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海泽就跑到快散场的早餐会上去对聂未表白:“小师叔,我的实习分数是全院第一,我对神外很有兴趣。请你收我为徒。”

穿着白袍的聂未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听了他的话,慢慢放下茶杯。

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不看贝海泽,也不看桌上的导师意向表。

“你不是对神外有兴趣,而是对某一位病人有兴趣。”聂未淡淡道,“我绝无可能收你这种毫无责任心的徒弟。死心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贝海泽实在无地自容:“小师叔……”

见他无话可辩,聂未站起来,整了整白袍。

他比贝海泽和林沛白都高了大半个头,一对肩骨,一条脊梁永远端正笔直。

有这样的好榜样,贝海泽和林沛白也没有其他男孩子那种佝腰驼背的恶习。

他们都是热血正直的好男儿。

林沛白对垂头丧气的贝海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本来贝海泽以为小师叔要就此离开,但聂未又转过身来,勉为其难地抄起桌上的导师意向表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里有我。”

言下之意——你担心什么。

然后他将贝海泽的导师意向表一撕两半,扔进垃圾桶。

因为小师叔那一句“这里有我”,贝海泽还是选择了心仪的肝胆外科,拜在了许昆仑门下。

许昆仑虽然脾气不好,时时在手术室里将贝海泽骂的狗血淋头,对外却绝不容许任何人碰爱徒一根手指头,护犊子到了夸张的地步,贝海泽简直可以在医院里横着走。

比如说他其实没有资格参加大外科会议,但许昆仑总会带着他:“多听听有好处。谁敢说你!”

于是常常看到冷淡的小师叔牵着兴奋到乱蹦乱跳的林沛白列席。

在一众准国手中,小师叔最年轻,不常发言;但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静下来听他说。

怪不得外公格外疼爱他,无论知识范围,反应速度,思维模式还是动手能力,他都太适合做医生了。

贝海泽越佩服小师叔,越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神外是正确的——他去了只是画蛇添足。

阿玥表妹。你等着,小师叔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手术前,应思源来到病房探望闻人玥:“阿玥,好久没有来看你啦。”

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把她当做女儿看待:“阿玥,你不要怕。小师叔会一直在你身边。”

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视力还是很好,手也沉稳,剪起指甲来十分细心。

特护不止一次见过应思源为闻人玥剪指甲,后来就索性留给他去剪了:“应教授,我们要为病人备皮了。”

六年来,闻人玥的头发一直保持着齐腰长度,护理得当。

应思源早就想好了:“剪下来的头发交给我。”

“好的。”

整个医疗团队包括两名辅刀和三名护士。

聂未和他们已经培养出良好默契。

坐着的沈最抬了抬头,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笑微微:“聂未,虽然你的手术一向有人观摩,但今天的观众格外多啊。”

林沛白也凑趣:“师父,你不当医生,也可以当明星的嘛。你这台风多酷啊,各种风流潇洒。话说电视台要拍医务剧就该来我们这里取景……”

聂未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观摩室里,密密麻麻站满了神经外科的实习生,以及院方高层。

为了保密,观摩室内的展示屏并没有打开,他们看不到手术的细节,只能看到下方的医生与护士正在做准备工作。

沈最又抬抬下巴:“站角落的那四个小东西——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另外那个小姑娘是谁?”

那是格陵大心理系的研二学生桑叶子。

她的专业方向是临床心理治疗,导师是殷唯教授。

一群白袍医生当中,桑叶子的红裙非常醒目。

如果说她和六年前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变得更朝气,更自信了:“手术大概要进行多长时间?”

“就文献报道来看,至少八个小时。”伍思齐回答道:“叶子,要不我陪你先到外面……”

伍见贤不太喜欢桑叶子,冷冷踢了堂弟伍思齐一脚:“擦擦你的口水吧,下巴都合不拢了。小耳朵没下手术台,谁也不准走,除非beeper响。”

器械护士自消毒包中拿出那套手术器械,动作轻柔仿佛对待初生婴儿。

林沛白与沈最注意到其中一只巴掌大小的磁性消毒盒,打开来,共有三百八十六格,整整一套聂未针。

“闻人玥。我叫聂未。你的手术由我负责。”

“你的第四脑室——”他想她未必听得懂,换了浅显的说法,“你的后脑内有部分受损萎缩神经元,接下来的手术中,我将尽量对其进行修复与激活,以期达到康复的目的。”

“不要紧张。我在这里。”

手术开始。

第十五章

六年前,聂未为闻人玥做了一场最漫长的手术。

在于聂未,他早已走出手术的阴霾,积极前进。

在于闻人玥,她一直以为手术并没有结束。

她在这场手术里耽了很久。

太久到她已经忘记了手术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

也许只是混沌中的一团虚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感知着,这个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时间,没有情绪,没有生死的空间。

不,根本连空间也不存在。

当什么都不存在的时候,就连最自由的思想也没了舞台。

虚无渐渐地失去了对基本概念的认知。

它觉得自己一直在苦苦思索一个答案,但根本连题面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里挺好的,思考太累了。虚无安慰自己。这里挺好的。

没有喜怒哀愁。没有悲欢离合。

什么都没有,就不会伤心了。

咦?喜怒哀愁是什么?悲欢离合是什么?伤心又是什么?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百年,突然这混沌波动起来。

先出现的是色彩。

无数彩色线条扭曲盘结,突然又融汇成一道纯粹的白光,狠狠击中了虚无。

这是一道非常熟悉又陌生的白光。

不是海军的白,也不是医生的白,是生命的白呢——咦?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然后它感受到了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压迫力。

哦,这是声音。

虚无还不能分辨这声音是谁发出。

在这混沌的尽头,它迷茫地睁开眼睛——咦?

我不是它。我不是虚无。我有眼睛。

我还有什么?我有手,有脚,有身体,有脑袋——我是个女孩子哪。

我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我在做开颅手术。

我——我觉得有点冻,有点疼,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