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护士朝前一指。闻人玥果然看见聂未正低头对那个实习生吩咐着什么。

她在一片白色中十分突出,病人看到了天青色的裙角一旋,便问:“这小尾巴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聂未正对实习生低声嘱咐,一转身,看见是闻人玥在探头探脑;应思源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对她更加喜爱,于是笑着回答:“这是我们的预备护士。比见习护士还要低一级。”

病人正色:“那千万不要她给我打针。”

应思源道:“不会不会。她只负责观摩。”

那病人见闻人玥可爱青春,又轻松下来:“量个血压什么的,倒是可以。”

大家都笑,病房里的气氛便融洽了许多。

闻人玥跟着查了两天房,便发现,应思源并不是特别只与她互动。

应思源亦出身书香门第,不仅有专业的技术,同时也有崇高医德。病人的痛苦,他会轻声安慰。病人的疑惑,他会仔细回答。

有两件小事他与恩师伍宗理一样,一是会替卧床的病人掖好被角。二是如果病人要下床,他会很自然地弯下腰去摆好拖鞋。尤其是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的病人,应思源会向值班医生仔细询问各种情况,观察引流袋中的液体颜色,并亲自叮嘱家属注意事项。

闻人玥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位得了脑癌,脾气极度暴躁的小病人,只听应思源的话。

应思源会在护士推她去放疗之前,俯身亲亲她:“今天也要坚强点。”

他就是主旋律电视剧中的完美医生,对病人嘘寒问暖,如沐春风。面对他,病人的心思可以尽吐,甚至诉说家里情况拮据,实在拿不出钱来进行下一轮治疗:“应医生,你说怎么办?”

应思源尴尬,聂未头也不抬:“医生只管治疗。”

他除了询问与检查之外,绝不对病人假以辞色。

一次,有一名脑门上砸瘪了一大块的车祸病人大概是疼的发了疯,拉着他的白袍乱求:“聂医生,我实在疼的受不了。再给我打一针吧。”

他只回一个字。

“忍。”

那病人一怔,大概是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这样强硬,震惊暂时盖过了疼痛。良久才委委屈屈:“忍不了……”

聂未不废话,扯回攥在病人手里的衣角,冷漠走开。

闻人玥被病人头上那个大坑唬的呆了,明知看多了晚上要做恶梦,仍然紧紧攥着束腰的湖蓝色带子,目不错睛;直到应思源示意见习护士将她拉走。

后来闻人玥才听说这名病人并不是没有得到止疼针,他只是想要更多。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大晚上的喝多了,驾驶一台哈雷机车,撞飞一段防护栏之后,又撞倒一对在路边摆摊的夫妻。

三人被送到医院时几乎不治,是应思源和聂未主刀,将他们一并从死亡线上拉回。

聂未不给他开额外的红处方,当然是出于不让病人产生剂量依赖性的考虑。

“这种人,撞死了才好呢。”护士们私下里嘀咕,“还给他做颅面修复——呸!”

闻人玥也觉得愤愤然:“救回来也是祸害!就是这种人,害得大家以为有钱人都很坏!”

查房队伍像一条火车似地,轰隆轰隆,从这个房间开到那个房间去。

在脑外,常常会遇到好端端的病人情况突然恶化直至不治。

因为前晚有位病人死于手术台上,隔天早上查房时应思源便有些恍惚。

那伤者是社团分子,与人斗殴,颅脑损伤并多处骨折,刚刚麻醉,尚未来得及开始手术,颅内压陡然上升,血压陡然下降,令他和聂未都措手不及。

一番抢救之后,仍然回天乏术。洗净面上血污,他们发现这伤者只有十几岁,怪不得连身份证也没有一张。

应思源大为扼腕,说不出话来。他从医二十年,对病人注入太多情感,越来越无法适应病人离开。

聂未也有些吃惊,伫立数秒,似乎为这年轻的死者默哀;然后便代应思源宣布死亡时间,通知病人家属。

听聂未问闻人玥哪里不适时,心有旁骛的应思源才发现一袭浅紫衣衫的她眼睛红肿:“怎么哭了?”

“昨天的《荒原孤雏》好可怜,钟晴的妈妈死了,奶奶死了,养的小狗也死了。她爸爸要抛弃她,她就追着火车轨喊,爸爸,爸爸……”

应思源听得心一揪,不言语。就在他即将走出病房之际,闻人玥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他,却不小心喊了一声:“外公……”

糟糕!

她确实将慈祥的应思源代入外公的角色,但只敢在心底偷偷幻想——没想到会突然说漏嘴。

全病房的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小姑娘,入戏了?那也该喊一声爸爸。”

闻人玥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蚋:“我喊错了……不,不是喊错了外公……不,不是说我该喊爸爸……”

应思源的年纪确实足以做闻人玥的父亲。他的妻子有不育症,两人虽然感情深厚,但膝下一直无子。

听她这样喊自己,又想到她是老师的外孙女,辈分上也不差,应思源真生出一份长辈感情来:“没关系。阿玥,什么事?”

闻人玥瞬间忘得精光,嗫嚅了一句,就把头埋下去了。

聂未看一眼应思源,又看一眼闻人玥,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查房队伍像一条火车似地,轰隆轰隆,从这个房间开到那个房间去。每天都有不同的病人出院,又有不同的病人入院。

脑外三区新收了一位预备做电极植入的帕金森病人,七十来岁的年纪,面僵颈斜,手足颤抖,状甚可怖。

“闻人玥。”

查了四天的房,聂未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小护士拉一拉她绯色的衣袖,她赶紧走到前面去:“聂医生。”

聂未并不看她——她这几天应该学到了一些基本操作:“今天由你给这位病人量血压,测体温和血糖,做不做得到。”

那位姿势奇怪扭曲的爷爷,其实令闻人玥有点发憷,但她咬着牙道:“做得到。”

怀着要取悦聂未的心思,在一名护士的监督下,闻人玥兢兢业业地做了他吩咐的各项检查,还坐在床边给那位病人按摩了好一会儿才去打自己的针剂。

聂未不知道如何教育学生,所以没有特别夸奖她。因在他看来,那是她分内的事情。不仅应该做,更应该做好。

这样,闻人玥又有点灰心,不知道这样努力的意义,抑或他那种天才,根本看不中她的刻苦?

倒是应思源表扬了她:“阿玥很有灵性。看了几次就学会了,不错不错,继续努力。”

还是应医生好。闻人玥心怀感激。

至于小师叔——小师叔没有心的。

后来闻人玥常常想,如果那时她知道外公之所以隐世,正是因为这种无法控制表情及肢体的疾病——那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查房队伍像一条火车似地,轰隆轰隆,从这个房间开到那个房间去。

脑外三区新收了一个预备做开颅手术的女孩子。闻人玥不知道那专业术语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因为脑袋里生了个瘤,所以整个人在剧痛之余,变得神神经经。

但到底病痛如何折磨人,查房时才真正见识到——病人突然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聂医生,我爱你!”

闻人玥被人墙挡的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病人整个光溜溜的上半身,前排的实习生骚动起来;又听见聂未在叫护士把病人按住,为她注射。

“我们会尽快安排手术。”这是应思源在安慰家属,“肿瘤摘除后就会和正常人一样,不必担心。”

发生了什么?闻人玥又好奇又震惊,想伸长了脖子去看,但聂未已经出声:“护士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闻人玥也出去!”

被赶出去了之后,闻人玥才发现衣领上一根桃红色的带子不见踪影,大概是落在病房里了。

晚上沈最又跑来打听:“姑娘们,听说明天做手术的那个病人,今天在聂未面前露阴表白?什么情况?聂未什么反应?”

“这传得也太快了!你觉得聂医生会有什么反应?”护士们呸道,“你怎么不在手术台上问他。叫他给你头上也钻两个孔。”

“我就知道聂未是性冷淡。”沈最一摆手,“就算是匡玉娇脱光了在他面前跳艳舞,他也不会看。”

她总能给实习生们带来崭新的震惊感受:“……沈医生!这是专业素质好不好!”

对聂未来说,生命不分贵贱,不分对错,不分美丑,也不分爱憎。对闻人玥来说,无论贵贱对错美丑爱憎,一念之间都可转变。

一个物我两忘,心无旁骛;一个敏感多疑,俗不可耐。

真是天渊之别。

晚饭后闻人玥洗了澡,换一条荷色连衣裙,边听歌边等男友。

她并不是在病区附近等待,而是在办公区这边的候椅坐下。免得小男友来了,又把她当做病人看待。

她并不知道当天晚上是聂未值夜班。

命里的这位冤家从手术台下来,刚洗去一身疲惫,浓密短发半干半湿地贴着头皮,身上发出热气,也没有穿白袍,只是套一件素净的蓝色条纹衬衫,上面两颗扣子解开,下摆束在一条黑色牛仔裤里。

卷着的袖口下,露出来一截小臂,和闻人玥随意搁着的小腿一样粗。

平日里套着白袍只看得出来他有一对宽肩,脱了白袍才发现他的腰很细,小腹也很平坦,形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不愧是曾经在明日号上千锤百炼过的大好男儿。

闻人玥那条裙子颜色淡雅,质地柔软,剪裁简单,及膝的裙摆宽阔地铺开。

她又生得白,整个人愈发如同荷叶上生长出来的一支纯白睡莲。

一不小心,两人狭路相逢。

这简直是只有做梦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

整个梦境,只有他们两人。整条走廊,只有他们两人。一盏顶灯下,只有他们两人。

睡莲瞬间如同中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聂未打开值班室的门。大概是医生的直觉,他进门之前看了候椅上石化的闻人玥一眼。

这一眼之轻,令她如释重负,这一眼之重,令她胆战心惊。这一眼之空,令她若有所失,这一眼之满,令她小鹿乱撞。

以上,全是闻人玥自行想象出来。

但人类的情感交流,正是由这一类飞蛾扑火般的幻想推动进步。

聂未并不知道这一瞬间闻人玥脑中掠过了多少异想天开。他神色一敛,目光顺着她的裙摆往下——她不明所以,也往下看——细细一条血流顺着右腿内侧淌下去,已经流至脚踝。

糟糕!

自从和军校生偷食过一次禁果,她的经期一直紊乱,有时月头,有时月尾,有时痛得要死,有时浑然不觉。

在聂未面前,她只能欢喜一霎,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出丑。

闻人玥顿时面色苍白,双眼硬生生烫出热泪来,夹紧双腿,扶着墙想要起身离开——可是病房在另一头啊!她要这样鲜血淋漓地走回去吗?

聂未并未避嫌,也未袖手旁观,他大步走过来,双手分别伸至病人的颈窝和膝下,略一使劲,闻人玥已经身子一轻,转了个圈,被他抱进值班室去。

“清理一下。”他把她放在盥洗室内,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