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不但哀婉痛惜,又有了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吴勋家的一下就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那双眼。

那双冰一样的眼,似乎已经钻到了她的脑髓里,现在正冷冷地盯着自己,让吴勋家的一下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按理这话,也不该和少夫人说。”也难得她的声音里,居然只带了几分干涩。“不过,五少夫人带进门的嫁妆,可没有您的显赫。就是连家具一道算起来,也不过是两三万之数,还有一大半是难变现的大件。在府里,吃穿用度,处处也都要有额外的赏钱,这一点,少夫人是清楚的……”

见七娘子面上还带了几分犹豫,她咽了咽口水,又加了把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少夫人一向养尊处优,恐怕不明白,很多人为了钱,是什么都肯做的。”

“是这样吗?”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似乎有些讶异。

吴勋家的不禁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

世子夫人的眼睛,很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水潭,现在这两汪水潭,弯成了月牙儿,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居然是这样?”

吴勋家的忽然觉得,她一点都读不懂世子夫人的心思。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沙哑着保证,“少夫人,是这样的。”

七娘子收敛了笑意,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敲打着白玉沉口杯,发出了扣、扣的轻响。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外传。”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给祖母、母亲知道,这样的事,也不是我们可以擅自做主,说查,还是不查的……你知道了?”

吴勋家的只觉得心直往下沉。

这个该死的世子夫人,又选了一条最不可能出错的路来走。

罢了,横竖五少夫人针对这个情况,也早有安排。

她低沉着嗓子,应了下来。“但凭少夫人吩咐。”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让人把吴勋家的带了出去。

她一走,老妈妈就不叹气了。

非但不叹气,还直起腰来,露出了一脸的鄙夷。“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是她!吃里爬外,见钱眼开!也亏得她还有脸编排别人!”

像老妈妈这样久经阵仗的人精,又怎么看不出吴勋家的这么急切地想说服七娘子,背后必有图谋。

七娘子也满意地一笑。

“真是个能人,”她慢悠悠地夸奖吴勋家的。“我本来还拿不定主意,是她还是蔡妈妈,没想到吴妈妈这么心急为我排忧解难,就差没有指着自己把话说明白了。”

吴勋家的,的确也表现得太急切了一些,和之前对自己那漠不关心的态度相比,她这么着急地想要七娘子相信账面上的问题,几乎已经是□裸地揭开了自己的阵营。

看来一切和自己猜测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五少夫人是准备动用吴勋家的这一着后手了。

七娘子又陷入了沉吟,半晌,才随口吩咐老妈妈。

“也该让府里人都知道知道,我们的五嫂干的好事儿了。”

老妈妈神色一动,“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给她听。“刚才那一番做作,无非是要让五嫂相信我已经上套。既然如此,这件事闹得越大,恐怕她也就越逞心如意了。”

老妈妈恍然大悟,“是老身想差了!”

七娘子按兵不动,做出一心只想平平安安地接过账本的态度,无非是要吊一吊账房中的内线。如今内线既然已经浮出水面,她大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不必等到五少夫人自己揭盅。

“再说,要等到五嫂来放消息,事情岂不是完全按照她的节奏来走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一道好的谣言,有时候完全可以一石二鸟,就看怎么操纵。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可犯不着让给别人。”

她轻轻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五嫂想和我玩,我就陪她玩……不过呢,这消息该怎么放,就得看老妈妈的布置了。”

老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由衷地道,“以您的手段,张氏只怕是要饮恨收场啦——少夫人请放心,奴婢是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对这个庶女出身的继室,才真正的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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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太夫人倒是反常的安静,似乎对折腾七娘子忽然间失去了兴趣,就连四少夫人都反常地安静了下来,留给了七娘子一段难得的空闲。

七娘子乐得松快,平时也就是早上拨出一个时辰来料理家务,平时有什么事到了她这里,再随时派人出去找到管事妈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倒也没有多少事需要七娘子亲自安排。

自从李庚家的交了两份报告上来,众位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是一个接一个地软了,七娘子又随手抽了盛锦家的——也是许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叮嘱她写了述职报告并人事简述,盛锦家的欢天喜地,第二天一大早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两沓比李庚家写的还厚的纸张,交到了七娘子手上。

众人看向她的眼光里,不期然就又多了几丝火热:人就是这样古怪,再不稀罕的东西,被七娘子这样一吊胃口,反而也都稀罕了起来。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就都已经私底下写好了报告,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七娘子一大早起来和许凤佳打拳的时候,就一边笑,一边把这些手段当故事一样说给许凤佳听。

许凤佳听得目光闪烁,半天才问七娘子,“你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这样的御下手段——倒不如进我手底下做事算了。”

七娘子打出了一脸的汗,掏出手绢擦了擦,才道,“一点点小小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你要是连这点手段都看不穿,还怎么带兵打仗?无非是看不起内宅小小的天地,也要这样去斗,才懒得用心机嘛。”

一时间,虽然明知道许凤佳只是玩笑,她还是露出了一点憧憬。“不过跟你打仗也倒不必了,如果我是个男儿呢,和你结伴去游遍大江南北,我倒是愿意的。”

许凤佳哈哈大笑。“废话,要是我,也更愿意游山玩水,懒得去打仗的。”

七娘子冲他扮了个鬼脸,一路轻笑着进了屋子,洗漱出来,迫不及待拿起栗子面做的小窝窝头咬了一口。“饿死了饿死了,昨晚上睡前我想吃一碗面,你们世子爷硬是不肯。说什么积了食又睡不着……五郎,你爹坏不坏?”

谷雨和春分抱着四郎、五郎进了屋子,五郎在先,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他笑嘻嘻地道,“爹坏!”

四郎却有不同意见,“爹不坏!”

两个小家伙就咿咿呀呀地打起了嘴仗:这两个孩子现在说话都说得很流利了,时常用众人听不大明白的速度和用语,彼此间吵架。

正热闹着,许凤佳也进了屋子,一身浴后的清爽香味。他笑道,“好哇,我一不在,你们母亲就编排我。”说着,在七娘子身边坐下,给自己取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七娘子吩咐立夏,“给世子爷装一碗清浆。”

四郎、五郎对母亲这两个字,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五郎和四郎吵了几句,觉得无味,又扭动着身子要到炕上来和七娘子一道。“七姨陪我玩!”

谷雨和春分忙哄他,“七姨吃饭呢!”做张做致,也给两个孩子一点大人的东西吃了,两夫妻吃过早饭,整顿了衣装,一道出门去给太夫人问安。

许凤佳一边走一边吩咐七娘子,“四哥恐怕这两天就要到家了,慎独堂那边,你也去坐一坐,看看还有什么预备不到的地方。不要让四哥觉得自己受了怠慢。”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脚步也慢了下来。七娘子站住脚,跟着许凤佳的眼神看过去,才发觉在小萃锦院门口,两三个管事妈妈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还不断地将目光投向了七娘子夫妻俩。却是一等被许凤佳发觉,便又轰地一下四散了开来,各自低头做事。

她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老妈妈办事,真是让人放心。”

这才几天,平国公府里就传开了谣言,恐怕还不到中秋,就可以往下再走几步了。

许凤佳望着她扯了扯唇,也低声地回她,“是你编排得好,连我都听到了,何况她们?你看祖母这几天的脸色……”

七娘子一下精神大振起来。

“连你都知道了?”她抓着许凤佳的袖子,急急追问,“可恶,你不早告诉我!非得到现在才说。”

许凤佳很有几分吃惊,“我是昨儿个知道的,不是又回来晚了,怕惹起你的心事,就没有说,回头又浑忘了——怎么,你就这么不想我知道?”

“你傻啊,”七娘子翻了个白眼。“你知道,父亲肯定也就知道了嘛。”

许凤佳平时除了在明德堂和乐山居走动,就很少进小萃锦了,连他都已经知道,那么平国公许衡十有**也收到了消息,知道这账是查出不对来了。

以许凤佳的聪明,当然是略一细想,就明白了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道,“只可惜我又要去通县了……不然,真想到梦华轩里看看热闹!”

七娘子又白了他一眼,才自轻笑起来。

“何止是你?只怕有上百人恨不得当面来问我,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账面出问题,毕竟只是个谣言,虽然七娘子并没有否认,但她却根本也没有承认帐查出问题。五少夫人不管是要澄清还是要认罪,一下也就没了个目标。她自己又不好出面要求仔细盘查——毕竟是没影子的谣言,这就当真了,反倒显得五少夫人过分心虚。也因此,虽然这几天府里的气氛渐渐越发紧张,面上大家却都还保持了一团和气,说笑时,就像谁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都是一脸的开心。

“我就是奇怪,”许凤佳也若有所思,“按理这时候正好是祖母出面说话。怎么她老人家反而安分下来,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成天到晚,只把四哥挂在嘴边。”

七娘子瞥了许凤佳一眼,轻笑道,“等你想明白这事,黄花菜都凉啦!”

她到底也有了一丝不确定,“不过祖母的表现,也的确耐人寻味……”

眼看着乐山居就在眼前,两个人也就都收住了声音,拾级而上,掀帘子鱼贯进了堂屋。

238上吊

今儿人到得很齐,居然连平国公许衡都难得地进了小萃锦——他上一次进乐山居,还是七八天前,兄弟们商议着吃烤肉的那天。

平国公大驾光临,太夫人自然也不可能等闲视之,她也比往常更早进了小花厅,和平国公说起了亲戚间的喜事。

“九月底就是九十大寿了,真真是老人瑞,上回在谁家见到,还是精神矍铄……”

见七娘子夫妇进来,太夫人就住了口,对两个年轻人露出了慈和的笑意。“凤佳来了。”

一屋子的人,就都看向了许凤佳——身边的七娘子。

五少夫人和五少爷是早到了的,都在老位置上就坐。五少夫人看着精神头似乎并不太好,眉宇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听到太夫人这一句话,她递来一个眼色,又很快带了些埋怨地,将头扭了回去。

好做作!

七娘子也不禁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她这么多年修行下来,其实对于做戏也就只是入门而已,一般的浅层情绪装一装也就算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借着表面的平静,来掩饰内心深处的情感。

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这做起戏来,真可谓是七情上面,全情投入。光是看她的表情,要是七娘子不知就里,恐怕就要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却又不方便开口为自己说话,心里的憋屈劲儿,别提有多大了。

可惜,一个像五少夫人这样无情的人,又怎么会轻易为自己感到委屈呢。

七娘子就气定神闲地给太夫人、平国公问了好,在许凤佳身边坐了下来。

平国公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太夫人,也就低头吃茶,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太夫人呢,眼神闪烁,也不知在出什么神,时而看看七娘子,时而又看看四少夫人,半晌才笑道,“说起来,于潜也就是这一两天到家吧?”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欢容,“可不正是?昨儿送信来,说是快些呢就是今晚,慢一点明天中午,那是一定到家的了。”

太夫人就看向七娘子,“于潜难得回来一次,太妃在宫里又有喜事,今年中秋倒是要办起来。六孙媳看看,方便的话,倒不如叫春合班进来唱一唱!”

“回头就遣人出去问问。”七娘子忙笑着回,“若没有被别家订走,就在流觞馆里头搭台,我们在望月阁里吃酒,从上往下,听得真不说,看得也清楚,祖母看怎么样?”

太夫人含笑点头不语,平国公又想起来问许凤佳,“你们什么时候去接你们娘回来?”

倒是大少爷代答,“钟先生说,母亲这个病最怕睡不好。上回去小汤山的时候,母亲就说了不回来过中秋,免得大家闹赏月又闹得太晚,若走了困,好容易将养出来的精神,又颓败了。”

平国公眼神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七娘子这才体会到许夫人的深意:她说要躲清闲,还就真一定要到小汤山去住,否则此时此刻,必定也是身不由己,又要被卷入家务事的漩涡里了。

她轻轻一拉许凤佳的袖子,许凤佳就笑道,“也没有什么,咱们家这个样子,还不是日日都在过中秋?比不得小户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多少好东西,才这样看重节气。等四哥回来了,我们去庄子上陪母亲住几天,也是一样的。”

提到许夫人的病,太夫人和平国公也都不好多说什么,太夫人还道,“这是媳妇有福气,几个孙媳都能拿得起家务,她才有空去休养。早些年,还不是要抱病伺候在我身边?不回来也就算了,在小汤山好好休息吧。”

这话绵里藏针,许凤佳眼仁一缩,就要说话。七娘子忙笑道,“也不知道四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不好安排采买们送菜。四嫂回头想到了什么难得的菜,就和我说一声,回头让彭虎家的采买进来送过去——大嫂、五嫂、于宁于泰,几个妹妹们,可都不许埋怨我偏心啊!”

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于宁道,“不埋怨嫂子偏心,到时候我进了饭点,就到慎独堂去。料四哥四嫂也没这个脸皮赶我!”

四少夫人笑得头上的珠钗一阵乱晃,映着日光,颤出了一连串的光晕,“这么爱和你四哥厮混,改明儿你四哥回西北去,就把你带去,叫你天天跟着他吃饭!”

于宁一缩脑袋,再不敢开声,作出了一脸惧色,众人都笑了起来——许家的几个孩子里,于宁、于泰都不爱武事,平时最怕摔摔打打,倒是在读书上有些天分。

四少夫人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还要说话时,却是于平指着她笑道,“四哥要回来,我们嫂嫂就和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容光焕发!”

屋内登时又响起了一片笑声,众人又坐了一会,才各自起身散去。太夫人起身进了净房,七娘子让许凤佳先走,自己故意坠后一步,拉着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细问,“祖母这一向还爱吃春华楼的菜吗?春合班的戏爱听哪一出……”足足消磨到人都散尽了,太夫人都从净房里出来了,才恍然大悟,向太夫人告辞。

“家里事多,小七就先回明德堂去了。”

太夫人眼神闪烁,看着七娘子走了几步,忽地笑道,“六孙媳慢一步。”

七娘子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回身探寻地看向了太夫人,问,“祖母有什么吩咐不成?”

太夫人思索了片刻,又笑着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道,“你坐。”

竟让七娘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让她挨着太夫人,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谁都没有做声,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了碗碟,将椅凳复位,又鱼贯退出了小花厅,只留太夫人的几个心腹作陪,太夫人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七娘子。“府里最近传的几句闲话,你听到了没有?”

果然是冲着那几句闲话来的。

七娘子动了动眉毛,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做出了一脸的为难,她低低地垂下头,避开了太夫人的眼神,嗫嚅道。“下人们嘴实在不大严……嗐,其实也就是没影子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出来了。这种事呢,又是最不好说的,唯一的手段就是仔细严查,可……”

可五少夫人本身,只怕是禁不得查的。

太夫人一时就有些焦急起来,心念电转间,她的语气又和气了几分。“你现在也是管家的人了,也知道很多事,不是当家人想要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

她拖长了声音。

五少夫人手底下的账出了问题,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她本人有意贪污,这个就不说了,第二种呢,就是她没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自己还懵然无知。

太夫人的这句话虽然含蓄,但听在七娘子耳朵里,却无异于黄钟大吕。

她这是迫不及待地认下了账有问题,而且还直接把整个基调,定在了第二种可能上:五少夫人是没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

所以五少夫人的确是以公谋私,为自己牟利,只是手段远不是她表现出来的这么粗劣了。

这个五少夫人,可真有胆色,连太夫人都被她算计到了这个局里,还这么挖心挖肺地为五房考虑。

七娘子心底一下就浮出了无数的推测:她是怎么牟利的,真的是高利贷?为什么已经把账补得那么完美,却还要瞒着太夫人,让她为五房担惊受怕?

她眨了眨眼,就顺着太夫人的话往下说。“其实小七也没有打算多追究什么,一家人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也就过去了。再没有什么事,比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

太夫人显然松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七娘子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这个笑,是从眼睛里笑了出来。

“好孩子,你这样想就好了。”

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你五哥一家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他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很多事呢,祖母老了,心就很软,只盼着见到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就什么事都不想追究了。”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似乎的确是发自真心。

七娘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也表现得很恳切。“小七也是这样想,名门望族,最怕的就是内斗,有些事能糊涂了,就糊涂了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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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夫人那里出来,七娘子就一路笑着回了明德堂。

几个丫头们都很奇怪,“少夫人今儿开心呢,一整天都咧着嘴笑。”

就连管事妈妈们都看得出来,七娘子今天心情不错,有几个胆大的如李庚家的、雷咸清家的,就打趣七娘子,“世子爷要出门办差,少夫人却笑得这么开心,难道就不怕世子爷在外拈花惹草……”

众人就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七娘子也跟着笑。“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世子爷只要不闹到我跟前来,我也随他!”

“少夫人贤惠!”众人顿时又争先恐后地巴结七娘子,一时郭福家的来回,“春合班的人中秋已经定了去永宁伯林家唱堂会,并不得闲,班主说有个才进京的凤凰仪也唱得好,九月里还要进宫唱一次,问我们要不要试试她们的口齿。奴婢也不敢做主,要回来问了少夫人才知道。”

七娘子随口道,“你就跟进去听一听不完了?让外头懂戏的男人们跟你去一个,听完了回来,若是好,就定下,若是不好就问一问麒麟班,毕竟这一次隔得远了,也不用担心避讳不避讳。”

众人都笑道,“那宁愿是去请麒麟班的,毕竟是多年的老班,有个口碑。”

郭福家的也道,“那奴婢先遣人去问问麒麟班的班长,再回少夫人的话?”

“好,”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你们都是戏迷,我是不懂戏的,这件事,也就是听你们摆布了。”

众人越发一笑,有事的又回事,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七娘子诸事安排妥当,又回了西次间里喝茶看书,和立夏、上元等丫鬟闲话。又把小黄浦叫到跟前来,细问她的出身家人,聊以解闷。

小黄浦难得有机会在七娘子跟前露脸,自然是受宠若惊,一边摆弄着辫梢,一边和七娘子说笑,“是,全家上下最出息的就是二姐。也是她的运气,当时太妃宫里手最巧的宫人没了,正好夫人进宫说话,太妃娘娘一眼就看上了她的头,这么一来二去,二姐就进宫服侍太妃娘娘……现在家里好几百亩的地呢!就在天津一带,日子虽说不富贵,但也极安稳的。”

提到她的二姐,小黄浦一脸的羡慕,是掩都掩不住。就是立夏等丫鬟,也不禁都是一脸的艳羡。

当时的大家婢,结亲的主要对象也还是家里的下人,这倒不是府中的主子们小气,而是一般的良民,很少有愿意和奴婢结亲的,毕竟身在贱籍,后代想要科举读书,就要受到限制。而商人们纵有愿意娶大家婢的,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妮子们,也多半都不肯相与。像小黄浦二姐一样,以宫人的身份被放出来,赏了良民的身份彻底脱籍,从而嫁到好人家的,一百个人里也没一个有这样的运气。也难怪提到她的经历,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也就有了计较,她冲小黄浦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丫头进屋还没到三个月,还要再看看她的心性。

小黄浦见七娘子不说话,却是欲言又止,半天,才冲口而出,问七娘子。“少夫人知道不知道……现在府里传了些闲话……”

七娘子神色一动,“什么闲话?说给我听听。”

“是说查账的事……”小黄浦嗫嚅着道,“也是昨天回家去的时候,听三姐说的。说是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谈起来,都说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查账的时候,查出了厨房采买和金银库房的账有些不妥,背后隐隐约约牵扯到了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婶婶,背后、背后是……”

这个谣言是直指五少夫人贪墨,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人心就是如此,有一句话传出来,听者自然会臆想出一千句来解释。就算老妈妈在散布消息的时候,只是提了一句小罗纹,并没有明确地提出张账房家的,但这两人之间的联系,又哪里瞒得过有心人?稍微一加细想,就知道这谣言真正针对的是谁了。

七娘子笑了笑,点头道,“噢,这件事啊,我知道呀。”

她态度自然,小黄浦反而无以为继,她瞟了七娘子一眼,怯怯地续道,“奴婢的三姐还说,说,张家的婶婶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是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说她的账可是经得起人盘问的,说这传闲话的人,活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还说、说……”

见七娘子目注她等着下文,小黄浦一咬牙,终于道,“说少夫人到现在都不查这里头的猫腻,分明是有心陷害她……”

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就连七娘子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而是略略瞪大了双眼。

不过,她的惊讶也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消散了开去。

“五嫂也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七娘子只是漫不经心地评论了一句,就扯开了话题。“你三姐现在至善堂里,可还有体面吗?怎么我看大嫂头上的发式,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一点都没有翻新。”

小黄浦顿时如释重负,唧唧呱呱地为小闽江辩白了起来。“三姐的手也巧着呢!是大少夫人性子古怪,平时呢,一点都不讲究这些的,也就是要出去上香的时候,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三姐给她梳几个时新的发式——”

屋外忽然间又响起了散乱的脚步声,中元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嚷道,“少夫人,不好啦,张账房家的上吊啦——”

239寻味

她这句话可非同小可,一时间众人都怔住了,就连七娘子手边的小糕点,也都跌落在了裙边,为洁净的布料点染出了一长串的黄。中元又狠喘了几口气,才道,“要不是她亲生女儿发现,人怕是就背过气去了。”

这么说,就是还没有死了?

七娘子一下又镇定了下来,只是表情中,却依然难掩震怒。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太狠了,这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一旦撞进去晚一点,人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死于一场算计?

她猛然将沉口杯顿到了桌上,沉声道,“立夏去胡同里,把庄账房请进来,上元到二门上打听一下,父亲在梦华轩做什么呢,如果没事,就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想禀告父亲。”

几个丫鬟一下都回过神来,立夏深吸了几口气,面上立刻平静下来,波澜不露,上元也学着她的样子,装出了一脸的冷静,出了屋子。

七娘子又打发端午,“去小账房把老妈妈请出来,让她到张家去瞧瞧人怎么样了,大夫请了没有。中元你下去约束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许出明德堂去,有无故出去胡乱掺和的,全部罚三个月月钱,情节过分的直接撵出去。”

她平时说话,一向是轻声细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和气韵,难得露出今日这样的杀伐果断,众人忙不迭听命去做不说。小黄浦却是吓得动弹不得,细细地发起抖来,七娘子扫了她一眼,又不容置疑地道,“你来服侍我换衣服梳头,一会要过梦华轩,可不能就这样出去。”

等到七娘子换了衣服,又梳了一个更严肃一些的发式,几个大丫环也都回来了:庄账房住的胡同,本来就和煤炭胡同距离不远,只是小半个时辰,立夏就将她带进了明德堂,此时正在屋角垂首站着,也是一脸的肃穆。上元也带来了平国公的回话:老人家午睡才起,虽然很吃惊于七娘子的请见,不过还是派了人来接七娘子,到梦华轩说话。

七娘子亲自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床头的妆奁,从夹层里取出了两个女账房整理出来的两本账册捧在手中,带着庄账房同立夏两人尾随,又戴上盖头,这才出了明德堂,随平国公派来接人的两个老妈妈出了二门,拐向平国公府东翼外院,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走了几十步,便见到了一间几进的大堂屋,两个十来岁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着,七娘子将立夏和庄账房暂且留在屋外,独自一人进了堂屋。

梦华轩内的摆设,倒是意外地相当简朴。七娘子从堂屋被领进了东边第三间屋子,就觉得这屋子与其说是二等国公的屋子,倒不如说是乡下土财主的书房更恰当一些:除了一两个疏疏落落的博古架,并一个长长的条案之外,就再没有多少摆设了。只是向着阳的两面大玻璃窗,才有一些富贵人家的气息。

没有多久,平国公许衡也就进了屋子,神色间还带了一丝诧异。“是二门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老狐狸,还在这装糊涂。

七娘子心下腹诽,面上却是一脸的肃穆。“小七冒昧,打扰父亲了。”

她先行过礼,等平国公摆手道了无妨,才续道,“是内院原来在账房做事的一个张妈妈……”

三言两语,将张账房家的上吊的事交代清楚了,又道,“本来家里传的几句闲话,小七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犯不着去搭理,如今事情闹到这个样子,就不得不来打扰父亲,交割分明,免得家下人还以为小七这才接过家务,就要兴风作浪了。”

她不等平国公回话,自己走了几步,出门将庄账房领进了屋内,肃然道,“这是小七从扬州盐商高家特地要来的账房,做家用账是一把好手,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家账。自从七月中开始,就一直在为小七看账,庄账房,请您为父亲讲解一下这本账中几个可以商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