访的客人看着了,回去一传,又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花样来。

王妈妈摇了摇头,“张总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闲杂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犹豫,“不过……张总管请了几次,二老爷都不肯起来,说是就要在这跪着等老爷回来。”

大太太不禁无语了。

“也该派人去和老爷说一声。”她也乱了方寸。

虽说两夫妻也推演过二老爷的反应,却没想到,小叔会单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连闪。

蓦地就起身告退,“太太这里忙,奴婢就不添乱了……”

“嗯,你回去歇着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开春了再来说嫁妆的事,也不迟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缓缓踱进了百芳园。

远远的,还能听到小香雪那头银铃一样的笑声。

六娘子又在荡秋千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边吧。

她就直接进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见她进屋,就丢下了手边的书卷。“太太怎么说?”

一脸待嫁女儿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着这张喜气的圆脸,心底蓦地一片宁洽。

当时决定和七娘子联手,真的没有走错。

“太太给了你四万两银子做陪嫁!”

三娘子捂住嘴,半日才尖叫起来,“四万两!四万两!”

“死丫头!”四姨娘倒吓了一跳,“小点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

三娘子顿时就低了声,却仍是遮不住的喜庆,“四万两!”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没想到太太这样的大方……不过,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来,尤其是你未来的那个大嫂……”

又细细地嘱咐了三娘子许多话。

三娘子却又哪里听得进去?满心里都是那四万两的陪嫁,笑意都快从天灵盖上冒出来了。

对四姨娘的叮嘱就有些不耐烦,“是是是,知道啦,一定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开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为妹妹说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于拖成个老大难了。

四姨娘透过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厢,再环顾了热热闹闹的东厢,就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姨娘能为你打算的,也只有这些了……”她语带感伤,“到了娘家,你的体面就得你自己来挣!”

三娘子早已扳着手指盘算了起来,一脸的似听非听。

四姨娘就摇着头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几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来的大丫环。“五娘子、七娘子在你们小香雪么?”

大雪就站住脚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就没有过来。”

是不舒服,还是有话要嘱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脚思忖了起来。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聪明,就算现在再去讨好她,怕也是不顶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报消息,上赶着讨好?

更何况,恐怕这送信的活儿,也早都有人抢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错。

七娘子的确就身在东偏院里。

“我也不管你想什么。”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腻在娘身边,把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说给娘听……”

九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难得进东偏院来,说的又是这么扫兴的事!”

七娘子板起脸。

“从小到大,对你尽心尽力,为了怕你继承家业不够名正言顺,私底下花了两万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却因为生母要被抬房,欢欣鼓舞,忘了孝顺养母。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浓意洽,从没有什么龃龉,这时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难免有些心凉。

更何况这两母子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纠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孝顺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烦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鸡肠,只念生恩,不念养恩似的!——总之,这事你就别管啦!”

又来了。

七娘子不禁扶额。

九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聪明。

有时,就难免有些刚愎自用。

100巨星

大老爷向晚时分才回的杨府。

直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见一见来请安的儿女。

顺势就在正院吃了晚饭。

似乎一点都没有去外院见二老爷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大老爷,“就打算让二弟在外头跪着?”

大老爷却是神色自若,“你当苏州是西北?就这个天气,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爷难得在正院用饭,几个孩子也都没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爷虽然很少有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收拾起人来,手段比大太太却是只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惊。

大小也是个翰林了……大老爷就这样把二老爷晾着,就好像晾一个做错事的下人一样。

大太太张了张口,又合拢了嘴。

“老爷今晚打算在哪儿安歇?”就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经有很多年没在正院安歇了。

按着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现在二老爷又在外偏院跪着……

“就在溪客坊对付一晚上吧!”大老爷气定神闲。

想来,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妆。

大太太倒没有露出妒意,吃过饭,亲自起身把大老爷送到了门外,才回头留了七娘子说话。

“没想到你爹这一次这么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七娘子当然乐得不提这扫兴的事。

“恐怕……父亲也是对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说。

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了少许忧色。

本来还以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毕竟大太太写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执笔。

可是看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态度,又觉得不像……

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个人还抱有期望的时候,才会为他动感情。

大老爷把二老爷晾得越久,就证明他心底对二老爷的感情越深。

该不会是痛骂二老爷一顿,就这样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说,要不要吩咐张总管关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带了犹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双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为自己找借口,“毕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水米不进,跪到第二天早上,万一跪出个好歹来,也不好交代。”

话里到底是带了一点点关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过来:二老爷几乎是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手带大的……

情分,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同。

“父亲让二叔跪着,多半也有出出气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我们暗地里吩咐张总管送食送水,父亲知道了,没准还更生气,反而想出更多的办法折腾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还是长叹了一声。

“算了,他们兄弟俩的事,我还是别掺和了!”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就算对二老爷还有一点亲情,心底却还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只不过,虽然明白,虽然嘴硬,但很显然,心底还是很放不下二老爷。

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这几年来,二老爷又远在京城,恶人都是二太太在当。

虽说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却还是拉着七娘子,东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里有事。

七娘子却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点不对,回头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觉得自己和她终究是不亲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说了二娘子在孙家的事,又说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爷自从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读书,预备明年的春闱。

二姑爷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爷,每日里早起晚睡,极是辛苦,不过,老侯爷对二娘子这个媳妇,还是相当满意的。

京城那头传来消息,达家三小姐得了重病,虽说未婚夫就是名医权仲白,只可惜小神医人在边境为守军效力,一时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达家三小姐能不能缓得过来,另寻到名医诊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欧阳大人得了提拔,现在也是四品大员,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听说欧阳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十一郎,来个亲上加亲……

亲戚故旧家中的琐事,那真是说也说不完。

七娘子耐着性子陪大太太说了大半夜的话,大太太又打发人出去问张总管:二老爷还跪在外偏院里?

张总管很快就回报进来:的确还直挺挺地跪在小书房门前。

七娘子不禁暗叹:二老爷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给跪软了。

虽然还是没见到这个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觉,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爷,绝不是简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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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里歇息。

“倒是没有和你一床休息过。”

七娘子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殊荣。

说起来,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从把七娘子写到了自己名下,就渐渐地把七娘子当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两个人梳洗过,又换了中衣,就头并头在床上歇了下来,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内火龙烧得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大太太辗转反侧,半晌才安顿下来。

七娘子更是有择席的毛病,大太太还要翻来覆去的,老半天都没能培养起一丝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望着床顶隐约可见的葡萄纹,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杨家和封家之间,也终究不算是真正的亲戚。

二房太太,不过是个高贵些的妾罢了。

封锦就算从前再知恩图报,如今身份大变,也未必还能坚持当年的初心了。

再说,当年封家落魄的时候,封太太也不是没有来打过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