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也算是表里如一了。”她和于安闲聊,“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虽然也有些脾气,但还是一眼看得到底……”

于安短促一笑,语气就干了下来。

“嫂嫂,四房……可不是从来都没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通房的。”

七娘子顿时一挑眉,专注地看向了于安。

“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会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线曾经是带了一个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将她送回京里安胎。结果到了张家口,据说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没进家门人就没了。”于安大胆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张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这种事,又是最难说的。”七娘子就附和于安。

于安恐怕平时也很少和人说起这种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说得是!这种事就凭一个意会……”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话里的意味就陡然深远了起来。“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许要几年后才能回过味来——四哥在那之后,就再没有要人在身边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丰满了起来,在七娘子心里,她渐渐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杀伐果断的性子,又那样痴迷四少,会不会因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进言,婉转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无可能,女人要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事不会做?只是四少夫人看着也不像无脑之辈,被五娘子吓一吓就铤而走险:随口一句话就当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贵妇了。

“四嫂和五姐之间,想必有不少龃龉吧?”她就问于安,“就是因为两个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于安会意地笑了。

“确实是处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认,“听说——也是听人据说的,当时祖母是想把四嫂说给六哥的,毕竟门第也配,又是亲戚……是母亲说四嫂年纪比六哥大了三岁,到底还是推了。当时莫家很恼怒,父亲借口四哥还没娶亲,就将四嫂说进门来给四哥了。恐怕因为这个,四嫂就特别和先头六嫂处不来。”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就连许凤佳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都没有说起。

看四少夫人对四少的挂念,她对许凤佳是肯定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为了这事和五娘子交恶,不大可能。

看来,于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连谷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交恶,不过这两个人关系不好,两个大丫环也是反复强调过的。

尽管在她们的叙说里,五娘子就没有和谁关系密切过,就连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根本并不亲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五嫂这个人,就要复杂得多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于安不要笑话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说到察言观色,也有几分自信。今天听你说起几个嫂嫂,心里的印象都对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性子变得也太快了些。”

说到五少夫人,于安的目光就变了调,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别开了脸,打量着西次间的摆设。

七娘子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于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门边,顿时就明白了于安的顾虑。

五少夫人眼下毕竟执掌着家务,这样的存在,不是于安一个不得宠的庶女可以随意议论的。万一她在明德堂里布置了人手,议论的话传出去,对于安毕竟有妨碍。

看来,自己一天没有把家务握在手里,于安给自己的信赖依然是有限的,或许有很多话,她也不会说。

七娘子一点都不怪于安,她今天肯说这么多,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于安也说不了这么多……她立身难,要自保就要处处小心,七娘子怎么不能体谅?

她正要笑着叫立夏上茶,把话题不着痕迹地打断,于安却又猛地挪回了眼神,冲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机就深了。”于安反而有一种说破了的坦然,态度间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经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点江山的潇洒。“不瞒嫂嫂说,这几个嫂嫂里,我是最怕五嫂。这几年执掌家务,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还能得个脸色,叫你心里有数。可五嫂呢,面子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行事也还是那样婉转,等到被整了才晓得:原来那时候已经得罪了她。家里好些有脸面的婆子,就是这样被五嫂给降伏了的。眼下家里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于安的这番话,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谋而合了。五少夫人本来就应该这么阴才对,看她周身的气质,平时行事的手法,都和于安的说法相符。

那为什么对自己忽软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么,就是要有所图谋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来。

于安似乎还意犹未尽,想要再说什么。屋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并立夏的问候,“世子爷回来了!”

她吓得直跳起来,一瞬间,又恢复了那胆怯腼腆的小庶女形象。

许凤佳已经大步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解外袍。

“哦,今儿于安来玩了?”见到于安,他手上的动作就是一停。“闲来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为许凤佳解下了披风,“回来得倒是早?”

许凤佳面色温和,看来心情不错,“皇上其实是昨天就回来了,知道我受伤,赏我一天假,让我泡泡温泉。”

于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辞,“也、也该回去了……改天再来找嫂嫂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冲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嘱咐于安,“今天只顾着说话,都没做针线——明儿好歹来找我一道刺几针。”

语气已经不止亲和了一星半点。

于安回眸一笑,点头道,“明日必来!”

又微微露出捉狭,“小别胜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团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便轻笑着拐过了弯。

她的态度,也放松了许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转回身子,见许凤佳冲自己询问地挑眉,便喃喃解释。

“我想,五妹终究还是看好我们六房的。”

许凤佳不以为意,“一个没出嫁的小妹妹,顶什么事?也就是你,听人一句话,能听出十三个音来。”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将披风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许凤佳回口,就立刻问他,“皇上问了……那个人的事没有?”

她知道皇上公务繁忙,眼下又才开春,事情极多,前些天只是听了许凤佳的几句汇报,知道并不能肯定那是鲁王的船队,就失望地将事情放到了一边。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带许凤佳到温泉去度几天假。听取他的细报。

许凤佳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肃然,“自然是问了……我反正一律回说不知道,没看到,不肯定,从火器看像是南洋那边上来的人。皇上却还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户回了京城,恐怕还要亲自问一问他。”

廖千户被许凤佳放在广州善后,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子绣——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没有?”她又问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深沉,望着七娘子半日,才涩然道,“这件事,我倒不想扯进封子绣。”

192底牌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皱眉。

当然,许凤佳可能也有别的途径可以联系到连太监,并且安排一次会面。但他和连太监根本也并不熟悉,在这件事上回绝了封锦,似乎并不明智。

是因为五娘子?

她不禁探索地望向了许凤佳,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事虽然两人都可以回避不提,但是并不会因此褪色,五娘子毕竟曾经是许凤佳的妻子,他可能已经调整了心态,将她当作妻子来看待,那么因此对封锦缺乏好感,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许凤佳却并没有回避七娘子的眼神,他回望着七娘子,坦然而肃然地解释,“封子绣眼下管的就是情报,连太监毕竟身份敏感,我们私下接触,他往上报也不好,不往上报也不好……我看,还是你亲自向连太监述说一次,会好得多。”

七娘子一下反而好奇起来,她诘问,“即使他给我送了金玉如意,你又怎么能肯定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没准是表哥——我可不觉得宁嫔一请,他就会进景仁宫说话。就算是见面了,也不见得我就能请连太监安排一次会面……”

许凤佳忽然笑了,他举起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杨棋,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话与其是个指责,倒不如说是个调侃。“我以为你能猜得出来才对。”

七娘子倒退了一步,狐疑地眯起了眼。

许凤佳话里的意思,她当然还不至于听不懂,事实上,这也是她这几天来的怀疑。

如果只是凭着金玉如意,就敢将和连太监接触的工作放在七娘子肩上,不要说平国公,就是七娘子自己,对许凤佳的评价都会降低几分。

可许凤佳又是怎么知道的?连太监的这段往事,应该是他本人最不堪的秘密,而如果连许家都知道了……杨家是不是也能知道?

“告诉我。”她轻声要求。“在这种事上别和我兜圈子!”

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激烈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她暴露了自己对连太监一事的在意。

许凤佳的眉毛顿时就往上扬了起来,他笑了。

“求我?”

看吧,一旦没有好好地伪装自己,恶果顿时就浮现出来了。

七娘子挫败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这男人真是没有变过!

“别闹了!”她皱起眉,“这种事不是拿来说笑的!”

“噢,好。”许先生乖巧地点点头,严肃了神色,又坐直了身子,语调沉肃地要求。“求我。”

七娘子生平第一次起了徒手掐死谁的冲动。

“你讨厌!”她随手抓起手边的小迎枕,丢向许凤佳,“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别耍无赖——哎呀!”

许凤佳随手接过迎枕,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直接就压在了炕上,七娘子虽然极力挣扎,但又能有什么用?

武将就是不好!如若是个读书人,不要说抓起来丢到床上,就是要打横抱起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了。哪里会和许凤佳一样,和抓一只小鸡一样,说抓就抓,说丢就丢?

自从初.夜后没有多久,她的小日子就来了。许凤佳忙得厉害,很多时候回屋时她已经睡着了……

“现在还是白天!”七娘子一边挣扎一边嚷,“待会还要给母亲请安……啊!到、到床上去……”

在没遮没拦的炕前,七娘子还没那个胆量——更别说帘子还没拉,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面,外头的人若是有心,很容易就能发觉屋内到底在闹什么勾当。

低沉的笑声就伴着她一路上了螺钿拔步床,床头的百宝嵌碧玉美人图,在白日里似乎也更光润了几分,七娘子瞪着美人的双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脑海里的众多难题。

连太监会是个怎样的人,他心里是不是也有关于当年往事的真相,他……会不会……

她的思绪飘了起来,渐渐地零落成了碎片,在许凤佳的进逼下辗转抗议,然而,一切反对,最终还是被这个青年霸王强硬地碾了过去。

“这一次就舒服多了吧?”良久,许凤佳才懒洋洋地问,他从七娘子身上翻下来,趴在枕边爬了爬散乱的长发。

七娘子眨着眼,努力从剧烈的喘息中回过神来,不及细想,就抱怨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还是会疼……”

在迷蒙的视线里,她注意到许凤佳肩上的白纱布已经撤去,双手就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就拨开了长发,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身子。

伤差不多都收口了,许凤佳没有说谎,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只是右胸侧的那一道擦伤还留了痕迹,肩背处的几个伤口,现在连疤痕都淡了。

“好得真快。”她低声说,理智一点点回笼,只可惜,原本的怒气却不知消融去了哪里。

许凤佳慵懒地笑了。

“有了连太监这条路,就好得快了。”

看来,他应该是在回京之后才想到借由七娘子接触连太监的办法,在之前,许凤佳恐怕想以伤势为借口,回避南洋之行。

七娘子眯起眼,为快感所模糊的视野渐次清晰起来,她侧过头迎视着许凤佳的双眼,咬了咬唇,还是开口催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连世叔和我娘的事的?”

这里的娘指的当然不是大太太。

许凤佳一点都没有讶异——这更证实了七娘子的猜测:他多少是已经猜到了连太监与九姨娘之间的往事。

“连太监虽然低调,但也绝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的声音醇厚而流畅,就像是一道温暖的缎带,在七娘子耳边萦绕。“自从金玉如意一事之后,父亲就在私底下打听了一些往事,我们许家在京城毕竟经营多年,有些消息来源,是别家比不上的。”

七娘子的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许凤佳知道九姨娘当年的私事与平国公本人知道,对七娘子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大秦的上层妇女是从来没有改嫁一说的,许凤佳已经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了,很多事,他参与是名正言顺。

但平国公就不一样了,对她来说,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由他来挖掘九姨娘当年的隐私,七娘子只觉得一阵恶心。

“连太监多年以来对绣品的爱好,是京城有名的。”许凤佳却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不快,而是自在地往下叙说。一头说,一头伸手梳顺了七娘子散乱的长发,将凌乱的钗簪解下,捻在手中把玩。“父亲稍微留意,就发觉他对先头如夫人的绣品情有独钟,多年来京城上的凸绣小件,几乎都被连太监本人搜罗殆尽。”

“不过,父亲毕竟没有亲自下过江南。”他的声调轻了下来,就像是耳边的絮语,“你知道我带下江南的人马中,有多少是燕云卫的干将?杨棋,恐怕你都很难想象,这些人的能耐要远比你想得更大得多。我下广州时,特地在苏州多留了两天,不过是去如夫人从前老宅附近略一打探,事情自然就清楚得多了。”

是他将燕云卫的人布置到江南各处的,也算是这群人的老上司,这种事表面上看,只是在关心自己的新婚妻子,燕云卫没有这个道理不行个方便。而连太监已经抛弃旧姓,要从这往事联想到连太监,是难了一些。就算是封锦知道,恐怕也不会对许凤佳怎么样——毕竟两人中间,还隔了个七娘子。

七娘子再一次对自己承认: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虽然缺点无数,但却并非无能之辈。

“父亲知道这件事么?”她也压低了音量,又皱着眉抖了抖肩膀,“嗳呀,痒死人啦。”

许凤佳一边低笑,一边收回了在她肩颈处巡游的长指。

“我已经成家立业,连自己的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却是深沉的,“我们六房,总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许家毕竟有七八个儿子,并不像是杨家,大老爷就算再不满意九哥,也没有别的选择。

七娘子的目光也跟着幽深了起来。

平国公是国公府内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可以说很多事虽然他不参与,但决策者与裁决者,都不可能旁落。五娘子的死,世子位的传承,甚至于是许凤佳本人之后的行止,最终都要由他来把关。

她一直以为许凤佳和平国公之间关系和睦,毕竟从十三岁起,他就跟在父亲身边打仗。所以很多话,七娘子也不想多说。

只是听许凤佳的言外之意,他和平国公之间,也决不是坦诚相对、无所不谈。

“你见过连太监没有?”她换了个话题。

至亲至疏夫妻,尽管两人在很多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七娘子也决不会随意向许凤佳议论平国公、许夫人的不是。

“见过几次。”许凤佳也没有执着于之前的话题。“你大可以放心,要猜到他和如夫人之间的联系,必须要对杨家,对他都很熟悉,这样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到几个。如夫人的隐私,并不会随意被人挖掘谈论,使得逝去者在地下还不得安宁。”

七娘子一下咬住唇,别过头去,不和许凤佳对视。

不论是非恩怨该如何计算,九姨娘的一生,无疑是极其悲怆、极其落魄与难堪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七娘子都不愿在这么多年之后,让她的死再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这点最细微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坚持,许凤佳……凭什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若无其事地放过了这个话头。

“那就好。”她低低哑哑地回答,瞪着眼前光裸的蜜色肩颈,注视着许凤佳的胸前平缓的起伏。“他是个怎样的人?”

“人很和气,也很文雅,饱读诗书,不是那一等无知宦官内侍。他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很少给人气受。”许凤佳的长指又寻到了七娘子的下颚,轻轻上顶。“看着我。”

七娘子想躲,但她的指尖尚且燃烧着激.情后的倦意,而许凤佳的掌握又那样轻柔,她只能放任自己被许凤佳的眼神捕捉住,被那炽热的温度笼罩在了下头。

这一点都不舒服。

“皇上对宦官内侍,从来都不假辞色。”许凤佳的音量依然不高,“唯独对连太监却极尊重,甚至于比对臣子更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国事千头万绪,家事也不省心,很多事我们臣子不方便做的,都是连太监为皇上安排。两人之间的情谊,甚至于连我也要后退几步。封子绣这些年来声势很盛,似乎是皇上唯一的心腹,其实私底下说起信重,还是要数连太监。封锦不过是占了美貌的便宜,也吃了美貌的亏。”

提到封锦,他的话里又出现了一股涩然。

七娘子心下顿时就想到了五娘子。

她垂下眼,只觉得心头意绪纷乱无比,犹如一团丝麻,要找个头绪都难。

“听起来,倒像是个和气的长辈。”

她将乱麻一样的心绪全都推进了心底深处,重又把心思集中到了和许凤佳之间的对话上来。

“和气是真的,手腕和心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许凤佳的语气就淡了下来。“他是周贵人当年放在太子身边的唯一一个侍从,如果没有三分城府,早就被人除去。这么多年下来,不但屹立不倒,还将皇上的心笼络得妥妥帖帖……这里头藏的,可不止是一点手腕。”

七娘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在心底描绘着连太监的长相,到目前为止,她心中出现的是一个慈和的老太监,除了脸谱还是空白之外,行事、动作,似乎都有了一个预设的印象。

“那……太妃呢。”她翻了个身,同许凤佳一起趴在枕上,疲惫地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次进宫,怎么说都要给太妃问安……”

许凤佳似乎暂时放过了她,并没有继续和她对视的意思,他翻过身来,望着帐顶,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自从我去西北,多年来已经没有进过后宫给太妃请安,多年前的印象,已经模糊。娘这几年身体不好,不能进宫,祖母又年纪老迈,要想知道太妃的性子,你还得问问嫂子们。”

他想了想,又道,“或许大嫂心里是有数的,她毕竟过门早,前些年娘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也就是五嫂接过家务之后,才换了人出去应酬。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多去至善堂坐坐。大哥性情温和,和我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

许于飞身上只有捐来的功名,多年来也没有出仕的意思,和许凤佳的关系当然差不到那里去。

只是七娘子一想到大少夫人那死气沉沉的表现,就不禁有些发毛,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明儿就去至善堂坐坐。”

许凤佳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轻声叮嘱,“太妃毕竟是祖母的亲生女儿,虽然和娘处得也不错,但很多事,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是给你委屈,你就只管受着,横竖一年也见不到几面,能忍就忍了吧。”

七娘子心下已是了然:许凤佳说得客气,只怕太夫人和许太妃对当年的婚配人选一事,都是心里有数的,没准太妃因此就对自己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未可知。

她不禁埋怨地白了许凤佳一眼,才应允下来,“我心里有数的——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起来换衣服?该去看看四郎、五郎……哎呀!你、你又来……”

才撩起半边的床帐,就又被放了下来,帐内传出的声音,也很快模糊了下去。

193绸缪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进了至善堂做客。

许凤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没去乐山居请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当着许凤佳的面没说什么,可等他起身告退,去梦华轩找平国公说话之后,就给了七娘子一点脸色看。

“虽然世子年轻,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分数,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虽然没有放下脸,但话里的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现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们侍寝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头传说你善妒,这名声可不好听。”

还好男丁们今天都走得早,乐山居里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这话出来,又要惹得众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应,也够瞧的了。

大少夫人扫了七娘子一眼,首次显露出了少许同情,但很快,这同情又收敛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险些就要错过。四少夫人却是半含着酸哼了哼,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也不开口帮着太夫人数落七娘子,也不转换话题帮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无其事,只有眼眶边上似乎有一丝笑纹,才闪了闪,就又消失无痕。

虽然年轻夫妇之间房事频繁一些,也碍不着谁,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正事,譬如说晨昏定省,那就是轻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诲,轻声道,“祖母说得是,回头一定向世子说明。”

倪太夫人也早惯了七娘子绵里藏针的回话,顺势又借题发挥,“世子年轻不懂事,你这个做媳妇的可不能惯着他!这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有数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话头。

这个新进门的六孙媳也正抬眼看着自己,双目星辉闪闪,似乎正听得入神,唇边微微蕴着笑意,好像一点都没有为自己正当众被数落而羞愧。

和这个杨家的新媳妇说话,就好像在同一团棉花打斗,你的话是甜是苦,总像是进了棉花里,夸她她不高兴,骂她她也不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难缠的对手了,就是当年国公夫人进门的时候,提到通房,总也要拉长了脸,现出老大的不乐意来。

世子夫人呢,却只是轻飘飘地应一句是就完了……哼,还不是仗着娘家如今硬气起来了,自己年纪毕竟也大了,管事的是个庶嫂,节制不了她?

也罢,且让她得意几日。

太夫人就冲着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又转开了话题。“后天就要进宫去请安了,礼仪可要学好,不要失礼人前,给国公府添笑柄。”

换作是前头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显出不快,为这话里的藐视皱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却只是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应,“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叹了口气:偏偏事事有那个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国公爷那里,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带着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打发几个孙媳妇,“去给国公夫人请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几个孙媳妇就都站起来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丫鬟来回穿梭,收拾着散落屋内的茶碗,她闭上眼,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思绪。

好半天,轻轻的脚步声,就又绕回了屋内。太夫人睁眼一瞧,见是五少夫人回来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发了这半天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