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于璧飞,还是涂雪鸿,悲剧的源头都是她。

是她撩拨,挑逗,放纵,屈从,将就,一步又一步,一次又一次,走错又做错。

内疚与悔恨狞笑着伸出无数爪子,撕扯着闻人玥的心,逼她正视,里面满满当当的到底是什么。

她大着胆子瞧了又瞧,那里面其实也没有她自己。

聂未很快回到车上,脸色亦不好看。

九百万人口的城市,只有一个故人,他不想她遇到。

偏偏狭路相逢。

此时此刻,斯情斯景,这位素以严谨果敢,睿智冷静为人称道的大国手,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她的欢快与坚韧多令人心折,她的哀伤与脆弱就多令人心疼。

默不作声地开出百来米,他才唤她名字:“阿玥,阿玥……闻人玥。”

“啊。”她反应了许久,才轻微短促地回了一声。

像是一颗苍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噗地一声就破了。

聂未看了闻人玥一眼,她仍捧着那只化得不成样子的甜筒,两只手被污得一塌糊涂。

“扔了。”

她略动了一动,这种细枝末节倒重视起来了:“不能往车窗外面扔东西……”

聂未一把夺过来,瞅了个空子,甩出去。

见那台途锐开得远了,一支甜筒从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扔出,一名穿着便服的年青男子才慢慢地走出藏身处。

那藏身处不过是一个普通巷口,他却能深深蛰伏,连曾在海军服役的聂未都未能察觉。

他腰背挺得笔直,手臂摆动有力,步伐矫健沉稳,英俊的脸庞上略有风霜之色,兼之额上靠近发际线处有一圈浅印,若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常年佩戴军帽压出来。

久已未戴,那印子只剩浅浅一圈,但是衬在黝黑的皮肤上,仍然有些明显。

他与聂未差不多高,亦微微弯下腰,俯下脸来,右手在雪糕车的柜台上叩了叩。

“要什么。”涂雪鸿有气无力地招呼着客人。

“涂先生,幸会。”客人抬起手来,朝茫然的甜筒师傅伸去,笑容沉静,“在下于璧飞。”

闻人玥此刻的矫情过度,只因心如死灰。

她本能地去翻包包——抽出湿纸巾时,聂未已经将沾了冰淇淋渍的手伸过来。

机械地替他擦干净,她又去擦自己手上的污渍。

等她整理完了,聂未又喊了数声:“……闻人玥。”

“啊?”

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去哪里吃饭。”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发颤:“……我想回家。”

“现在已经五点三刻,回家也要吃饭。”聂未记得她对烤肉情有独钟,“想不想吃烤肉。”

既已陌路,为何还这样泄气。

实在是太过感性了。

“我们去百帝园吃烤牛舌怎么样。”他试图唤醒她那天的美好记忆,“……闻人师妹?”

这一声闻人师妹喊得闻人玥心尖一哆嗦,整颗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上去。

若是在夜幕下,若是喝了酒,她真是敢如此大胆。

但现在夏日的白昼那么长,车在似乎永远不会落下去的夕阳下前行,正可以照亮刚刚撕开的那颗心每个阴暗角落。

仰止园内的外公会跳出来大声训斥——乱弹琴!

“小师叔。我想回家。”

然后她就紧紧箍着一对小臂,坐在那里不出声,整个人封闭成一团虚无。

聂未也不再说话,开着车,时而瞥她一眼,眼中忧意愈甚。

好在他常常面对危殆病人,养成了愈紧急愈能够冷静下来的性格。索性将车拐上了月轮湖边的一条环线,一圈又一圈地转。

低着头的闻人玥,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好像在兜圈啊……”

偷偷地望了小师叔一眼,她眼内泛红,拼命地睁着。

是不是小师叔不知道回去的路?那她来查一下好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重又垂下头去。

聂未冷冷道:“怎么了?想查地图,结果发现手机没带?没电?”

闻人玥涩涩地回答:“没带……”估计也没电了。

“我知道回去的路。哭出来就送你回去。”聂未淡淡道,“别掐自己了——不疼么。”

当然疼。

哭可以止疼,疼也可以止哭。

一松开手,眼泪立刻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涕泗交流,美人形象尽毁。

哭得昏天黑地,闻人玥根本五觉皆闭,不知时空流过,只恍恍惚惚觉得车终于停了下来,然后车门开了。

她被半抱半拉地弄下车来,堪堪落地,便被一双臂弯抱住。

聂未疼惜地摸着闻人玥的长发:“我叫你哭出来,不是叫你哭干了……”

闻人玥嚎啕大哭。

她曾经主动投入这清凉而又宽阔的怀抱,还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一刻记忆全部回来。

矢志不悔,但又深深绝望,不晓得自己因何走到了这一步。

(因为台长诅咒的。台长在此给你跪了。不过该虐还是要虐,反正最后你们会在一起的。)

如果她是叶子那样清清白白,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如果她是叶子那样读了好大学,好专业,有一份好工作的女孩子,如果她是叶子那样知书达理,身强体健的女孩子——即使外公不喜欢,她也一定要对小师叔表明心意。

终于嚎啕变作了抽噎,两只被掐到又红又紫的手臂始终软软地垂在身侧。看她哭得几近虚脱站立不稳,他想也未想,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靠着我。”

白细的手指挣扎了许久,终于抓住了他的衬衣,依偎上去。

聂未又轻轻地拍她的背,边拍边抚,好把胸腔内的浊气都赶出来。

抱了许久,拍了许久,她的抽噎好多了,但仍时不时呜咽一声:“……这是哪里。”

“月轮湖。你抬起头来看看。这里很美。”

是聂今千挑万选的婚礼场地,当然很美。

(话说何祺华也是选在这里结婚喂!)

闻人玥抬起婆娑泪眼,果然看到一弯湖水,在夕阳下,清风里,粼粼地铺开去,与橙色晚霞相映成辉。

脸上泪痕交错,她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连呜咽声都停了,然后就打了一个喷嚏。

环在她背上的双手紧了紧,随即松开:“回家吧。”

聂未送闻人玥到了宿舍楼下,她迷迷糊糊地道了谢就下车:“小师叔,再见。”

二话不说,他立刻熄火,解安全带,开门,下车追上:“闻人玥。”

她整张脸都哭肿了,脑袋也哭昏了,只能迷茫地看着他。

他也不说话,只是指指自己的衬衫胸口。

那里被她的眼泪濡湿了好大一块,虽然已经半干不湿了,但看上去和其他地方的颜色也不一样。