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妃是我的人。”李未央下了一子,其实对方早已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不过是没有证据,她轻松化解了困局,“又轮到我提问了。”她微微笑了一下,神情镇定自若,声音如曼妙而悠长,悦耳的音色似一张蛛网将猎物牢牢捕获,“你们把蒋南送去了哪里?李敏峰在何处?蒋国公身体如何?”

蒋华微微一顿,这是一场游戏,可残酷的又不能说是一种游戏。李未央在根据他的回答,分析他,了解他,找到他的弱点。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场攻心战,不动声色之间却已经你死我活、血肉横飞,她做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他回答蒋南在何处,等于把致命的把柄送到李未央的手心里,至于李敏峰,李未央是想要对方的性命,若是说了,就是把他置诸死地。还有蒋国公的身体……如今他已经六十五岁,李未央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用心不说可知。这个该死的女人,半点都不容情!他反来覆去只是想着李未央说的话,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帅士卒,你围住我,我困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惨烈厮杀着。

李未央见对方心魔已动,便用手一指棋盘,又道:“蒋家三子自诩聪明无比,谋略出众,可是在棋盘之上,连我这样的低手都摆布不了,何谈在战场上纵横厮杀,建功立业——”转眼间,她已经又下了一子,蒋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棋已经被对方困住,他试图突破重围,却无论如何都被困在了东北一角,越来越是着急,不由胸中气血翻腾,眼前几乎有点模糊。

时间一点点过去,蒋华眉心的红痣几乎鲜艳欲滴,他恨得眼睛都红了,拈起一子想要落下解围,却发觉这块白棋虽有突围的法子,但要杀退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委实难以决断。

李未央微微抬起眼睛看他一眼,道:“三公子,别光顾着下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李敏峰被我们藏在云郡的李典镇——”蒋华被迫做出了决定,然而刚刚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猛地抬起头,盯着李未央。

“原来蒋国公身体状况不佳啊!”李未央微笑道。

蒋华耳边听到李未央柔声一语,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泛腥,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在对方的棋子步步紧逼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对第三个问题避而不答,因为他的躲避,选择牺牲李敏峰的回答,这等于是告诉李未央,蒋国公病了,而且身体状况不佳,所以他在国公夫人的葬礼上都没有赶回来,甚至于他可能支撑不了多久。其实蒋华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祖父的年纪越发大了,性情也越发古怪易怒,再加上受了伤,甚至于经常会昏厥过去,这种病情需要静养,可是蒋家的情况实在容不得蒋国公倒下,再强大的世家都需要领军人物,他们需要他!然而自己今天居然在关键时刻,泄露了自家最重要的秘密!他太蠢!太蠢了!

蒋华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砣糨糊,浑沌的,混乱的,疯狂的……之前李未央的问话,现在变成最锋利的刀子,割开任何他可能说出来的搪塞和谎言。他几乎觉得,对方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的回答中,始终真话掺杂着假话,但绝大部分都是真的,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李未央问这些问题,并非是真的要得到问题本身的答案,而是想要借此从他身上榨取她想要的信息,不,甚至是击垮他的自信!

李未央怜悯的望着对方,轻声道:“三公子,认输吧。”

“不,我没有输!”蒋华擦掉了唇畔的血迹,冷声道。他又问出了三个问题,然后李未央回答,接着再循环往复,甚至于接触到了拓跋玉的势力和亲信,接触到了李未央的底牌,接触到了彼此最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秘密,然而,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的回答半真半假,有真有假,必须要最清晰的头脑才能从糟粕中得到精华的部分。可是蒋华的头脑越发的混沌,原本他可以精准地根据李未央的回答判断出形势,判断出她说话的真假,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李未央观察着对方,通过这些问题,她清楚地掌握着对方内心的变化和弱点,甚至在逐步接近蒋家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很多秘密,明明白白地挖着蒋华的心思,借此分析,研究,推算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蒋华再次吐了一口血出来,棋盘之上的棋子,却已是困龙之斗。

李未央两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再次轻轻叹息,“人力终不可胜天,时也命也,三公子,我对你太失望了,你这样的人,怎么配称得上英才。”

这话声柔和动听,言语中,充满了惋惜伤感之情。蒋华生来便最是要强好胜,眼见大势已去,不由暴怒,心脉剧烈的颤抖,几乎恨不能撞死当场!

然而就在此刻,外面一只飞鸟突然扑棱棱地从树上飞起,这声音一下子打破了蒋华的魔障,他猛地从愤懑中惊醒,望向李未央,惊觉对方竟然一步步引起他的心魔,要逼他自裁而死!

等明白了这一点,蒋华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眼前的这个少女,端的是心狠手辣,自己一时大意,差点就不明不白死在她手上,光凭言语便可诱人入心魔之中。

李未央见他惊醒,不由笑了笑,惋惜道:“三公子,还是把你那个香囊丢掉吧。有时候,用心太过,反倒害人害己。”

蒋华一愣,随即什么都明白了。他原本借棋局为媒,暗指天下之争,引李未央入窍。再加上蒋天曾经赠给他的迷蒙草,独特的香味足可以让人渐渐失去神智,一步步陷入他的陷阱,蒋华十分自负,再加上事先服下解药,所以并不畏惧。等他的设计成功,到时候李未央自然会有一说一,甚至于交待出他兄弟的下落,以及李未央的底牌,他最想知道的是,她接下来会如何对付蒋家!然而他却没想到,对方同样是个对弈的高手,甚至早一步洞穿了他的机心!

将胜负心看得过重,是下棋的大忌。蒋华为求一胜,无不竭尽所能,执着太甚,便成魔障,反而被李未央反过来利用了!

他长叹一声,丢掉了一直系在身上的香囊:“李未央,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何止可敬,这样的对手,生平仅见,实在是强得可敬可畏,不能不除!

李未央笑了起来,她本就生得眉目如画,这些年来稚气渐渐退去,原本清秀的脸上竟也历练出一种绝佳的气质来,扬眉顾盼间风采照人,眸子里的寒光凛冽至极。

“过奖了。”李未央很有自知之明,若今日在战场之上,运筹帷幄、兵行险着,自己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但一旦到了京都,善于战谋的蒋华犹如猛虎迷失于沙漠之中,空有无数力气,却终究只能渴死。每个人都要在自己了解的领域和地盘才能做到百战百胜,蒋华早已离开京都多年,习惯了出策、用策、获胜,因为蒋国公的支持和爱护,在战场上他的每一个策略都能得到推行,他只需要考虑我方和敌方的应对,但是在这里,他所考虑的就不只是这些了。

蒋华身子晃了一下,连退数步,嘴里的血腥味很重,他不由自主地到旁边坐下,端起茶杯,泯然一口,温热的茶水浇到心头上,才稍微好了一点。李未央,他现在才发现,她令他兴奋、激动,他出一策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对方的一举一动他也能够第一时间明白,这样的人,若是遇不到,乃是此生憾事。从某种程度上,她是他的知己,比他的父兄,甚至比一直爱重他的国公都要了解他,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要找一个知己,却不知人就在他面前,只是隔着个蒋家,和层层密密的家仇罢了。

“你说的不错,我祖父一年前,边关巡视时遇伏,胸口中了一箭,不久就开始吐血。太医请了一拨又一拨,才勉强活下来。”蒋华慢慢地道,“不过,他撑个三年五载,只怕是没问题的。”

“哦,三年五载?那时候蒋国公已经七十岁了吧。”李未央笑容无限温和。

蒋华咬牙,强忍住心头的翻滚,重新站起来,走回去,盯着棋盘,又走了一子:“到时候,我们的孝期也已经过了。”

凉风袭来,吹在两个人的心头,只是一个低着头看棋盘,浑身恨意滔天,一个低着眸,若有所思,唯有呼吸可闻。

“只怕,圣心难测。”李未央最终,微笑着说出这一句。

刚才本可以逼死蒋华,可惜,可惜啊,她的心中,其实无限的惋惜,差一点,就差一点而已,蒋华若是自己气死,可不干她的事,再者他带着这种香囊而来,本就不怀好意,若非她过去曾经闻过这种味道,断然不会怀疑。

蒋华拼命压抑住全身的血液,他今天来,一个有用的信息没问道,反而透露了许多秘密的信息,虽然每句话中他都参杂了假话,可这些假话,他相信李未央一定能分得清。再次举起棋,他的手已经在颤抖了。

“白芷,再为三公子添一杯茶吧。”李未央微笑着道。

“不必了!”蒋华断然道,下了最后一步棋。

李未央看着他,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一子,蒋华面色大变,“我输了。”冲口而出,连带着又吐了几大口鲜血。他痛得实在难当,一交跌地,竟然没能爬起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白芷,还不扶三公子起来。”李未央面上仿佛无限惊讶。

白芷更是奇怪,不过是下棋而已,怎么会弄成这样,她却不知道,蒋华先是害人在先,后是求胜心切,再入李未央圈套,现在他不是被李未央气的,他是气自己,居然连棋都输的一塌糊涂。

这怎么可能!拒绝了丫头的搀扶,他冷声道:“不劳相送。”言罢,竟然问也不问蒋家兄弟的安危,快步走了出去。

白芷越发疑惑地看着李未央,她却淡淡一笑:“把棋子收了吧。”

白芷点头,随后轻声道:“小姐——”

李未央随手拨弄着几颗棋子,道:“他若今日大张旗鼓来搜查,我反倒落于下风,偏偏此人多疑,非要故弄玄虚,这才让我侥幸胜了一局。”

白芷还是不能明白,李未央却已经不再解释了。她深知,蒋华回去以后听说另外一个消息,必定大病一场,今后能不能爬起来,就要看他自己了。

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最是禁不起失败,李未央却与他不同,那么多年的冷宫生涯早已让她知道,没有人是永远不败的,最要紧的是在失败的时候可以忍耐,懂得蛰伏,蒋家这些男人,优秀是优秀,可惜太过一帆风顺了些,凡事过犹不及,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这个道理。

蒋华一路出了李府,竟然连马都爬不上去,把蒋家护卫吓得够呛,连忙安排了轿子来送,他回到蒋府,刚走到书房门口,却看见蒋旭满面悲痛地瞪着自己:“你去了哪里?”

“我……”蒋华勉强镇定心神,刚要说话,却听见蒋旭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大哥,被人发现死在倚翠阁。”

蒋华闻听噩耗,觉得整颗心都要溶了,化了,曾经引以为傲的自持力抛到了九宵云外,面上一片冰凉,:“怎么会!”李未央她怎么敢!

蒋旭的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已是怒极:“坊间流传说你大哥和倚翠阁的一等歌妓流云相好,今天从太子府出来,不知怎的又去了那边,无数人都是亲眼看着他进去的,随后他又在那里喝醉了,与酒客起了争执,那酒客趁着他酒醉之机,将他烧死在倚翠阁……”

“死了……还是烧死的……”那就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除了漫天的流言蜚语!蒋华不敢置信,所谓的无数人看见他进去,又是怎么回事!

蒋旭已是悲痛至极、老泪纵横:“不光如此,现在全京都的人都在说,蒋家大公子在祖母丧期寻花问柳、醉酒青楼,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好!死得痛快!李未央,世上再无你这等狠毒的女子,蒋华突然大笑,笑声仓皇,仿佛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苍鹰,蒋旭惊恐地看着他,“华儿!你这是怎么了?!”

蒋华笑不可遏,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没等蒋旭去搀扶他,他却陡然仰天倒下。

“华儿!”

蒋旭悚然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可惜慢了一步,蒋华整个人颓然地从台阶摔了下去……

对于蒋月兰来说,李未央能够平安回来,她十分的惊讶,同时心中涌现出无限的不甘心,她为什么还不死呢?明明做了这么多事,对方却毫发无伤——她沉住气,亲自命人做了糕点,去看望李敏德。作为伯母,她对这位三少爷表示一点关心是应该的,可更重要的是,每次看到对方的容貌,她的心中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丫头进去通报,蒋月兰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上,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紧张。

“母亲?”李常笑略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无事。”蒋月兰笑容平和地回答她,在任何人面前,她都不愿意叫人瞧出她的心思。叫着李常笑来,不过是为了避嫌罢了,免得人家说她这位年轻的伯母特地跑到这里来看望,多少不好听。不过,蒋月兰自信自己行的正坐得直,并没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

李敏德正病着,偏偏李未央去了荷香院,他素来不喜欢屋子里人多,便驱散了丫头们,只是一个人休息。三天来,他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一直是因为重伤而发烧不止,再加上天气过于炎热,伤口越发地易溃难好,虽然李未央经常守着他,可他却时常烧地清醒一阵糊涂一阵,老夫人李萧然来了好几回,他都是昏迷着。

蒋月兰进去的时候,正巧碰到来看诊的大夫,李常笑关心李敏德的伤势,便留在门口多问了几句,丫头引着蒋月兰进去。

隔着纱帘,蒋月兰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情景,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脸,她下意识地吩咐丫头道:“我有几句话要对三少爷说,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但想到屋子周围都有暗卫,谁也无法奈何李敏德,便没有多言,悄悄退在了一边。

蒋月兰见他们离开,鬼使神差一般地掀开了纱帘,仔细看床上似乎陷入昏迷的李敏德,心中怦然一动,数天不曾细见,如今看他,被汗水打湿的黑发搭在微露的脖颈之上,一色的白腻乌黑,竟是说不出好看。一般人在这种时候都是面色惨白形容狼狈,但偏偏这张脸极端狼狈下依然清朗俊逸,苍白失血的情状反而显出了一种让人心疼的脆弱,恨不能温声将他唤醒,蒋月兰心中竟然一时怦怦跳个不停。

她十八岁嫁给李萧然,对方虽然风采依旧,但到底是年纪大了,哪怕对她十分宠爱,平日里也不过是说些寻常琐事,莫说促膝长谈,便是温柔细语也是极少。李萧然开口闭口都是时局,都是尊卑,十足的卫道士模样。蒋月兰当然知道李萧然在那些妾跟前是什么样,在那些歌姬面前又是如何风流,但他在自己跟前,却永远是一副丈夫的威严,让她可敬可畏,却不能亲不能爱。

当年未嫁之前,她心心念念就是仔细伺候后母,照顾幼小弟妹,苦苦经营,只为了母亲不会随便将她嫁掉,只为父亲可以念她劳苦给个好的前程,谁知最后却被嫁给了李萧然,作为一颗棋子生活着。在李家,老夫人怀疑她,李萧然忌惮她,她一样活得小心谨慎,跟没有出嫁之前并没什么不同。这些她都可以忍耐,毕竟谁都是这样的,可为什么李家还有一个安平县主?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庶女,为什么却可以在家中这样横行无忌,竟然还享有县主的尊荣?!甚至连拓跋玉等人都对她趋之若鹜,巴不得讨她回去做妃子!而她蒋月兰,虽然生母早逝,毕竟是蒋家的嫡女,却要活得这样小心翼翼,连婚嫁都要受制于人!

她不想嫉妒李未央的,但她就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从进门开始,一步步看着李未央行事,一步步看着她跋扈,蒋月兰眼睛里几乎要淌出毒液来。但她知道自己要控制住,等到合适的时机。所以在李长乐向她示好的时候,她接受了,在李长乐要求她配合下毒的时候,她也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模样答应了,甚至在蒋家让她故意丢下李未央被刺客屠戮,她也答应了。

那时候,她只以为自己是嫉妒李未央什么都有,现在看到李敏德,她突然发现自己心头那条最毒的蛇在告诉她,她最嫉妒的不是李未央的地位和尊荣,更不是她的肆无忌惮,她最嫉妒的是,不管李未央做什么说什么,更不管她多么狠毒,身边始终有人守着她。

这个人就是李家俊美的三少爷李敏德。

“为什么,哪怕是刺客的毒箭,你也要为她去挡?值得吗?”蒋月兰不由轻声地道。李未央是没有心的,你看她笑面如花,却看不到她根本毫无人性吗?她深知蒋海的下场,更知道蒋华如今同样卧病不起。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五皇子被查出谋逆造反,谋杀太子,又牵连出无数人,一时之间京都人人自危。原本拓跋玉也要被牵连,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太子意图告他和五皇子勾结的时候,却发现拓跋玉状告拓跋睿的折子早已在皇帝案上了,比他还要早了一步,而这距离出事不过五个时辰,太子正是蓄势待发只等着一个有利时机,这个有利时机就已经被拓跋玉抢走了。

太子无可奈何,不得不只盯着五皇子一人,一意把他置诸死地,最终五皇子及其党羽都被判了死刑,甚至连刚刚做上五皇子岳父的永宁侯都不能幸免,被判流放三千里。然而,太子原本最想要除掉的人,最应该除掉的人,却根本奈何不得了,不得不说,这次规模庞大、费尽心思的刺杀,最后的效果却极端令人失望,简直可以说一败涂地。除掉一个五皇子,根本无碍于大局,还浪费了那么多的死士……

拓跋玉根本不在京都,却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在刺杀发生不久立刻就回过神来,捉住了风向,这样的大手笔,除了李未央,还能是谁呢?蒋月兰叹了一口气,一个玩弄政治游戏的女子,纵然生的清秀可人,对男子又能有多温柔呢?没有温柔,算什么女人呢?眼前的李敏德,必定是不了解这一点,才会对李未央死心塌地。

虽然不知道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蒋月兰直觉,李敏德对安平县主的感情不同寻常……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她自己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就关心李敏德,慢慢地,竟然真的看出些微关系来。或许,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她自己感觉到的。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李敏德睁开了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到什么光景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似火燎一般,勉强撑起身子想找杯水喝。身边人忙捧过一杯温水,李敏德喝了两口,才略觉得好些,只当她是李未央,软着声音道:“我的伤口好痛——”

软言软语,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淡漠,竟然像是在撒娇的样子。

李敏德说了一句话,却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人连忙接过茶杯,动作轻柔地拍着他的背,李敏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突然想起李未央去了荷香院,怎么会这么快回来,猛地抬起头,竟然是一脸温柔的蒋月兰,心头厌恶陡然升起,立刻推开了她,怒声道:“外面的人呢?!”

只是他伤重,声音整个都是哑的,外面根本听不见。蒋月兰连忙道:“这是怎么了?我的茶就喝不得吗?”声音无比的柔美,简直是要滴出水来。

蒋月兰把茶杯放在一边,轻柔道:“未央去了老夫人处,你又眼巴巴地找她做什么?我就不能照顾你吗?”她向来自诩矜贵,从不行差踏错,可是在这样俊美的年轻人面前,却是禁不住的脸红心跳,几乎控制不住地道。

李敏德却避如蛇蝎,一连摆手叫她出去,一面又死命地咳嗽。蒋月兰面色一白,却强自按捺道:“三少爷,我虽然进门不久,却看透了很多事情。今天我不防实话跟你说,李未央是你的亲堂姐,无论如何你们都不可能,你不如死了这条心吧,不要再白费心机了,你想想看,若是这件事情被外人知晓,你们都是要身败名裂的——”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细心观察着李敏德脸上的神情变化,她要打击他,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她不相信,李敏德会不清楚这后果,她不相信,李敏德在知道身败名裂的后果之后还要固执己见。他不过是太年轻,太纯洁,才被李未央那个妖女迷惑了而已。

世上的男人,不都是喜欢温柔体贴的女子吗?若论起琴棋书画、女红柔情,她哪一点比李未央差呢?同样都是不可碰触的情感,为什么她就不能——

她的嗓音越来越柔:“我了解你的心思,你不过是太寂寞,和我一样……”如果他有所软化,她必定能够打动他。李萧然算得了什么,李家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她一直站在暗处看着李未央和蒋家斗得你死我活,她一定会成功的!

李敏德的头更加热烫了,脑子里晕晕忽忽地想挣扎又出不上力,只觉得那股女子身上的香气越靠越近,又是盛夏的天气,浓香夹杂着汗味窜进鼻端,越发靠近的躯体叫他本能地厌恶,让他几乎呕了出来——她是什么东西!竟然也跟未央相比!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他重重将她的手臂望外一推,出力之大竟使得蒋月兰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她头上的钗环一下子都乱了,满面的娇柔变成了愤怒:“你——”她快速站起来,扬起手就挥了茶杯,茶杯啪地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不要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我多的是法子叫你乖乖听我的!”

“哦?是吗?”斜刺里,突然传来一道清风一般的嗓音。

蒋月兰悚然一惊,蓦地回头,却见到李未央站在数步之外的纱帘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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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嫉妒成狂

“母亲真是好兴致啊。”李未央随意地走过来,面上露出笑容。

蒋月兰心头一惊,面上也迅速笑道:“只是和你四妹妹一起来看看三少爷。”最近这院子里一拨一拨来人看望,算不得奇怪或者逾矩吧。

李未央看了李敏德一眼,见他气喘的很厉害,微微皱眉,提高声音道:“外面的人呢?”

丫头们立刻进来,战战兢兢地看着李未央:“三小姐。”

“母亲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好好收拾下,千万别割破了手。”李未央淡淡地道,蒋月兰的脸色却越发白了。

丫头立刻过去收拾残渣,蒋月兰面上略略恢复了镇定,笑道:“我也该走了。”说着,便道,“三少爷,改日再来看你。”说着,便走了出去。

李未央语气温和:“母亲,我送你出去。”

外面的李常笑刚刚进来,却见到蒋月兰和李未央一前一后走出来,脸上不由多了三分惊讶。蒋月兰柔声道:“你三弟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咱们改日再来吧。”

李常笑的疑惑稍解,茫然地跟着两人出来。却见蒋月兰向花园的方向走,猜到他们二人有话要说,便笑道:“我出来久了,这就先行回去,三姐,你陪母亲散步吧。”

李未央点点头,目送着李常笑离去,转头看向蒋月兰道:“母亲有话要与我说么?”

蒋月兰叹了口气,她身边的丫头搬来了椅子,蒋月兰摸着椅子上的扶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说道:“我过门这么久,似乎还没有和你谈过心。”

李未央不由微笑,蒋月兰终究是蒋家的人,骨子里的好胜一日都不曾褪去,到了李家这两年,没少在背后作鬼,却都没有正面与自己为敌,一直躲在李长乐的身后,现在终于要站出来了吗?可是她也不想想,纵然她是后母的身份又如何,在李家,永远是凭实力说话的,她还真当自己多么高贵吗?

“不知母亲有何指教?”

“瞧你说的,依未央如今的身份,连我这个嫡母都要让你三分,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找你聊天罢了,你何必咄咄逼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蒋月兰一副难过的模样。

“未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祖母交代我不少事,委实不敢耽搁——”李未央神色平静,并没有要陪蒋月兰叙情的意思。

蒋月兰突然笑了,细细打量李未央,道:“别的事?照顾三少爷吗?”

本是蒋月兰随口一说,听在李未央耳中居然听出别的意思来了,她微微一笑,目光盈盈地盯着对方:“敏德是三夫人故去之前托付于我,更何况他这次受伤也有一半是因为我的缘故。于情于理,我照顾他都没有不妥。怎么,母亲有意见吗?”

蒋月兰听了此番话,居然安静了下来,心中莫名地泛起酸来。

为什么,为什么最好的永远是属于李未央的?自己哪一点比不过她?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要嫁给一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还要小心谨慎地去讨好所有人?为什么她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靠近喜欢的男子,反而要受制于人!

李未央也在看着蒋月兰,此刻阳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旧是华衣锦服,宛转蛾眉,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的高贵。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这副美丽温柔的样子,她突然就想到了刚才蒋月兰所说的话,目中有一丝冷笑闪过。

蒋月兰十分的圆滑和老练,心中再柔肠百转,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未央,你无须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你的母亲,生怕你行差踏错,事先提醒你罢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渐渐瞧出来了,你们姐弟感情本就要好,这件事情以来,两人竟比以前更好了,这都是眼睁睁的事实。”蒋月兰忽然一转口吻,淡淡道,“可是你马上就到了要出嫁的年纪,总是和他在一起呆着多有不便,别人就是嘴上不说,心中也会怀疑,若是将来传出闲话来,多不好。”

她口口声声都是为李未央着想,若是没有刚才那一出,李未央或许还会觉得她是在好心提点,但现在么——一个心怀鬼胎的女子说的话,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纵然不妥又怎么样,谁敢跑到李未央的面前说什么呢?豪门大族哪家没有说不得的事情,谁若是敢来自取其辱,李未央也不介意送他们两个耳光。

她与敏德,光明正大,清清白白,从未有任何苟且的事情,何必怕人说呢?

李未央想到这里,不过冷冷一笑,道:“母亲多虑了,这家里恐怕除了母亲,还不会有人这样想。”

这话的确是真的,不管是老夫人还是李萧然,都觉得李未央是因为三夫人才对李敏德多加照拂,再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比旁人要好,没什么好置喙的,可是蒋月兰看来,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心中有鬼,也便格外的刺眼。

“我知道这些话你听不进去,但是作为姑娘家,行为还是要检点一些为好。从前我听说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就是因为和表兄过从甚密引出了好些蜚短流长,不得已出家为尼,未央,你贵为县主,将来有大好的前程,何至于如此啊!”蒋月兰不胜唏嘘的样子。

李未央看着蒋月兰,就照她搜集的资料看来,蒋月兰非是生来残忍之人,相反,她本是个普普通通闺阁姑娘,虽然家庭环境很复杂,锻炼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和过去的大夫人之流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至少她手上没有沾血。所以尽管她一直暗地里为蒋家传递消息,李未央却只是觉得她不过为了自保而已,并不算什么,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太过仁慈了点,对方见一次两次地帮着蒋家做事都没有被追究,终于得寸进尺了。

“母亲,你有空来关心我,不若好好找个大夫看一看才是。”李未央微笑着道。

蒋月兰一愣,狐疑地盯着她。

“你嫁进来这么久了,还没能为父亲生下一儿半女,祖母可是不高兴了呢。今日还向我说起,该多多为父亲纳妾,免得父亲膝下子嗣单薄。”

大历朝的规矩是,正妻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纳妾也是天经地义。李老夫人昨日刚刚去了董昌侯府作客,去了之后看到董家的妾室,数目可观,相貌更是出众,个个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正应了那句老话: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整个董昌侯府,妻妾成群,枝繁叶茂,成群的小娃们跑来跑去,回来看到自家,女孩儿们都长大了,剩下一个整日里笑眯眯的小奶娃娃,连个玩伴都没有,实在是可怜得很,老夫人长吁短叹一声,便和李未央商量,是否该多多纳妾。

本来,这话不该向李家三小姐说,可老夫人如今除了她,谁都不相信了,李未央也十分赞同老夫人的想法,所以今天一早便敲定,为李萧然多娶几个身家清白的小妾,但这对于蒋月兰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对方早已洞悉,现在就是对她的报复,而且这报复,还是光明正大、杀人不见血的。

李未央的确知道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弱点,蒋月兰原本想要借着提醒她来告诉对方,我攥住了你的把柄,你最好收敛一点。然而李未央却在无形中给了她一个耳光,警告她注意看路,小心陷阱。

许是说话说的太久,空气又有些闷,蒋月兰的脸色有些发红。她不由恼怒道:“李未央,你别太过分!”

李未央却自言自语道:“员外郎家中有一位小姐,母亲大概是未曾见过,名叫朱玉,容貌出众、才华横溢,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可惜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未婚夫家便退了婚,她的婚事也因此耽搁了下来。老夫人曾与朱夫人有几面之缘,朱夫人借着这层关系,最近想要登门拜访。一来是她与朱老夫人许久未见了,想念得紧,二来这朱小姐也过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朱夫人有心——母亲可别介意,父亲是一品大员,多得是想要攀附的人家。”

蒋月兰的脸色由红转白,几乎是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了。娶妾就娶妾吧,员外郎是六品官员,她家的小姐不比自己出身低多少,却愿意上门来做妾,将来若是先自己一步生下儿子——这样的贵妾,简直是每个当家夫人的噩梦!李未央实在是太狠了!

李未央也不去看她的表情,只是笑道:“祖母倒是问过我的意思,我是觉得不如再相看一二,若是大家闺秀,倒不妨应了,若是普普通通,也就寻个门当户对的罢了,咱们家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来的。”

李未央说了一通,末了热切的问道:“可是祖母坚持要让这位朱小姐过来拜访,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这登门拜访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外祖母刚刚去世,京都又多事之秋,琐事颇多,咱们家要招待客人,怕是忙不来吧,还是等到今后再说吧。”蒋月兰的口吻有些僵硬,显得底气不足,说完后又补上一句:“老夫人那里,我去说便是。”说完,便快步离去,方向正是荷香院。

李未央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人为了生存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蒋月兰太清楚了,如今她便是为了站稳脚跟,也绝对不会再让身份高贵的女子进门。

房间里,李敏德想要从床上坐起来,然而胸口却有些抽痛,他难受的咳起来,咳的撕心裂肺,连嘴角都溢出血丝来。

“你这是干什么……”李未央刚走进来,猛然听到他的咳嗽声,不由快步进来,扶住他道,“你有什么事,都吩咐丫头去做!”

“没事!”李敏德费力的压制下喉间的翻涌,朝着李未央笑笑,“我不过一点轻伤,没事的。”

李未央还是有些不放心,“还说没事,你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可怕……”她说着有些说不大下去,只是忽然皱紧了眉头,“蒋华这一箭,迟早要还给他。”

李敏德昏睡了几天,此刻却更关心当初宴会的处置结果,不由问道:“蒋家究竟抓住了五皇子什么把柄,竟然逼得他仓促起事?”

李未央将他安置好,才坐在床边,柔声解释道:“拓跋睿曾经主持过修渠一事,你可还记得?”

李敏德蹙眉,轻声道:“华南渠?”

“是,拓跋睿主修华南水渠,前后三年,统领着一多万民夫,支配着数万的资金,他动了不少的手脚,不仅虚报损耗,偷工减料,甚至还坑杀了当初想要密谋举报他的官员六人。但这并不是最致命的,最要紧的是他在鹤城的兵器库被人翻了出来,你想想看,一个皇子居然私藏兵器,聚集人手,不是在密谋造反又是什么?蒋家得知此事后十分高兴,立刻派人前往鹤城,可惜拓跋睿的人抢先一步毁掉了兵器库,并且将证据毁灭,事情到这里本来已经没办法捅上去。但蒋华却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派人散播了一个消息,说兵器库的事情还有一个幸存者如今就藏在太子府,他们还写了一封奏章要告发拓跋睿,却偏偏又派人给拓跋睿秘密报信,拓跋睿果然信以为真,决定先下手为强,真的倾巢而出,将多年来部署的暗卫全部派出去刺杀太子,意图最后一搏。”

“真是愚不可及。”李敏德轻声咳嗽了一下,慢慢道。

李未央叹了口气,道:“岂止,他还给拓跋玉送了一封信,请他协助自己里应外合,若是能让罗国公出兵相助,将来得到皇位后,国土与拓跋玉一人一半,划江而治。”

“看来,他府中的谋士也必定被收买了。”李敏德一针见血地道。

李未央笑了笑,在与蒋华的一连串对质之中,她抛出了无数似真似假的消息,足够蒋华去分析和头痛了,而她也是如此,得到了很多半真半假的消息,这几日来她日夜思考,从对方给她的十七个问题之中抽丝剥茧,还原了当时发生的情景。

五皇子虽然仓促起事,所幸梅贵妃的娘家根深叶茂,人多好办事。定下的逼宫计划倒也不算愚蠢。原本一开始先由拓跋睿率领武功高强的数十名死士伪诏狡旨入禁军,伺机杀死正副统领,与禁军中的自己人联合,夺取三万禁军指挥权,由五皇子坐镇其中。夺权禁军后,南阳侯和他的三个儿子亲自临前指挥,由禁军带领多年来在京都布置的人手,攻击朝阳门。与此同时进行的,还有到太子府的那场刺杀,诛杀太子与拓跋真,彻底肃清政敌。如果这三步进行顺利,五皇子便以除贼清君侧为名,率军突入内城,由南阳侯的女婿史光率亲卫与三分之一的禁军合在一处,剿灭宫外的敌对势力,防止政敌从外面反扑。而五皇子则进入宫中,用太子的人头逼迫皇帝禅让。等一切尘埃落定,那纵然七皇子不肯相助,五皇子却已经有了皇帝的禅让圣旨,正式登基,有调动全国兵马的权力,不用惧怕任何人了。

这一切想象是美好的,但背后的真相却是残酷的,五皇子明知道自己准备的不够充分,可若是让皇帝相信了太子他们的话,他必然死路一条,所以他不管不顾先下手为强,却没想到,正是中了别人的陷阱。原本太子手上没有确实的证据,如今却是证据确凿了,先是拓跋睿还没成功就被禁军统领捕获,再是太子府中刺客尽数伏诛,然后是南阳侯被斩杀于阵前,四个字描述,就是一败涂地。

太子为扳倒敌人,自是不遗余力。几天里,刑部便已收集到大量证据。有皇帝身边内监被人发现,指证他武艺高强,行事诡秘,常常替五皇子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起事前他还秘密出宫,会见五皇子,两人曾单独在密室里商议半日,说要密谋在关键时刻杀了皇帝防止他不肯禅让。外带着还有从拓跋睿的书房里搜出密信数封,内容皆是密谋造反的。如何控制禁军,如何联络南阳侯旧部,何时下手云云,一步步,一条条说得详细分明。皇帝震怒之余,当然是把五皇子和南阳侯爷一家判处斩首,甚至连并未牵扯其中的永宁侯一家,也因为这样被判流放。当然,那位骄横跋扈的五皇子妃,过门不过几个月,便被一起砍了头,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得益最大的,除了除掉政敌的太子之外,还有蒋家。动乱之时,蒋旭“正巧”在京兆府议事,听闻五皇子举事,立刻召集一切可以召集的力量,入宫“勤王”,若非是他,皇帝险些被五皇子安排的人暗杀了。这样一来,蒋家又变成了功臣,而且是诛灭叛党的功臣。

要说蒋华的能力,李未央还真是佩服,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他却这么快就做到了。当然,蒋海的死给蒋家原本的功勋萌上蒙上了一层极大的阴影,蒋家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李敏德轻轻一笑,道:“让他做了救驾的英雄,咱们的努力岂非白白浪费了?”的确啊,若是蒋旭重新得回圣上的宠爱,蒋家丁忧的事情可就悬了。

李未央笑着望他:“谁说他们能够得意的?我已经传了消息出去。”

“哦?什么消息?”

李未央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消息就是,当时陛下在宫中好好坐着,身边的内监却突然拔刀相向,正巧蒋将军入了宫门救下了皇帝,当时陛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躲在皇座之下瑟瑟发抖了,若非蒋将军劳苦功高进宫救驾,皇帝早已没命在了——这个消息,如今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你说,陛下听说之后,会怎么看?”

李敏德一愣,随即笑起来,却一下子咳嗽的更厉害,李未央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吧?谁让你幸灾乐祸了,小点心。”

李敏德掩住笑容,看上去,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当然,要忽略他异常苍白的脸色,李未央看了看他,突然有点明白蒋月兰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了。美色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抵挡不住的。更何况,他的一个微笑就拥有能动摇女人心智的力量。而且这并非出自他的皮相,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魅力,叫人不由自主就会陷入他的笑容之中。

这大概,是一种只有李敏德才拥有的魔力吧,至少到目前为止,李未央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发现这样的情况。蒋月兰一直守着一个跟自己父亲年纪一般的男人,不说空闺寂寞,却也是十分失意的,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俊美的让天地失色的少年,尤其他的吸引力还是无可抵挡的,这就麻烦了。

李敏德轻声道:“是啊,传言越是将陛下描述的狗熊样,越是说蒋旭有多么英明神武,传到陛下耳朵里越是生气,他自然会觉得,蒋旭救了他是不假,却借着这份功劳四处传播,意图获得更多的奖赏。贪心不足蛇吞象,蒋旭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有大过。”

李未央笑道:“正是如此。”不但要传,还要编成歌谣四处传唱,至于如何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她多的是法子。要知道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最是让人心中生疑的,尤其是对如今这个本就疑心病很重的陛下来说,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的蒋旭,刚开始或许会十分信任,但等他听说了外面的传言,再想起蒋家,反而会让他觉得有一种被窥探了秘密的羞辱感,李未央正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轻而易举抹杀了蒋家早已算计好的功劳。这对蒋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蒋华若是得知,怕是又得在床上躺一个月了。

李敏德摇了摇头,道:“不,还是要小心,他们不会轻易罢手,拓跋真尤其不会。”

李未央见他脸上难得有了血色,却是病态的狰狞的嫣红,不由探手过去,随后才发现他的高烧还没退,不由道:“你自己都在发高烧,还担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快躺下。”说着,她吩咐丫头打了一盆水,自己亲自动手,细细的给他擦了擦脸、脖子和手心,只觉得他脸上一片灼烧似的热,手却凉的糁人,心中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

李敏德躺下,却是认真望着她,用这世界上原本最清澈的眼神望着她,最后微微一笑:“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全部扛着,你会累。”

不知道为什么,李未央听了这句很平常的话,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当时,她不过顺手救了他,不,或许还有利益的考虑。这几年来,他们一起经历数次生死,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此刻,他病势沉重,与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却是如此的温柔,一个原本被她照顾着的少年,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不,或许现在,是她被他照料着吧,无时不刻的。

这样的缘分,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他将她的手握在心口,轻声道:“你在这里,不要走。”

如同孩子一般柔软的声音,李未央心头微微一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敏德开始变得强势,变得让人畏惧,那些丫头们本该对他的容貌趋之若鹜,可是真正跟他相处下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靠近,每次到他的院子,却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样子。这是不是说明,李敏德在别人的面前,是另外一个样子呢?那么,是什么样的?

她很好奇,很想知道,但她还想要知道另外一件事:“蒋月兰喜欢你。”

李敏德微微皱眉,那样好看的眉毛皱起来,带了一丝天真的孩子气,却柔化了他的面部表情:“我讨厌她。”

“嗯,所以我威胁她了。可是就在刚才,我看到了她的表情,那种很奇怪的表情。”李未央轻声道,仿佛陷入了回忆,“那是畏惧,不光是她,还有常笑,甚至是父亲,他们虽然什么都不说,可他们的脸上,写着畏惧。他们仿佛在说,看,那是李未央,她是个怪物,让人憎恶的、害怕的怪物。所有得罪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因为她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她的表情温和,声音却低迷,“我是不是很可怕?”

“嗯?”

“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可怕。习惯了诛杀背叛我的人,习惯了设陷阱害人,习惯了不择手段,哪怕是七姨娘和敏之,我对他们保护之余,也可以利用。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可怕。”李未央看着昏沉沉的李敏德,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话,等他真正清醒了是否还会记得,“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李敏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终带着一种温柔,彻骨的温柔。

李未央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她也不为自己所作所为后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改变,变得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我变了,敏德,你会不会也害怕我……”

李敏德轻声地,却坚决地打断了她:“我不怕你。”

李未央一呆:“你不怕?”

“一切都是他们逼你的,一边说着你狠毒,一边想出各种法子来害你,你若是不回击,死的就是你。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谙人事的闺中少女会死的很惨,没有被风雨侵蚀,没有被外界污染,就意味着一旦遮风挡雨的东西没了,就永远都是任人欺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李未央彻彻底底地怔住了,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刚才问我会不会怕你。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杀人、害人、哪怕你是吃人的妖怪,我都不怕你。”李敏德的语气冰冷,却执着,仿佛犀利的锋刃,认真到让你无法怀疑,“我是早已经下过地狱的人,陪你再走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怕?”

李未央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声变得轻松:“是啊,为什么我会迷茫呢?也许是担心,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吧,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是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关系,若是仁心不能救人,宽容不能帮人,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未尝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李未央沉思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敏德说了很久的话,显然很累很累,他把头依在她的手上,咕哝了一声:“庸人自扰。”

李未央不由得,笑的更古怪了,然而李敏德却很困很困,终于睡着了。

李敏德的身体康复的很慢,却还是慢慢在康复,京都在经过一系列乱糟糟的清洗和人人自危之后,慢慢恢复了平静。可李未央还是做梦,她的梦里,经常出现刘小姐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羞涩,又有点好奇,最后是可怕的死状,很奇怪的,她什么也不怕,可是竟然会梦到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人。

刘小姐和她没有关系,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说过两句话,可她还是记住了这个人,她想,或许这一辈子都很难忘记当时的情景。因为太惨,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转眼间就变成尸体,实在是太惨了,而在这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并不是五皇子,是蒋家和拓跋真,所以这些人,一定要付出代价。

李敏德身体好一点之后,强烈要求出来走一走,李未央便让赵楠扶着他,特意给他披上厚厚的披风,才肯让他在花园里坐一会儿。

“眼看要入秋了,天气转凉,你若是冷了,咱们就早点回去。”李未央叮嘱道。

李敏德歪头,苦恼:“我在屋子里都快要发霉了。”

“发霉也比伤势加重好!”在这一点上,李未央很坚持,完全没得商量,“我费尽心思把你救回来,可不是让你去死的。”

李敏德突然静静地看着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无表情,又仿佛是因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读不出来,李未央被他看得心里一跳,脸上却笑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李敏德又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没什么。”

这个少年,她越来越办法摸清他的想法了,李未央心中这样想到:“最近朝野很动荡,我想拓跋真很快会有新的动作,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喜欢动荡,喜欢叛乱,喜欢斗争,因为这意味着机会。”她慢慢地说着,试图转开自己对李敏德的关注,她不喜欢无法掌握的感觉。

“所以,快点好起来……”她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很需要你。”

李敏德的眼睛,分明有什么闪动了一下。

李未央轻声道:“在这之前,我们发生了一点小争执,可是现在都过去了,是不是?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会是你最忠实的亲人,这一点,不会改变的,是不是?”

李敏德别过了脸,那俊美的面容隐藏在阳光的阴影之中,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虽然他没有说话,可李未央却直觉他有点生气,她低声道:“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不要生气。”

李敏德这才转过头来望着她,露出一点点委屈的表情,呼吸却明显紧了起来。

“我不怕死,也不怕杀人,可我会觉得孤单,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畏惧我,我不想变成拓跋真那样的人,所以,你要留在我的身边,提醒我,我还活着……”说到这里,李未央凝望着他,“所以,永远别生我的气。”

李敏德久久望着她,终究是没办法对她说半个不字,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未央凝视着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你看,你说比我大,但有时候却要我哄你,是不是像个小孩子?”

李敏德立刻将手从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后皱起眉头,瞪着她。

李未央眸光流转:“刚刚说好了,不许生气!”

李敏德沉下脸,一本正经地道:“以后你要记得这些话,你所说过的话。”

李未央挑眉看着他,他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你说的,你需要我,要我一直在你身边的,不是我求你的,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李未央想了想,无解。

见她默许,他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眼睛深邃,笑起来弯成月牙形状,显得格外温和无害,仿佛都睫毛上挂着细碎的笑意,仿佛李未央的应允是对他最大的奖赏。

他们两人在凉亭里说话,远远的,落在另外一个人的眼睛里,不由引起了寂寥。

“夫人,外面风大,还是回去吧。”丫头看了一眼夫人,小声地提醒道。

蒋月兰猛地回过神,一张脸却是面无表情,而且苍白,看的丫头吓了一跳:“夫人——”

“没事,我只是头痛。”蒋月兰不再看那边的情景,快步地穿过走廊,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后面的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蒋月兰到了屋子里,突然快步地走到了镜子面前,死命地瞪大眼睛向里面看。

阿萝和荣妈妈对视一眼,都十分奇怪。不知为什么一向和蔼内敛的夫人最近似乎十分的焦躁,有一点失常了。

蒋月兰看着镜子里的人,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镜子里的女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姿容秀美,但再细看,眉梢眼角,却都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苍老。不,这分明不是她的样子!她漂亮的眼睛呢?温柔的笑容呢?心满意足的自信呢?都去了哪里?!都去了哪里啊!

蒋月兰对着铜镜,从左脸照到右脸,从眼睛照到下巴,忽然恼怒起来:“阿萝,把胭脂给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