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并没有方言腔调,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拖起了懒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恶少的风采。只是这一问,就把立夏吓得倒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在帐外回,“自鸣钟刚敲过四下。”

许凤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见七娘子预备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问,“这么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话,忽然间就意识到了腰下有个东西……本来是不该这么精神的。

她一下绯红了脸,三两下就挣脱了许凤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没叫你管我。”许凤佳戏谑的调子追着她下了床,七娘子顾不得理他,忙着让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换了家常的罩袍,进净房梳洗过了,便出来在玻璃镜前坐定,一边匆匆打发早饭,一边让乞巧给自己梳头。乞巧手艺好,尤其善于做高髻,一边给七娘子上发油,一边同七娘子说笑话,声调婉转得就像黄鹂鸟,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倒让屋里热闹了几分。

没多久,许凤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进净房梳洗过了,出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边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七娘子梳妆。

在古装剧里看着高耸入云的发髻,那是看个新鲜,自己坐在玻璃镜前,往头发上梳头油,把发髻盘紧到头皮发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头面,就绝不是什么美差了。七娘子看着许凤佳安安稳稳的样子,不由分外妒忌,皱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来练一套长拳的么?今儿怎么不练了?”

许凤佳每天早晨吃饭以前,总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许先生露齿一笑,“我看你梳妆,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还没有回话,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团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脑后,才起身道,“等出门前再戴冠儿,夫人可以梳妆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乞巧忙着梳妆,中元在一边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给七娘子预备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礼服,没多久,两个养娘又抱着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热闹得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蒙蒙亮时,七娘子已经穿戴完整,和许凤佳一道去乐山居请安。

他们今天到得早,乐山居外厅里只站着五少夫人,她同许凤佳夫妇点了点头,就旋风一样地进了侧屋,隔着几重帘子还能听见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都打听着,什么时候良国公的礼进了内廷,我们就立刻把车派出去。”

“小厨房的张婆子怎么没见?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积食,今早想吃几样山楂做的点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声向许凤佳解说,“虽然说管事婆子们都是吃过早饭再进来,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自小离家,但也是在娘身边长起来的。”

七娘子一怔,才发觉自己是以己度人,还当许凤佳和自己一样,是许家的客人了。她难得犯糊涂,不免有些羞赧,红了脸没有做声。

许凤佳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杨棋啊杨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还要再说时,七娘子恼羞成怒,已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别吵,我听听五嫂是怎么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许先生佯怒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着鼻子,是不是听得更灵醒先。”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听得脚步轻轻:四少夫人进了花厅。

看到小夫妻亲昵的样子,她眼神一缩,一瞬间,竟流露出了与大少夫人昨天极为相似的落寞。

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许凤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讪讪地放开了手,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了一声,只是喝茶不说话。

给太夫人请过安,又到许夫人跟前走了个过场,七娘子便带着两个老妈妈并一众从人簇拥,上马车出了许家,直出了崇文门里街,顺着安定门大街,从皇城后头绕到了鸣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国侯府门前,同二娘子会合。

二娘子也已经按品大妆,换上了礼服,七娘子不过进去拜见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后地再出了定国侯府,她掏出怀表看了看,就是这时候,也不过才刚过早上七点。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冗长而乏味的仪式,皇后生日是后宫的大事,虽然不如万寿月那样铺张,但京城诰命按品级进宫朝贺,也要依礼制行事。因为太夫人年近古稀、许夫人身体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许家,身边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纪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也都只是在她视野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边,众人对她肯定客气,有些老相识便寒暄寒暄,新相识们则点头为礼。因为是在坤宁宫偏殿等候,众人都不敢放肆谈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说,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着皇后升殿,众人鱼贯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盘坐在地,与众人一道肃穆地赏了“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雅乐歌舞,领了皇后颁赐下的宫宴,再起身贺过皇后万岁,着才鱼贯退出,算是完了一场大戏。

二娘子与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众位诰命三三俩俩,俱都渐次离去,唯独有几个被太后并一应太字辈的妃嫔请走说话,没过多久,也有两个宫人进来请二娘子、七娘子,“两位夫人请进后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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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是见过皇后的——这是个和蔼的少妇,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现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随着众人朝拜,没有同皇后私下接触,但她对七娘子依然很和气,不等七娘子重新见礼,就笑着谕免。“起来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烦这个。”

又笑着仔细端详七娘子,“和宁嫔比,看着要娇弱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只是不比宁嫔的娇憨!”

二娘子就笑,“我们杨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给送进来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错,颇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竟是难得地说起了笑话。

皇后顿时一笑,“大嫂今儿兴致倒高,多久没听你说笑话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随和的,同你两个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当个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七娘子又哪里敢当真?自然是打叠小心,陪着二娘子应酬了皇后几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说得热闹,她也没有贸然插话,到底还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对七娘子的谨慎颇为满意,同二娘子仔仔细细地问过了老夫人、兄弟姐妹们好,又细问了几个姐妹出嫁后的日子,家里田庄的收成,便留两人一道吃午饭。

“把宁嫔也请来!”她吩咐身边的女官,“这孩子,难得妹妹来了,居然还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着不来见我!早上来打了个照面,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皇后提起宁嫔的语气,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热络的。

屋外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记着娘娘呢!”

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百芳园进去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六娘子虽然好,但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等七娘子进了京,在满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衬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来自江南的浪漫与灵动,就显得分外打眼,一进屋,就把几个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确普通,充其量不过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简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着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样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皇后实在也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着招呼,暂且收敛了心思,只是沉浸在与六娘子重逢的喜悦里。

算一算,两姐妹当年一别,也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宫廷,竟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沟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岁,正是芳华初绽的年纪,眉宇间的清灵之气简直可以四溅,又有难言的娇憨:美成这样子的女儿家,也的确只有在宫廷里,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边就微微一怔。

她是经历过的人了,这小半个月,揽镜自照时,就算没有感叹出口,却也知道对于少女而言,经不经人事,差别是很明显的。经过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股光润流转,各个方面的风度,也会更有韵味。

可六娘子虽然美丽,但这份美丽,却还是属于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气质,就有明显的差别。

“总算是见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开了口,竟是一下就抱着七娘子转了个圈,才松开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来,“这个宁嫔,年纪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晕乎乎的:从前她和六娘子虽然亲密,但也很少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再说,六娘子从来也不是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失礼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话我!”六娘子顿时嘟起嘴不依,“连娘娘都笑话我,宁嫔不活啦。”

顿时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开心果!”

于是就在坤宁宫后殿摆了午饭,众人对坐着吃完了饭,六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会儿要过来要人,您就把人打发到我的重康宫里去好不好?我许久没见七妹了,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头,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时常进宫嘛……”

坤宁宫内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皇后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开心果儿,和你妹妹好好说话,今晚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明儿再来陪我说话!”

六娘子顿时喜上眉梢,给皇后行了礼,才拉着七娘子退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头早就备下了一顶小暖轿,两人依次上轿,顺着长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几个弯,七娘子才觉得轿身有轻微的动荡,想必是重康宫到了。

两姐妹携手进了重康宫,六娘子笑着冲几个宫人吩咐,“轿夫们这么冷的天出来,赏他们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东边暖阁上说话,你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几个宫人顿时笑嘻嘻地应了,将七娘子簇拥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见她揉膝盖,又寻了不求人给七娘子捶着,等六娘子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暖阁,便关了玻璃门,放下了外头的帘子,给了两姐妹一个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顿时拉下脸,露出了一脸的厌倦,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一下就瘫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笑得脸颊都疼了!”

七娘子顿时释然:这一张崭新的面具后头,六娘子毕竟还是那个六娘子。

196姐妹

两姐妹经年不见,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六娘子先问了七娘子家里人安好,便问她。“在许家日子过得如何?”

她是知道七娘子与许凤佳之间的那点往事的,七娘子也没有瞒她,只道,“国公夫人待我不错,太夫人有太妃撑腰,很有些看不上我,不过毕竟我们杨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六娘子就长长地松了口气,欣慰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心,“我就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些难言的感慨,七娘子轻声道,“那你呢?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六娘子挥了挥手,很有几分没精打采,她托着腮望向了镶嵌五彩玻璃的小南窗。

“虽然不能说是太得意,但有皇后照看,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六娘子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嘲讽,“总比那一等没有靠山又不受宠的宫人,日子过得要好得多。”

只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六娘子在宫中的日子,未必会很顺心。

七娘子目光微沉,带了些询问地看了六娘子一眼,低声道,“看你在娘娘跟前装疯卖傻……”

“噢。”六娘子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又无宠,难道还仗着美貌横行霸道,把自己当回事儿?娘娘爱我,就是爱我听话天真,我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难怪皇后对六娘子那样好。

七娘子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明白了过来。

六娘子就是皇后的通房大丫头。她越美,皇后一系在宫中的力量也就越强。

也难怪六娘子要在皇后跟前撒娇发痴,做出种种可爱的态度:皇后可以抬举她,也可以抬举别人,六娘子本人是一点主动权都没有,这一层保护色,当然要刷得厚厚的。

“那皇上……”她又拖长了声音。

六娘子哪里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她讽刺地笑了。“皇上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先帝让他拜在终南山全真道马真人门下学过养生术,平时最是清心寡欲的,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热衷。你看这么多年来,宫里除了皇长子,竟也就是再多了一个小公主……就知道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女色上了。”

皇上雄才大略,登基一来一心国事,动作频频,时常大半夜还把阁老叫进宫中议事,这一点七娘子还是知道的。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在房事上他居然这样冷清,居然连六娘子的美色,都没有打动。

“是否不好女色,但在……”她拉长了声音。

六娘子会意地笑了。

“倒是没有这回事!”她爽快地摆了摆手。“外头传得难听的很,说什么皇上最喜欢清俊的少年郎,其实都是胡说的,皇上是看着先帝一点点弱下去的,是以在这种事上极度克己,每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进坤宁宫与皇后同床,其余的妃嫔,很少有侍寝的机会。宫里除了我,还有一两个千娇百媚的婕妤、贵人——承恩的机会却更少,好多从承平一年起,就没有得见天颜。”

后宫密事,外人一向是无由得知,七娘子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这样克制,一时心里倒是想到了封锦的那句话,就犯起了嘀咕:难道真是瓜田李下,难免嫌疑?

她很快又挥去了思绪,略带担忧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既然对女色克制力这么强,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女色而动摇了自己的判断,以六娘子的话头听起来,后宫里做主的还是皇后。而侍奉一个女主子,就要比侍奉一个男主子难得多了。她会更苛刻、更善变,更不容易谈感情,而且也很难给六娘子她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子嗣。

别看现在六娘子在皇后跟前有脸面,可五年后如果她还没有承恩得宠,有个子嗣傍身,皇后的脸色会不会这么好看,就很难说了。天下的美女并不少见,随时可以采选进宫,但六娘子的青春却是有限的。

“皇长子今年都五岁了。”她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没有提过立储的事?”

五岁的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又没有年纪相近的弟妹,还是皇后嫡出。这孩子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但成为太子,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旦太子被正式册封,六娘子就可以——也应当为自己的子嗣努力了。

六娘子又烦躁地叹了口气。

她娇艳的容颜上就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暴戾之色。

“七妹,我实话和你说,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她轻轻拍了拍精致的小炕桌,双手捂住了脸,烦闷地呻吟了起来。

七娘子就沉默下来,只是按了按六娘子的肩膀,让她继续叙说下去。

“虽然在百芳园里,也要看着太太的脸色过日子,但毕竟我还是个小姐!”六娘子这一番话像是已经憋了好久,一旦开了个口,就毫无忌惮地爆发了出来。“下人们再怎么放肆,也不敢作践我这个主子。”

“可在宫里呢?无宠就是没有脸面!把皇后奉承得再好又能怎么,宫人们心底有数,我就是皇后的一头哈巴狗,每日撒欢儿让她开心,见了我脸上是笑,背转了身想的是什么,我心里有数!”

“是,皇上根本谁也不宠,撒欢儿又怎么样,皇后爱我,又有二姐提拔我,我总是比别的婕妤贵人多了些面子,宫里除了牛淑妃,也就是我最当红。”六娘子吸了吸鼻子,又倔强地背转手拭了拭眼圈,“可这都是虚的,七妹,我心里真怕!我觉得我就像是活在一群狼里头,皇上就是那块香肉,谁都想要咬一口,谁都恨不得把别人咬死了,免得有人来争。这和百芳园里的日子,一点都不一样……”

话到了最后,到底还是露出了微微的哭音。

以六娘子的阅历,在当年选择随波逐流,不能说错,七姨娘毕竟只是舞姬出身,在人生观上,很难给女儿指导。进宫前,只怕还是盼着荣华富贵,直到在深宫里开始生活,才品味到了这种生活的痛苦。

“你还记得那年在百芳园里对我说的话吗?”七娘子低沉地问。

六娘子就又擦了擦眼眶,才强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当时,实在是太天真啦!”

是啊,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要决定一生,就连一点犯错的余地都没有。在大秦生活,实在是太不易了。

“其实你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七娘子放柔了声音。“六姐,很多时候,当你没有办法决定命运时,洒脱一些,并不为过。可该争的时候,就得学我,总要奋勇起来争一争的!”

六娘子怔了怔,放下手,泪眼朦胧地望向了七娘子,却没有做声。

“皇上就算是在美色上再冷淡,爱美之心,总是有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贪看美人?”七娘子放低了声音。“连太监在他身边侍奉多年,对皇上的喜好,总是有几分清楚的……”

六娘子眼底就渐渐地浮上了一丝清明,就像在暴风雨中露出的一线曙光,她慢慢地拭去了腮边的珠泪,面露沉思。

“皇上也不是不好美色。”声音里也有了以往的娇甜,“看着我的时候,我能觉出来,他……到底还是有一丝喜欢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本来,像六娘子这样美貌的少女,就是多年的老僧看了也会动心,不要说皇上了。怕就怕他对女色根本无意,那才最难办。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并没有错。”她低沉地为六娘子分析。“有牛淑妃在,皇后是一定会抬举你的,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几乎就不再侍寝,皇后眼看着就摸到三十的边边了……”

年过三十,在大秦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就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记,皇后恐怕都不会再有生育的念头了。

“但凡你要得到什么,总得要忍,要把得牢、算得准、熬得住,”七娘子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哪管心里再难,也不要露在外头!再等一年,等册封了太子,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很多事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很难坚持自己的看法,要有一个伙伴来分析、来安慰,来宽解心中的烦闷,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七姨娘在家里日子过得还好吧?”她忽然又转了话题。

“嗯,很不错。”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现在家里除了太太,就是她最有脸面了。父亲也时常去坐一坐,和她说说话。”

六娘子要进宫,还不是为了七姨娘在杨家的日子能够好过?

六娘子又掩住了脸,“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像是一个在海中载浮载沉的溺水者,偶然间探出水面一样,每一个呼吸,都带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七娘子虽然有担心,但却也没有再询问:这个心理关,最终还是只能让六娘子自己来过。

小小的暖阁内就沉默了下来。

半天,六娘子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就好像午夜梦呓。

“其实我最怕的不是眼下,七妹,你说的道理,我自己也想得透。”

“我、我怕的是将来。”

“就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住着,一辈子也出不了宫,身边绕来绕去,就是这么些个人,相公不是我的相公,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要见亲戚,比见什么都难……一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一辈子!就这样活着,又哪有什么趣味?张贵人去年病没了,我心里倒是很羡慕她,两腿一蹬,什么都没了,倒是干净!”

七娘子轻轻地拍了拍六娘子的肩背,无数话语在心头流水一样地打旋儿,到末了,也只有一句叹息浮了上来。

如果是十年后,让一个更成熟一些的六娘子来选择,她是否宁愿抛弃父母的宠爱,抛弃自己的尊严,也不肯为家族进宫?

只可惜世界永远是残酷的,她也只能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为自己的一生做了选择。

“人活着就有希望。”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要生个儿子,六姐,要走出宫门,你就得生个儿子。”

皇上这一辈的几个藩王,都将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封地奉养。

六娘子要走出紫禁城,唯一的希望,也就是生个儿子了。

嘤嘤的哭声又持续了一会,到底还是止歇了下来,六娘子擦干了眼泪,重新又挺直了脊背。

她的神态和七娘子就有了几分相似。

“是啊,死了可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一点一点地重新镇定了下来,对七娘子绽出了赧然的笑,“倒是难得失态了!”

就一边细细地揩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问七娘子,“许将军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才承认,“世子虽然忙,但对家人总是尽心尽力。他待我很好。”

话虽如此,神色间却也现出了忸怩。

六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还以为你们两人有渊源在先,此番能再相守,必定是浓情蜜意……”

“哪有那么简单!”七娘子不禁失笑。

她叹了口气,又出了一回神,才问六娘子。“你爱不爱皇上?”

虽然六娘子没有回答,但从她嗤之以鼻的态度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过日子是一回事,喜爱毕竟是另一回事。”七娘子就轻声向六娘子解释,“世子爷对我不差,可是一辈子和一个人相守,与一辈子爱一个人,这里头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六娘子若有所悟。

“也是!”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就说皇后娘娘,如果是真心爱皇上,还能不能那么贤惠,真是两说的事。”

她的语调里就带了淡淡的苦涩。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就算要说爱,整个皇宫中,也只有皇后有资格对皇上谈爱。六娘子往小了说,就是给皇上解闷的玩物,又哪来的资格对他谈情说爱?

“不过看世子的脾气,倒不像是安分的料子。”六娘子又甩掉了方才的苦涩,兴致勃勃地关怀七娘子。“头几年,还是要把他的心稳住,别让他被什么野通房勾走了。等你有了两三个孩子傍身,再提拔几个听话老实的小姑娘,日子就过得舒心了!”

七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笑,却不说话。

她和许凤佳满打满算不过是一起生活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怎么够看清楚一个人?

六娘子也就转了话题。“五姐的死,你查出头绪了没有?”

七娘子扬了扬眉,作出了讶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查这个?”

“就是你不查,太太难道不会叫你查?”六娘子嗤之以鼻,“否则又为什么要把你嫁到许家去?”

她神态中的不平,倒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现在还没个头绪。”她坦然地道,“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查案,不过是个空谈。”

就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态度告诉给了六娘子知道。

六娘子颇有几分不屑,“不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才能在许家作威作福的?倪家和她也不亲了,你别怕,太妃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来敲打你,只要你能拿稳家务,恐怕是太妃来讨好你,都难说的!”

六娘子成年在宫中生活,和七娘子又是亲姐妹,说起太妃,当然是够权威的消息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自从太子出阁读书,太后和太妃之间就渐渐有些不合。”六娘子也不瞒七娘子,坦然地答,“皇上虽然不偏不倚,但太后毕竟占了名分,这些年来,牛家起来得也快,太妃的日子渐渐就有些不好过了。”

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妃和娘家人又疏远了,她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事,如果失去了太妃,许家在宫中没有人脉,也会有些不安。

只是这份不安,却可能因为杨家所系的人脉而得到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