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大了,也没有太多的心情与儿子说太多的话。且她冷眼瞧着几个孩子那冷峻的眼睛,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都说难得糊涂,她也的确是在装糊涂。可是这糊涂装得太难过,也叫太夫人心里难受。她摆了摆手,就对一旁悄无声息的庶女阿静轻声说道,“九丫头,你服侍我回房去休息吧。”

“老太太,您不和侯爷吃团圆饭了么?”南阳侯夫人急忙问道。

“吃与不吃,都在心意。这是我的亲儿子,心意到了就行了。”

阿静先是有些惊慌,然而见到太夫人正温煦地看着自己,一张脸顿时就红了,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好孩子。”太夫人就对阿静说道。

身为不得宠的庶女,不怨恨,不争宠,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又心思清透,阿静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

“九丫头的婚事,你也上心些。”她颤巍巍地走过林三老爷的身边时,对儿子说道。

“儿子明白,”阿静的婚事也确实是在林三老爷的心上。虽然阿静并不是个得宠的庶女,素日里如同透明人,可是到底是自己的骨血,林三老爷也没有说叫她落魄凄凉到花期不能嫁人的。

他本就擅长给自己挑女婿,因此对于阿静的婚事也有几分筹划。阿静本性随遇而安,因此林三老爷为庶女挑选的夫君并没有多么显贵,然而却也是个家中富庶,自己也有官职在身,为人温柔的人。

他看了庶女一眼,见阿静紧张地垂手在自己面前,就和声说道,“去照顾老太太去吧。”

将这个胆小的庶女支走,然后只怕这上房里就得掐起来了。

林三老爷头疼地捏了捏鼻梁。

阿静见父亲对自己温煦,惊喜极了,抬眼,眼睛里露出几分期盼,又去看了看微笑的太夫人,红了脸,扶着太夫人走了。

宁国公夫人本不是一个亟不可待的人,只是看着眼前一脸若无其事的南阳侯,宁国公夫人只觉得自己忍得胃疼。

她实在想不明白,小叔子是拿什么心情还面对这曾经接二连三给他写信的嫂子和弟弟的。因此,见太夫人听不见了,她这才看了看屋里的几口人,见小辈们都在,南阳侯夫人也在,就要张嘴。只是还未等她开口,一旁的宁国公突然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南阳侯的面前。

高大英俊,威风凛凛的英俊男人,面对生得十分平常,软趴趴没有气势的兄长的时候,挑了挑眉。

“正好儿母亲不在,我有事要问二弟。”宁国公的脸上难得没有傻乎乎的笑容,一张脸严肃极了,绷紧了自己的嘴角,一双手用力地捏在身侧。

他忍得更辛苦。

阿妧是他的爱女,当日阿妧从欣荣伯府回来,宁国公就敏锐地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了。

女儿哭了,很伤心,伤心到了他都心疼的地步。

明明她在对自己笑,想要自己不要为她担心,可是宁国公辗转反侧,就是心里慌慌的。

放在手心儿里恨不能捧上天的女儿伤心得不能掩盖,这叫他心里这么过得去?

然后他就从妻子处听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想到宁国公夫人与自己说过的话,宁国公简直就失望地看着弟弟。他知道弟弟这么多年辜负了很多人,很不是个东西,可是他一直都觉得,弟弟总是还有做人的最基本的良知。

若是连最后的底线都没有了,那岂不是与畜生无异?深深的失望还有怒意都叫本就不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宁国公心都要爆炸了,看着面前挑眉的南阳侯沉声说道,“母亲不在,今日这事儿,谁也都别往外说,免得气病了母亲。”

南阳侯的眼底露出隐隐的阴沉。

“大伯父,你这是怎么了?”阿姣有些畏惧地问道。

宁国公难得会这样严肃地说话。

林珩抬手,叫房中的侍女小厮都出去,微微挑了挑眉梢儿,林琰就无声地堵住了房门。

这是南阳侯不说清楚什么,就别想走的意思。

阿妧都惊呆了。

阿萝本想拍案而起的,却见眼前一眨眼已经变了格局,不由露出几分诧异。

长房的异动,顿时令人紧张了起来。

就连怔忡地看着南阳侯的南阳侯夫人,都露出几分茫然。

“前些时候,祖坟那儿传来了话儿,说是阮姨娘的墓塌了要重新修缮。”宁国公这话就是为了护着阿萝了。不然这件事儿就算是阿萝再有理,可是去刨家中祖坟,这也足够大逆不道了。

宁国公只觉得阿萝这孩子也够苦的了,哪里还愿意叫人指摘阿萝,只将这事儿含糊过去,这才看着南阳侯沉声说道,“谁知道抬了阮姨娘的棺出来,轻飘飘的,有人好奇打开了看,见里头空荡荡的,竟是一口干干净净的空棺。”

“什么?!”这话一处,顿时众人都惊呆了。

阿妧听了这个,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小小一团窝在椅子里,哭得眼睛红肿,可怜得令人心里难过。

林珩看着这小小一颗,还仿佛是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怯生生掉眼泪的胖团子,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妹妹捞过来揽在怀里,看这孩子呜呜地将自己的小脸儿埋进了自己的衣裳里,紧紧揪着自己不撒手,就压低了声音说道,“别怕,父亲与大哥哥都会给你做主。”

打从阿妧年纪渐长,虽然与林珩依旧亲近,兄妹感情很好,可是为了避嫌,林珩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抱着妹妹了。

如今抱着她,就仿佛时光流转,她依旧是当年瑟缩在自己怀里可怜无助的样子。

这么多年,仿佛她从未长大。

“阮氏没葬在祖坟里?”南阳侯夫人一愣,之后就诧异地看了默然无语的南阳侯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嫂子问过你,三弟也问过你,你置之不理。如今我这个做大哥的在这里问你,阮姨娘尸骨呢?少跟我扯什么乱葬岗骨头都烂没了找不着了。二弟,你我从小儿一块儿长大,你的性子我清楚得很。阮姨娘就算没有葬在祖坟,你或许是看不起她,觉得她不配安葬在祖坟,可那曾经是你的女人,你最要你的脸,你决不能允许你的姬妾乱糟糟地就葬在不堪的地方。不是为了阮姨娘,是为了你自己的高傲。”

宁国公说到这里,平庸单薄的身体都在颤抖。

“我也不问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今天你把阮姨娘葬在哪儿告诉我,不然别想走出这个门。”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今天在这屋里的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怕说得明白。”宁国公夫人就在一旁沉声说道,“你们大伯父的态度,就是长房的态度。今日这事,我也不怕你们几个孩子知道。知道了也无所谓。难道你们大伯父还说错了什么不成?万事都坦言在你们面前,是非曲直,无论你们怎么想,也都是如此了。”

她抬眼看着南阳侯淡淡地说道,“若是二弟觉得你大哥与我狗拿耗子,那日后不再走动也无所谓。不过……”

她也是女子,怎能眼看着那样一个女子死了都不知魂归何处?

“阮姨娘的下落,你说出来吧。”

“别磨磨唧唧的,是不是男人?!”七公主今天也在,先是震惊了一下宁国公爆的料,之后就拍案说道。

她在宫里霸王似的,连皇帝都不怕,更不要提南阳侯。

元秀郡主已经开始擦刀了。

“父亲,你真的那样做了?”阿姣只听得摇摇欲坠,她心肠最软,想到阮姨娘竟然会被南阳侯这样对待,哪怕阮姨娘也是与母亲分享男人的女人,她本该不喜,可是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手足冰凉。

她努力想要起身,却始终无力站起,许久之后方才露出央求的表情来说道,“父亲,既然大伯父都知道了,你,你就说了吧。你叫我们往后怎么,怎么面对两个妹妹?”

她想到阿萝与阿妧对自己一向都很爱护,还曾经劝慰安慰自己,只觉得无脸见人,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她哭了起来,阿馨就同样流泪捂住了嘴角。

“阿唐!”南阳侯夫人本在震惊之中,却猛地见到林唐侧头,呕出一口血来。

林唐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却吐了血,南阳侯夫人只觉得心都裂了。

“没什么。”林唐侧头,迎着阿萝那双冰雪一般冷漠凉薄的眼睛,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心里却最终绝望了。

原来他的父亲还做出过这样的事。

只怕日后,他就算是要给阿萝做兄长,她也不会要了。

想到这里,他踉跄着坐在身后的椅子里,喉咙腥甜,努力将口中的血慢慢地咽了下去。

整个上房里只有几个女孩儿低低的哭声。

南阳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勾了勾嘴角。

“大哥,你为何一意要知道我的妾室尸骨的下落?”

“你说什么?!”

“二哥,你从前无论做什么,我都并未说什么。只是这一回的确是你做错。”林三老爷见宁国公捏着拳头就要给南阳侯一下子似的,急忙上前拦在宁国公的面前。

他怕宁国公这废柴叫恼羞成怒的南阳侯一拳送去西天。抬眼看着强壮的兄长,林三老爷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道,“你我兄弟之间,二哥你从未隐瞒我什么。那是你的秘密,我一直紧守从未对人言。可是阮氏无辜。我不信你……”

“这么说,若我不说清楚她在哪儿,今日这倒成了鸿门宴?”

“你也该体谅两个孩子的心情。”林三老爷沉沉地说道。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足够仁至义尽。”

“那是你应该做的。”

看着脸色平静的林三老爷,南阳侯突然就笑了。

他本是个冷淡的模样,笑起来的样子,竟带了几分讥讽。

“她葬在京外西屿山上,牌位供奉在山中寺庙之中。”见林三老爷疑惑地看着自己,南阳侯垂头弹了弹自己的衣襟淡淡地说道,“她临死前对我说过,不愿死到了地下去,身上还背负林家小妾的身份。既然如此,她就不能葬在林家祖坟之中。因此,看在她给我生了两个庶女,我成全她这最后的念想。如了她所愿,不叫她到底背负我的姬妾之名死了还不如人,难道这也有错?”

“这并无不妥,为何二哥之前不说?”林三老爷眯着眼睛问道。

“她是我的女人,却不愿以我的女人的身份下葬,说出来我很有光彩么?”南阳侯就反问道。

“那你现在为什么说了?”宁国公从林三老爷身后探头出来问道。

“今日我不说,就是不死不休,四面楚歌。为了一个女人,我还不至于闹得家中不和。闹得太难看,我更没有光彩。”

南阳侯就讥讽地看着杀机凛然的阿萝与一旁横刀而坐的元秀郡主。

他勾起了薄唇笑了笑。

“二哥,我希望这一次,你没有骗我。”林三老爷淡淡地说道,“不然,弟弟只怕就瞒不住些二哥你的秘密。”

“你自己去看。”南阳侯转身就要离开,林琰笑嘻嘻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堵在门口。虽然他是小辈,然而却是个驸马,这身份就不是能随意把他丢开的了。

南阳侯立在林琰的对面脸色有些难看,一双狭长的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流光,微微抬起下颚问道,“怎么,驸马大人还有何指教?”他顺着林琰的目光看向林珩怀中哭得满脸通红,怨恨地看着自己的阿妧,就怔了怔。

“拦着二弟,是要有一件事,想和二弟商量商量。”宁国公夫人就在南阳侯的身后开口。

她虽然是在说商量二字,可是却并没有商量的意思。

“什么事?”南阳侯就越发不耐。

宁国公却已经忍不住跳出来了。

“你这么狠心,心里只有你的爱妾庶女,对六丫头母女哪里有半点情分?”宁国公就觉得,哪怕南阳侯将阮姨娘给埋的地方不错,可是这么多年叫几个女孩儿伤心,显然也没有多么珍重阮姨娘。

阮姨娘也就算了,宁国公压根儿就没见过,可是两个小姑娘多可怜呐?听着阿妧一声一声的抽噎,宁国公心疼得要命,突然福至心灵,将之前与妻子的商议给丢在一旁,直接看着弟弟大声说道,“你既然不把她们当回事儿,那就别糟践了她们!你不心疼,有的是人心疼。六丫头,六丫头……”

他压抑了片刻,方才咬着牙对弟弟说道,“你把六丫头也过继到长房来!”

第250章

“什么?”南阳侯嗤笑了一声。

他转头看着仿佛在说梦话的宁国公。

“你把阿萝过继到长房。”宁国公这一回,格外硬气了一回。

阿妧急忙去看父亲的脸。

真的,真的可以么?

叫她的姐姐,也做父亲的女儿?

然后她们姐妹两个都可以很幸福很幸福,有一个可好可好的父亲与母亲了?

再也不必面对无情的父亲,还有时时处在担忧什么时候就会被生父掣肘的紧张里?

“不行。”南阳侯冷淡地说道。

“为什么?你不喜欢六丫头,我,我挺喜欢的。你不心疼闺女,那我就来心疼,这怎么不行了?”

弟弟扔阿妧的时候不是挺痛快的么,二话不说就给往长房一扔完全没有纠结,可是为什么阿萝不行?说起来,宁国公虽然对阿萝并没有对阿妧那样疼爱,可是看着阿萝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把自己武装得浑身都是刺,艰难地往上爬,这真的是叫人太难过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南阳侯。

他觉得这些孩子都是应该被珍重的。

“只有她不行。”南阳侯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用压抑的眼神看着南阳侯。

哪怕知道了阮姨娘尸骨的下落,可是不知为什么,阿萝还是打从心底憎恨南阳侯。

“大哥哥,大哥哥……”见南阳侯说什么都不愿意,阿妧没有办法了。她打小儿就觉得自己的长兄林珩是无所不能的,因此小爪子就揪着林珩的衣襟吧嗒吧嗒掉眼泪。

林珩垂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轻叹了一声,犹豫了片刻方才对南阳侯和声说道,“二叔不妨考虑父亲的建议。六妹妹与二叔府上的乐阳姨娘曾有旧怨,日后同住一府只怕会生出纷争。二叔如今留在京中,难道不愿家中和乐融融,反而希望府中争执不休,搅人清净?”

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六妹妹若过继长房……”

“她如今做了伯爵,你们就来捡便宜?”南阳侯冷淡地问道。

林珩白皙俊秀的脸上顿时生出几分薄怒。

“二叔这是何意?”

“当年她是个没有根基的庶女的时候,你们都不提她过继之事。如今她做了伯爵,光宗耀祖,你们倒来捡便宜?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好事。”南阳侯就哼笑了一声,冷淡地说道,“她既然是我的女儿,这一生就都不会改变。至于过继之事……”他沉默许久,方才面容冷淡地说道,“她不能过继长房。”

他就看着沉默不语的阿萝说道,“你担心什么,我都明白。只是你也放心。我虽然无德,也不会下作到以生父的身份来压制你。”

“你也压制不了我。”阿萝忍耐地说道。

“嗯?”

“就算你是我的父亲,哪怕拼上名声不要,哪怕世人眼中我是个不孝的畜生,你也不要想压制我。”

“过继之事,不是二弟你说了算的。”宁国公夫人就将气得脸色通红的丈夫给拉到身边。他们夫妻之前并未商量过将阿萝过继之事,不过是要南阳侯放明白点儿。因此宁国公方才出言,只怕是当真心疼阿萝因此节外生枝。

可是宁国公夫人却觉得这节外生枝得不错,伸手拍了拍阿萝僵硬地摁在佩刀上的手,这才温煦地说道,“过继之事,我会与母亲秉明。你大哥与我一向都喜欢女孩儿,再要一个阿萝也并无不妥。”

“且二弟也不要拿那套捡便宜的说法来搪塞。我的儿女们……”宁国公夫人就勾起一个平静的笑容,看着围坐在自己面前的孩子们炫耀说道,“也不需要捡便宜才能增添长房的光彩。”

看看她的孩子们,一个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宁国公世子,娶了郡主了。一个是如今在东宫的新贵,尚了公主了,还有一个可爱贴心的小闺女,即将要做亲王妃。这样的满堂锦绣,哪里还需要阿萝锦上添花?

就算南阳侯往外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她想到阿萝这些年受到的辛苦,就不由生出几分怜惜。

阿妧在她的膝下,那阿萝来长房护着妹妹,也并无不妥。

“大嫂尽管试试。”南阳侯冷淡地说道。

“弟妹呢?”宁国公夫人才不理睬南阳侯,只看着神色迷茫,仿佛还什么都没有想明白的南阳侯夫人。

南阳侯夫人一向都不喜欢庶女的,可是这个时候,看着南阳侯看过来的眼神,她就垂了垂眼睛淡淡地说道,“这事儿,还是要听……”她才想说要听南阳侯的,却听林唐在一旁声音沙哑地说道,“过继吧。”他咳嗽了一声,英俊的脸上泛起一抹衰败,看着宁国公夫人说道,“大伯娘,六妹妹可以过继给长房。”

“住口!”南阳侯冷冷呵斥道。

“父亲……”林唐看了阿萝片刻,突然笑了。

阿萝眯着眼睛看了林唐片刻,冷淡地转移开了目光。

她知道不该迁怒,可是这一刻,她甚至永远都不想看见南阳侯的儿子。

林唐见她对自己再无从前的亲近,就勾了勾嘴角,缓缓起身,走到了南阳侯的面前。

他压在南阳侯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混账!”南阳侯勃然变色,见眼前英俊年轻的儿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肖似自己的脸上还隐隐透出几分讥讽,打从方才就不动声色的脸骤然大怒,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劈手就是一记耳光抽在林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