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重复再三,终于,她又在脸上露出了一丝云淡风轻的微笑。

这微笑透着胸有成竹——似乎人世间并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正在这样笑的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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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房两口子很快就进了梦华轩。

和屋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两口子脸上都带了掩不住的喜气,四少夫人更是无视平国公的脸色,把笑容挂在了唇边。

见到平国公,她也只是轻轻地福了福身,就站直了身子。

平国公心情本来就不大好,见到四少夫人这样轻浮,哪有不生气的,正要开口也数落她两句,四少爷已经抢着道,“爹,我刚从衙门里回来,就听说今儿莫氏身子不舒服,请了大夫来扶脉——”

他话才出口,平国公顿时就换了脸色,众人也都明白过来。

果然,四少爷接着就道,“大夫说,是莫氏有喜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时国字脸上不禁也眉飞色舞起来,似乎有不识眼色之嫌,众人却都并不介意,连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一下活了过来,围住了两夫妇,一口一个恭喜:以四少爷的年纪,这第一胎,已经算来得很晚的了。

见四少爷已经报喜,四少夫人更是笑逐颜开,握着四少爷的臂膀,冲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笑道,“年前你们四哥陪我去潭柘寺求子,当时得了一张符并几句指点,没想到如今算算日子,就是上香后没有一个月内有的。你们还不快拉着五少爷、六少爷去求了子再说?”

她显然并不知道之前屋内的情形,这几句话说出来,倒是把尴尬打散,七娘子和五少夫人是何等样人?都纷纷道,“好,借四嫂的好意头,我们也一定去参拜。”

平国公自然也就跟着下台,他捋着胡须,点头笑而不语,望着这一团热闹,半日才咳嗽了一声,“既然莫氏有了身子,这一向的忙碌,你就不要跟着掺和了,还是在慎独堂好生休养为上。”

这一句话,就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眼前的‘丧事’上。

四少爷顿时收敛了喜色,低声问了五少爷几句,四少夫人这边,自然也有人为她介绍情况。这两人听了,四少爷还没说什么,四少夫人就已经道,“于平从前说起这些事,倒是不大在乎长相,但是她一贯是看重诰命的人,恐怕……这件事,还是要问一问她本人的意思。”

她现在有胎儿护身,平国公自然不存考校敲打之意,何况四少夫人的回答中规中矩,也显得她和于平的确走得比较近:四少爷看着她的眼神,就亲昵了很多。

于是众人议定,于翘的丧事还是以简薄迅速为主,借口青年夭折不敢大办,只是在家中停灵七日便下葬,一应事由,便由七娘子主办,五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协办,四少夫人安心养胎不必出面。又说定先遣人向范家报丧,婚事之说,要等范家的意思,如若范家也有意娶于翘的妹妹为代替,那么再来问一问于平和于安的意思。

因还有向许夫人报信,和太夫人说明真相等杂务需要安排,等到事情终于安排妥当,已经是过了初更,平国公便催促众人回房,一群人出了梦华轩,便顿时四散。

四少爷和四少夫人走在最前头,四少夫人满面笑容,和四少爷喁喁细语,似乎并不以于翘之事为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关心自己房重点喜事。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就跟在他们之后,脚步迅速,好似后头有狗在追。

五少爷一脸的忐忑,看了看这两对夫妻的背影,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五少夫人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她依然不紧不慢,和六房并肩而行。

她不着急,七娘子自然更不着急。这一对怪异的四人行,便一直走到了甬道尽头,七娘子才甜笑着关心五少夫人。“天黑路滑,五嫂慢些走,仔细叫小鬼儿拽了你的脚后跟!”

这是京城俗话,说人摔倒,是小鬼儿拽脚后跟玩。七娘子在这时候说出来,当然是意在言外。

五少夫人也就嫣然一笑,“六弟妹真是做主母的料子,关心我们哥哥嫂嫂,倒像是关心自己的弟弟妹妹,真是事必躬亲,你就放心吧,五嫂毕竟是你嫂嫂,这路该怎么走——”

她话还没有说完,七娘子已经一拉许凤佳,两人拐过弯不顾而去,竟似乎是没有听到五少夫人的回话。

即使是以五少夫人的修养,依然禁不住气得变了颜色。

她恨恨地望着七娘子的背影,忽然神色一动,又寻思了半日,这才微微一笑,转过身也挽住五少爷,同他一道在黑黝黝的甬道里漫步了起来。

五少爷就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怎么我看你反而像是挺高兴的?”

五少夫人噗嗤一笑,却没有答他的话。

263心魔

既然已经定下了基调,要让于翘‘水痘去世’,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府里的上层们,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就在第二天夜里,小汤山来人报信,内堂云板四响:于翘就在当天向晚时分,因为水痘发作高烧不退,在小汤山别庄咽了气。

“都说这第二次发作是最凶险的。”许夫人的眼圈就没有干过,眼看着要没了泪水,拿手绢揩揩,眼圈儿就又红了。“我想我是出过水痘的人,就由我来看护是最好的了——免得这家里的老老小小,哪一个是没有得过的,万一传染上,岂不是更难办?没想到就去得这样快,早上去看还只是高热,到了傍晚就咽了气……”

来奔丧的族内人连忙就上前劝慰,“这就是命,没有过人已经是最好的了,眼看着府里的孩子们,还都没有发过豆子呢……”

以大秦的医疗条件,一个女儿家出痘夭折,简直是太正常不过,许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没有养大不说,就是七娘子掌家这半年以来,亲朋好友家里也有过几次丧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儿们夭折。有的年纪更小的,根本连亲朋好友都不会告诉,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盖因没有养大,本来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属是唯恐再大事张扬,损伤死者福气,使得灵魂来世都无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纪小,丧事的规模也就越小——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因为当时幼儿夭折乃是司空见惯之事,如果当作一件事张扬起来,则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来过于频密,实在是麻烦罢了。

以于翘的年纪,虽然说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绝对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为悲伤过度,‘病’了,许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养胎,也不能劳动。许家几个男丁,许凤佳又陪皇上出门去了,四少爷和五少爷都是有司职的人,因此于翘的丧事就办得很简略,只是在家停灵七日,为她择了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便匆匆归葬城外,只是几个亲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辈来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礼。

虽说办是办得简略了,但因为事发突然,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实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个月。

因为五少夫人将小柳江三人锁在城外于翘坟前之后,便再没有就此事发言,七娘子也懒得和平国公再绕圈圈,索性直接出梦华轩,问平国公该如何处理。

她开门见山,倒使老人家很满意,只是负手沉吟了一阵子,就断然道,“这几个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会有这样的判断,是一点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这几个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们身边服侍,当然是不管放到哪里,都不可能让平国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时又是识字的,即使下了哑药,也没办法完全隔绝她泄密的可能,再说,于翘的死,本来就有些疑点,药哑了放到庄子上去,反而透着心虚,对于平国公来说,自然是全灭了口更干净。

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对许家的名声会有怎样的影响,众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证明于翘本人品德极其低下,更说明许家对子女的教育有严重的缺失,一般守礼的大户人家,是绝不会和这样教导不慎的家庭结亲的。

要不是秦家现在威风不倒,杨家又是如此显赫,许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失去平国公的欢心,还是两说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门未久,在这件事上顶多沾一个‘看管不严致使于翘成功脱逃’的罪名,就是这个罪名,在那天晚上也被许凤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囵了过去,平国公要将这件事怪罪到她头上,实在也是师出无名。

七娘子心潮一阵翻涌,见平国公说了这一句话,便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心下便有了些无奈:这位军中出身杀伐果决的老国公并不把人命太当一回事,她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几个丫鬟安排去送死。

这十多年来,她也就是因为和许凤佳在小院子里的偶遇,连累了那么两户人家,以及亲自建言,导致张账房全家一辈子都没有了声音……就是这两件事,七娘子偶尔想起来,也都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张账房家她还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点,就要轮到自己被踩。可当年的那两个婆子一家,的确是平白无故,就因为自己的疏忽,许凤佳的不谨慎,以及董妈妈的托大……

偏偏平国公此时不说话,只怕是有逼她表态接过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断送下人的性命,也关乎到她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应,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题发挥,也决不会介意用几条人命,来锻炼一下自己。毕竟那一日晚上,对自己的软弱表现,平国公就已经展现了自己的不满。

这千般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决定。

“的确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动声色地附和着平国公,“不过,于翘生病,没有请钟先生上门诊治,本来就已经很惹人疑窦……”

平国公的眼神顿时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来。

虽然并无只言片语,但不满,却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灵慧,怎么听不懂他的潜台词?这是装着听不懂,还要转移话题,为小柳江几个丫头婉转地求情。

钟先生如果不谨慎,又怎么能在众位达官贵人家中进退自如,多年来不招惹一点麻烦?于翘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礼,一句不该问的话都没有问。小柳江几个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药一夜暴毙,或是搡到井里去,说是悲恸过度跳井自尽,或是逼她自缢触柱……难道还有谁会这么不识趣,因为两三个下人的死,和许家作对?

杨氏这是敞开口袋舀米汤——摆明了要装糊涂。一个当家主母,手软成这个样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国公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决定。

他就盯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道,“这还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汤山,不然看到你这样葳蕤软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觉了。”

七娘子却是平静逾恒,一点都没有因为平国公的不满而惊惶。

既然作出决定,当然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

“人命关天。”她也没有继续装糊涂的意思,而是淡淡地叙说着自己的理由。“在该狠的时候,的确不能手软,但能少一条人命,就是少一条人命——善衡妇人之仁,让父亲见笑了。”

平国公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声,“妇人之仁,说的好,可不是妇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并没有让步屈从的意思,平国公又到底只是公公,这番对话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平国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摇了摇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七娘子,“这几个人呢,还是不能留!”

这句话说出来,他其实已经是让了步:这几个人的死,毕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决定,而是要平国公抬出了大家长的身份,来压儿媳妇。

七娘子眼神一暗,却也没有再和平国公争辩下去。

说到底,许家做主的还是平国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许凤佳都没有说话的余地。要不是平国公对他也算另眼相看,孝道两个字再压下来,许凤佳根本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更别说自己这个外姓继室了。

归根到底,她也还是自私的,为了小柳江等人触怒平国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极限了。

“小七知道该怎么办的。”她垂下眼,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父亲就放心吧。”

平国公终于稍微满意,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大家大族,很多时候,有些肮脏的事,你这个做主母的不做,谁做?总要有一个人脏了手,你不上,难道还要你婆婆这么大把年纪,再为家族操心?爹的这番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国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得平国公的意思?像他这样军旅出身,在政坛中打滚的人物,一举一动牵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么会把几条人命放在心上?

她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国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里一时还有些不忍得。”

她肯变相认错,平国公自然也就不为己甚,他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务必要办得隐秘一点。”又想起来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点,你四嫂现在一心养胎,对于平恐怕就没有那么关心了。等有空你问问她,若是她不情愿,于安也不愿意,我看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亲事,对许家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多一门不多少一门不少,平国公在于翘之后,就懂得照顾女儿们的情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父亲了——在大秦的社会风气里,他甚至已经有点太开明了。

就是因为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七娘子才会感到绝望:封建制度之灭绝人性处,错非浸淫其中十数年,断断是察觉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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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牛淑妃添丁,六娘子有喜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封锦的病也跟着痊愈——他这半年来虽然只是称病,但有些不要紧的公务也随之耽搁,这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又有些广州的事,需要许凤佳在一边参赞商量,这一对关系有些尴尬的表亲,最近倒是时常聚在一起。许凤佳自从忙完了于翘的丧事,便日日里到燕云卫衙门去,协助他们收集南边送来的南洋海图并诸国情报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进了明德堂时,便觉得屋内静悄悄的。

她就笑着向立夏说了一句,“平时两个孩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他们去了学堂,就觉得屋内很安静了。”

立夏也勉强笑着回答,“不要紧,就快放堂了。现在四郎竟是比五郎还多话些——一会儿回来,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见她虽然笑着,但眼神情态,无不显示出一股深深的忧虑,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虽然自己已经含糊提起过,她们决不会受此事牵连。但立夏和上元谁都不笨,争执当晚,两人也都随侍在侧,对于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不可能毫无所觉。

“你们就放心吧。”她略带疲惫地保证,“这件事,从于翘起,也就止于于翘屋里,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个丫头,平国公亲自发话,是再保不住的了。你们呢,只要能小心说话,是不会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对视了一眼,面上都现出了不忍之色。

杨家的斗争虽然残酷,但是最大的落败者二太太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也不过是被迫迁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们,得罪了主子,有转卖的,有撵出去的,有送到庄子上做活的,却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么不明白她们没有出口的潜台词?

“到底是戎马世家,”她叹了口气,“这件事,就……立夏去办吧,配一副好药,能让她们在睡梦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这三个丫鬟还在于翘坟前为她守灵,并没有回府,乘着几个人还在外头,悄悄地办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烦,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立夏先是一惊,她跳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话吞进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并不是件苦差。再难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对,从不曾推卸责任,指望着谁来帮她一把。什么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时此刻的七娘子,脸上却难得地现出了软弱,而那双水一样的明眸,也罕见地暗淡了下来,透着若有若无的惊惶。她几乎是恳求地望着立夏,就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望着身边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软得都要化开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为了保住当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继续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违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沉地道,“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权当国公爷直接交待给奴婢去办,和您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元这才会过意来,她赶忙跪到七娘子身边,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这辈子是再不会把人往死地里逼的,咱们底下人心里都明白,您也是无奈,您也是无奈……”

七娘子就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无数的面孔在她心里打着旋儿,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的快乐一点一点地吞吃了进去。

就算她不肯亲自建言,将三个丫鬟灭口,其实到了最后,还不是要由她来交待着,将她们送上绝路?

更可虑者,以平国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瞒不过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轻举妄动,反而会把自己陷于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还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出错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恶,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缺口,争先恐后地涌向了那张精致的脸。

要不是因为她,这三人的性命……本来或许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沸腾的心情,缓缓地压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没有办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办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锦里走一趟,把五姑娘请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恋,徒乱人意。现在还是要把能安排妥当的事,尽量安排好。

264妙手

于安很快就进了明德堂。

她和于平在于翘的‘丧事’出来后不久,就已经迁回了绿天隐居住。两个小姑娘虽然都没有出过水痘,但是却也都没有抱怨长辈们的这个决定。

不过这件事,对两个小姑娘的影响当然更加深远,无须任何人警告,于平和于安当着外人的面,都是一脸的伤痛,似乎对于翘的去世,是一点疑窦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于安进门,见她头上还别了一朵白绒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国公的举动虽然过于绝情,但也的确是壮士断腕,否则这两个姑娘家的一辈子,就要毁在于翘手里了。

她将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全都推到了一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冲于安招了招手。“来,到我身边坐下。前几天给你二姐守灵,累坏了吧?”

于翘去世的时候,和范家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也就没有夫家,兄弟姐妹们按理是要轮班守灵的,不过几个嫂嫂都忙,哥哥们更忙,倒是两个小姑娘和于宁、于泰自动自发,为于翘守过了头七。

于安就笑着摇了摇头,反过来关心七娘子,“我们还好,就是在灵前傻坐着。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脸都尖了,只怕还是要请大夫来把一把平安脉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脸,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样,还有心思顾得上脸?”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于安又字斟句酌地问,“前儿招魂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处……有没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亲人们是这样悲恸,又会怎么想。”

这是在婉转地问七娘子,于翘到底有没有被找到了。

平国公虽然宣布于翘死亡,但也绝不可能就这样断绝了寻找于翘下落的希望,就是这一阵子,他麾下的亲兵们活动也比较频繁。——大家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于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国公不会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认真地回答于安,“不要说天下之大,一缕芳魂根本无处寻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于安清秀的脸上,顿时就流露出了浓浓的感伤。

虽然于翘现在生死未卜,但对于许家人来说,她的确是已经‘死’了。最好最好的结局,她与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户,次后与姐妹们异地重逢,却也已经不会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么就……”她吞咽了几下,才将喉中的梗塞给咽了下去,“唉,也好,与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宁愿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动。

于安心思也算细腻,虽然有时候少了一份机敏,但看人,到底还是准的。

对平国公,她的了解只会比自己更深入。

“你说,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儿,被国公爷找着了——”她拖长了声调。

于安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淫奔失贞,本来就已经难以见容于族中,更别说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并不大光彩,棒打鸳鸯,还是小事。只怕为全二姐的名节……”

她并指成刀,在喉间轻轻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顿时不寒而栗,“以后这件事,再也别提了。”

于安也就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嫂嫂放心,于安知道轻重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便沉默了下来。于安东张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而又低下头来抚弄着裙边的香囊玉佩,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几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几分轻松。

不论于翘到底去了哪里,终归,她是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尽管这做法极为不负责任,间接殃及三条人命,但这也是于翘自己的债。

谁又知道她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谁也都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丑恶,但终也有一些人,会用尽身边的一切资源,向着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儿个找你来说话,为的是什么,五妹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轻松。

于安顿时就红了脸。

却也没有回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声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点……”

又咬着下唇,脚尖眦了眦地,轻声道,“不过,这件事,不是还得看范家的说法……”

“范家也就是等于翘的七七过了,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七娘子平静地道,“不论从哪个理上来说,我们肯和范家结亲,是他们的荣幸,于翘不幸夭折后,还肯再嫁一个女儿过去,这个面子不小。范家大爷前儿过来给于翘上香的时候,就已经私底下问过了父亲,说是按扬州惯例,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说亲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过去的——”

于安脸上一片烧红,她垂下头轻声道,“可前头还有三姐……”

只看于安的说话,就知道她是千肯万肯,巴不得嫁进范家。

七娘子振奋起精神,握住于安的手,低声问,“我听四嫂说,于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门第,嫌二少爷只是个举人,你看她平时谈起来,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于安的脸几乎都要埋到腿里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三姐从前和二姐谈起来的时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细细地嘱咐于安,“你三姐问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做出想嫁的样子,却也不要把范家说得太难听,只需淡然处之。适当时候,我自然会为你进言,若有缘分,于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终究还是可成的。”

于安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爷,嫂嫂可知道他脾气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来,缠着七娘子问了无数范家的问题,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从学堂回来,才依依不舍,起身告辞。

七娘子送走于安,回头就又被四郎、五郎纠缠上了,两个孩子最近写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个个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现场挥毫给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写得好些!”

七娘子忙换上罩衫,陪两个孩子写了几个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来,把小祖宗们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由着小黄浦等人给她脱了罩衫,安顿人去洗涤不提。

一时晚饭已是齐备,许凤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间里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过来,问她,“孩子们这个月长高了没有?沉些了么?”

自从孩子们出了周岁,七娘子就吩咐众人一个月给两个孩子量一次身高体重,以便记录成长情况。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边又有人来报信,“我们少夫人问世子夫人这里小厨房可有紫苏叶么,若有,便要一两束回去。说是从下午起胃里就不舒服,大夫说要吃掺了紫苏叶的几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时我们是不吃紫苏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去寻!”

四少夫人为了坐稳这一胎,真是出尽了百般花样,七娘子目注端午,见端午会意出门,才笑道,“她去问了,有就有,没有打发人上街去买,再各处问一问,总是能找到的。”

她这一忙起来,心里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于安那又羞又喜的样子,唇边不禁又挂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还招呼许凤佳,“你去看看儿子们,也陪他们写写字!”

许凤佳扮了个鬼脸,“才洗过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边,伸了个懒腰,才懒洋洋地问,“怎么,都快吃完饭了,谁那么大胆,竟来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妈妈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着笑道,“也是奴婢考虑得不周到,其实这事,问一问底下的姐姐们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才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四嫂的胎当然是耽误不得的,妈妈到外头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儿,自然会打发人告诉你知道。”

等那妈妈下去了,她埋怨许凤佳,“真是明知故问,四嫂难得有胎,就让她折腾,能折腾多久?偏偏你还要赶着去挤兑人家,改明儿四哥见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许凤佳不以为意,“这府里也不是没有第四代了,大嫂怀了几个孩子,也没有她那样折腾。我说几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脸都累尖了!正好,我听封子绣说,权子殷已经可以出宫去了,改明儿你和你弟媳妇说说,请他上门来扶个脉,也开几张平安方子给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动,“这么说……”

“病根找到了,神医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着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许凤佳倒是收敛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是现在看着,康健了不少。”

现在看着四个字,许凤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头一震,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叹了一口气。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对我们来说,那是最好。”她低声道,“对六姐来说,也是最好的。”

她一边说,立夏一边开门进来,转过身见到许凤佳,倒是吓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凑到七娘子耳边轻声道,“事情已经办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有结果了。”

七娘子一见立夏,心头就是一沉,听了这句话,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乱点了点头,笑道,“办完了……就好。”

她见许凤佳皱着眉头打量自己,便转过身去,笑道,“让端午张罗紫苏叶的事,我们先吃饭吧!忙了一个下午,饿也饿死了。”

话虽如此,当晚七娘子却只是吃了几口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来两三天,她都没怎么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发起了低烧。请了钟大夫来开了两贴药,等到第二天,权仲白便上门为七娘子问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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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没有见过权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这位魏晋公子的风采了。只是此番难得相见,又在病中,只觉得头晕眼花,只是瞥了权仲白一眼,便又低下头咳嗽起来,一时倒顾不上说话。

因为许凤佳又进燕云卫办事,屋内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护卫,权仲白进得门来,左右扫了一眼,便冲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倒是多年没有变动了。”

他和立夏当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经互相见过的,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小人物,权仲白也能记在心里。

两人相见,气氛本来有几分尴尬: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情景实在不大愉快。但权仲白这一句话,倒是让七娘子也少了几分局促,她半坐起身,又轻咳了咳,才打趣权仲白,“都是见识过神医风采的,一个个紧着护卫在我身边,免得神医再责怪我时,无人为我挡着。”

因为七娘子已经出嫁,两人又算得上是姻亲,倒不必和没出嫁时一样需要小心谨慎。权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还是这样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