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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像是午睡才起,董妈妈没有把七娘子带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东里间,反而将她领进了大老爷平时起居的西里间里。

果然就见大老爷半靠在窗边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敛目,跪在炕边给他捶腿。

见到七娘子进来,叔霞冲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爷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妈妈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父亲。”七娘子强压忐忑,若无其事地给大老爷行了礼。

“坐。”大老爷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随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爷出身西北,多年来睡惯了炕头,一年里倒有一多半时间睡在外偏院小书房里,就是中意小书房里特别盘造的土炕。

七娘子只敢浅浅地把半边屁股搭在炕边,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裙摆,不时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爷。

一脸低头听训的可怜样儿。

大老爷不禁发噱。

“大户人家的女眷,摆出这受气包的可怜样儿做什么?”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窑天青盏,缓缓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受惯了气的小媳妇哩。”

话里的调侃,七娘子自然不会错过。

她又松了一口气。

大老爷果然见惯风浪。

“女儿……”她细声认错,“是女儿小气了。”

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爷的检阅。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脸庞,心中不禁暗叹。

若果七娘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女,该有多好?

“我把那两家人打发到庄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茶盏。

精致的天青云纹被茶水的雾气衬托得水润欲滴,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是。”七娘子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这个家是总督府,是大老爷的地盘,真要用心查起来,大老爷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这两户人家的命运,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给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转告给自己的。

大老爷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得多。

“董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我是信得过她的。”他又扯开了话题,炯炯地望着七娘子。“不过,你和她之间,就没有多少交情了。你说说看,在你心里,想怎么处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缩。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打算把董妈妈的大女儿收进玉雨轩里,正好也填补下白露姐走后的空缺。”

大老爷倒有些惊讶,“哦?”

沉吟了片刻,又问,“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院子里有丫头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爷怎么问得这么细?

自己的确是提过玉雨轩的人事要有变动,也难为他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心记这样的琐事。

大老爷就又沉思起来。

看着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渐渐有所不同。

半日才叹息,“小七啊,难为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你要是个男孩,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话,又叹笑,“干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边,做爹爹的锦囊袋吧!”

120旧账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女儿家听到亲事,自然而然,都是这个态度。

“父亲……”她委婉责备。

大老爷脸上的赞赏,已是浓得遮掩不住了。

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是一笔两利的交易。

董妈妈身为几辈子的老人,在大老爷心里,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见证了七娘子的阴私……大老爷分明知道,却没有对她有任何处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像这样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几辈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谁都说不清的。

可大老爷信重董妈妈不会乱说,七娘子却未必能信任董妈妈。

如果只是放任自流,对此不闻不问,那又颇有些无能的嫌疑。

如今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七娘子手里就有了人质。

万一听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流言,打杀院子里的一个丫头,也是寻常的事。

董妈妈呢,也能明白七娘子无意斩草除根。

这一招虽简单,但却极巧妙。

见微知著,以大老爷的见识阅历,只从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招数,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细。

“九哥什么都好。”他不禁叹息,“只是从小锦衣玉食,虽有聪明,却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只会向我建言,处理了那两户人家,却是想都没想过董妈妈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击者,另外两个仆妇下场这样凄惨,董妈妈又怎么不会感到唇亡齿寒。

人要是一慌起来,会做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九哥已经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可以提出下哑药的主意,却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晓得设身处地,考虑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面露惊容。

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主意是九哥献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

九哥想促成她和许凤佳的事,也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垂阳斋的事被泄露出来。

这孩子是真长大了。

“到底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吃上几个亏,也就好了。”

在大老爷跟前,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装纯。

人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从前没有扒你的皮,是懒得关心内宅的鸡毛蒜皮。

现在自己已经激起了大老爷的兴趣,只怕过往的那些算计,都可能被父亲扒拉出来算旧账。

“嘿,年纪还小。”大老爷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资格说他年纪还小了,可见他的幼稚。”

七娘子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大老爷又感慨了几声,也就把此事抛开。

九哥已经够聪明,够早熟的了,指望他在这把年纪就能事事妥当,着实也有些强人所难。

“垂阳斋的事,你心底是怎么想的?”他就笑望着七娘子问。

戏肉终于来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过是个巧合!”她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斩钉截铁,“虽说双方都有不谨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说不上什么不名誉的。”

大老爷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还深谙官油子的厚颜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处理过了。”七娘子越说越坦然,好像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这件小小的误会,也很应该就让它这样过去……就不必反而当成了什么大事,务必要有个说法了。”

小事化了,不错。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于二娘子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就只有这份心机盘算。

大老爷就偏首沉思了起来。

半晌,反而问,“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亲上京后在哪儿落脚?”

这一问,天马行空,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

“只是上京前送了两百两银子的程仪过去。”她索性据实以告,“后来上京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表哥的音信。”

大老爷就略略烦躁起来,弹了弹舌头,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紧张地思忖起了大老爷的用意。

才说完许凤佳的事,就问封锦……该不会是想把自己许配给表哥吧?

七娘子又觉得荒唐。

封锦合家上京已经三年多了,说起来,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脉单传……说不定,早都已经成亲生子了。

再说,这几年的两次春闱,都没有看到封锦的名字。

连个进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闹得这样僵……封锦凭什么来求取杨家的女儿?就连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说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爷跟前,自己就像是个娃娃,大老爷却是个高深莫测的长辈。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说九哥和大老爷都先后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丁,七娘子却是从未这么庆幸过她的女儿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

内宅的女人们,天地只有井口大小,宅斗得再激烈,不过是螺蛳壳内做道场。

如大老爷这样的股肱重臣,却要参与到以天下为棋盘的角逐中去,这里面的算计与心机会有多深沉,七娘子连想一想,都觉头晕。

大老爷也回过神来。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长叹一声:若是个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须操心内宅的事。

“许家这几年的信里,也时常提起要和我们家结亲的话。”他徐徐开口。

七娘子并未露出讶色。

大太太早已把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过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只是……”大老爷半垂下眼,透过眼帘打量着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古怪。许家虽然把结亲的话挂在嘴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过要求的是小五,来信上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小五的近况。”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讲求礼仪,说话也从来是含蓄委婉,曲里拐弯。

当然不会大剌剌地在信里明写:老兄,我看好你们家的某某娘,我们结门亲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纪还没有婚配的某个儿子,再问一问对方家里的某个女儿,近来可好,转致一下夫人的问候……

两边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许家只是一径提许凤佳,反而不问五娘子……

这里面的蹊跷此时想来,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七娘子抿着唇,眼光不禁就躲闪了起来。

大老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头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这亲事呢,还是得许家说了算,我们家女儿多,也没准许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捉狭,“不过,提的是谁,对我们杨家来说都是好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家已经和太子绑在一起,能和许家结亲,我们与东宫之间就算是辗转扯上了亲戚。”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老爷的意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站在了太子这边,再叛变回去做纯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爷。

所以大老爷现在想的已经不是怎么得回皇上的绝对信任,而是增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

许贵妃是太子养母,许家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

这门亲事也就从可有可无,变成了大老爷考虑的重点。

只是……皇上能活多久,终究是说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内,若是身子骨越来越好,杨家难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这种政坛上的事,虽然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偏偏是七娘子无法参与的,就算想帮忙,也都是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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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就又给大老爷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进了腊月,大老爷的信也少多了,只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难免又要把以前归档的信件找出来重读,想要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来信人的心里。

一边听一边还发表议论。

“这样的人,倒宁愿他和刘家走得近一些,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谁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霉。”

“此人的人品堪称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宽和,手又短,临安府的老百姓有这样一个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只可惜……”

七娘子渐渐也听出味道来了。

大老爷这是在给浙江省的官吏们分门别类呢。

有的官员能力好、人品佳,却和刘家走得近,有的官员能力虽然平平,但一向谨慎,和刘家也没有过多的往来。

大老爷是一个个的听信,又一边听一边在手边心不在焉的涂涂画画。

怎么看,都像是在了解浙江省的人事情况。

看来开春后,浙江省内是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

江苏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只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抛诸脑后。

这是男人们的事,虽然和内宅也有关联,但说到底,自己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只得打点了十分心力来读信,声调又脆又软,叫大老爷听了都精神几分。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才打发七娘子,“先回去吧,一会请先生们进来说话,你在一边,难免有所不便。”

“那女儿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辞。

大老爷就看着她笑了笑,“嗯……其实上回赐你从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写错了。”

如果七娘子只是因为一般的琐事心浮气躁,大老爷赐从容小轴,是没有错的。

撞见了半/裸的表哥,都只是走走神就算了,行为举止,堪称得体。

以七娘子的年纪来说,她已经够从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给你写个条幅吧。”大老爷似乎很有兴致,“进去见了你母亲,说我今晚请先生们吃年酒,就不进内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声答应,翻身退出了小书房。

心里还有些未退的战栗。

一开始在大老爷跟前侍奉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唯恐一个不慎,就触犯了父亲的逆鳞。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渐渐松懈下来,大老爷日常脾气很好,虽然城府深沉,但从来也都是笑脸迎人,对了子女们,更是一脸的慈父样……

没想到锐利起来,居然是这样的明察秋毫,自己连一点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剥光了身子一样,只能畏畏缩缩,做臣服状。

唉,没有这样的本事,又哪里能撑得起合家上下的奢华生活。

对大老爷,七娘子也着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只是他提起自己的亲事,又问了封锦……虽然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但七娘子确确实实,因为他的问话而有些不安。

一进甬道,迎头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礼。

敏哥侧身受了半礼,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才从外偏院过来?”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亲。”七娘子也问敏哥,“大堂兄怎么这么晚了还穿着大衣裳?”

大秦的富贵人家,家居服和见客服有严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缀,但见客就必须严格按品级穿衣。好比许凤佳,家居可以穿直缀,见客时就一定要穿武将所着的飞鱼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蓝游鱼纹的深衣,“今早几个书院的同窗来访,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里。”

“原来如此。”七娘子也就没有多少话说了。

和敏哥在一块,很多时候都让她有点不自在。

就是因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堂兄相处。

两人就并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妈妈只在前方引导。

“今年苏州城里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颇有谈兴,“慧庆寺的几株绿梅实在优雅,观者如云,恨不能折几枝回来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语气虽平常,七娘子听在耳中,却总觉得别有意味。

慧庆寺的通光大师,当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导火索。

敏哥却还能毫无芥蒂地到慧庆寺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