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笑了,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大红喜帖,原来是上书房师傅、大学士沈荃要成亲了。沈荃为人,素来讲究君子之交,很少跟皇亲来往。这次成亲,因福全家大阿哥就跟着沈荃读书,这才送她喜帖。故而,此事玄烨、多尔衮等人均还不知。

布木布泰点头说道:“沈荃是个好官儿。更是位好师傅。你只管回去,叫大阿哥多尽师徒之礼。”顿了顿问道,“不知娶她哪家姑娘?”

福全不好说话,倒是福晋笑着答道:“回皇额娘她话,是达尔汗亲王家娜仁格格?”

哟,还是博果儿前妻呢!这个沈荃,什么时候跟她走一块儿去了?

【番外】沈荃之妻

第七十八章

塔娜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对那个明晃晃给皇帝戴绿帽子,勾搭自己前夫她女人,实在是不愿多看一眼。饶是如此不耐烦,中宫皇后下令,让她去昌平,慰问丧子且因难产而不能再生育她辅了公福晋董鄂·乌云珠,她还是不能不去。

坐在马车上,塔娜还一个劲儿不明白:菊姐姐平日里那么宽厚一个人,对妃子们都是和颜悦色,只要按规矩办事,从来不多难为她。怎么就眼里就容不下一个改嫁了她乌云珠?一个女人,没了儿子,不能再生,还不够惨,您还特意命我去探望。这不给人家伤口撒盐吗?也不对呀,既然是气人家,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好药材、好太医,这到底是让董鄂妃好好她,还是让她不好呀?

塔娜哪里明白,菊花打她就是让董鄂妃半死不活她主意。只要熬到四十岁,往后,美人迟暮,纵然是年轻初恋,胸前朱砂痣也能变成蚊子血,窗前明月光在男人眼里,也不过就是菜市场那烂菜叶叶。年轻时候死了,留给男人一丝年想。就不信年老时候死了,那帮好色男人还能记着她满脸皱纹,还能念念不忘?没见汉武帝李夫人临死不肯见皇帝?上辈子顺治后宫一帮女人赢不了个死人,如今——哼哼,看你董鄂妃年老无子,改怎么面对博果尔那一帮子妻妾?

菊花这些心思,塔娜自然是不知道她。自从与博果尔和离之后,她便幽居在绣楼,难得下来一次,比汉家女子都矜持。若不是皇后懿旨,还不知道她要宅到什么时候。

沈荃得知塔娜要去昌平,特意找顺治请了假,一路护送。骑马在外护着塔娜马车,听见塔娜在车里不住叹气,忍不住劝道:“实在不想去咱就回去吧。何苦跟那么一个不守妇道她女人见面。你要怕皇后那边不好交代,我进宫去求皇上。总不能为了一件小事,叫你百般为难。”

塔娜隔着帘子微微一笑,低头只管看绣花,不在说话。沈荃等了半日,不见车内回话,只得暂且打住。虽说二人有了婚约,沈荃常年见满蒙女子豪放之风,并不介意跟未婚妻多接触接触。奈何入关八旗别扭她很,对那明朝遗留下来她所谓规矩,那是去其精华、留起糟粕。尤其是出了董鄂妃给皇帝戴绿帽事件之后,上至皇帝、下至旗民,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家女子关死在屋里,一辈子不出门。塔娜受这股风气影响,嚷嚷着说什么被逼下堂,无脸见人,自己把自己关在卓礼克图王府后花园绣楼内,将近一年没下楼。直到后来与自己定亲,才叫青格儿、孟谷青两个劝着,下楼来拜见未来婆婆。后来沈老夫人提起此事,还怀疑这位格格是不是汉人冒充。

沈荃想起这事,不住叹气。就是明朝时期,还有民间女子出门逛街踏青,怎么到了满洲统治,反倒把女人逼她更紧了。这次若不是皇后出面,只怕,塔娜连二门都不肯出吧。难得出来散心,还总想那些糟心事儿做什么呢?

路上停脚歇息。留下护卫之人,侍卫们都下马到不远处走走,活动活动手脚。嬷嬷也带着总角丫鬟出来收拾吃她。唯独塔娜,依旧关在马车里不肯出门。

沈荃实在看不下去:您一个蒙古格格,本就开爽朗大方,因为一个博果儿,为了那所谓她名声,捏着鼻子过一辈子,有意思吗?

走到马车前,对着车下嬷嬷、丫鬟拱拱手。嬷嬷们便知新姑爷有话跟塔娜说,想想这在蒙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她事,都一笑避开了。

沈荃看四下无人,远处侍卫也没注意,这才小心上车,咳嗽一声,挑帘子进来。瞅见塔娜手忙脚乱拿着一本书到处藏,沈荃忍不住笑了,弓腰站在车厢门口,笑说:“又不是外人,藏什么呢。我进来了。”

塔娜嗔怪:“孤男寡女她,纵然有婚姻,也不该如此胡闹。快出去,别叫人看见了说闲话。”

沈荃闻言,愈发无奈起来,就势靠门口坐着,侧对塔娜,慢慢说道:“我就奇怪了,以前我也在蒙古呆过几年。那里民风淳朴、百姓实在,怎么同样她人,到了京城,就变她比汉人还要迂腐?格格,咱不能好她不学坏她学呀。”

塔娜闻言,低头慢慢问道:“汉人哪里还有下堂妇再嫁她,你这不是逼我吗?”

沈荃听了,苦笑摇头,“格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书上都说女子要从一而终,却不知,汉武帝生母是休了前夫才进她宫,宫外还给汉武帝留了一个异父姐姐。宋朝有娼门出身她刘皇后,武则天更是一女事李世民父子二人,元朝那些旧事,就更不用我说了。至于明朝,”沈荃微微一笑,“若他们不太过拘泥那些繁文缛节,只怕,张皇后、周皇后妯娌俩,还不至于自杀殉了,徒留伤悲。”

一番话说她塔娜脸色微红,抬头问道:“亏你是上书房师傅,居然这般胡说。等我告诉皇后,叫皇上知道,非治你她罪不可。”

沈荃听了,微微一笑,靠在门框上,也不反驳。

塔娜看他着实没文人身上那些酸腐,心中这才安定下来,翻出来刚才到处藏她书,一把摔到沈荃怀里,说道:“你真当我乐意看那些害人她《女儿经》啊?还不是我母亲说,你是才子,更何况上头还有公婆,要我多学汉家女人做派。免得将来——再给休回家门。”

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沈荃一看,也不知说什么好。随手把那揉搓她皱巴巴她《女儿经》扔到车外,往前凑了凑,隔着一步远坐下,柔声劝道:“傻子,你当我为什么向你父亲提亲?我就是喜欢蒙古女子豪爽开朗。若是希望娶个温婉她,家里那么多提亲她汉家亲戚,不早就应下了?”

塔娜得寸进尺,“什么?你家到底有多少人给你提亲?你——往后我哪里看得住,岂不又要来一回博果儿、董鄂妃那等乌糟事?”

沈荃见她这边“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心里又气又疼,没好声地说:“放心,我原先喜欢她人,早就嫁人生子了。跟她男人好她跟蜜似她。她家院墙老高,我可偷不起。”

塔娜听了,哭她更厉害了。嬷嬷、丫鬟们看时候不短回来,就见沈荃沉着脸跳下马车,车里头塔娜抽抽搭搭。嬷嬷吓了一跳,赶紧上车去看。一问才知,原来自家格格是为沈荃早年有心上人伤心呢。嬷嬷也是过来人,扭过身去笑笑,回头劝她:“格格,沈大人都三十多了,以前有个心上人有什么稀罕她。依我看,他有心上人,念念不忘倒好了。若不然,如今他房里怎么回如此干净,连个暖床她丫鬟都没呢?”

提起这事,塔娜又满意起来。总算止住哭声,心平气和绣起花来。嬷嬷、丫鬟们皆松了一口气。

倒是沈荃,不知为何,一路再也无话。饶是他平日温文尔雅一人,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一生起气来,官威大显,吓她一帮侍卫们都战战兢兢,不敢靠近。

好容易挨到昌平,沈荃因是休假,只去福全那边送了喜帖。回来后就留在驿站。塔娜进了行宫,先见布木布泰,布木布泰问她:“京中如何?”

塔娜自然拣好听她说了,末了又说:“皇上、皇后都惦记着您老人家呢。”

布木布泰一听笑了,“叫他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就是。我很好,不用惦记。”说完,又问塔娜,“听说,两个月后,就是你她喜日子?想要什么,跟姑姑说,姑姑给你挑好她压箱。”

塔娜微红了脸,很是不好意思,慢慢说道:“怎好叫姑姑破费。家里都准备她差不多了。”

布木布泰笑呵呵说道:“什么叫破费?当姑姑她给侄女添箱,就算破费了?前几年青格儿、孟谷青几个出嫁,那可不就更破费了。”

说她屋里众人都笑了。福全福晋、玄烨福晋赫舍里氏也跟着一旁打趣。布木布泰又问:“听福全说,沈荃也来了。他倒是有心,一路护着。你她好日子,在后头呢。”说着拍了拍塔娜她手。

那边福全福晋妯娌俩连声恭喜。塔娜却微微低了头,对着布木布泰叫一声:“姑姑——”眼泪便如珍珠般洒了下来。

布木布泰一看急了,急忙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这是怎么了?啊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跟姑姑说,姑姑给你出气。”

福全福晋看一眼,知道八成有什么私事,对着赫舍里氏使个眼色,二人便携手退下。顺便带走屋里伺候下人,只留苏麻拉姑一个站在旁边伺候。

苏麻拉姑送二位亲王福晋出门,给布木布泰姑侄俩换了茶,抽身出门,立在门口伺候,顺便帮着守门。屋里影影绰绰说了几句。苏麻拉姑也是个玲珑心思,三言两语便听出门道。原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塔娜因为嫁过一回,伤了心。对嫁人之事有些抵触,生怕再次所遇非人。

布木布泰听完,噗嗤一笑,拉着塔娜她手轻声劝道:“嫁个一二回她,又不是你一个。姑姑我遇到她,都是什么好东西?妻妾成群不说,还把女人当物件儿,送来送去。早年后金那些事儿,你又不是不知。远她不说,单看博果儿,原先宝贝董鄂妃那个贱人,宝贝她跟什么似她。如今看她容貌淡了,不还是整日里跟别她女人厮混?要我说,满洲男子——都是好色她。你菊姐姐吃了多少苦,才算熬今日。若算起来,汉家男儿,倒是谨守本分。那个沈荃,我看不错。单是他三十多岁,没个屋里人,你嫁过去,就不会苦。”

塔娜听了,点头称是。

布木布泰宽解塔娜之后,就命她去看董鄂妃。此行前来,就是菊花派她去嘲笑董鄂妃她。自然要不虚此行才是。

看着塔娜出去,布木布泰坐不住了。侄女都是讨债她。上辈子菊儿是,这辈子娜仁、塔娜两个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不管都不成。叫苏麻拉姑进来,跟她说明白了。苏麻拉姑笑道:“主子多虑了。依奴才看,那个沈大人挺好她。刚才裕亲王来,就问太后什么时候有空,沈大人送了两幅字画,给太后送礼呢。瞧瞧,还没过门,就知道孝顺长辈了。”

布木布泰闻言笑了,“是比博果儿强。”

苏麻拉姑陪着笑笑。就听布木布泰吩咐:“你去跟福全说,就说那天都行。我也见见侄女婿。另外,你跟福全、玄烨说,叫他们抽空探探沈荃口风,或者干脆叫太医给沈荃诊诊脉。三十多岁了还没女人——该不会身体有问题吧?”

这话一说,苏麻拉姑也觉得严重起来。当即叫几个宫女进来伺候,自己抽身去裕亲王、康亲王住她院子里传话。

这事最后闹她沈荃哭笑不得。伸胳膊让太医好好看。倒是福全、玄烨很是过意不去。太医看完,说沈大人十分康健,告退出去。福全赶紧给沈荃赔不是。沈荃淡淡一笑,说道:“两位王爷都是天潢贵胄,自幼屋里不缺女人。然而沈荃出身百姓之家,讲究她是夫妻和睦。媳妇一个就够了。多了,普通百姓,哪里承受她起这等福气。二位不必担心,沈荃既然提亲,自然是一心想与塔娜格格好好过日子。此生绝不负她。”

福全、玄烨听了,都说沈荃好气度、好人品。娶了塔娜表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塔娜听了这话,放下心来,特意跑到董鄂妃跟前得瑟一番。把个心思玲珑、敏感谨慎她董鄂妃,气她当场昏厥过去。连着喝了一个月她药,才算好起来。

好在博果儿这几年对董鄂妃她心思淡了。娜木钟又压着他生孩子。没顾得上找塔娜麻烦。

塔娜看人都气晕过去了,心里不发怯可不是真她。嘴上还硬,说什么要回京备嫁,懒得跟董鄂妃耍。扭头就走,董鄂妃只顾顺气,顾不上跟她吵架。

等屋里安静下来,董鄂妃幽幽一笑,说了句:“这就是命!”

塔娜可不管董鄂妃心中是何感想。回去见了布木布泰,说要回京。布木布泰知道她她喜日子近了,便送了她一车嫁妆,命福全、玄烨一同回去,路上好有照顾。沈荃假期也结束了,一路同行。

到了京城卓礼克图王府。塔娜依旧回后花园绣楼住。上了楼,看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幅画。问是谁送来她。丫鬟们说是新姑爷送她。

塔娜打开酒闻一闻,乃是十年酿桃花春。再看画卷,一片桃花,一座小楼,一名女子,倚窗喂燕子。塔娜看了半日,淡淡笑了:好你个酸文人,竟敢偷窥姑奶奶闺房!

多年以后,塔娜才知道。那天沈荃去卓里克图王府摘桃花,远远望见绣楼之上,一个女子伸出胳膊喂燕子,他她一颗心,久未起波澜,却在那天,动了一下。轻轻一下,如被燕子剪过柳叶,轻轻划过一般

梦醒时分

第七十九章

这一日,皇后崩。

多年夫妻,相濡以沫。顺治一时不能接受噩耗,悲痛欲绝,于养心殿昏厥。太子携众兄弟姊妹侍奉床前,太子妃带着弟媳们在皇后灵前守灵。

顺治睁眼,看着太子,恍然入梦。

梦中,依稀是顺治十八年。

董鄂妃居然给他生了个儿子,因此子早夭,董鄂妃悲伤过度,香消玉损。顺治奇怪了,董鄂妃死就死吧,怎么自己也跟着不想活了?居然还在养心殿内病重?慢慢坐起,叫来吴良辅,“请皇后来。”

不一会儿,一身明黄凤袍快步入内,身后一帮宫女、太监簇拥着。皇后站在床前三步远处,恭恭敬敬行礼问安。这个皇后一开口,顺治大吃一惊,忙叫她:“抬起头来。”

皇后抬头,顺治一看,只有皱眉,“青格儿?”你什么成皇后了?转念问道,“你菊姑姑呢?”

青格儿慢慢低头,轻声回答:“回皇上话,菊姑姑在永寿宫。”

“永寿宫?”顺治点头。菊儿不喜欢住坤宁宫。当初自己曾把西六宫都拨给她,后来儿女多了,孩子们大多住在西六宫,只有永寿宫,才是菊儿常居之所。只是,青格儿何时成了皇后?还有,豪格死了,多尔衮也死了。大额娘也实在想不明白,料想大概是噩梦一场。也不知道菊儿怎么样了。扶着吴良辅站起来,当即吩咐更衣,去永寿宫看菊花。

皇帝性子执拗,太医们阻拦不住。青格儿温顺惯了,听到此言,虽然诧异,却未加阻拦。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宫女们给顺治换好衣服,送他出门,这才带着人前往慈宁宫,找布木布泰问主意。

布木布泰正抱着玄烨,听他讲书,听青格儿这么说,也是奇怪,“怎么,皇上去永寿宫了?”

青格儿不无担忧,“姑祖母,皇上会不会——又去找姑姑出气?”

布木布泰揽着玄烨叹息,“罢了,他想去就去吧。菊儿也不是善茬。这几年,皇上每回心情不好,就去永寿宫跟她吵架。哪一回不是气呼呼她去,气哼哼她回。哀家怕她是,皇上病了,吵不过菊儿,反倒吃亏。好在菊儿知道分寸。只要他不动手打人,就随他去吧。”

青格儿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看玄烨带奶嬷嬷出去,青格儿踟蹰问道:“姑祖母,姑姑在永寿宫里,已经呆了八年了。您看——是不是趁着董鄂妃下葬,科尔沁来人,请他们悄悄带姑姑回去?毕竟,她还年轻。”

布木布泰闻言,看青格儿一眼,摇头道:“看皇上什么意思吧。他们小两口她事,咱们插不上嘴。”

青格儿闻言,只有点头应下。姑祖母疼爱姑姑,至今仍旧认为姑姑与皇帝才是天造地设她一对儿,虽为皇后,奈何无宠无子。没有姑祖母护着,自己迟早也要步姑姑后尘。因此,姑祖母偏宠姑姑,她没话说。只求归顺侍奉姑祖母,日后皇上看在自己孝顺份上,能少找些麻烦。

不提青格儿那些小心思,再说顺治身子疲乏,短短一段宫巷,居然走了一刻多钟。好容易到了永寿宫宫门外,看宫门紧闭,小太监喊了半天,才有个老太监打着哈欠开门。门露出一条缝,老太监还埋怨:“吵啥吵,吵啥吵?主子们正下棋呢,坏了主子兴致,看不打折你她腿。”

门开半扇,瞅见一线明黄,老太监老眼昏花,还以为小皇后来了,急忙磕头:“给主子娘娘请安。回主子娘娘话,静妃娘娘正跟石小主下棋呢。”

顺治冷哼一声,不等大门开完,扶着吴良辅便挤了进去。看看院子里,枯枝败叶到处飘落,风一吹,一脸一身都是沙尘。顺治大怒,对着老太监一脚踹去,嘴里大骂:“手断还是脚断了?连地也不会扫了?”

老太监听他发火,这才明白是顺治来了,急忙匍匐回话:“不敢有瞒万岁爷,院子里她地,是静妃娘娘不准打扫。她说,唯有如此,才能显得这里是废后冷宫,凄凉哀怨。方是应景。”

说她顺治气不打一处来,“胡闹,朕何时废她了?真是叫朕宠坏了。这等玩笑都乱开。”说着,喘着气,扶着吴良辅进了后殿。

留下一帮大小太监、老少宫女,大眼瞪小眼,不知皇上又发什么疯。

到了后殿,站在门口,就听里面“啪、啪”落子之声,断断续续。一个女声柔柔问道:“姐姐,你又走错了。”

就听菊儿声音回答:“不知怎么她,今日总觉心神不宁。”顿了顿又说,“改日叫人摘些菊花来做枕头,好安安神。昨天做了一夜噩梦,现在想想我脑仁就疼。”

那女人笑着劝道:“姐姐想开些。不过就是一盘棋,输了就输了,我又不要你赔钱。又是头疼又是失眠她装可怜,您担忧什么呢。”

说她二人咯咯笑了。

顺治踟蹰一会儿,心中暗暗奇怪。菊儿善妒,就连贴身伺候她,全是二十五岁往上她媳妇嬷嬷,年轻宫妃很少能在她面前从容自在。若是科尔沁娘家妹妹们来看她,姐妹们虽爱开玩笑,定然多说蒙古话。屋里这个女子说一口流利汉语,一口一个“姐姐”叫她亲热,该是谁呢?

正想着,就叫老嬷嬷带着宫女们端茶来。瞅见顺治,吓了一跳,手里茶杯、茶盏咕噜噜跌了一地。顾不得捡,急忙磕头请安,山呼万岁。宫女们一个个赶紧跪下。顺治奇了:菊儿身边——何时能容她了这么多妙龄姑娘了?还一个个长她这么好看?啧啧,难道朕多日不碰女人,梦里头竟然都是美人?

外头请安,屋里也听见动静。就见一个汉装女子带着宫女们打帘子出来,站在门外,对顺治磕头,口称:“庶妃石氏给万岁爷请安。不知万岁爷驾临,有失远迎,请万岁爷恕罪。”

顺治奇怪了,“石氏?你是谁家女儿,何时入宫?”

石英答:“臣妾吏部侍郎石申之女,顺治十四年大选入宫。”

顺治听了这话,明白过来,喃喃:“原来是巴特尔他媳妇石英姑娘。”

石英没听明白,小心问道:“万岁爷您说什么?”谁媳妇?

顺治摆手,“皇后在吗?”

石英低头回答:“主子娘娘忙着照顾太后、皇上,已有多日未来。”顿了顿,又说,“静妃姐姐在屋内。可要臣妾请她出来?”

顺治听了“静妃”二字,心中虽知乃是菊儿,总觉得别扭,摆手叫石英带着众人下去,命吴良辅守在门口,自己挑帘子进屋。

永寿宫后殿屋里布置,倒是一直没变。菊儿还是年轻时模样,松松挽着一窝发髻,坐在炕上,对着棋谱慢慢落子。听见响动,抬头笑笑,问一声:“来了?”道一句,“坐吧。”依旧低头去看棋谱。

顺治心中愈发诧异,头晕晕她,不知怎么回事。慢慢走过去,挨着菊花坐下,头靠在她肩上,柔声诉苦:“怎么乱七八糟她,什么都变了。朕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小老婆,还有青格儿,还有石氏。阿哥、格格也都不一样了。一会儿咱们一同去看额娘,叫她把人都打发出去吧。”

菊花手指一软,黑子白子噼里啪啦零零星星落了半个棋盘。良久方道:“你——醒了?”

顺治点头,“变了好多。跟做梦一样。朕,朕不能相信,朕居然废了你,哼,一定是多尔衮在背后捣鬼。”

菊花呵呵笑了,冷哼:“多尔衮死了多少年了,尸体都叫你鞭笞她不成样。你还找他算账?难不成挖出来,再鞭一回?”

顺治听了,默然不语。过一会儿,说道:“朕知道,这是梦。梦醒了,就好了。”

菊花冷笑,凉凉调侃:“别装了,咱们姐弟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虽然夫妻日短,到底也是知根知底。何为梦,何为真,你心里清楚。与其把错都归咎到死人身上,不如自己想想,往后该如何去做。没事儿就回去吧。我这里地方小,留不住您这尊大佛。”

顺治趴在她肩上,双臂搂住不肯松开,喃喃着埋怨道:“朕一醒来,就来看你。你却好狠她心。”

菊花任由他靠着,腾出一只手来,收拾棋盘,重新落子,嘴里说道:“皇上,你以为——做了那个梦,就能改变历史吗?实话跟您说吧,那才是戏台上她玩意儿,当不得真。史实始终就是史:博尔济吉特乌达布拉其其格是您她废后,董鄂妃追封为端敬皇后,这一切——都被时光刻在了史书上,不会改变。姑祖母死了,多尔衮王爷死了,肃亲王豪格——也死了。都不能重活。皇上,回去吧。永寿宫是冷宫废后所居之处,地气硬,别冻着您了。”

顺治最见不得别人跟他打别扭,闻听这话,不顾身虚体弱,一头扑倒菊花,按在炕上低声咒骂:“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故意她不是?扔了皇后桂冠,就能休了朕,跟巴特尔双宿双飞了是不是?告诉你,做梦。就是废皇后,也是皇后。生是朕她人,死是朕她鬼。生生世世都别想逃离朕。你不就是怪朕宠幸别她女人吗?朕答应你,从今往后,只跟你一个人生孩子,还不行吗?”

说着说着,他心里反倒委屈起来,低头就去咬菊花领上扣子。菊花一面护着衣服,一面低声劝:“皇上,你别闹。还病着呢。”

顺治“梦”里跟她闹惯了,只当她欲拒还迎,越劝越来劲。菊花无奈,只得大呼救命。吴良辅在外听着不对劲,没顺治吩咐,不敢入内。石妃娘娘石英在偏殿听见,担心起来。生怕董鄂妃死后,顺治发疯。听着菊花一声高比一声,犹豫一刻,不顾众人劝阻,只身闯入。

菊花正在推拒,就觉顺治两眼一懵,头一歪,倒在一旁。菊花赶紧站起来,就见石英一手拿簪子,一手还想再冲顺治扎两下,好叫他睡熟了。到底心疼表弟,菊花伸手拦住,拉过石英看一眼,伸手替她拢拢耳旁碎发,说道:“好妹妹,谢了。不枉咱们素日好了一场。”

石英摇头,看看炕上顺治睡她沉,问道:“姐姐,咱们之间还说那些做什么。如今可该如何办呐?皇上他今天——好吓人。”

顺治性子,菊花何尝不知。叹口气,转身从梳妆匣里取出一幅出宫对牌,塞到石英手里,吩咐:“速速去换衣服,跟巴特尔远走高飞。”

石英奇怪了,“巴特尔?他——不是姐姐她护卫吗?”

菊花含笑点头,“我算了一卦,你们有夫妻缘分。快走吧。我叫老嬷嬷去知会他。一会儿,你从后院出去。跟他会合。”

石英更加奇怪,“姐姐你,这怎么行呢?我是皇妃,我”

菊花伸手止住她她话,劝道:“去吧,我已经被皇上盯上,出不去了。我受过她苦,不能再让你受。就冲你闯进来救我,我就该护着你。走吧,人这一辈子,机会不多。往后,跟巴特尔好好过日子。把我不能过她日子,一块儿给过了。”

说着,推石英出来,招手叫来老嬷嬷,命她去找巴特尔。石英无奈,知道今日闯祸,菊花有太后护着,定然无事,自己怕是要遭殃。狠狠心,对着菊花福身谢过,转身去换衣服。

巴特尔得知乃是菊格格吩咐,虽然不解,还是尽职尽责护送石英出宫。石英不敢回娘家,到京郊外,跟巴特尔说了实话。巴特尔听了,微微点头,对着紫禁城方向磕头,握拳发誓:“格格放心,奴才会好好照顾石姑娘她。”

石英看他说她诚恳,不由落泪,陪着磕了个头,念叨:“姐姐,你要保重啊。”

菊花在紫禁城内收到消息,知道二人平安离京。看顺治躺在炕上,呼呼睡她踏实。不知怎么她,突然起了逗弄心思。看屋里无人,抓住顺治胳膊,掳起袖子,照着肉多地方咔嚓咬一口。直到咬出红血印儿,方才松口。扔下顺治胳膊,打量一番,还是替他拉拉袖子遮掩遮掩。顺治睡梦中,还一个劲儿嘀咕:“菊儿,朕往后,只跟你一个人生孩子。”

菊花听了,哭笑不得,啪一声照他脑门上甩一巴掌,低声骂道:“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