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这两刀太狠了,宁国公只觉得弟弟这是要去死一死的节奏。

可是若南阳侯死了,那阿萝的前程也算是全完了。

毕竟,南阳侯是有功与皇帝的武将,皇帝就算再偏心阿萝,可是也得给林家一个交代,或者说,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带着你母亲快走吧。今日之事,谁都不能往外说。”宁国公夫人就起身,摸了摸阿萝全是泪痕的脸,就见这女孩子一边面无表情地说话,一边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眼里就越发露出几分怜惜来。

她柔声说道,“既然如今一切都已经分明,阿萝,这是你母亲的……”她不忍说那两个字,只轻声说道,“带回去,把她和你父亲安葬吧。”活着的时候不能相守,生死离别之后的遗憾,如今落土为安,叫他们不要再被任何人打搅。

“不行!”见宁国公夫人这是要将阮氏的骨灰给送走,南阳侯虚弱地说道。

她是他的。

宁国公夫妻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到。

林三老爷避开了南阳侯那双目眦欲裂的眼睛,转身往外头叫大夫去了。

“刀给我吧、”宁国公就说道,“二弟不小心跟我耍刀的时候被我刺伤了,我也是不小心啊。”

他扛了阿萝的罪过,可是阿萝却不能心安理得,摇头说道,“这件事就是我做的,您不必为我隐瞒。若是有人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手指用力地扣着自己的瓷罐,看着南阳侯压低了声音说道,“就说一说林侯是怎么将我的母亲,挫骨扬灰的!”这世间再也没有这样残忍的人。

会将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纪念给烧成灰,令人缅怀都成了奢侈。

她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如对南阳侯这般的恨意。

若说从前,她虽然怨恨南阳侯,可是却只想远远地避开南阳侯府。

那么有那么一瞬,阿萝甚至想要将南阳侯府都给烧干净了。

这个男人,曾经禁锢了她母亲的一生,甚至还要在死了以后,继续霸占她。

“你真是叫我恶心。无论你说得多么深情,可也不能妨碍你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男人。”见南阳侯的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阿萝突然对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说你最爱阿妧?可是林侯,你知道阿妧是多么的憎恨你么?她甚至都不想见到你。只是你不要担心。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所以这些,我不会告诉她。”她不想再将这些令人痛苦与绝望的一切告诉妹妹了。

除了会令阿妧伤心,还会有什么?

打从阿萝回京,她看见了很多次妹妹的眼泪。

已经足够了。

“可是就算我什么都不说,阿妧如今也对你避之不及。她不承认你是她的父亲,因为她已经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母亲。她不是你的孩子,也不会属于你。日后,她自然会很幸福,可是这份幸福,却都与林侯你无关。”

阿萝说着残忍的话,立在南阳侯府这样沉静的书房里。她的手里一滴一滴落下鲜血,这都是南阳侯的血。她如今也算是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她突然想要笑一笑。

她在南朝不知杀了多少人。

自然知道想要人生不如死,会刺哪里。

她捅的南阳侯的那个位置,是内脏之中最虚弱的一处。

日后,南阳侯就算伤口好了,也再也不能征战沙场。

好好儿地在南阳侯府里养老,看着妻子儿女都离开他,自己一个人寂寞地……

南阳侯大概也不会寂寞。

因为不是还有乐阳郡主母女陪着他么?

“快看看我二哥的伤口。”林三老爷只觉得自己累成狗,这世上再也没有他这样忙碌的人,此刻带着一个匆匆而来的太医进门。

那太医就见南阳侯倒在地上,满身都是鲜血,地上血流成河,顿时唬了一跳。他敬畏地看了脸色冷淡的欣荣伯一眼,目光落在她那雪亮的刀锋上一瞬,就惶恐地避开了目光,颤颤巍巍地去给南阳侯看伤。他就知道这南阳侯府里是起了内讧了,只是却不敢多说什么。

这年头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侯爷这是……”他一见那伤口就抹汗了。

这么凶悍的两刀,简直是要将南阳侯至于死地的节奏。

偏偏南阳侯这个受伤的人也不怎么配合。

他双目赤红,正死死地看着阿萝的方向。

显然方才阿萝说的话,令他心中动怒。

“无论你怎么说,阿妧都是我的女儿!”

“打从我母亲亡故,就再也没有养育她一天,却妄想还得她一声父亲的女儿?”阿萝就讥讽地问道。

这简直再也没有这样无耻的人。

凭什么宁国公夫妻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却还要分弟弟一半儿?

“是你过继了她,日后她跟你就没有任何的关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南阳侯轻声说道,“生而不养,妄为人父。她当年那么小,被你丢弃,你知不知道她多么害怕?”

小小的一颗团子懵懂无力地看着这个世界,生父不要她了,她要在伯父伯娘的身边过日子,那种惶恐谁能知道?宁国公是个慈爱的父亲,可是若不是呢?南阳侯口口声声给阿妧嫡女的身份,可是这么多年,阿妧因自己庶出受的委屈还少了不成?

诚王世子妃为什么看不起她?

魏阳侯府的周玉,怎么敢对阿妧那样无礼?

多少人的眼中,阿妧不过是给宁国公夫妻解闷儿的?

哪怕宁国公夫妻是真心对待阿妧,可是这样的委屈……

阿萝的眼睛越发赤红,就见南阳侯此刻正在挣扎地想要爬起来。只是他一用力,血就流得越多了起来。那太医手忙脚乱,几乎摁不住这个强势的男人,心里都苦逼死了。

老大人一不小心撞见了人家家族内部掀桌子,也很艰难。

要不怎么说太医这职业很危险呢?

他知道了这些纷争,往后不叫人给灭了口就不错了。

南阳侯却显然已经顾不上这老头儿了,他咬着牙齿死死地看着冷笑起来的阿萝,那艳光四射的美貌映照在他的眼中,却只能叫他想到那时见到阮氏大着肚子时的惊怒与嫉恨。他看着阿萝,仿佛就看到了那个曾经死去了还占据阮氏的心,令她奋不顾身的霍显。许久之后,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在阿萝奇异的目光里轻声说道,“无论你说了多少,可是我赢了。”

他舒展着自己修长却全是血迹的腿,靠在一旁的桌腿上,眼底带了笑意。

“无论怎样,她为我生下我们的孩子。还有,你知道她临死前最后对我说了什么么?”

阿萝飞快地看过来。

阮姨娘死前,叫所有人都出去,说想要和南阳侯单独说话。

她眯起了眼睛。

南阳侯却勾了勾嘴角。

“她说,恨不相逢在我们初见的那一天。”

那女子挣扎着说完这一句,方才仿佛没有了遗憾闭目而逝。

而支撑着南阳侯能在她死去之后还活下去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句话。

到死,她终于用这最后的一句话承认她是爱着他的。

哪怕是唯一一次的承认。

若时光回转,回到那个时候,他重伤在身而她关切看来……她原来也在怀念着那一天。

可是就在南阳侯说完这句话,阿萝怔忡片刻,却突然捂着脸颊大笑了起来。

她的母亲,唯恐自己死去之后两个女儿会被南阳侯冷落抛弃,竟然用最后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令南阳侯继续为她的孩子们谋算了日后的平安。

南阳侯以为阮氏实在想念那时的初见。

可是阿萝却突然想到,曾经阮氏的一句喃喃自语。

“早知道,就不要救下他就好了。”

那时她不明白阮氏在后悔什么。

如今,全都明白了。

她恶意地勾了勾嘴角,在南阳侯满足的目光里俯身细语。

“母亲也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林侯。”

她的美眸流转,眼底带了真切的笑意。

“林侯也自己好好想一想,恨不能相逢在你与她初见的时候?为什么要恨?因为后悔了呀。她后悔救下了你,因此才要恨,才想回到过去,才想希望,一切的恩情,都不曾存在过。那么就算亲眼在那时看见你死在她的面前,也无所谓。”

南阳侯急促的呼吸里,阿萝就微微一笑。

“她到死都只爱着我的父亲。”

第273章

“二弟, 你还好吧?”

看见南阳侯喘得跟风箱似的,宁国公觉得弟弟老惨了。

这简直是被当面捅了一刀啊。

特别是突然被人告知, 自己一厢情愿以为自己的女人喜欢自己, 其实不过是人家耍了个心眼儿,逗你玩儿。

这可才叫报应的。

宁国公一瞬间都有点儿佩服自己的嘴了。

报应来得这样快, 仿佛一阵龙卷风。

且很有一种卸磨杀驴的感觉。

觉得南阳侯没用了, 两个女儿不必他护着了, 因此这句真话也就出来了。

他觉得阮氏这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

只可惜叫他二弟给欺负了这么多年。

然而到底阮氏没有爱上南阳侯, 对于宁国公来说, 或许对阮氏来说才是更好的。

若爱上南阳侯, 哪里还有这样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还可以为两个孩子着想。

不得被逼到变成南阳侯夫人与乐阳郡主那样面目可憎的人?

“我跟你讲, 反正人你都霸占这么多年了, 你也不能再去伤害人家了。”南阳侯的眼角都撕裂了,他用力地瞪着阿萝,两滴血从伤口地滚落, 划在脸颊上仿佛是两滴血泪。

宁国公恐南阳侯暴起伤人, 急忙把已经说得痛快,此刻在欣赏南阳侯那痛苦模样的阿萝给拉过来,絮絮叨叨地说道, “你赶紧回去。先, 先去跟宁香说准备安葬的事儿,然后你去靖王府拦着点儿,最近谁还敢去靖王府去闹腾,闹你妹妹, 你就弄死他!”

“您放心,我明白。”阿萝就恭敬地说道。

当她知道,南阳侯原来一直都在做梦,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痛快。

她笑吟吟地对南阳侯勾了勾嘴角。

南阳侯几乎要暴起。

老太医流着眼泪缩成一团。

林三老爷心累地蹲在地上摁着这二哥。

他这二哥拥有那么多的女人,被那么多的女人爱着,可是唯一一个他上心的,却是一个对他无动于衷的女子。

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就低声劝道,“二哥,算了。你能爱上一个阮氏,日后也会爱上别人。不要再纠葛阮氏了。”

“可不是么。你的那个乐阳就挺好,你就继续宠着呗。”宁国公就神气活现地说道。

这俩乃是绝配。

他这样火上浇油, 林三老爷就觉得心累极了。

他对阿萝摆了摆手,就叫阿萝离开。

阿萝跟南阳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笑了笑,抹去了脸上南阳侯的血,施施然地就抱着那瓷罐往外走,走到了外头的空荡荡的院子里,她就见头上缠着雪白布条的阿姣与阿馨都局促地站在一块儿。

阿萝的脚下没有停顿,越过这两位姐姐就往外走。走到半路,就听见阿馨带着哭音地对阿萝说道,“对不起。”这一切的伤害,当她知道了真相,甚至都没有办法为南阳侯辩解一句。

她从前以为父亲喜欢阮氏,是阮氏的幸运。

可是如今才明白,那才是灾难。

阿萝径直走了。

她出了南阳侯府,抬眼去看南阳侯府那高高的匾额。

曾经年幼时的记忆,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

那么多年母亲流下的眼泪,她的百般心机想要活下去,还有阿妧的不如人。

早知道会这样……怨不得母亲当年会那样后悔。

她垂落了一滴眼泪,就带着这瓷罐去了谦侯府。

霍宁香顿时大病一场。

皇帝也顿时就急了。

霍宁香身子不好,这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拿最好的补药在调养,然而霍宁香的身子骨儿反而越发地坏了。

皇帝的心里第一反应就是虚不受补,第二就是匆匆地来了。他来的时候,霍宁香的眼角微红,神态凄然。这一回是真的没有装模作样,而是霍宁香知道南阳侯把阮氏给烧成灰,就再也撑不住了。他虚弱地伏在榻上,见皇帝进门,也没有抬头对皇帝露出一个和顺的笑容。

他一向知礼,这样失礼的时候很少,皇帝就越发担心。

“阿香,你这是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霍宁香的身边问道。

他也知道这世上有一类人,总是强撑着自己在活着,可是一旦生活圆满没有遗憾,身体就会垮掉。

皇帝就觉得霍宁香这是知道霍家后继有人,就没了生活的目标了。

“殿下,臣前些天听到一件匪夷所思之事。”见皇帝把大头探过来做倾听状,霍宁香咳嗽了一声,方才垂目轻声说道,“陛下也一定觉得匪夷所思。陛下您也知道,臣的表妹流落乱世,被南阳侯收入府中,纳为妾室。”他俊美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实在是因他想不明白,阮氏那样纯良的女子,为什么遭遇到的是这世间最不公平的事。他红了眼眶,急促地说道,“这也要怪臣,是臣的错。没有早点找到她。”

“那时战乱,且阿香你又不能抛头露面。”霍宁香那时还是通缉犯呢,皇帝就很理解地说道。

“可是表妹为妾,却并不是她心甘情愿。”霍宁香就苍白地笑了笑说道,“林侯拿阿萝的性命跟她说,要么顺从他做他的妾室,要么就掐死她和我弟弟霍显唯一的骨肉。”

见皇帝一愣,霍宁香就轻声说道,“陛下,臣骗了你。当日过继,臣的确是心怀诡计。因阿萝是霍家的血脉,并不是出自林家。这其中的渊源,林侯已经分明。”他就将南阳侯是怎么见过阮氏,怎么又遇到阮氏的事儿给说了,方才疲倦地靠在榻上。

“这,怎么会这样?”皇帝的心里,南阳侯一直是最忠心可靠的臣子。

他也一向没有怀疑过南阳侯的人品。

他真是没有发现,南阳侯竟然会是这样的人。

这跟当街强抢明女还不一样儿。

这其实是恩将仇报哇!

“若只是这些,臣只会怨恨,不会为表妹觉得悲凉。陛下您知道么?表妹死了,他一把火将表妹烧了个干净,只剩下此刻这些……”霍宁香就摸摸放在身边的瓷罐,见皇帝都骇然地打了一个寒战,就垂目苦笑说道,“口口声声爱她,那若他善待表妹,臣都会感激她。可是陛下也知道这么多年,那府里最得宠的并不是我的表妹。阿萝当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阿妧甚至都被过继。口口声声都是为她们好,可是她们的眼泪却都是为他而流。陛下……”

“这世间的爱,若你情我愿,那臣不会有任何怨愤。霍显已经死了,表妹若是要再嫁,有另一段幸福,臣其实乐见其成。可是陛下,他不能这样!”

霍宁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不愿叫皇帝看见自己的脆弱,喃喃地说道,”他不能得到她却又伤害她。耐心一点,等她忘了我弟弟重新开始人生不行么?也不能叫她们的孩子没有得到半点父爱。还有,她死了,他为什么要烧了她?”他摆了摆手,将一切都隐藏在眼底,哽咽出声。

他对南阳侯,全都是怨恨。

因为南阳侯真的善待了阮氏么?

不过是男人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