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是老的辣,许夫人虽然平时不大管事,到了关键时刻,却真是处处奇峰突出,尽显老辣。分家的荒谬提议,原来还是为了催五少爷的下落。说不定还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着将五房赶出去,甚至已不顾许家的面子。

六房有了许夫人这个老将坐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不禁微微莞尔,起身冲许夫人行了一礼,“小七受教了。”

许夫人止不住只是笑,“唉,六房有你,娘真是放心多了。”

她又提点七娘子,“这件事云南那里还没有消息回来,所以还做不得十分准,当然……十分里也是有九分准了,等云南那里有了回信,你祖母说不准又有花招,你心里也要有数才行。”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抿唇一笑,“今时不同往日,祖母出招,小七接着就是了。”

今时今日,六房固然奈何不得太夫人,可要说受太夫人的气,那也是没有的事。

许夫人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擦了擦眼睛,“三年,这三年来,我是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时至今日,心里才得安乐。这件事能够有如今的结果,全亏小七。”

虽然许夫人一向很喜欢七娘子,但这也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夸奖儿媳妇,她对七娘子有多满意,不言而喻。

七娘子也就跟着许夫人微笑起来,心中却不禁想到了五少夫人信上的那几句话。

的确,五少夫人在死后,依然也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要翻案,不要说平国公,恐怕就是许夫人,都不会支持。

292遗难

没过几天,七娘子就感觉到众兄嫂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点不大对劲了。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这样与世无争之辈,都多望了七娘子几眼,四少爷看着七娘子的时候,脸上更是写满了文章,就是七少爷、八少爷见了七娘子,神色间也是挂满了问号……这还好是四少夫人不在,否则恐怕早就有人要挑头来问七娘子:五少夫人给你的信里,到底都写了什么。

人毕竟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五房的案子,背后还有许多文章可做。更有无数的疑云,没有得到解答,就在这时候又传出来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的消息,即使是以平国公的城府,恐怕都要忍不住来盘问七娘子。

老人家的确也没有忍住,状似无意问了许凤佳几次,许凤佳回来和七娘子说起,倒是很好笑。“我说五嫂就是请杨棋照顾和贤,不要让她跟着五哥去任上。爹听了也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

七娘子也不禁发噱,“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也会中此疑兵之计,可见只要是看准了人心,真是什么事做不到?”

她又不轻不重地戳了许凤佳一下,“就是以少将军的威风,何尝又不是中了五嫂的离间计,现在看见祖母,心里都有几分不舒服呢。”

许凤佳佯怒道,“好哇,连你也来说我?”

七娘子倒是有了几分认真,“若是连五嫂的计策你都受不住,将来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你又怎能守住本心?”

不过话虽如此,内宅心术,毕竟和朝堂上的斗争有很大的不一样,可以说是往人心最柔软的角度去戳,许凤佳又是个男人,七娘子见他有了当真的意思,就又措辞安慰,“不要紧,外战内行,内战外行,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要真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我才要为许家的将来担心呢。”

自从五房倒台,虽然还留下了不少尾巴,但小夫妻的生活却总是要比五娘子之死连眉目都没有,五房动作频频时更轻松得多了。尤其是最近太夫人反常的沉默,四少夫人又回了娘家,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更是极为省事……七娘子的日子好过了,许凤佳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不少。

小夫妻说说笑笑,七娘子见许凤佳似乎放开了前情,就和他说起了大老爷的生日。“父亲其实是最不爱过寿的,不过今年是花甲之年,怎么说都要大办。上回见到瑞云,据她说,现在已经有人来家里送礼了。正愁着到了正日,仓库恐怕未必够用呢。”

以大老爷如今的声势,这样的做派实在不算稀奇。许凤佳不禁哂笑,“偏偏这时候你弟媳妇又有了身孕,想必四姨只好重新出马,家里又要乱了。”

大太太不善理家,真是名声在外,七娘子抿唇一笑,“十二姨娘和七姨娘怎么也都帮得上忙的,还有王妈妈、梁妈妈……瑞云再帮着管一管,太太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地方。”

想到权瑞云都有了身孕,身边的相识里,也就是自己还没有消息,七娘子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才振作精神,柔声和许凤佳商量,“我们呢又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又是外甥和外甥媳妇,两重亲戚,也要送两重的礼才好。我想送一个寿字山水格,你再和广州那边打个招呼,物色一个大而华丽的自鸣钟就好了。”

许凤佳除了称是,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他又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安慰七娘子。

“不要着急,权先生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就是现在勉强怀上,万一滑胎难产,岂不是更糟。反正有四郎、五郎,你生不生,我不在乎。这几年不生也好,免得……”

他又收住了话头,没有往下说。

大秦的男人能说出这句话来,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求的?她望着许凤佳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慢慢地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低声道,“你简直要把我宠坏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又破坏了这一刻的宁馨。“杨棋,你怎么这么可怜,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说我要把你宠坏了!”

进了七月,小萃锦上下里外,似乎都已经没有一点异样,似乎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两个主子因为水痘而青年早夭之外,便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天在乐山居里,许夫人难得也来给太夫人请安,她就和太夫人商量,“也该把莫氏接回来了。”

四少奶奶在娘家也住了有两个月了——她的胎摸出来较晚,说起来是腊月里有的,现在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子。虽说十月怀胎,但有些孩子性子着急,七八个月早产的,也不是没有见过。

在娘家养胎可以,在娘家生育,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太夫人看了四少爷一眼,见四少爷面色和煦,便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你提这个事儿呢,又怕家里事多,世子夫人没工夫照顾莫氏一个孕妇。”

七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说来,家里现在没有多少事情,就是有,当然也要先以四嫂为重了。”

老中青三代领导人都发了话,四少爷也就跟着表态,“既然如此,我上朝之前就去莫家送个信儿,看着今晚能把莫氏搬迁进来就是最好的了。”

太夫人和许夫人不免都要问几句四少夫人的好:家里毕竟带了丧,四少爷是半子,亲家不讲究,但她们却不好频繁出外走动。只有四少爷隔天去看四少夫人,是雷打不动的。

“她好着呢。”四少爷笑了,“娘家几姐妹出嫁后,现在就是她一个人在京城,爹娘都巴不得她多住几天,这姑奶奶回娘家,还不都是一样。”

在座诸女,除了七娘子之外都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当然能享受得到姑奶奶回娘家的待遇,闻言全都会意一笑。太夫人就叹道,“可惜你们姑姑,进宫几十年来也没有回过娘家,就是想要宠她,都宠不到了!”

她这一说,平国公倒是向七娘子道,“听说皇上有意在十一月安排宁嫔回府省亲,为你父亲的大寿增光添彩,杨氏收到消息了没有?”

七娘子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倒是没有听说!”

一边说,她一边就想到了元妃省亲后贾府的遭遇,面上不禁多添了几分忧色,“皇上殊恩如此,我们可真是有几分战战兢兢呢!这件事若成,可也太招人眼目了。”

几个长辈不禁交换了几个眼色,就是太夫人,都不由得露出欣赏之色:大家大族,最忌轻狂,像七娘子这样居安思危,步步谨慎之辈,才能掌好许家的舵。

几个小辈脸上的表情就又不一样了,于宁和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神往,就是于平看七娘子的眼神里,不由得都多了几分尊敬。“六嫂这话说得,要是宁嫔娘娘能够归省,这可是多大的荣耀!”

平国公顿时沉下脸来,给许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笑道,“六嫂胆小,还是于平说的对,若成了,的确是面上有光的大喜事。”

一样是公侯人家的庶女,杨善衡是要拿着西洋眼镜去找,都找不出一点瑕疵的水晶人儿,于平和她一比,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有了几分心灰意冷,她挥手道,“好啦,说了这半天的话,也都乏了。”

众人顿时纷纷起身告辞,许凤佳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皱着眉招呼四少爷,“四哥,一道骑马出去?”

四少爷欣然应允,两兄弟便勾肩搭背去得远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拉着孩子们,也走得很快。许夫人冲于平于安使了一个眼色,将两个庶女也带走了去教育。太夫人冲七娘子笑道,“杨氏留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就站起身来,款款将七娘子带进了日常起居的后厅。

太夫人平时起居,并不在小花厅里,除了一个卧室之外,还用碧纱厨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厅作为她日常起居饮食之所,七娘子虽然嫁进许家也有一年多了,说起来竟是还不曾进过后厅。此时进来,也无心东西张望,便笑着同和贤招呼,“和贤。”

和贤正趴在厅中一角和两个养娘玩积木,见到七娘子,她咧嘴一笑,“六婶!四弟、五弟来了没有?”

或许是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和贤平时和五少夫人相处的时间毕竟不太多,这孩子并没有体会到多少失恃之痛,反倒是更在意自己两个养娘换作新人。不过闹腾了几个月,现在也已经安分得多了,在乐山居里住得很安稳,只是偶尔念叨着五少爷‘爹去扬州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娘子就提醒和贤,“和贤忘了?今儿是家学里半月小考的日子。”

和贤恍然大悟,“哎呀,六婶要是不说,我就忘了!回头被先生罚了,婉姐姐又要笑我。”

她便一偏头,埋怨起了两个养娘,“真是不长记性,我记不得,你们不会提醒我一声?”

小小年纪,已是有了人上人的气派,对养娘颐指气使,似乎非如此,不能证明自己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收回目光,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提醒自己,当年自己的处境,只有比现在的和贤更难。

太夫人就笑眯眯地打发和贤,“让小嘉陵服侍你换衣服上学去吧。”

因为偏爱五房的缘故,太夫人自小就疼爱和贤,现在孩子没了娘,自然只有更宠。和贤扑到太夫人身边娇声说了几句悄悄话,才牵着养娘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禁就叹了口气。“这孩子今年四五岁,又没了娘,我还以为她会懂事一些,没想到……”

她就摇着头和七娘子感慨,“还是要尽快为你五哥续弦,给家里找一个能管事的媳妇儿,才有人来教她。”

七娘子心中顿时一动,知道太夫人恐怕是要出口为五少爷说情了。

给五少爷在京城续弦,怎么都得等过了五少夫人的周年,五少爷的齐衰丧服完了再来说亲下聘,这一来就要拖到明年五月,紧接着再拖下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整件事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她脸上顿时就带出了三分为难,“祖母,怎么说现在五哥都在丧中……”

太夫人顿时就红了眼圈,哽咽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边揩着眼睛,一边就流下泪来,“我是说明年等他出了孝……好孩子,我知道五房对不起你们,你们心胸宽大,也没有放在心上。你……你和凤佳说一说,或者由他出面向国公爷求个情,就别让你五哥去云南了吧!这件事上,他也是被张氏那个**蒙骗,他也是可怜啊!”

太夫人会找自己来说这件事,也并不出七娘子的意料。

以许凤佳的性子,只怕是一听到这句话,脸上就要泛起黑气了,也就是七娘子平时虽然行事多不合老夫人的心意,但面子上总是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好。听到太夫人这话,只怕未必是一语回绝,还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七娘子正欲打破太夫人的幻想: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就算她肯出面求情,都不可能转圜,更别说她根本也无意出面求情了。

但看着太夫人苍老而悲恸的面容,她心底不由得就起了一丝迟疑。

现在只怕是太夫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了……

要向孙媳妇低头求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别说这个孙媳妇平时还是自己打压的对象,欠了这一次情,以后太夫人在自己跟前,真是平白无故都要矮了半分。

要做出这个选择,对太夫人来说肯定是很艰难的,她要将平时的傲气和威严都放到一边,将心中对五少爷的关心表现出来,才能这样情真意切地恳求自己。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心理状态,恐怕也正是处于一个激动而且波动的阶段了。

七娘子未曾低估过这个饱经世故的老太太,只看五少夫人去世第二天她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太夫人的城府虽然可能不如许夫人,但也决不是个简单人物。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从太夫人那里骗出当年的事情真相,尤其是太夫人本人没有直接插手过五娘子之死,可能只是在背后默许或者怂恿的时候,她的心并不虚,她可以自我安慰,贸然的试探,只会让太夫人有所警觉。

但在如今这样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只要自己的圈套设的好,或者也不是不能套出老太太的心底话。

她就作出了一点犹豫,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轻声道,“可是五嫂的信里说得明明白白……”

这句话一出口,太夫人的眼仁一下就缩紧了,见七娘子露出后悔神色,住口不说,她立刻追问。“张氏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什么?”

七娘子看了太夫人一眼。

就连她都没有想到,太夫人这样容易就上了钩。

293、明悟

“五嫂说……”七娘子拖长了声音,看似正在斟酌着言语,心底却飞快地琢磨了起来。

要套话,当然也有很多种办法,但最适合现在情形的那一种,似乎反而是最简单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她索性放弃思索任何带有矫饰意味的语言,而是简简单单地将五少夫人的来信复述了出来。

“五嫂说,下药的事,五哥虽然没有插手,但还是知道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太夫人的神色,又缓缓道,“据说吴勋家之所以被收买,背后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慌张,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张氏丧心病狂,临死前当然就像疯狗一样,逮着谁咬谁。这样的信你很应该当场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里倒是没有提到吴勋一家的事,七娘子这样说,纯粹只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么个反应。——五少夫人放高利贷,肯定是通过吴勋一家来操办,包括这骗取的十万两银子,也是由吴家来安排,这样的心腹,当然是她自己收买,不可能和太夫人多亲近,否则五少夫人又怎么可能将瞒着太夫人的事,交给他们去办。

得到太夫人的反应,她心底多少有了数,顿了顿,又慢吞吞地道,“是吗?可祖母……五嫂信里还说,这下药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这一次,太夫人的反应就要比听到之前的指控时更强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两枚核桃忽然一滑,险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将它们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样的鬓边,才露出了怒色,“张氏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七娘子再无怀疑,她本来就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现在更是肯定无疑:太夫人即使是没有怂恿五少夫人下药,也绝对是事前默许,事后又帮着五少夫人擦了屁股。

“可不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七娘子就一脸气愤地帮着太夫人数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费了祖母素日里的疼爱!”

太夫人面上闪过了一丝激动,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时我的话,就当耳旁风……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关系,七娘子肯这样给太夫人台阶下,帮着太夫人撇清,已经是很给太夫人面子了。

七娘子义愤填膺,接连数落着五少夫人的不是,见太夫人连连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声道,“当时说好了只是王不留行,没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红花——”

太夫人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可不就是——”

话声刚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一脸讶异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脸上的愤怒早已经消失,她注视着太夫人,缓缓地道,“看来,五嫂信上说的,也并不假啊。”

乐山居后厅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太夫人几乎是在转瞬间就苍老了十年,她皱纹深刻的老脸上现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只是那老寿星一样的喜气,却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她似乎从一个焦急而不失威严的长辈,一下就变做了一个狼狈而憔悴的民妇,面对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惭形秽,有了些局促。

七娘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盯着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双眼中,似乎诉说着无数无言的指责,又似乎只是在冷冷地藐视着太夫人,忽然间,这一对祖孙之间的关系好像倒转了过来,七娘子这个孙辈,反而成了两人间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间就打从心底后悔了上来。

早知道,何必当初?

她注视着七娘子,又为那凛然所刺伤了似的,一下就狼狈地调开了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心情,给压到了心底。

“你的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得够了。”太夫人傲然道,“杨善衡你要明白,今日你能在许家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你爹、你姐姐的威势。可你不能忘记,你究竟只是孙子媳妇,忤逆两个字,你还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头来,似乎要以此来压倒七娘子的心防,“于静的事,你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否则你以为,在后院里让我这个老祖宗不开心,你会过得很开心?”

到了这时候,太夫人终于也撕下了自己的面纱,她的话里已经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轻声道,“那小七就只能等祖母出招,再试试看能否应付得了了?”

话里虽然没有多少轻蔑,但显然七娘子是根本没把太夫人的威胁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种从容的态度,来面对太夫人的威胁。

再没有这样从容与坦然,更能让敌人难受的了。

太夫人现在就很难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气,这力气却似乎落了个空,一时间,她竟然被七娘子气得气血翻涌,罕见地动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气死是不是——”她的声音甚至惊动了厅外的丫鬟们,顿时就有几个小鬟进来扶住太夫人,“您别动气!您快坐下——”

七娘子从头到尾,只是坐在原地不动,含笑旁观。

太夫人身边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气,她注视着七娘子,又放缓了语调,甚至有些疲惫地道,“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别逼着祖母到国公爷跟前告状,大家没脸!”

到了最后,这话里到底还是露了凌厉。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头轻声道,“做过就是做过,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认,有些事,您又何必强求呢。”

虽然语调柔婉,和颜悦色,但话里竟是寸步不让,一点都不把太夫人的话放在心上!

太夫人气得面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将桌上的盘碗扫落在地,狠声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这样傲气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翘起唇角,低声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维持这样的气势,才是好呢。”

说到词锋,天下比得过七娘子的人,只怕不多,太夫人这一下真是又气又怕,扶着头就要往后倒,众人紧着就是一通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将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见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连连,就有丫鬟壮着胆子呵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稳重的人,怎么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纪,能经得住这样的气?”

七娘子脸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请权神医。”

这句话说出来,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权仲白是七娘子的亲戚,一手神脉是京城闻名的,太夫人有没有被气出病来,岂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见招拆招,连一点儿破绽,都早就弥缝好了!

到时候平国公一问,太夫人并没有多少不妥,脉象健旺,不免就要过问两个人争吵的缘由,到时候杨善衡再将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声,又摆了摆手,低声道,“算了!没有什么!你们什么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关切地为太夫人掖了掖衣领,“祖母真没事吧?”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撑起身子,又横了七娘子一眼,“我没事!”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退出了屋子。屋内一下又静了下来,太夫人的呼吸声一时急促一时徐缓,又过了一会,终于匀净了下来。

“你要让于静去云南,就让他去云南吧。”

太夫人的声音中,已是多出了无数疲惫,她闭上眼,眼角有一滴浑浊的泪滑了下来。“我老了,府里的事,以后也管不了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你!”

如果是许夫人来说这句话,想必是会说得无比的欣慰,而这句话从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却只听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过,她毕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这是明知事不可为,就立刻调适心情,退而求其次,从要保五少爷,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来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国公平时对她也很尊重,只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为难,七娘子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为难得到她呢?

这一招见风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来也的确是极老道的。即使这样做等于是在侧面服软,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与那无数引而未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证据,但她要龟缩起来,七娘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本领,可以强行将龟壳敲裂。

七娘子却不骄不躁,她露出了一抹从容而自信的笑意,缓声道,“那杨棋就多谢祖母体谅——没有什么事,孙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翻转过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来,徐徐地出了屋子。

几乎是才一出乐山居,七娘子唇边就已经挂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毕竟是老了,情绪一激动,就没有回过味来,这一次,还是让她占据了先手。

不过,即使七娘子也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在证实了五少夫人真的没有骗她之后,她还是不禁有几分吃惊。

七娘子吐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脚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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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当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动静就并不太大,似乎知道府里刚刚经过事情,禁不住多少折腾,她只是打发人到明德堂要了两三样小玩意,就让七娘子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

不过第二天早上,因为太夫人身上不好,闭门谢客,许夫人又和大太太约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没了人请安,也就没有聚到一块,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让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进了慎独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进入第七个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经很笨重了,她正惬意地靠在炕边,翻阅着一本新出的小说话本,见到七娘子来了,也不过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来了,六弟妹别怪我失礼。”

七娘子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里会怪四嫂呢,我看着四嫂倒是丰润了不少!”

两妯娌又寒暄了一会,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对面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四少夫人说了几件在娘家养胎的事。

话说得告一段落之后,两人不知怎么,又都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还记得于翘事发,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里整个五房就已经……”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抚着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谁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样丧心病狂……”

她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不屑,一丝窃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贤惠就贤惠,还天天那样显摆,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儿孤零零的,也没个人照料!再贤惠,贤惠给谁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结,但在人都已经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举通房,还这样愤愤不平……可见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别人要来分她的宠爱。

七娘子托着腮笑了笑,眼神却不由得放远了开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当着她面向大太太炫耀的话,“我就问她,我说四哥现在可都还没有子息呢,我这里两个美貌的丫头都没有开脸,不然……”

五少夫人说自己只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经半信半疑,经过太夫人那边的反面验证,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确是只用了一味药材,毕竟她还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里剩下的嫌疑人,也就只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并且这一味番红花的目的,已经非常单纯:当事人可能并不知道番红花会导致五娘子大出血,只是取了它绝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当然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绝育,不过她性格低调柔婉,这些年接触下来,七娘子倒觉得她更像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若有阴谋,也绝不会这样实现。而且七娘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绝育,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四郎和五郎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绝育,则这个怀疑,似乎就有几分牵强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

此女性格激烈冲动,虽有算计,但却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爷的宠爱多于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话,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鳞。

不过还是那一句话: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从哪里找出证据?即使找了出来,五少夫人已经认下所有罪名,平国公又怎么会高兴她旧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后出的这个难题,也真的并不容易来解。

七娘子就又对四少夫人亲切地笑了笑。

不过,五少夫人生前都还斗不过她,死后,那就更斗不过了。

她低声说,“四嫂听说没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给我写了一封信的。”

294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