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就冲梁妈妈招了招手。“妈妈坐下说话。”

梁妈妈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七娘子身侧的小圆凳上安顿了下来。

“来明德堂这两个月,辛苦梁妈妈了。”七娘子先和梁妈妈客气,又笑着把小红包取出来,塞给梁妈妈,“虽说太太是肯定要赏的,但也不能让妈妈白忙这几个月。九哥要成亲,家里事情多……我已经和太太说了,后天就让妈妈回家忙活去吧。”

不论是七娘子还是大太太,要自己来许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是该回杨家的时候了,梁妈妈心里有数。她只隐约透过灯光,瞧见红包里头的银票花色,便是一阵心花怒放,笑着推辞了几句,却不过七娘子的坚持,也就收了下来。犹自谦让,“其实不过是给七娘子添乱……”

七娘子和梁妈妈闲话几句,又问,“五姐的那幅小像,我画得好不好?”

“好,好。”梁妈妈自然是没口子地赞,“从前七娘子闲来无事画的花草,我们看了都觉得好,就是不知道好在哪里。今儿看了五娘子的音容图,才晓得是好在生动二字!”

七娘子就笑,“嗯,我这里还有一幅小像,妈妈看,我画得好不好?”

她于是就将小立柜上的画轴拿了过来,随手在八仙桌上铺展了开来。

梁妈妈细看时,只见画里一个少妇,面目清秀中带了憔悴,身披纻麻外衫,手中拿着针线,正抬头冲着观画人盈盈浅笑,只是眉宇间似乎又有愁容……不是九姨娘是谁?

182往事

梁妈妈顿时眼前一黑,耳边一下响起了细细的嗡嗡声。

“画、画得真好!”她勉强一笑,“姑娘的这手画真是越发有造诣了。”

七娘子只是微笑。“哪里,最近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妈妈也是看在眼里的,成天闷在明德堂里,也只有写写画画自娱了。”

她又扯开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九哥再过几天就要成亲啦!”

梁妈妈一下就浑身发冷。

她哪里听不懂七娘子话里的意思。

成家立业,除非情况特殊,否则高门大户的男丁,一向都是先成家再立业,只有成了家,才能被看做是成年人对待。

九哥虽然也有十**岁了,但大老爷看得紧,一向只许他专心读书,家里的事,他一直都说不上话。可等娶亲后就不一样了……更别提明年就是春闱,九哥如果中了进士,进翰林是稳稳的事。就是大老爷,恐怕都不得不正视九哥已经长大的事实。

大太太更是多年来抱怨家事繁重,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把担子交过去……往后的数十年,自己都要看四少奶奶的脸色过活了!

这些年来,这对双生姐弟看着虽然不亲,私底下的那些往来,却也瞒不过梁妈妈的耳目。

七娘子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她踩到地底,要翻身都难!

梁妈妈只觉得腮边麻痒,伸手一拭,才发觉自己已是流了一脸的冷汗。

“少夫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换了称呼。

再一看屋外装在玻璃匣子里,以明黄锦缎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梁妈妈只觉得身下的圆凳,像是忽然间摆满了小钉子,让梁妈妈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个人就软下了凳子,双膝落地,跪在了七娘子跟前。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自己绘出的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妈妈心中,又怎么会全然无数呢。”她的语调静得就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只有轻轻的叮咚落石声。“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年垂怜,高抬贵手,为我要吃的那一批补药,行过了方便。”

梁妈妈浑身上下,抖得就像筛糠时一样,心底来来回回,只叫着一句话。

终于要来了!

这一对双生姐弟,多年来在杨家处处谨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墙一样平,平时再省事不过。在大太太跟前,只有‘听话孝顺’四个字。

十年来一点一点,从庶女而嫡女,从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岁月里,唯独七娘子同九哥却在不知不觉间,羽翼丰满到了这样的地步!

大老爷春秋放在那里,只要九哥这一科能够中榜,他终究是要把家业交到儿子手上的。或者说大老爷这一辈子,恐怕也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接过内院家务……

七娘子风光出嫁,手里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对外孙,上有许夫人照看,外有娘家全力支持,宫中六娘子,没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宫外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贵人眷顾。此时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会想方设法摘来给她!

这反攻倒算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却始终还露了抖。

“少夫人,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她抬起头望着七娘子,恳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风光得意,太太……太太却已经黄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少夫人能在许家站稳脚跟……”

“可九姨娘已经在黄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声音,就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难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贱了三分?梁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虽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于面上依然挂着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梁妈妈只觉得从脚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长长地、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边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和王妈妈。

“少夫人请为太太想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边侍奉多年……也请顾一顾太太的心酸。下嫁杨家二十多年来,生发了这么大的家业……一个男丁都没有,这样大的家业,日后还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实在、实在也是有说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顺着梁妈妈的话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太多虑啦。”

她的音调又轻又浅,似乎连声音都戴了面具,“实话对梁妈妈说了吧,跟在太太身边这十年来,太太怎么对我,我心里是有数的。”

她顿了顿,并没有再多加解释什么。“只是有些事,为人子女,也不能不过问。”

但梁妈妈却又因为这一顿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气。

进了十一月,京城已经是天寒地冻,屋外的寒风,本该更衬得屋内的暖融。可七娘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她不禁跟着颤抖,好似自己正穿着单衣,跪在屋外被冻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经十一年了!

小小年纪,心机怎能如此深沉?在这十一年里,不露一点破绽?

有这份心思,怎么能不明白在这十一年里,大太太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再辩解,也都没有用了!

她就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莲色小袄,在灯下支颐而坐,秀丽的脸盘上微微带了笑容,神态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妈妈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对。

梁妈妈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现在,步步紧逼,逼问起了当年的往事,七娘子也还是这样无懈可击,这样轻描淡写!

自己难道没有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这些年来,她是看着七娘子一点点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点隐瞒,七娘子会怎么处置自己——梁妈妈是想都不敢想!

在这一瞬间,梁妈妈忽然一下就挂起了苦笑。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气的话都没有,就这样闲话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经片片剥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脸。

自从十三岁自己进秦家服侍,三十多年来,两人情同姐妹,大太太骂过她,罚过她,却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说,还是不说?

室内的沉默,一下变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详着梁妈妈。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梁妈妈会保持沉默,也不是没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问自己的**,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为如此,从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准确,最详尽的。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是非善恶之间的界限,往往会变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将所有的算计,局限在自保中。

从前,这或者是一条很简单的原则,毕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当她有了谋算,有了向往后,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干净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开口要挟,但绝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用不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梁妈妈。”她缓缓开口。“你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梁妈妈顿时又是一抖。

一瞬间,这个满面和气打扮体面的中年妇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么?”她的声调里,已经没有一点亲切,反而透了说不出的无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无不尽。”

七娘子于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凉气。

“梁妈妈不妨从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时说起。”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是起来说话吧,虽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妈妈却没有动,她执拗地望着七娘子的脚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诉说。

“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也就是您这样的年纪。”

“当时老爷才升了江苏布政使,前些年要顾忌官声,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快花用干净了。太太就想到了当时陪嫁的两间绣房,那时候纤秀坊还只是在京城有两间分号,由家人代管,一年不过一两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鱼米之地,最是富庶,绣娘又多,这门生意,是很有做头的。”

“于是就在苏州当地寻访好些个绣娘,九姨娘同黄绣娘,乃是当时的苏绣双绝,封绣娘家里殷实些,祖上也有过功名,是以一直没有进绣房做活,太太开了一年六十两的价钱,又答应为封家大爷说情,让他进省学读书。封绣娘才松口进纤秀坊做供奉,说定了一个月就出一张绣品,闲暇时教导绣娘们学学手艺。黄绣娘就简单得多了,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几个供奉合不来,太太又有江苏布政使夫人的名号,两边一拍即合,没有多久,两个绣娘就进了纤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学徒与等闲绣娘,不到一年,纤秀坊就在江南打响了名号。”

“绣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难以想象的,尤其当时家里并不宽裕,老爷那边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向太太要钱,但是位置还没有坐稳,很多好处,只是看得到,未必还能到口。这一两年间,纤秀坊的盈利,实在是我们家的命脉。太太就很看重两个绣娘,得了闲,也给她们脸面,让她们进杨家来见识见识楼阁亭台,回头绣花的时候,心底也有个模子在。”

“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半,纤秀坊才在江南站稳脚跟,封家就来人向太太说,想让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说是家里原来的几百两银子,都做生意赔光了,现在吃饭都难。如今有一户富贵人家想要娶九姨娘当妾,给的聘礼也多,请太太开开恩,放九姨娘回家去,愿意加倍赔这一年半的供奉银子出来。”

“太太听了很生气,九姨娘虽然没签死契,但您也知道,这供奉与主家之间,讲的就是道义。封绣娘当时是纤秀坊的台柱子,她这一撂开手,纤秀坊肯定是站不稳的。当时我们劝着没有发火,私底下再一打听,那户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柜居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口气,太太怎么咽得下去?”

“当下太太就问了封绣娘的八字,又问了那户人家的聘礼,不过是四百两银子罢了。就加倍给了八百两聘礼,又给了封家人好大的脸面,找媒人下聘,写了纳妾文书,把封绣娘抬进门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还有些不愿意,太太打听得他们是要送封大爷进京赶考短了银子,索性写信给了大舅爷,请大舅爷的管家照应照应。封家大爷顿时就应了,这就把九姨娘娶进门了。”

“只是没想到,九姨娘进门当天是哭进来的……哭得老爷心烦得很,根本没在新房歇息,直接进了四姨娘屋里。让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来就觉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这下越发生九姨娘的气了,就派人去骂九姨娘,说九姨娘没良心,给谁家做妾不是做,难道我们家老爷的人品门第,不比那户人家强?再说,我们家还出了纳妾文书,怎么不比卖身去做妾来得强?又让九姨娘好生在纤秀坊做活,别成天到晚的抹眼泪,要怪,就怪封大爷没良心。”

“当时,太太是让我和王妈妈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听就哭了,黄绣娘倒是还好,一直宽慰九姨娘‘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后来就洗了脸,好生在纤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帮着太太经营纤秀坊,将纤秀坊壮大成江南五间分号,太太很高兴,对九姨娘也就越来越宠信,当时四姨娘在家里很得意。太太于是就抬举九姨娘,想要压一压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争气,老爷本来很不喜欢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当时老爷也正为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经有了三个男丁,我们家却还是一个男娃娃都没有。对九姨娘的肚子,期望还是很高的。”

“这一来,九姨娘在家里就有了脸面,不但将四姨娘压得死死的,甚至连太太都有些……压不住她的气焰。她手里有手艺,纤秀坊的绣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纤秀坊为家里挣的那上万两银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劳。老爷当然看重她,一来二去,太太就觉得九姨娘……是个很难管教的人。”

梁妈妈的声音就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在说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轻描淡写。

“那时候,四姨娘对九姨娘也和气,老爷对九姨娘也和气,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几个月。太太心里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纤秀坊的银子,那是看得见的。再说,凸绣法当时一年能挣多少银子,我们是数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条帕子都炒到了天价,这门功夫是她独门绝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舍不得那份银子。”

“那时黄绣娘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和太太写的是三年的文书,眼看就要回乡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担心,纤秀坊少了黄绣娘该怎么办,那时候家里虽然有了钱,但太太的陪嫁已经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纤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将黄绣娘聘进来和她做伴。”

“黄绣娘听说后很生气,第二天就教了几个绣娘凸绣法……七娘子,您是个灵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还生了个儿子……九哥生下来的当天,老爷就将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让太太养着。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闹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药……是黄绣娘进来请安的时候说起凸绣法,她也就偷学了皮毛,真正的精髓还在九姨娘手里……”

“太太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就舍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贴药,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过上一年半载,等九哥认太太了再接回来。她本来要将七娘子您留下来送到七姨娘那里去养,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爷,请老爷让她带七娘子去西北……”

梁妈妈慢慢地闭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双唇紧抿,神色木然,在灯下看,就像是一尊玉制的人像。

183无招

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太夫人、许夫人请安。

九哥娶亲,她这个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场。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换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银头面,顶着一头死沉的金银器进了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

“哦,今儿个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兴致,“该去,该去。”

就眯着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冲五少夫人笑,“你看,这六孙媳打扮起来,不输给一般人家的嫡女!”

虽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请过安坐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人也都到齐了。

太夫人的这句话,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却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些天里,这样不阴不阳的话,她听得多了。

“其实小七也不大会打扮自己,就是这点搭配,还是宁嫔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对六娘子的思念。

屋内顿时就沉闷下来。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转,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里轻轻一哼,就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进京这么久,怎么没有进宫见一见宁嫔?”

太夫人眼底顿时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搁在往常,七娘子也许就回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算数。

但或许是心底有事,她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对话,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许凤佳不在,就算二人没有圆房,她依然是许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几个妯娌玩文字游戏,不过是因为她有闲心纡尊降贵。没心思的时候,最好是别来挑衅。

许家人显然应该学好这一课。

“自从来了京城,身上就没有断过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没出嫁时候,娘身上服的是齐衰孝,后来又是五姐的事……怎么都不适合进宫请安。再说,皇后娘娘身上也戴了齐衰丧,娘娘仁孝,虽然出嫁的女儿,一年齐衰也就罢了,可听说孙家没有除服之前,犹自时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举手拭泪,“唉,说来也是,这些年老一辈逐渐凋零,先帝、外祖父、孙家的老侯爷都是前后脚走的,真是时光如水匆匆过!眼看着,就要更新换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讳说别人家的丧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换代的字眼挂在嘴边,怎么不犯忌讳?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话,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窝子。

就连五少夫人,面上也显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毕竟已经很老了,曾孙眼看着都开蒙几年了……

七娘子却还不放过太夫人。

“五嫂今儿要和小七一道过学士府么?”她又笑着换了话题,问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摇头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车过去,到了杨家再相会吧。”

这是在赤/裸/裸地讽刺七娘子盛气凌人,让人不愿和她相处了。

七娘子于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乐山居请安,都要免费给许家人演一场戏。

“那敢情好。”她一脸的笑,“毕竟小七初来乍到,对咱们家的人情来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为我绍介绍介,免得将来接过家务,在应酬上反倒露怯了。”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表示,六房有接过家务的意思。

五少夫人顿时就没了下文,只是微微地笑着,将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虽说她掩饰得好,但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听到家务两个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着却并不慌乱,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的释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动作又太明显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这个五少夫人,真是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对外对内,似乎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门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锦,几乎和所有妯娌都没有往来,成天只在至善堂内消磨时光,家里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膝下的四个孙辈,平时也很少进小萃锦玩耍,虽然住在许家,但独来独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当明显。至善堂里的事,素来也很少传扬到外头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四少爷不在家,她成日里不是在倪太夫人身边奉承,就是去许夫人那里侍疾,时不时回个娘家,出门进香……是个典型的京城少妇,社交活动并不少。虽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许夫人也说不出话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给个钉子,兴致来了,也会找自己说说话。那股子名门嫡女的骄纵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辙,只是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独五少夫人,心思曲里拐弯也就罢了,对自己忽硬忽软的,叫七娘子实在摸不透她的情绪和底牌。只知道她与太夫人之间关系密切,五房与许夫人疏远得厉害,平时没事,五少夫人绝不到许夫人跟前碰钉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进乐山居就不进乐山居……

才进门第三天,就派人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对家务的把握,可等自己回击的时候,又反常地软弱,好像在害怕什么。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这种人的性子。

像这样静若止水,绵里藏针的人物,要是有什么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会更宁静。又怎么会忽硬忽软,让自己心生疑窦?

七娘子一时不禁又有些烦躁。

随即,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在梁妈妈口中听说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个人就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来。

在许家连脚跟都没有站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把家务握在手里,她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主动。

也不等太夫人回话,七娘子就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着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皱眉。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到了你们去清平苑的时辰了?——去吧去吧,今儿你们两个要出门应酬的,更不好迟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七娘子瞥见七少爷同八少爷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于平、于翘、于安三个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放心,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些战战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员。

众人于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过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细语,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走在前头,于平于翘走得快,倒是把于安一个人落了单,七娘子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了于安,笑问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时候,恰好和你打了个前后脚,怎么当时走得那样快,才想喊你,你就没影了?”

于安倒是吓了一跳,她先扫了众人一眼,才腼腆地笑,“没见着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记得当时急着干什么去了。”

或许因为生母去得早,由几个养娘带大,这小姑娘有几分怯生生的,说起话来虽然不见嗫嚅,但始终含了三分羞意。见七娘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她也就冲七娘子笑一笑,两人便并肩默默地走了几步。

“嫂嫂今儿是要去杨家吃喜酒呀?”没走几步,于安就找了话题和七娘子说。

这话题找得不高明,却很惹人怜爱,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于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没有穿越进这具躯体里,如果她是个平凡无奇的庶女,或者她也会和于安一样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个不算坏的结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样,做一根随风飘摇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机关算尽,又何尝不被命运摆弄?

“是呀,去杨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于安闲话,“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于安面上顿时一亮,虽然极力收敛,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悦放出来,“有空一定来。”

七娘子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于安一道静静地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还没有起身,众人不过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陆续回身出来,七娘子又回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立夏带了出门做客时预备着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门换车。

这一通安问下来,已经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该早些回娘家帮衬。立夏一早就预备了车马,不多时,七娘子便在三四个仆妇簇拥下上了小竹轿进车马厅,却不防在车马厅里同五少夫人碰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客客气气地一笑,却没有谁多说什么。五少夫人就上了车,二车次第相随,徐徐地出了平国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忽然一顿,接着便停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叹了口气,立夏便掀开帘子问地面上的从人,“怎么,难道还有人挡道不成?”

那从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车轴被撞歪了,正打发人从府里再调车来呢。”

眼看正阳门大道在望,前头的胡同却被五少夫人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娘子叹了口气,吩咐立夏,“让五嫂过来一块坐吧,再耽搁,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收拾一辆车再赶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立夏会意一笑,自然下车安排,不多时帷幕拦起,五少夫人扶着丫鬟的肩头,便钻进了车里,与七娘子相视一笑,低声道,“麻烦六弟媳了。”

七娘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了让地儿,给五少夫人留出空间盘膝而坐,两人各靠了一边车壁,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地将马车赶前,给七娘子的车马让出道来,不多时车轮声起,车辆就又动了起来。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华的车马,里头的空间终究是狭小的,更别说两人都得盘腿而坐,车内空间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为六弟担心吧?这阵子,我看你虽然面上不显,但行为举止间,总是透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