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黄绣娘的踪迹吗?”他低沉地道,“其实她就住在京郊一个小村落里,去年年底,嫁给了当地一个鳏夫,嫁妆甚至还是娘亲手安排,这件事我也是近日里无意得到蛛丝马迹,循线追查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话想问她,虽然不好去打扰她生活的平静,但子绣也可以代你转达。”

七娘子瞳仁一缩,几乎反射性地就想要答应下来,但是思之再三,这感激的话,到底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当年往事,可能从黄绣娘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又有多少意义呢?

九姨娘已经化为尘土,身为生活的失败者,她再也不会为自己说话。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黄绣娘也好,封大舅也罢,大太太、大老爷、连太监,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剧中有过自己的错误,社区首发然而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上,他们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么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黄绣娘出卖了九姨娘,将她的凸绣法传给纤秀坊众人,又何尝不是因为九姨娘有撺掇大太太聘她为妾的念头。

而九姨娘为什么要这样撺掇大太太,却是因为她和娘家决裂,已经没有了一点依靠,要在深宅后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肮脏的事,只怕都会去做。

封大舅视凸绣法为封家私产,的确失之刻薄,但他不许九姨娘和连太监往来,却又有什么错呢。郑连继本来也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婚姻对象,身为九姨娘的长兄,他有这个身份来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这么多年之后,去追寻恩与怨之间的分际,纵使已经追寻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难道她还要报复封太太,报复黄绣娘,报复连太监?

她又拿什么去报复大老爷,她有什么筹码能够报复到一个在宗法上占据了绝对权威的男人,而又不损伤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毁掉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子嗣。

大老爷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报复,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报复大太太呢?她又该怎么报复,怎样报复,是把自己也变成凶手,来报复又一个凶手,还是……

七娘子就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她低声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领了。不过,社区首发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已经知道,再去追问,也只能问得烦恼。这件事,我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封锦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又轻轻地笑了。

“善衡这是意在言外。”

只听这一句话,七娘子就知道封锦的确有探问封太太与她那一番私话的意思。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在这世上,有多少事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不能把话摊开来说,从而酿成重重误会,甚至是多年心结。

“舅母说,她其实并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只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够过得开心,与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来,望向了封锦,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能两情相悦,其余一切,舅母都并不计较。”

封锦顿时悚然动容。

这个玉一样精致的男人,他的美曾经是脆弱的,曾经是温润的,如今随着时日打磨,反而越见内敛,所有一切情绪,似乎都被一张闲适而礼貌的面具遮掩。

在这一瞬间的惊讶中,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周身辐射而出了极致的张扬,在这一瞬,社区首发他让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们都极致美丽,也都极致寂寞。

只是封锦眼中,终于也渐渐地浮上了一丝真诚的喜悦,他站起来问七娘子,“娘真是这样说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缕笑,她疲惫地道,“老人家一生风风雨雨,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过。表哥尽管放心,舅母比你们都看得更开。”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别恋,转而恋上了别人。或者别人的脸会变,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脸色,是绝不会变的,到了那一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表哥请只管开口。”

封锦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着头沉思片刻,才绽开笑容,礼貌地道,“善衡的话,表哥记在心里了。”

七娘子看在眼里,终究不免叹息。

要离开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里那样容易。封锦如今富贵已极,手握滔天权利,身受真龙专宠,又有谁人可以如此果断,一声不爱,便将这一切放弃。

而如果真要放弃,自己的一个允诺,又岂能让封锦放心?虽说许家也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还是差了一点。

到了这一刻,他和皇上之间,只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论封锦本人情愿不情愿,或者终于也多了一丝利益纠葛。

她站起身来,就要向封锦告辞时,封锦又问,“杨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张少夫人有关?”

七娘子微露讶色,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况而言,社区首发只怕和五嫂脱不了关系。不过要找到证据,恐怕尚需一番手脚。”

封锦点头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气。”

他眼中又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光,“张家虽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绣眼中,也还不算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打从脊背底下窜起了一股凉意,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好,善衡先谢过表哥了。”

280、参拜

从封家出来,许凤佳一路都没有说话,甚至还在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封锦给出的资料。

七娘子却要镇定得多了,回到许家之后,甚至还去给太夫人问了个好,这才回到明德堂,问许凤佳,“表哥给的这些东西里,契约文书都是真品吧?”

当时的契约文书主要还是由手印来分辨真假,当然也就没有影印一说,只有拿到了真正的契约文书,才能指认邱智和五少夫人暗中勾结中饱私囊。这里面的道理,许凤佳也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道,“邱家所有的文书都在里面了。房契、地契、婚书、奴婢文书……都收在一起,封子绣是全给了我们,不过也就只是这一张船契有用。”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盘算了一会,才道,“船契你给我,和小松花的口供一道收好,我们现在也就只有这两样证据了。”

虽然说整件事似乎已经有了轮廓,但什么事也都得讲求一个证据,仅仅以船契为证,肯定还是扳不倒五少夫人。许凤佳将船契递给七娘子,紧接着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七娘子在封家已经有了一点眉目,此时便分析给许凤佳知道,“其实这件事,如果父亲不认小松花的口供,光从船契来说,根本没办法定下府中任何一个人的罪名。少说也要找到邱智和五房的联系。”

她望了许凤佳一眼,许凤佳若无其事地道,“这件事当然是交给我办了。”

从前年纪还小,生活在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进入青年,身边来往的人,女辈有许太妃六娘子,男人们则是大老爷、许凤佳、封锦等人物,这些人出身高贵,权动天下,说到人命,口气真是轻描淡写。七娘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他们的淡然,她暗自皱起了眉头,又叹了口气,才吩咐许凤佳。

“你不要把受伤的事情扯进来,一码归一码。如果五房的事,能够得到父亲的承认,父亲也不是什么蠢材,对当年的事,肯定会有所联想。”她将整件事分析得条理分明。“主要还是审出他和国公府内的联系,还要叫他找出物证来证明这一点。唯有物证,是决不会屈打成招的。”

许凤佳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七娘子的要求。他又寻思了一会,忽然道,“按照现在的证据,其实多半还是祖母要比五房更可疑得多……”

七娘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低声道,“这就是五房厉害的地方了,很多事,她是卖了人家,还要人家帮她数钱!”

如果能证明邱智和国公府内有联系,这十五万两银子的船契,就成为了府内一房吃里扒外攒私房的证据,而十五万两银子的巨额财产,除了七娘子、许夫人这样自己陪嫁本来就多的女眷之外,也就只有在府中经营多年的太夫人有这份身家了。

偏偏太夫人变卖十万两银子的事,又肯定是经不起查的,这些证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反而是太夫人最为可疑:私底下变卖了十万两银子的家产。曲曲折折地联系到邱智,置办了这一艘船……会在私底下做这种事的人,很可能也会通过五少夫人不断中饱私囊,她当然不希望许夫人的嫡系五娘子上台。倒是五少夫人,她为平国公所知的贪渎额度也就是三万两,自己的陪嫁又是有数的,平国公恐怕很难怀疑到她身上。

当然,太夫人本人会不会说明这十万两银子是为了给五少夫人填补亏空,那还是两说的事,但即使这样说明,由于贪污案先入为主,平国公恐怕是再想不到背后还有高利贷这样的曲折,只会相信五少夫人只是亏空了三万两,并且无力偿还。太夫人这下是跳进黄河也都洗不清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七娘子才是真正的明白了五少夫人的厉害。

不把自己的安排透给太夫人,是因为太夫人也不过是五少夫人手底的一枚棋子,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五少夫人想要让她知道的那么多。这个贵妇人长袖善舞,慎密阴毒,竟是将平国公府最具权威资格最老的女眷拿捏在了手心,让她东就东,让她西就西,隐隐约约,竟然还运筹帷幄,在千里之外为五房承爵的事就埋下了伏笔。要不是许凤佳身子骨强健结实,又有一点运气,一旦在广州殒命,再安排一点事故,说不定这世子之位,还真要落到五少爷身上!

这一连串阴谋之缜密、之复杂、之毒辣、之隐蔽,就是让她来安排,恐怕也都只能安排到这个地步了。

就算是自己手中握有高利贷的证据,想要将证据链串成一条逻辑线,恐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听封锦的意思,高利贷庄头背后的黑手,居然连他都不愿意轻易得罪,少了这个关键性证据,要把真凶剥离出来,还真是有一点难度。

就是明知道五少夫人恐怕就是毒杀五娘子、暗杀许凤佳的主谋,但若苦无证据,自己也只能看着她春风得意了……

七娘子不禁一眯眼,就想到了六娘子做出的承诺。

难不成真要一贴毒药糊涂了事,让此女到地底和阎王爷解释去?

她又很快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让六娘子出手,只是下下之策,将来事发,平国公肯定会大发雷霆,六房在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到时候五少夫人虽死,但在地府恐怕只会笑得更加开心。

还是先看看许凤佳能不能在邱智身上得到什么消息吧!

实在没有,说不得只好将肖家人拉过来严刑拷打,看看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巴了。凡走过一定留下痕迹,五少夫人连番毒计,总不可能连一点破绽都没有留下来。

只要有一个破绽,七娘子就有信心将她从云端拉下,踩进泥里。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都忙着安排太夫人上潭柘寺参拜的事。

像太夫人这样的一品诰命要出门,排场当然很大,更别说她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这一次上香,竟似乎是皇妃出巡似的,七娘子先遣人到潭柘寺看过,定了太夫人上、用饭、小息的几处地方,又亲自安排了几桌上好的斋饭,从许家派了几个管事到香积厨里看着大师傅们做了几天饭,肯定潭柘寺处处干净,没有一点尘埃。又与亲朋好友们打了招呼互相送礼,这才将太夫人出行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当。

五月十三一大早,一家人都齐聚乐山居里——因为太夫人难得有兴致,也是因为国公府管得严难得出门,一家人都愿意去潭柘寺逛逛,就连四郎、五郎等孩子们,也都放了一天假,可以去寺里玩耍。因此乌鸦鸦一地是站满了人,平国公进来的时候,就向着太夫人笑道,“这真是儿孙满堂——凤佳怎么不见?”

七娘子忙起身道,“升鸾他最近衙门里事情多,今儿一大早就又进衙门去了。又说恐怕宫里会让他进去说话,今天一天恐怕都回不来。”

许凤佳如今也算是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人自小和太子交好,身上是又有战功,又有政绩,又平过西北,又为开南洋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更是直接进了军中千户所,时不时还有伴驾游幸的殊荣。要不是他自己知道低调,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是很可能的事——排着队和他套近乎的人,可以从西直门排到东直门去。因此今天众人都有空来陪太夫人上香的时候,就只有他没有空。

平国公毕竟是许凤佳的父亲,儿子有出息,他自然也是高兴的,捻须笑了一笑,反而主动为许凤佳向太夫人解释,“现在西北那一边,又要有事情了。凤佳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

太夫人笑得要比平国公更开心。“好,只要不是偷跑出去玩耍,忙一点就忙一点吧。”

众人一面说,一面往外徐徐行走,自有下人上前来各自服侍着上车上轿。太夫人自己坐了八抬大轿,余下几个孙辈的妯娌一人一车,七娘子带四郎、五郎坐在一起,于安、于平两姐妹一车,余下众男丁纷纷骑马扈从,徐徐从煤炭胡同出去,前头自然有清道家丁,将街上商贩行人哄散,如此缓缓走了半个时辰有多,已经出了京城,一行人便略微放开速度,又是一个时辰,便进了位于京郊西面的潭柘寺。

这是座千年古刹,就是当今皇后也有临幸参拜,接待王公贵族有丰富经验,因此尽管太夫人排场大,但潭柘寺接待得却很妥帖,众人都跟在太夫人身后依序参拜过了大雄宝殿,便四散了到各处去参拜随喜。最妙是占地广阔,不论男女宾都可以自由活动,女眷们不必禁闭在几个偏殿里,也可以在青山绿水中稍微走走。因此一等参拜过大雄宝殿,于平就拉着于安没了影儿,一并于宁于泰都过来央求七娘子,“六嫂,我们带着侄子们四处去走走好不好?”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大少夫人微笑点头,便道,“既然大嫂说好,那你们就去吧,记得不要把孩子们往人太少的地方带。”

又吩咐谷雨、春分,“跟着点,别让四郎、五郎受惊了。也别让七少爷、八少爷太调皮。”

于宁便又问五少夫人,“五嫂,和贤跟不跟我们一道去?”

五少夫人望了和贤一眼,见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后不说话,便道,“我看还是……”

她话说了一半,七娘子已经留意到和贤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她不禁莞尔一笑,冲五少夫人使了个眼色,五少夫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时,也就改了口笑道,“好呀,你们千万留神了,别让孩子们出事。”

既然如此,大房的和婉也就有份跟着出门,因为于宁于泰到底还小,几个做娘的都不放心,指派了一群养娘丫鬟们跟在后头,如此浩浩荡荡地一群人拉出大雄宝殿,屋内顿时就清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孙媳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再没有了别的话——她们可比不得未出嫁的娇客,不晓事的孩子,还是要在这里服侍太夫人的。

四少夫人眼珠一转,拉着太夫人踱到一边去窃窃私语,七娘子冲大少夫人笑了笑,自己便背着双手,鉴赏起了佛祖塑像背后的佛光雕塑。她站了一会,就听得太夫人笑道,“好啊,要老婆子给你求个顺产平安符?我说你这蹄子这一次怎么肯出来折腾,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好,好!给你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将声音放得更大,“张氏屋里的那个通房叫什么名字?一样也是有身子的人,索性我给她也求一个!”

五少夫人顿时受宠若惊,“这就是祖母疼我了,唉,四嫂也不早说一句,如若不然,我就把廖氏人也带过来。偏今天我怕惊动了她,又没有带她出门……”

太夫人笑着道,“也是你贤德,要换了别人,没准嘴上夸我好,心底还怨我提拔你这个通房呢。”

七娘子背转身来,给太夫人让出了参拜的空间,就好像没有听到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含笑踱到了殿前,眺望起了城外众山风光。

身后脚步轻轻,却是四少夫人也踱到了她身边来,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还不去扶着老人家?那是给你求平安符呢!”

四少夫人脸色阴霾,她轻轻哼了一声,声若蚊蚋,“是给我求,还是给廖氏求?什么牌名上的人,就因为要抬举五房,也放到心尖尖上疼起来了……”

看来,太夫人这句话虽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四少夫人却也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七娘子就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和她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吧,免得一会儿又有人逮着你的不是,搬弄是非了。”

四少夫人嘟起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回了太夫人身边,这边大少夫人就来邀七娘子,“我想到观音殿、龙王殿去上一炷香,六弟妹一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太夫人,又觉得在这里听太夫人的冷言冷语,也甚无味,便笑着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大雄宝殿,一边拾级而上,往观音殿而去。

潭柘寺不愧是京都名刹,沿路风景,的确是有过人之处,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对大少夫人感慨道,“虽说城里也有好些香火旺盛的寺庙,但进京以来,的确是以此处最为清幽。大嫂从前来过这里没有?”

大少夫人游目四顾,听了七娘子的话,她漫不经心地道,“有,我和欧阳家的妹子,就是在这里……”

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住了笑道,“你看,观音殿到了。”

七娘子只做没有听到大少夫人的失言,笑着随大少夫人一起,款款进了金碧辉煌的观音殿。

281、敲定

潭柘寺虽好,但太夫人多年来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只是吃过午饭,小憩片刻,也没有看戏,便派人将孩子们捉拿回来,又在潭柘寺内随喜了一番,便动身上车,一路慢慢地回了京城。

四郎、五郎难得到郊外玩耍,两个人都兴奋得小脸通红,一路缠着七娘子讲,“小叔叔带我们骑马来着,在林子里转了转,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再骑马?”

五郎又惦记着,“到了秋天,好多果子树都要结果呢,我们能来吃果子吗?”

“娘,娘,爹今儿怎么没来?大伯还和光哥哥、亮哥哥打了一小会马球,大伯说我们太小了,不带我们玩……”四郎若有所盼,“下回等爹来,让爹带我们打!”

五郎响亮地点头附和,“娘也来打!”

两个孩子一路闹得七娘子不能安歇,直到太夫人派人过来问,“两个小郎君什么事这么多话?”这才都安静下来,却还是压低了嗓门在七娘子耳边低声地说着自己的见闻,七娘子被烦了一路,只得道,“好,下回叫你们爹带你们来玩,就让他一个人带,烦死他!”

提到许凤佳,四郎又惦记起来,“爹最近好忙呀,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了。”

七娘子只好解释,“最近他回来得晚,出门得又早,你们睡着了他才回来,你们没有起来,爹就出门了。”

五郎稚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思念,他嗫嚅着问七娘子,“要是今晚爹回来得还是很晚,娘就让他叫醒我们好不好?就说……就说我们想见爹!”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不是兄弟俩的亲娘,许凤佳又实在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父亲,还是因为孩子生命中最初的两年,一直在秦家长大,没有得到多少长辈的关心。两个孩子不但很懂事乖巧,在要求大人关爱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带了三分的胆怯。

七娘子心头一阵酸疼,将四郎五郎都搂在怀里,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轻声笑道,“当然好啦,要是爹不听话,娘就……嗯,娘就不许他吃饭!”

到底是亲儿子,七娘子话才出口,五郎就急急地道,“不要,娘坏嘛!做什么不许爹吃饭!”

还是四郎精明,“娘是说笑呢,傻福哥。”

一边说,一边又偷看七娘子的神色,似乎在肯定七娘子只是说笑,并没有虐待许凤佳的意思。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又露出了一点笑,“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底娘是不是说笑,明儿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依,和七娘子又夹缠了老半天,才掀起帘子,争前恐后地去看外头的夜景,等到进了家门再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饭,早已经都是累得前言不搭后语,连澡都没有洗,就在谷雨和春分怀里睡了过去。

七娘子的精神当然要比两个孩子都好得多,她又进了乐山居问了太夫人已经安顿下来,这才回到明德堂里,洗过了澡,才叫人端了一碗甜粥来慢慢地喝。

过了初更,小黄浦进来见她,今天她正好身上不舒服,没有跟七娘子出门去。见到七娘子,她行过礼,又笑着问了几句潭柘寺的风光,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珊瑚纸,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七娘子面前的小炕桌上。

七娘子眼神一闪,她若有所思地按住了这一叠光滑挺括的宣纸,轻声道,“得手了?”

小黄浦的声音里也有微微的战栗,却说不出是因为兴奋,还是隐约的恐惧,她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七娘子,“乐山居有个名次的大丫环,全都跟出了屋子,就是有脸面的老妈妈们,也都跟着蹭热闹去了。屋里就是二姐一个人可以进乐山居的门槛儿,其余全是在院子里扫地打水的小丫鬟,一切全不费事儿,我过去找二姐说话,两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二姐把东西搬出来,我们紧赶着抄了一份。又核对了一遍,一个数字都没有错,我塞在怀里,就又搭讪着出了屋子,从头到尾,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撞见:那些个摊不上跟着出门的人,全都不知去哪抹骨牌了,还有谁在院子里傻站着呢?”

七娘子打从心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先翻了翻这叠纸张,见果然是小黄浦娟秀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通篇。抄写了一年来的账务进出,其中某处某处变卖得多少银子,其中承平二年腊月里变卖所得的十万两银子,赫然是一条条都在上头,光光是这一次变卖的田产店铺,就已经占了一整页珊瑚纸。

七娘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打发小黄浦,“辛苦了,你下去歇着吧。告诉你二姐,我杨棋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只等眼前大事完了,我就着手安排她的事情。”

小黄浦当然不会不明白七娘子所说的大事是什么意思,她肃然给七娘子行了一礼,便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着眼前的账本,心中无数的思绪就好像浪花一样,打着旋儿转过来,又打着旋儿转出了心海。

要将太夫人拉下水,眼前的这些证据,的确已经够充足的了,而一旦只是将太夫人拉下水,五房为了自保,恐怕会全力栽赃,让太夫人百口莫辩,甚至是当场气死,都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了太夫人,五房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多大的动静。但……让五少夫人就这样逍遥法外,七娘子却很不甘心。

可如果要将五少夫人的行径公诸于众,现在的这些证据,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太夫人就好像一座大山,将所有的线索都阻断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将藏身之后的五少夫人,保护得太好。

等到进了二更,许凤佳也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甩着手吩咐立夏,“快准备热水,今天出了几身的透汗,不洗个澡,人都要馊了!”

又过来看七娘子碗里只剩一半的甜粥,“我不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一碗粥都喝不下去,这怎么行?等我洗澡出来收拾你!”

七娘子忙着为他脱去了外袍,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安排一些点心上来?”

一边说,一边就看到许凤佳外袍一角隐隐沾了血污,便扭过头去,叫过立夏来把衣服给她,道,“这件衣服怕是洗不净了,丢了吧。”

许凤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一边往净房走一边道,“下一碗面来就是了,今晚就想吃一口苏州的爆鳝面,别的倒没有胃口。”

七娘子被他一说,也勾起馋虫,感到饥饿,便吩咐立夏,“也给我下一碗黄鱼面来,若是黄鱼没有,就要一碗虾面,清清静静的,千万别放虾油。”

等到许凤佳出来,两碗面也送到了,两夫妻头碰头吃了大半碗面,七娘子才放下筷子告诉许凤佳,“祖母屋里的那东西,抄出来了。”

许凤佳顿时住了筷子,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道,“让我先吃完再说!”

几口将面条吞进了肚子里,一边拿过纸张翻阅起来,一边道,“巧,我这里今天也有好消息。”

七娘子不免一扬眉,半信半疑地道,“这才几天,邱智就已经招了?”

“用刑嘛,凭他多硬的汉子,四五天不睡觉,也就什么都说了。”许凤佳淡淡地道,又换出欢容来逗七娘子,“你猜他究竟和府里的谁有联系?”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许凤佳自己卖关子不成,悻悻然道,“打了四天才告诉我,他是吴勋老婆的远房表侄,什么事都是吴勋吩咐他做的,他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到底是哪个。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很大方,又肯提拔他,能耐也非常大,因此也就一直听凭吴勋的吩咐办事。”

“那你的伤势……”七娘子不禁拉长了声音。

“伤势他倒也说了,是上头那一位吩咐他做的,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我也没有让他写下来。”许凤佳的语气又淡了下来,“真要明白,在听到他的营生之后,父亲也就明白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道,“那按你的意思说,这个亲戚关系,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喽?”

许凤佳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真是千虑一失,你忘了么?他们是族内表亲,吴家也不是什么流民贫户,生老病死,那都是要上族谱的。”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又不禁埋怨自己,“哎呀,倒是忘记了吴勋家也是河北出身,不然早几个月,说不定就直接起了他的底,又那里要这样麻烦!”

她不禁精神大振,“有了这一层关系,事情有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交给谁去办?”

“廖千户已经在去河北的路上了。”许凤佳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事情要是顺利,两三天也就能够回来。有了这个关键证据,事情倒是好办了。”

七娘子忽然失笑,“五嫂这一次,还是输在了她的高傲上。”

许凤佳不禁就抬起了一边眉毛,疑问地睇了她一眼。

“如果五嫂不是这样自信,自信她的计策决不会被我识破,又怎么会贸然将吴勋家的安排出来冲锋陷阵,平白折损了一枚大将不说,还让父亲心里对两人之间的联系深信不疑。”七娘子轻声为许凤佳分析,“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破绽,被我们拿到了她的痛脚。致使满盘皆输?为难我,是她走错的唯一一步棋,将来身败名裂,都要由这一步上来。”

她一下半坐起了身子,低声道,“这件事还是要告诉母亲一声,我看,你还是找一天到小汤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母亲,顺便再问一问她的意见。”

虽然许夫人现在已经退隐,但毕竟还是家中名正言顺的主母,这么大的事,七娘子就是要自作主张,都得先走个过场。

许凤佳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他几乎是激赏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按你说的办,等族谱回来,我立刻就去小汤山找母亲说话。”

他顿了顿,又问七娘子,“十万两的事,你也打算跟着捅出去么?”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十万两包括海船的事,现在都没必要捅出来,徒然把局面搅乱。这件事我还是另有安排,在五姐之死上,祖母到底清不清白,只看这件事上她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一二。”

她又冷笑道,“这一向我受到乐山居的拿捏,还没有正经给祖母回过礼,这十五万两船契,你不要和我抢,我是很期待亲手送到祖母跟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教出了多好的孙子,多好的孙媳妇!”

许凤佳一下怔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沉声道,“怎么,难道祖母私底下还在不断拿通房的事来敲打你?我还以为,我将态度表露得明白之后……”

“你就是还不明白了,在这个世上,男人不纳妾,那一定是做妻子的不贤惠。”七娘子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轻声道,“这么不愉快的事,不谈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改日我再和于安说说话,最好是她能够站出来指认小松花,那整条线顿时完整起来,就是父亲要挑毛病,怕都没有那么容易挑出来。”

说到平国公,许凤佳神色再暗,他沉默了一会,才涩然道,“父亲还不至于偏心到那个地步,看到证据之后,就算还有息事宁人的心情,至少对五嫂,是决不会姑息的。”

五少爷身为平国公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他当然不可能受到太致命的打击,但五少夫人可就不一样了。

贪污公中钱财,毒害世子夫人,买凶杀害世子,每一件事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即使五少夫人系出名门,身后娘家的力量,也十分雄厚,但这三件事加在一起,却足以使她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七娘子想到五娘子临终时的请托,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五娘子身死三周年之后,她终于完成了对五娘子的承诺,杀害她的真凶,似乎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得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完成对九姨娘的承诺,为九姨娘生育一个可爱的外孙,或者是外孙女?

七娘子的思绪就漾了开去,王不留行、番红花……一个个熟悉的药材名就像是小石子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了阵阵的涟漪。

她忽然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许凤佳,“你说,为什么除了王不留行之外,还有一味番红花呢?”

282、巧遇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应付过了昨晚没有被叫醒,今早十分愤怒的四郎、五郎,便一起去乐山居请安,在乐山居里,许凤佳甚至还亲密地和五少爷喁喁细语,说起了他们那个贵族子弟交际圈的琐事。

因为昨日里在潭柘寺毕竟是劳动着了,太夫人的精神头就不大好,对平国公说了几句话,便问五少夫人,“顺产平安符赏给她了?”

五少夫人忙笑盈盈地道,“廖氏得了平安符,喜得是直抹眼泪,说今早要来给老祖宗谢恩。我说早上过来,人来人往的,她还没有显怀,万一冲撞一下出一点事,反倒不大好,所以我就让她下午再过来陪老祖宗说话。”

太夫人还没有开口,平国公已经问道,“谁是廖氏?”

四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快,她抢着解释给平国公听,“是五弟的屋里人,最近有了双身子的那个。这一次出门,祖母是特地为她求了一个顺产平安符。”

如此抬举一个通房,实在是有些过分,平国公捻了捻胡须,倒是没有再说话,便转了话题问许凤佳,“这一向你都忙些什么,天天的不着家,前儿千户所里的姜千户来和我说话,我问了问,所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么。”

许凤佳自然地道,“还不是那一位又兴起了好多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