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只是表面上好看而已,究竟也不顶多大用。是谁的女儿就是谁的女儿,这是改不了的。”孟正宣道。

看着孟正宪瞪自己,孟正宣笑道“别瞪我,这是五妹妹自己说的。”

“五妹妹真怪。”孟正宪有些下气。

“不只五妹妹不愿意,黄姨娘也不愿意呢。”孟正宣又补上一句。

孟正宪更加愕然,女儿记到嫡母名下是对前程有利的事情,亲娘还有不愿意的?

“黄姨娘说庶女有庶女的本份,五姑娘守着自己的本份就行,不用去想那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还真是母女同心!

“可是婢生女将来嫁不到好人家的。”孟正宪想想悠然的相貌才情,还是觉的可惜了。

“慕阮这话说差了。”孟正宣皱眉道,“咱们孟家的女儿,即使庶女,也能嫁到好人家去,只是嫁不到高门大户罢了。好在,五妹妹从不想嫁入高门大户。”

“哦。”午后的太阳太烈,孟正宪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孟正宣打起精神,说“五妹妹还讲了一个故事,挺有趣的。她说从前有个出名的乐师,弹琴的技艺出神入化,为人却倨傲无比,有一天在路上遇到皇族中人,他也不行礼,皇族中人就怒了,当场发作他,他傲然道你之为你,只因为偶然的出身;我之为我,却是因为我自己。”

“你之为你,只因为偶然的出身;我之为我,却是因为我自己。”回味着这句话,孟正宪忽觉得,五妹妹哪里是恬淡,她分明和故事中的乐师一样,傲骄无比!

4.元亨利贞

戌末时分,孟府正房。

正中一张金丝楠木三屏式镶大理石罗汉床上,斜倚着一位中年贵妇,榻上脚下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轻缓有度的锤着腿。

屋角檀几上一盏青铜三足鼎式香炉,静静吐着芬芳的香烟,令人心平气和。

外面有小丫头禀报“刘妈妈来了。”

中年贵妇,孟家二房太太钟氏,神色间有一丝疲倦,听到小丫头的禀报,打起精神坐起来,吩咐锤腿的小丫头出去,让刘妈妈进来。

一个白净皮肤的仆妇走进来,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的精明,一身的干练,是钟氏奶妈的女儿,打小服侍钟氏,是钟氏手下第一得力之人。

钟氏抬手制止刘妈妈行礼,指指下手边的椅子,“阿玉,坐下来说话。”

刘妈妈也不多客气,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拿茶壶倒了茶,抿了几口,然后开始汇报工作,“老爷的书房已是收拾好了;黄姨娘的院子按丁姨娘的例,五姑娘的院子按三姑娘四姑娘的例,也收拾好了;今儿又全部看过一遍,该有的全都有;大少爷二少爷使小厮顺才回来,说老爷一切都好,今晚和老爷在客栈住一夜,明儿中午晌能到家。”

钟氏点头,道“你做的很好。”想到明日丈夫和儿子一起回来,眉眼间都是喜悦,微笑道,“爷儿仨有日子没见了,老爷见了两个儿子,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刘妈妈赶忙凑趣,“是呢,谁不知道咱们老爷最疼两位少爷。”

钟氏淡笑,“只有这么两个亲生的儿子,不疼他们疼谁。”提都不提过继给三房的正宇。

钟氏自幼受母亲兄姐宠爱,娇生惯养,少女时天真单纯,不通世事,成亲后公婆在泰安,小两口在京城,平日上没有公婆管束,下没有妯娌聒絮,夫妻相得,妆奁丰厚,仆妇管事多是侯府家生子,使的顺手,日子过的十分舒心,直到孟贲突然病逝,闹起过继风波,她才开始有烦恼。

却还是有一个强势的娘家、护短的吉安侯太夫人在,孟老太太和胡氏逼着要过继次子,吉安侯太夫人使出张天师,把正宪接到外家去,吃穿用度和亲孙子一样,对外孙教养的十分用心;孟老太太把丁凌塞过来,吉安侯太夫人心忧小女儿从没经历妻妾纷争,心思单纯,性情散漫,唯恐她被妾室暗算,于是四处打听,终是请了一位从宫里出来的嬷嬷到女儿身边充当教官兼谋士,一应宅斗经验能教就教,不能教就替她出手,保女儿小吃亏;丁凌生下孩子后孟老太太和胡氏离开泰安老家到京城为丁凌撑腰,钟氏处处受制,吉安侯太夫人先是在家生子里挑了长相清秀、全家都老实巴脚的杜晴,接下来又从外面买下绝色柔弱的黄馨,有了这两个女人,三对一变成三对三,钟氏不致落败。

孟赉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可算不上人物,孟家大姑娘第一次议亲时选定的青州陈氏,还算的上门当户对;未婚夫病逝后再择婿,按孟大姑娘的家世身份,和长兴侯世子并不般配。长兴侯府在京城虽不属于最有权势的侯府,这一任的长兴侯从小身体不好不能习武,习文偏又没取得功名,没领实差,长兴侯府未免有些门庭冷落,但毕竟是开国功勋,历任长兴侯在军中颇有威望,族中人才辈出,在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六部任职的族人颇不少,虽是四品、五品左右的品级,却也是枝繁叶茂、根基深厚的家族,两相比较,孟家明显家世单薄些;况且长兴侯世子性情忠厚,做战勇猛,颇有乃祖遗风,是大有前途的人物,完全配的上京城这些名门贵女。

长兴侯夫人为自己儿子看上的本来是吉安侯嫡女,偏吉安侯唯一嫡女许了韩国公府四爷。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竟是登门亲自求娶孟大姑娘。

刘妈妈瞅瞅钟氏,太太虽然人到中年,已是四个孩子的娘,却依旧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比做闺女时强些也有限,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出来,算了,太太命好,有太夫人呢,万事都有人做主。

太夫人一辈子要强,长子钟元、次子钟亨、长女钟利,自小管束严厉,钟元钟亨在军中效力各是一方大员,钟利嫁入成国公府,侍奉公婆,管理家务,照顾小叔妯娌,照应族人,交往公侯夫人,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唯到了幼女钟贞,宠溺至深,养成了天真的性子。

到幼女长大成人,不通世事,太夫人也颇有些后悔,深觉太过娇惯,却是性子已经养成难再改,只好精心择了夫婿,出身世家大族旁支、家风清正、人物俊秀、仕途光明的孟赉,又厚厚的陪送,当年钟贞的嫁妆单子,足有长长的三页,不只家具餐具精美,衣服首饰无数,更有不少庄子铺子,古玩字画,连疼爱小姑的吉安侯夫人,看到嫁妆单子的时候眼睛也抽了几抽,她疼小姑是真的,疼银子也是真的。

“陈管事带回来的物件儿,都收好了?”钟氏问道。

孟赉自己乘船徐徐回京,却打发陈管事带了在广州历年积存的宦囊提前出发,前几日已回到孟家。

刘妈妈笑容满面的回道:“都收好了。哎哟哟,要说老爷真是疼爱大姑娘,单是给大姑娘添妆的物件儿,就装了满满两大车,我已细细收好了,老爷给的都是好东西,大姑娘看了抿着小嘴儿笑呢。”

钟氏笑的眼睛弯弯的,“悦儿的嫁妆单子,又要改了。”女儿的嫁妆越丰厚,到婆家越有面子。

孟大姑娘的嫁妆单子,先是孟老太太拟好的,薄薄的一页,钟氏一句不言语,打开自己的小库房给女儿加上了长长的一页,再加上吉安侯府、成国公府送来的添妆,孟大姑娘的嫁妆已经很像样子了。孟赉一向任京官,钟氏已经习惯了孟赉微薄的俸禄,没想到丈夫会有这么一笔丰厚的嫁妆送回来,真是意外之喜。

“老爷给大姑娘的,名贵的料子真是不少,倭缎、羽纱、蜀锦、栖霞纱、软烟罗都有,要说这些倒也罢了,还有极好的皮子,猞猁,紫羔,狐裘,雪熊,这些北地的东西,难为老爷在南方怎么找来的!”刘妈妈啧啧称叹。

“这有什么,王逸少的姨母贴,鹿门居士的珊瑚笔架图,才是难得的。”钟氏矜持的笑。书香门弟的姑娘,嫁妆里自是少不了高雅的古玩字画。

“瞧老爷细心的,连大姑娘赏人用的荷包都备了,一百个粤绣的荷包,里面装的金裸子银裸子,都是南方的精巧模样。”刘妈妈是真心夸赞,这做父亲的,能这么细心的可不多!

钟氏却敛了笑容,沉吟片刻,“说起来这个,我倒想起来,去年宣哥儿从广州回来,带回来的东西又别致又新奇,人人都有合意的,给悦儿的龙凤褂裙尤其华美,你没看三房那位,眼睛都绿了!宣哥儿说是五丫头打点的,我也没太留意,这么看,在这细心上头,和上次宣哥儿带回来的,倒是相似。”

刘妈妈凝神想了想,试探的问“太太是觉着,这荷包是五姑娘给准备的?”

“也不一定。不过老爷对于琐事,向来是不理的。”钟氏当然熟悉自己的丈夫。

“要说这五姑娘,打小爱跟在大姑娘身边,小尾巴似的。大姑娘也疼她,凡事都照应她。”刘妈妈回忆着。

“可不止呢。五丫头不只跟着悦儿,也爱跟着老爷。见了老爷就要抱,偏老爷也喜欢她。”钟氏不由皱起眉头。她对悠然这个庶女没什么恶意也没什么好意,基本上是无视的态度,可是她亲生的小女儿欣然小姑娘和悠然只差了两个多月,同样的幼女,孟赉更喜欢会撒娇爱缠人的悠然,这还是让钟氏心里很不舒服的。

“要说咱们大姑娘,真真是书香门弟知书达礼的姑娘,孝敬长辈,友爱弟妹,对庶出的妹妹都这么好。”刘妈妈看钟氏脸色不好,赶忙称赞起大姑娘来。

钟氏果然脸色变好,笑起来,“不是我夸口,满京城也找不出像我家悦儿这样贤惠的女孩儿,竟是一点不好的地方都没有。”笑了一夫儿,脸色又沉下来,她心肝肉一般的女儿,当初竟被那老太婆逼着守望门寡!虽然没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却是生了多少烦恼!实实气她不过!算了,眼下先让女儿顺利出嫁,以后再算这笔账!丈夫一向是孝子,为这事也是凉透了心,等丈夫回来,再细细合计,不能让女儿白白受了这委屈!

“老太太那边,怎么样了?”钟氏慢慢的问道。

“老太太已是安歇了。明日老爷就要回来,老太太定是高兴的。”刘妈妈知她婆媳一向不和,小心的答道。娇生惯养的这位,从来都是把喜怒哀乐放脸上的。可是太太啊,不管和婆婆如何不对付,您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啊,这孝字,能压的死人的。

钟氏讽刺的一笑,高兴?婆婆自然高兴,她儿子要回来了,对她千依百顺的儿子要回来了,她作威作福的日子也要跟着回来了。

“三房有什么动静?”钟氏问道。对三房太太胡氏,她一向恨的咬牙切齿,无他,胡氏是她一切痛苦的来源。

“三房的怡大姑娘还是整日做针线,不串门子不讲是非;宇哥儿用心读书;三太太这几日也消停的很。”刘妈妈一一汇报。

“盯紧三房的人,悦儿出阁前不能出什么妖娥子。”钟氏对三房总不放心。难怪,再怎么天真,亏吃的多了也要起戒心的。

“太太放心,我省得。”刘妈妈郑重答应。两人又说了些琐事,刘妈妈服侍钟氏睡下,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春天的夜,有点凉,钟氏睡的不太安稳。

对于钟贞来讲,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无非是嫁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厮守一生。她最伟大的事业是被三房破坏的,对三房,她充满了怨念。

5.一室生春

次日钟氏早早的醒了,侍女碧菡、碧莲服侍她起来,梳洗了,用一只官窑脱胎青釉填白暗花茶叶盖碗盛了温温的红糖罗汉果茶,钟氏接过来慢慢喝着。

碧菡从衣柜里拿出大红、深紫、湖蓝、月白各色衣裙出来放在床上,半响,钟氏挑了一件姜黄色绣遍地毓秀葱绿折枝大红牡丹的薄缎褙子,一条浅碧云绫素折儿长裙,重新梳了凌云髻,簪一支流光溢彩镶珍珠颤枝金步摇,晶莹辉耀,玲珑有致。

“什么时候了?”钟氏在铜镜前照的满意了,问道。

“回太太,卯时二刻了。姨娘们和姑娘们都在外面等着给太太请安呢。”十六七岁、干净俏丽的碧菡笑着回道。

孟宅规矩,妾室卯正至太太处请安,服侍主母梳洗,姑娘们则是卯时二刻至太太处请安,然后辰正时太太带着姑娘们至老太太处请安。

钟氏不待见妾室姨娘,自是不喜欢一大早起了床就面对着她们,从不用她们服侍梳洗。

碧菡、碧莲服侍钟氏起身出了卧房,丁姨娘、杜姨娘已是在院了里等了许久,见太太出来,忙过来请安、服侍,钟氏淡淡的应了,由丫头、姨娘前呼后拥着,缓缓走到正房,在罗汉床上端坐了,接过小丫头送上的燕窝粥慢慢吃着,吩咐让姑娘们进来。

杜姨娘殷勤的上前服侍钟氏吃粥,生了女儿抬了姨娘还是像丫头一样恭恭敬敬服侍她,钟氏对此极是得意。

片刻,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依次走进来,规规矩矩的请过安行过礼,在左侧一排薄锦棉椅套大椅上坐了。

钟氏看着下面坐着的女儿,大女儿端庄秀丽,小女儿明媚娇憨,眼中浮现出多少满意,絮絮问着女儿睡的可好,服侍的人可尽心,这几日又学了什么针线读了什么书,一脸的慈爱和关切。

大姑娘悦然笑着答了母亲的话,“睡的极香甜”“服侍的极尽心”“正给父亲绣着一个荷包,花样是孙绣娘帮选的,很别致”“大哥哥夸我簪花小楷写的比原先秀气”。

六姑娘欣然则嘟着小嘴,“先生管的太严了,又要做针线又要背书又要练字,好辛苦。”

钟氏溺爱的笑,“今儿你父亲回来了,可以不用上学去。先散上一日再说。”

欣然眼睛放光,“父亲信上说给我带了不少好吃的好玩的,不知道都会是些什么呀?”

悦然回头羞着妹妹,“这么大了还是只知道好吃的好玩的。”

“大姐姐笑话我”,欣然不依,滚到钟氏怀里,钟氏抱着欣然,笑道“悦儿很会欺负你妹妹”,悦然俏皮的眨眨眼睛,欣然躲在钟氏怀里冲姐姐做鬼脸。

只有嫡女才能在太太面前像大姐这么从容像六妹这么撒娇吧,三姑娘嫣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四姑娘安然静静的坐着,时不时的附和六姑娘几句,时不时的冲着六姑娘微笑,她比六姑娘大不过半岁,从小就是六姑娘的小跟班儿。自甘下贱!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为什么要这么讨好卖乖?三姑娘愤愤的想着,四姑娘那谄媚的笑容深深刺伤了同为庶女的她。

到了老太太那儿,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不过,那有什么用呢?老太太出身本就不高,娘家更是败落已久,她既没有丰厚的私房,又没有广阔的人脉,她的威风,只限孟家内宅。

心高气傲的三姑娘嫣然,从小长在老太太膝下,曾经仗着老太太宠爱一度不把太太和嫡姐嫡妹放在眼里,在老太太住的萱瑞堂常给嫡姐嫡妹使绊子,在老太太耳旁吹风点火,使得本来就不喜悦然欣然的老太太更加不给两位嫡女好脸色,如今嫣然日渐长大,她一日比一日认清事实,不得不承认,名分固然重要,实力也是很重要的。老太太再怎么占了婆婆的名分,无奈她实力比太太差的太远,想逞婆婆的威风就相当费劲。

老太太吩咐太太出门做客不能只带自己亲生女儿,也要带三姑娘和四姑娘一起。太太要么当面回绝“要去成国公府的赏花宴,出席的都是当家主母,带的都是嫡女”,要么实在推不了带上她,却故意冷淡她,旁的夫人太太本就不喜庶女,见嫡母不待见她,就更加的不理会她。

本朝风俗,女子及笄前后议婚,十六七岁、十七八岁成婚,现在嫣然已经十三岁,很快要及笄了,嫡母却一点为她相看人家的意思都没有,嫣然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

老太太总说等父亲回来自会为她做主,但是她却不敢这么想。庶女的婚事,父亲如何插手?就算父亲发话,最终还是要嫡母出面才行。

从前以为抱紧老太太大腿就万事大吉,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啊,该怎么办?嫣然美目中全是迷惘。

嫣然倒是想投靠太太,只是太太自有亲生女儿,又有四丫头安然这个马屁精,太太哪会正眼看她?

若是自己是太太的亲生女儿,若是自己的外祖家是吉安侯府,自己岂不是和京城的名门贵女也差不多,可以出入公侯伯府,嫁得如意郎君,大姐姐不就许了年轻英武的长兴侯世子!可惜自己不是太太养的,嫣然紧咬住嘴唇,心中无限委屈。

自己哪点比人差了?论容貌,论性情,论才能,她和大姐姐这孟家嫡长女相比也不差什么,比六妹妹那个嚣张的嫡女还强上许多,只因为身份不够,就受尽闲气,吃尽白眼。

嫣然秀丽的面孔狰狞起来,凭什么?她不服气!

丁姨娘坐在对面的小圆凳上,贪婪的偷偷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儿一日日长大,出落的越发好了,只是,心事也越发多了。看着女儿的小脸上不时闪过丝丝痛楚,丁姨娘心疼不已。

是自己这做娘的没用,是自己拖累了她。

女儿这么出挑,却吃亏一个庶女身份,几次在外做客都遭那些夫人小姐的白眼,回家委屈的大哭过几场,连自己这个亲娘也不愿见了,自己几次去看女儿,都被她赶了出来。

每日早起请安虽然要在院子里吃冷风,要低三下四服侍太太,却是丁姨娘一日中最盼望的时光,这时她才能好好看看女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想天天看到女儿,想天天看到开开心心的女儿,该怎么办?丁姨娘脑子里飞速的转着念头。

钟氏只顾着和两个女儿说话,姨娘、庶女全部晾在一边儿,丁姨娘心中暗恨,太太对庶女完全是不管不问,她不会克扣庶女的用度,该发放的月钱、四季衣服、首饰一件不拉、从不拖日子,点心茶水也是上好的,服侍的人也只多不少,只是她从不教导庶女,不关心庶女,任庶女自生自灭。

真正雍容大度的嫡母,就该把庶女当成亲生女儿一般,悉心培养,用心照顾,毕竟庶女出息了也是嫡母的体面!丁姨娘恨钟氏不够贤德,对嫣然不够好。

碧菡陪笑回道“太太,快到辰正了。”该往老太太那儿了。

钟氏正和两个女儿说的高兴,闻言笑道“这就走吧,别让老太太等着。”

钟氏居中,四位姑娘前呼后拥着往老太太的萱瑞堂而来。

“二太太来了。”萱瑞堂的小丫头一边高声禀报着,一边殷勤的打起了帘子,请钟氏一行人进去。

老太太怕冷,虽已是春天屋里还是生着火盆,屋里十分暖和。

“二嫂子来的好早。”三房太太胡氏笑着迎上来见礼。尖尖的脸,掉稍眉,一双眼睛极大,骨碌碌的转动着,极精明的样子。

“哪里有弟妹来的早。”钟氏对着胡氏总是淡淡的。看见胡氏穿着紫色满绣牡丹花卉蜀锦对襟褙子,浅黄色锦缎长裙,不由的皱了皱眉头,到底是寡妇身份,这打扮的,是不是太鲜艳了些?寡妇通常穿黑色,如果是丈夫去世多年,婆婆还在堂的话,可以穿湖蓝或雪青,极少有寡妇穿这么艳丽的。

脸上的粉也敷的极厚,这胡氏,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哪像守节的样子。钟氏沉下脸,三兄弟早就分家了,三房分的宅子庄子都是上上份儿,弟媳妇总是住在大伯子家,算是怎么回事儿?等老爷回来,要和他好好合计合计。

孟老太太端坐正房上首,深蓝色对襟褙子,黑色长裙,挽着规整的圆髻,头上只插一支白玉簪,旁边侍立一个小丫头,拿着个翡翠大盘子,盘子里各色还带着水珠的鲜花,孟老太太慢条斯理的挑拣着鲜花,“人老了,倒是爱个花儿朵儿的。”仿佛没有看见正请安行礼的钟氏一般。

胡氏连连冲老太太使着眼色,无奈老太太总不理她。胡氏心中暗急,姑母总是这么任性使气的,表哥今儿要回来,何苦这个时候和钟氏闹不痛快!要给她脸色又不在这一时!

胡氏陪着笑,帮老太太选了支月月红簪在鬓边,待老太太照镜子看满意了,才好象刚看见钟氏一样,“老二家的来了?快免礼,坐吧。”

悦然看见钟氏若无其事的谢过老太太,落了座,松了一口气,太太的涵养真是练出来了。连忙带着妹妹们上前给老太太、胡氏一一行礼问安,又和胡氏身边的怡然互相问好。

胡氏体贴的站在老太太身后给锤着背,许是胡氏锤背锤的舒服,老太太脸上有了笑意,越笑越灿烂,对儿媳妇和孙女都很和气,姑娘们乖觉,言笑晏晏的陪着祖母聊天,胡氏凑趣儿,三代人一起展望中午晌孟赉到家后的美好愿景,一室生春。

6.譬如鼠矣

“来了来了!老爷回来了!”管家郑直一脸汗水的进来禀报。

众人从早食后开始等,正等的心焦,闻言大喜,都觉精神一振,孟家中门大开,钟氏带着众人在门口迎接。

看见两个儿子骑着马护着辆豪华马车过来,钟氏满脸笑容,骑在马上的是玉树临风的儿子,坐在马车上的是温文尔雅的丈夫,分别三年,今日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孟正宣和孟正宪下了马,走到马车前,孟正宣掀起车帘,孟正宪扶着孟赉下车,孟赉下车后又回身把悠然抱下来。

钟氏先是看见三年未见的丈夫,一身石青长袍,腰系锦带,长身玉立,风采依旧,还是那么儒雅俊朗,不由心中欢喜,只觉柔情万千。又见丈夫回身从车上抱了一个女孩下来,那女孩雪白一张小脸,眉目如画,精致讨喜,不是悠然又是哪个?心中不禁有些犯酸。

孟正宣和孟正宪已是抢上来给钟氏行了礼,一左一右陪在钟氏身边。

孟赉牵着悠然的小手缓缓走过来,钟氏微微曲膝行礼,“老爷回来了,一路辛苦。”孟赉伸手扶住钟氏,温和的说,“太太替我孝敬母亲,教养子女,才是辛苦。”

岂止,还要替你管小老婆呢,悠然心内腹诽。脸上却一本正经,恭谨的行礼“请太太安。”钟氏在孟赉温柔的注视下早已一点一点融化,忙扶住悠然,“好孩子,不必多礼。”

孟赉看她的目光更加温柔。

夫妻相会的缱绻场景刺痛了丁姨娘的眼睛,她和杜姨娘一样在后排垂首站着,身姿里诉说的全是卑微和柔弱。她很想迎上去,但是不能,太太过后,是姑娘,然后才能轮到妾室姨娘。

四位姑娘上前行礼,孟赉对女儿都是疼爱的,不知怎么的,悠然觉着他看嫣然的目光有些冷。

也许是错觉?

等到丁姨娘和杜姨娘上前行礼的时候,孟赉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钟氏大喜。这时刚从后面马上下来的黄姨娘已是走过来拜见,虽然黄姨娘还是那么毕恭毕敬,但她的美丽依旧让钟氏心中不快。

旁边的侍女仆役早已跪了一地。管家郑直带领下人给孟赉磕了头,恭迎老爷回府,孟赉温言叫起。

一家人一路说笑着,往内宅走。

四姑娘安然一向低调,问侯过父亲就躲在一边,偷眼看着五妹妹,悠然穿着苹果绿圆领锦锻薄棉袄,胸前绣着嫩黄折枝花卉,下着浅色云绫长裙,脖子上戴着个漂亮的金项圈,衣服首饰无一不精美,且脸色极好,不是白里透红,而是白里透粉,细致娇嫩的样子让安然很是羡慕,同是庶女,她怎么就能这样泰然自若的站在父亲身边?

欣然小姑娘毫不客气的要东西,“五姐姐,大哥哥上次带回来的一对酸枝敞口花瓶,我喜欢的不得了,大哥哥说是五姐姐在广州置买的,可还有?”

不等悦然训斥的话出口,悠然已经笑吟吟的说“有呢,一会儿我亲自给六妹妹送过去。”,又冲嫣然等笑道“几位姐姐全都有,一点土仪,别嫌弃。”

“偏了妹妹的好东西了。”悦然笑道。

“倒让妹妹费心想着。”安然忙客气着。

“五妹妹有心了。”嫣然笑的意味深长。

“还有别的不?“欣然意犹未尽,拉着悠然悄悄的问。

“一路上好吃好玩的东西倒也搜罗了不少,等归置好了行李,再请妹妹过去细细挑拣。”悠然低低的声音,带着笑意,“有几个红木小件儿,雕刻极精美;岭南盆景也有几个有趣的;还有﹍﹍”姐妹两个稍落后几步,低声说着话。

悠然一边说着话,一边留意着前边的动静。前面老太太的正房里,应该已经在上演母子重逢的动人场景了吧?老太太应该已经抱着孟赉放声大哭了吧?嗯,估计着哭个差不多了自己再进去,这么乱糟糟的,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有人注意到也不管,那种场面,悠然实在应付不来。

等到两姐妹进入正房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在众人的劝解下收了泪,放开孟赉,丫头拿了蒲团过来,孟赉恭恭敬敬的对着老太太行跪拜大礼。

等孟赉行过礼,悠然也在蒲团上跪下来,行礼如仪。然后又和胡氏行礼。

“哎哟哟,好标致的闺女,这小模样长的,真招人疼!这衣服,这金项圈,啧啧,也只这孩子配穿配戴。”胡氏拉着悠然的小手,满口夸赞。

孟老太太对悠然这个庶女一向看不上眼,听了胡氏的话才留意悠然衣饰皆精美,皱了皱眉,这老二也是,一个庶女穿戴的这么好做什么?怡儿是三房嫡女,穿戴的可是比这五丫头差远了。

算了,大喜的日子不宜发脾气训人,过后再好好教训。孟家家风清正,容不下这样嫡庶不分。

黄姨娘和跟去广州服侍的大丫头碧荷等也一一拜见了,孟老太太抚慰了几句便命她们退出去了。

孟赉想和母亲说话,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孟老太太心知儿子有话要说,命钟氏“带哥儿姐儿回去歇息,晚上摆家宴接风”,命胡氏“怡姐儿宇哥儿两个身上都不爽快,回去看看”,众人告退后,孟老太太连服侍的丫头也遣了出去,屋里只留下母子二人。

“你这次回京述职,打点的怎样了?”孟老太太关切的问道。她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忠厚、好学,却偏偏三十多岁才中举人,之后也不过做个县学教谕;老三聪明、机灵,最能讨她欢心,读书却是不行,连个秀才也没考过,到死都只是白身;反倒是这个从小最不招她待见的老二,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做了京官,光耀门楣。老二的仕途,自然是她最关心的。

“儿子这次评了卓异,可见上司对儿子是极满意的。”孟赉的声音中有一丝兴奋,要知道本朝官员考评极少有能评卓异的,

“可是能再升一级了?”孟老太太急切的问。

“这倒未必”,孟赉沉吟了一下,“极可能还是四品。”还是谦虚些好。

本朝惯例,官员从六品升上去最是艰难,升过六品可算是中级官员;从四品升上去也是极艰难,四品再往上升就是高级官员了。天下承平已久,冗员日渐增多,想再往上升,恐怕不容易。

孟老太太有些失望。老二再升官她这做娘的才有脸面,思忖了片刻,迟疑着问“吉安侯府没给使上力?”钟氏的娘家不是很厉害吗?

“舅兄是武职,任西南将军”,孟赉解释,“四品以下文官是吏部和都察院考核。”

知道自己娘的斤两,对官场的事孟赉不欲多说,忙转过话头,“这升不升级的倒在其次,能回京城守着您,孝敬您,才是好的。”

这倒是,孟老太太想到儿子以后能承欢膝下,又高兴起来。

母子俩又说起闲话,孟赉心里想说的话,几经思量还是没有说出口。算了,自己的亲娘,怎么说?都过去了,以后有自己护着,不会让自己的闺女再吃亏受气。

悠然回到自己的小院,只觉自己风尘仆仆十分疲倦,大丫头莫连已是快手快脚的收拾好床铺,备好浴桶,悠然略吃几口茶饭,泡了热水后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朦胧中听到莫连在喝斥莫陶,“老爷的事是咱们能议论的?”

悠然坐起来,掀起床帘,圆圆脸、才留头的莫陶忙跑过来,陪笑问道“姑娘醒了?可要吃茶?”

悠然点点头,莫陶忙用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倒了茶,奉给悠然,悠然一口喝干,嗯,是普洱,不错,又要了半杯。

“又被你姐姐骂了?”喝完茶,悠然慢吞吞的问道。

“嗯”莫陶垂着头,认错知改的乖巧样子。

“为什么呀?”悠然睡醒了无聊,八卦起来。

“听见老太太院里几个小丫头在偷偷说老爷升不升官的事,多嘴跟姐姐说了。”莫陶吐吐舌头。她年龄小,又天真娇憨,悠然一向对她宽容。

莫陶小虽小,心里有数,胡言乱语只是在悠然和莫连跟前,出去外面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